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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庐”里走出来的现实主义者

2012-04-29贺绍俊

上海文学 2012年10期
关键词:马克知识分子作家

贺绍俊

“雪庐”是孙颙二十多年前写的一部长篇小说的标题,直到今天,我才比较完整地读了这部小说,一切的缘起则是因为孙颙近两年来又对小说写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相继发表了《拍卖师阿独》和《漂移者》。这是两部很有意思的小说,作者所关注的是当代社会的一些新的经济现象,无论是《拍卖师阿独》中的拍卖师,还是《漂移者》中的跨国公司来中国的“淘金者”,可以说都是新经济时代造就的“新人类”。虽然只有两部小说,但从中仍能发现,孙颙对当代社会有着整体性的思考。为此,我回过头去读了他的早期的作品,除了《雪庐》之外,还有《烟尘》、《门槛》,以及更早的《冬》,等等。我发现,整体性思考,恰恰是孙颙在文学写作中一以贯之的特点。他是以一名有责任感的知识分子的身份和姿态来思考现实社会的问题的。从确认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到选择自己的观察角度,孙颙在文学上的每一步都走得非常的稳健。《雪庐》在孙颙的写作生涯中具有标志性的意义,在此之前,孙颙的小说基本上还是跟随着新时期文学的潮流走的,我把他的这个阶段看成是他的摸索阶段。而《雪庐》则标志着孙颙的写作已经进入到成熟阶段,他确立了自己的个性和目标。

孙颙是参与到开启新时期文学潮流的作家之一。文学界把“文革”后的文学称作“新时期文学”,新时期之初有两部分作家不容忽视,他们迅速占据文坛中心,拉开了新时期文学的序幕。一部分是“归来作家”,他们或者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或者在“文革”中流放到“五七”干校,因为他们都是十七年文学的亲历者和创造者,又相继在政治浪潮“失宠”,“文革”结束后他们同时获得归来的机会,所以我们将其称为“归来作家”。另一部分是经历过“红卫兵”运动和上山下乡的“知青”作家,他们是经受十七年文学教育的第一代,他们的思想成长历程深深打上“十七年”的烙印。“十七年”成为这两部分作家群体的共鸣点。新时期在政治上的拨乱反正,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十七年”的肯定,因此,“归来作家”与知青作家无意中结成了思想同盟,共同以文学的方式参与到拨乱反正的思想斗争之中,他们由此延续了“十七年”的关于“干预生活”、“写人情写人性”以及“现实主义”等思潮理论的探索和实践,开启了新时期文学的拨乱反正的宏大叙事,突出了苦难与理想的主题,并成为了新时期文学之初的主将。但是,“知青”作家从一开始就是带着自身的局限走上文坛的,这种局限表现在他们的知识积累和经验积累的双重不足,文学写作仅仅成为他们宣泄内心不满的方式,他们的宣泄之所以能够构成新时期文学的第一道风景线,就在于他们的宣泄与批判“四人帮”的社会主题有效地重叠在一起,而且他们的知识教育就决定了他们与“归来作家”属于同一个知识谱系,他们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归来作家”的同盟军。孙颙早在新时期之初就崭露头角,他在1979年就出版了长篇小说《冬》,小说带有比较浓郁的个人生活经验,属于典型的“拨乱反正”的宏大叙事,基本上没有越出当时的伤痕文学的思路,小说以“冬”的意象比喻“四人帮”给社会和人民带来的灾难,但这个比喻同时也蕴含着作者的理想和信念,因为这个意象取自英国诗人雪莱的诗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其实在我看来,孙颙更在意的并不是“冬天”,而是“春天”。他是一位始终向前看的作家。正是因为这一缘故,因此他能很快地走出“知青文学”的局限性。也就是在“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还没有退潮的时候,他曾写过一个中篇小说《青年布尔什维克》(载《青年文学》1985年第3期),尽管这篇小说并不是孙颙的代表作,但从这篇作品中,我们能够发现孙颙的思想转轨。小说写的是某大学里思想活跃、百家争鸣的现象,并着力塑造了一位具有清醒头脑和深刻思想的年轻的学生党支部书记方旋。粗看故事架构,似乎也是“反思文学”的路子,方旋的父亲曾是被称为“党内理论权威”的大学教授,因为在手稿中表达了一些个人的见解,在“文革”中被作为反革命,遭迫害致死。“文革”之后,方旋也进入了大学,大学里相比过去思想才是真正的活跃,各种观点相互碰撞。但孙颙在这篇小说里并不是要为“文革”中被批判的思想平反,他并不是像大多数的“反思文学”那样做一种“翻烙饼”的事情。“翻烙饼”是典型的二元对立思维。按照二元对立思维的逻辑,孙颙应该在这篇小说中为方旋的父亲平反,让时间来证明父亲的思想是正确的,方旋于是在新时期传承了父亲的思想。但孙颙并不是按照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来构思这篇小说的,他的关于方旋家庭在“文革”中的遭遇的叙述,都是在为方旋后来的宽容精神作铺垫的。小说的中心情节是一名大学生在演讲会上表达了错误观点,引起校方甚至市委的重视,眼看这名学生的毕业都要受到影响,方旋作为学生支部书记主动关心这位学生,为他疏通各个方面,终于平息了这场风波。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孙颙认为这位大学生的观点的确是错误的。其二,孙颙并不愿意在辨析观点的正确和错误上做文章。这也就是说,孙颙并不愿意陷入到二元对立的思维之中,当他从二元对立的思维中走出来后,就发现,姿态比是非判断更重要。孙颙强调了宽容的姿态。在这篇小说中,方旋的一段话可以说就是他的基本原则:“我们对自己的信仰越坚定,自信力就应越强,也就越可以宽容些。”

