张雨绮,鹿回头
2012-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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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雨绮15岁就离开山东老家只身闯荡上海滩,18岁,在妈妈的陪同下签约星辉。《长江7号》中,她一身素净端丽的旗袍,蹲下来给徐娇擦汗——似乎像一个隐喻,远处的周星驰,慢慢地走过来,一直走到她的身边。
出道之初,还没有人知道她是谁的时候,不少人用“星女郎”和“幸运儿”来称呼她,她则像骄傲的白天鹅,“我姓张,又不姓星;我的名字是雨绮,又不是女郎。希望电影上映之后,大家能记住我。我会把张雨绮的名字放在‘星女郎之前的,我有信心。”如果一线女星这样答记者问,定要被扣上“耍大牌”的帽子,可彼时,她还是一个新人。有人说她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有人拆皮拆骨地骂她不识抬举。张雨绮既不领谁的好意,也不理谁的恶意。
“如果你讨厌我,我一点也不介意,我活着不是为了取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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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张雨绮面对面采访,愈发感到她酷烈的个性:她只回答她的那部分,从不反问或提出质疑。她从来没有提问的习惯。她自己是笔直的,便不可能去想象弯曲。她自己是豁亮的,就以为世上不存在暧昧。如果站在舞台上,追光灯一定是跟着她走的。?这种目不斜视的习惯其实是一种真正的女主角的气概,一种完全不自知的光明与磊落;相反,那些左顾右盼的人,往往都是不自信的,要在他人眼里寻找坐标。对于15岁就出来跑江湖的张雨绮来说,她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己。
有一个词,快被没头脑的记者说滥了,那就是“真性情”。这确实也是明星一直热衷在人前表演的一种其实他们并不具备的性格特质。然而表演出的性格,终究是拿捏过的分寸,它的锋芒是伸到人前就止住了;而真正的“真性情”是没有经过审慎和推敲的,是纯天然的,因而会让人感到唐突和造次。
《跳出去》中,张雨绮饰演一名身在乡村,却梦想到大都会跳舞的小乡姑。这种“小人物怀揣大梦想”的角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暗合了张雨绮的心路历程。所以她演起来能手到擒来。通常小乡姑第一次到大都会,总是被人瞅的,且一瞅就让人给瞅矮了。张雨绮可不会。她一双墨黑的大眼睛霎那间就能反咬住无论从哪个方向伸过来的目光,对方逃得再及时,也难免被那眼咬着撵上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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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乡姑身上的这种倔强和不甘大概是张雨绮从自己性格里裁下来的一段。那副不管不顾的劲儿,底子里是饱满的青春和与常规对抗的顽皮。她确实有些初生牛犊的混不吝。在一片犬儒和唯唯诺诺的女星中,太多人一张口就是标准的新闻通稿或《读者文摘》式的口吻,滴水不漏的同时,乏味至极。张雨绮的直言,倒是把自己从一众女星中划分出来;于此同时,她又是“识抬举”的,至少她认领了“张雨绮”的名字——这是周星驰托命理师测了她八字之后,重新给她测的名。
“雨绮”像是映在香江的一条彩红,充满了水淋淋的幻觉。
《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第一次到香港,也曾见识过这种绮丽,“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 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在这夸张的城里,就是栽个跟头,只怕也比别处痛些。”
因为签约星辉,相对于内地其他女星而言,她受到更多香港记者的关注。张雨绮说,“其实那些记者和我都特别好,每次采访前都带一堆吃的给我,采访出来了就是六亲不认的。”
我曾在倪震的书里也领教过香港狗仔队的“六亲不认”,身手敏捷又不容分说,临走甚至不忘说thanks,可隔天出来的头条却成了“你太太在外面帮你补锅(处理烂摊子),你还那么悠哉,你知不知道‘人字怎么写?”