《雪庐》是一部反思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长篇小说。这其实是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主题,作家一般是自命为知识分子的,因此反思知识分子往往也就是作家的自我反思。中国知识分子在当代文学时期的特殊地位决定了作家在涉及这个主题时的纠结,因为从当代文学一开始,知识分子就存在着一个位置的归宿问题。毛泽东有一个著名的言论,认为知识分子是毛,工人农民是皮,知识分子要附着在皮上才有价值,否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些参加革命的作家们,觉得既然工人农民是主人,那我们就心甘情愿做皮上的毛吧。他们努力把自己变成被革命认可的毛,所以这一段是知识分子的规训期。到了20世纪50年代中期,一些作家以文学的方式来展示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过程,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也成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小说的重要主题。这类小说可以称之为“改造小说”,如高云览的《小城春秋》、杨沫的《青春之歌》、梁斌的《红旗谱》、欧阳山的《三家巷》等。这些小说一般以知识分子作为主人公,主要表述的则是“知识分子如何成长为无产阶级战士”的。“文革”结束后,纠正过去的政治错误,特别提出了要为“臭老九”平反,作家们有一种重新获得解放的感觉,因此新时期初期的一些表现知识分子的小说洋溢着浓厚的自由解放的情绪,如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绿化树》等;或者以讴歌、赞美为主调,在这种主调中倾诉知识分子的抱怨和不满,如谌容的《人到中年》。王蒙的《活动变人形》应该是上个世纪80年代反思知識分子命运的最有分量的一部作品,当时就被评论家解读为“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心灵历程的一个缩影” 。王蒙是从中西文化冲突的角度来反思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因此小说主要写了一个有过留学经历和延安经历的知识分子倪吾诚失败的一生,留学在倪吾诚身上注入西方文化的血液,延安经历又使他具备了革命文化的因素。追究中国知识分子的失败,这两种文化在他们身上始终不兼容,也许在王蒙看来这是最根本的原因。总之,“文革”后的十余年,作家们对于知识分子的反思主要是围绕着知识分子的独立品格而展开的。反思越深入,作家的内心越痛苦,因为仿佛在中国现代化的语境中,知识分子的独立品格始终未解。