张雨绮当然也受到过不少诋毁,栽过不少跟头。铺天盖地的绯闻,沸沸扬扬的解约风暴,满城风雨的“大小恋”,还有无中生有的“车震门”,我料想真性情的她定会摆出一副“女王震怒”的姿态,相反她却善解人意起来,“那些记者在工作以外都跟我不错,我也无所谓,反正人家也得糊口嘛。那些报道我从来不看,免得心烦。”
《长江7号》中,她一身素净端丽的旗袍,蹲下来给徐娇擦汗,站起来的时候,她用手撑在额头上,搭起一座凉棚。盛夏的阳光太过剧烈,明晃晃的,照得让人眼前一阵阵发黑,她要适应一会才能看清从远处走来的周星驰。然而,她终究是看不到周星驰背后的风景,那是一无所知的未来。她不知道还会有多少鲜花和挫折在前方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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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雨绮等到了《白鹿原》——更准确的说法是:她等到了田小娥。这个在血脉上和她一以贯之的女人,她们有许多共同点,相貌美艳动人;性格纯粹果敢。
《白鹿原》的人物海报中,关于田小娥是这样说的,“男人的脸,抹了裤子都一样”。《白鹿原》的原著中,田小娥又是这么说自己的,“我是嫦娥的娥,不是飞蛾的蛾。”
当你翻阅八卦杂志,也许会理解一个明星的难处;当你走进渭河平原,也许会更理解什么叫适者生存。沙连着沙,丘陵连着丘陵,人一张口,如果声音太小,就会立即被风摘走,消失在空旷里。经常能看到被风吹成斜面的一棵树,太笔直了就是逆天。
田小娥正是逆天生长的异类。她有着颠扑不破的欲望;她是旧不掉的新娘。
在陕北发生的爱情一如当地的民歌——酸曲直白、生猛狂野。“骑上毛驴狗咬腿,半夜里来了你这个勾命鬼,搂上亲人亲上一个嘴,肚子里的疙瘩化成水。”“听见哥哥脚步响,一舌头舔烂两块窗。”“汗津津的褂子哗哗的雨,毒死我男人我跟你”。悲痛绝望,思之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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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双手抄在袖管里,下巴一抬,问,“你叫啥?
田小娥也扬起下巴,说,“我叫田小娥——是嫦娥的娥,不是飞蛾的蛾。”
男人笑,田小娥也笑。
似乎是一语成谶,田小娥长了一张嫦娥的脸,却赴了飞蛾的命。死了也不能化蝶,而是变成一群群的白蛾,被男人一掌掌拍死。
这样一个复杂而备受争议的角色,对于一个一向外界评定为“花瓶”,甚至被断言“你的外表就是你的本事”的张雨绮来说,确实是一个难度不小的考验。
面对外界的争议,王全安倒是安之索素,因为他却看到了张雨绮和田小娥在人生经验上的相似,“那种对自己姣好容貌深为苦恼的特质”。田小娥困惑于美貌带来的被利用;张雨绮困惑于美貌造就的被嫉妒——“我只能找跟我差不多漂亮的女孩在一起玩儿。高中的时候跟长相一般的女孩成为朋友,我没想过别的,但她很容易自卑,我能做的只有离开,好让她觉得舒服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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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全安的镜头下的女人总是特别出彩。
由于承担繁衍任务,女性更接近于大自然,更不易被裹挟进宏大虚妄的革命与辩论中去,因此她们的眼睛也更为晶澈平和,看透本质。也许你不喜欢王全安的电影,但一定会被他镜头下的女性所震慑。
《白鹿原》中,张雨绮脱掉了在《长江7号》中让她曲线毕露的旗袍,卸下了《女人不坏》中风华绝代的华丽大氅,双腿蹬进了“谁穿谁变罗圈腿”的黑色大棉裤,上半身是一件抹干净任何线条的枣红色大棉袄,脸上的妆也是照着年画上来的,甭提有多土。可饶是如此,她的美丽依旧是遮蔽不掉的。在一片黄沙灰土里,她一旦出现,就像一个突然还原的色彩,就像从一个二维的平面里走出来一个3D的人物,艳丽又夺目。男人是不能被这样的尤物盯的,盯上了就有后果,轻者像落在蜘蛛网里的苍蝇那样胡乱蹬脚不会走路,重者要魂飞破散好几天。男人对她渴慕又不得,又往往生出恨意,恨不得把她扯碎,一人分一块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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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雨绮自认为有一点与田小娥相通:没有心计、缺乏控制、不计后果。1993年出版的《白鹿原》对于1986年出生的张雨绮来说虽然大胆,却并非惊世骇俗般不可理喻。这当然跟大环境有关——张雨绮是站在时代的倒后镜里回望这段历史;也和小生境有关——18岁就进演艺圈的张雨绮思维早已不是非黑即白那般浅薄,她深谙人性中那片广袤的灰色地带。