进入到上个世纪90年代,由于政治上的大动荡,独立品格问题更加困惑了知识分子,知识界一时陷入失语的状态。孙颙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写作他的《雪庐》的。这部小说的意义就在于,作者跳出了独立品格的困惑,从另外一个角度探讨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担当和价值。《雪庐》也是历史反思性的结构,小说书写了早期知识分子林金洋一家四代的命运变迁,时间跨度长达八十余年,正是中国现代革命风云剧变的时代,林家四代人的经历无不连接着重大的历史事件,如果我们也把这部小说看成是宏大叙事的历史画卷的话,那么它不同于其他历史画卷的地方就在于,画卷中浓墨重彩描绘的是知识分子的另一副形象,或者说作者孙颙通过小说告诉人们,中国知识分子应该怎样去应对中国复杂的社会。林金洋的出场,就完全体现了孙颙对中国知识分子的独特把握。林金洋 “满腹经纶,学贯中西,对世事的洞察力超过许多风云人物”,这可以说是中国具有现代意义的第一代知识分子的共同特点。中国第一代现代知识分子就是推翻封建王朝、开启中国现代化之路的骨干。正像小说所写的,林金洋也是一个热血文人,他与妻子在湖南共同参加了推翻帝制的革命,当革命遭到挫折时,林金洋的爱妻以及岳父一家几十人都被杀害了,林金洋带着两个儿子和女佣阿桃逃到了上海。从此以后,林金洋对社会和知识分子的认识也发生了改变。他认为:“要想自立于乱世,便要不求闻达,不攀龙附凤,唯靠自己实力奋斗。经济家的资本是钱,读书人的实力是知识。可居庙堂之高,也可处江湖之远,进退自如,方为本事。”这可以说是一种知识分子的人生哲理,它至少包含着这样几层意思:在革命年代,并非说投身革命才是知识分子的唯一选择;知识分子是凭知识效力社会的,效力社会既通过庙堂,也可通过江湖;知识分子关键是要以知识作为实力,而不要去追求闻达。表面看上去,林金洋是被鲜血和牺牲吓怕了以后得出来的这套理论,是逃避革命的理论。但我以为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林金洋并不是一个怕死的人,他本来就是要与妻子一起去赴死的,但妻子将儿子们托付给了他,他要将儿子培养成有用的人。作为知识分子,怎样才能对社会发挥最大的作用呢?林金洋认为关键是要以知识作为实力去效力社会。知识分子的实力在知识,因此知识分子与革命的关系也应该是若即若离的,既可以居庙堂之高,也可以处江湖之远。林金洋的话中虽然没有明白表达知识分子与革命的关系,但从他的行为来看,其实这段话里就包含了这层意思。所以当他的儿子林若希参加了同盟会后,要去湖南寻访母亲的遗迹时,他正色对儿子说,你是民国功臣后代,自然可以去沾民国胜利的光,但你要明白这光是不好沾的。林金洋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便耗尽财产,在上海造起一幢“雪庐”,雪庐里充溢着的是书籍。林家的后代从此守在雪庐这个知识垒起来的寓所,以不变应付外面的风云多变。后代们并非都遵循林家的祖训,各自有着不同的人生选择。更重要的是,在大的时代潮流的冲击下,他们也难以遵循祖训。林若希“不求闻达,老老实实做自己的学问”也不过是安稳活下来而已。林若白在“五四”浪潮的推动下,参加学生运动,加入共产党,但1927年革命陷入低潮,他被列入了国民党的通缉名单中,被迫东渡日本,却从此就销声匿迹了。到了第三代“聿”字辈,虽然都学有所成,但随着1957年的“反右”,知识日益贬值,他们只能小心谨慎地过日子。第四代“家”字辈则因为正处“文革”时期,连求知识的权利都被剥夺了。林家四代走过了中国自20世纪初起追寻现代化的八十余年,他们的经历完全让林金洋的愿望落了空。林金洋当年精心建造了书香气十足的“雪庐”,他大概万万没想到他的后代演绎的却是“雪庐”的衰败史。我以为,在作者孙颙的内心,“雪庐”的衰败也就是知识的衰败。那么,他写这部小说的意图之一,也就是要恢复知识的尊严,重振知识的辉煌。作者对此并不悲观,他写到,“家”字辈在“文革”后再次捡拾起书本,以各种方式踏上寻求知识之路。“家”字辈的小季在自己的房子里完全按照“雪庐”的格局建成一个藏书室,使当年“雪庐”的藏书得到了安置。这个细节分明透露出作者对“雪庐”的寓意。其实,说到底,这“雪庐”是孙颙为自己建造的一处精神的寓所,当把自己的精神以及自己的文学安放在“雪庐”里,他也就明确了自己的文学目标,他要做一个林金洋所强调的凭知识实力说话的作家。