如果说白鹿原和娱乐圈唯一的相似之处或许就是所有的是与非,曲和直都相互寄生,相互掩护,互相轮替更迭。在那个充满规则和秩序的环境下,约定俗成的力量席卷起每一个人,带动到一个群体中去,按那个群体的惯性去行为,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每个人都是一个神经末梢去实现这个群体的意志。然而,总有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敢者,把自己从集体的意志中剪下来,自己解放自己。
田小娥勇敢地挣掉世俗婚姻,为了和黑娃在一起,不惜承担被放逐边缘的命运。这多像在现实中张雨绮,敢于逆天解除与星辉的经纪约;干净利索地结束掉与汪小菲的恋情——几乎在同一天,两人分别取消了彼此微博的关注;华丽转身与鬼才导演王全安闪婚。为了拍《白鹿原》,王全安历时9年,去柏林电影节之前他甚至做好了被禁五年不能拍片的准备,当张雨绮被问及是否怕被牵连时,她一脸凛然地说,“不怕。如果真被禁了就去拍电视剧。”这种磊落与无畏,使得张雨绮对田小娥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那是深刻到了勾结程度的理解。张雨绮听命于王全安的摆布,就像田小娥听命于自己的欲望。唯一不同的是,前者充满希望,后者充斥着绝望;然而希望和绝望本来就是两生花——有多少乔装成希望的绝望一步步把人引向地狱的啊。
田小娥路过的男人暗合了张雨绮命中注定的男人。她们虽然故事不同,但却境遇相似;又或者说,每个女人的一生都注定要有三个男人——至少三个男人:一个领进门;一个花田错;一个定终生。这三男人一定得是三种不同的类型,他们正好组成一个三角,各自的角度伸向各自的目标,却在一种分裂中成就了一个女人的流金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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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个演员,曾经走过一个和她所饰演的角色相同的心路,体悟过她的心经。那么她注定要抛弃所有技巧和陈词滥调,在瞬间抵达人物,直奔核心。张雨绮的表演除了得到戴锦华、李银河的认可,还被圈内一帮口才犀利的毒舌盛赞,崔健称她的表演是“一种震撼”。洪晃赞她的表演让她“大吃一惊”。刘索拉则说,“她有很多脸部的很细腻的表情,你能看出一个女人从很单纯的很不幸的角色,到最后她另外的一面,她放荡的一面她悲剧的一面,包括她对爱情很忠实的一面。”
在《白鹿原》的预告片里,我们不难看出张雨绮脸上“很细腻的表情”。
当她和男人在谷堆上野合的时候,下嘴唇咬出了胭脂的一股锋利的味道。
她和黑娃成亲的晚上,平静地躺在床上,她抿着嘴,脸上的表情就像噙了一颗冰糖,那种甜蜜,又稠又厚,浓得搅不动。那甜蜜分明是在告诉你她全身的期待,就像浆汁越灌越满的热带果实,只为迎合采摘她的手。
当她受鞭刑时,跪在地上,身上用辫子粗的麻绳五花大绑,每一记带着口哨响的鞭子落在她的背上,她都在拼命地嚼着下嘴唇。一身细皮嫩肉去滚钉板,上指夹子,高高挂起来让人当钟打,黑乎乎两三百只眼睛向上瞪着。她只是把嘴唇狠狠地抿成一道血线,克制着不发出一声呻吟——尽管疼得她浑身抽搐,脖子胀得比头粗,整个人袜子一样翻成里朝外。可她的眼睛还是死命瞪得对方,瞪得上下眼皮子不沾黑眼仁——如果那黑眼珠子真能发射出子弹,对方恐怕早就被打成筛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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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白鹿原》之前,张雨绮的美是封面女郎的美,是薄胎花瓶的美,精致而脆弱。演完《白鹿原》,她的美大气而坚韧,黑眼珠的下面似乎坠着千钧万鼎,这使得她的眼神异常坚定。一种拿定主义就不会改弦更张的绝决,一种就算错了我也不打算哭给你看的骄傲。这就是传说中的“气场”。她的美因着气场的强劲十足而愈发让人敬畏。
被浓丽繁奢的织物裹住的美人,往往都是厌倦的,或许还有一点被男人宠坏了的不耐烦,不耐烦爱,也不耐烦被爱。你看她之前拍的时尚大片,美的同时,总带着一点倦怠。仿佛过分关注的目光一条一缕又经纬交错地织成一座笼,她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缠得这般疲倦。风景这边独好,可作为风景本身来说却并不这么认为,因为太过华美的东西到了最后总是有一点厌倦的。这或许是拍完《女人不坏》之后的张雨绮,迅速被《白鹿原》吸引的原因吧——她需要一种毁来成就另外一些东西。
王安忆在《长恨歌》中点评王琦瑶,说她只是一种“家常的好看”,“好看是温和的,厚道的,还有一点善解,不咄咄逼人;而美丽是凛然的东西,有拒绝的意思,还有打击的意思。”所以王琦瑶注定当不了女明星,而张雨绮的脸若不上《良友》画报,简直就是对造物主的冒犯。她的美是黑底飞金的,俏丽如割的,能让目睹之人产生清凉而芬芳的晕眩——若脚跟不抓牢地面,人是会向后面倒去的。这种美如同无人之境的一树樱花;正午强光之下游走在热铁皮屋顶上的黑猫;在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黄昏,一头在溪边汲水的麋鹿,顶着头上花园式的鹿角冲你短暂的一个回头——这种美,大抵只有在生命中的冥晦时刻才能偶然目睹——不要想着抓牢——绝尘而去的背影,绝不是静止的目光所能追逐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