等到几年后孙颙再写《烟尘》时,就把他在《雪庐》中赋予林金洋的人生哲理具体化了。这部小说同样设置了一处寓所,寓所里居住的也是知识分子类型的人物。不过这次不是一个家族的单线条发展,而是在一个“海上别墅”的小区里,有几幢小楼,分别住着方家、汪家、林家等几家人,故事就在这几家人的相互来往和纠葛中展开。作者采用这种网状结构的故事叙述,我想不仅仅是为了增加情节的曲折和故事的吸引力,而且这种网状结构能够更贴切地反映复杂的人生社会。因为孙颙在这部小说中明显地从过去的社会视角转为了人生视角。为此,孙颙选择了讲述这几家人之间的爱情故事,爱情无疑是折射一个人所信仰的人生哲理的聚焦点。其实孙颙写爱情是虚,写人生是实。因此他着重写了两对都是年龄相差十来岁的爱情,一对是男方比女方大十余岁的方无忌与汪可可,一对是女方比男方大十余岁的汪雪菲与平三友。他们都是海上别墅里的邻居,年少的时候,他们相互之间有过来往,有过帮助,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之后他们各自走向社会,对人生有了真切的体会,有的也曾经历过婚姻和爱情。最终他们回到了海上别墅,才发现昔日里的美好印象已经成为一颗种子,埋在心底,如今遇到合适的气候,竟发芽开出了爱情的花苞。尽管两对爱情的结局不一样,方无忌与汪可可终成眷属,汪雪菲则在即将与平三友携手之际患上不治之症离去,但他们在人生道路上的心心相印却是共同的。不在乎年龄和社会阅历的差异,关键是他们在“烟雾弥漫、尘埃飞扬”的都市里能够锁定目光。因此当汪可可与心爱的人坐在咖啡厅里,她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可能改变,只有生命在延续。”

孙颙写《门槛》的时候就变得更加关注现实了,这部小说写于即将跨越新世纪的“门槛”,而小说的核心内容则是人类处于新世纪“门槛”时刻必须面对的新现象,既有刚刚在内地兴起的外汇交易,也有国有企业的转轨和转型 ,更有在新世纪前后人们讨论得特别热烈的生命科学和生物工程等内容。这部小说可以说是作者孙颙对新世纪来临之际的一系列新问题的思考。孙颙长期在出版部门工作,他这次干脆也把出版社的生活搬进了小说。一家出版社敏锐地把握住了新世纪的新变,决定编辑一套“高新科技与人类未来”丛书,出版社年轻的女编辑蓝欣便成为了这部小说的主角之一。跟随着蓝欣一路组稿,我们结识了科学家谷先生。孙颙借谷先生的口表达了他对高新科技的期待和担忧:“至于生命科学、生物工程,我想应该是人类和生物生存与系列能力的重大革命。这场革命的伟大,在于它可能使人类变得更为强大而自由,在于它试图改变自然界规定的进程,甚至创造许多自然界没有的东西。正因为如此,它也就显得高深莫测、难以捉摸。我们能不能将它控制在科学理想的范围之内?我们会不会受到自然之手的惩罚?现在还难以说出断然的意见。”当然,这是一种人文情怀的忧思。

在此之后,孙颙接连写了一些思想文化随笔,内容涉及到多方面。阅读这些随笔,仿佛看到一个在“雪庐”中矻矻研习知识的作家身影。当他再一次动笔创作小说时,他的思想性和现实性也就非常明显了,他也有了非常坚实的知识基础来支撑小说的思想性和现实性。孙颙将这些思想文化随笔称之为“文化思辨散文”。我之所以强调它们是“随笔”,是希望人们不要将他的这些作品比附为已经泛滥成灾的所谓“文化散文”,文化散文作为一种写作潮流,也产生了不少好作品,但后来越来越变得模式化,变成了一种撒娇的、或是矫情的、或是虚伪做作的、或是堆砌知识的散文写作。孙颙的这一组随笔并没有这些毛病,就在于这完全是作者深思熟虑的结果。这一组随笔共有八篇,分别是《强盛的秘密》、《发现的秘密》、《金融的秘密》、《语文的秘密》、《生存的秘密》、《思想的秘密》、《人性的秘密》、《命运的秘密》(后来这八篇随笔经“思维八卦”为书名结集出版)。作者似乎是要以思考去探寻世界的奥秘,他思想的触角伸向四面八方,穷及宇宙万物,足见思考之深远。从这些随笔中可以看出,孙颙更加在意思想的力量。他在《思想的秘密》一文中,专门谈到了他对俄罗斯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认识。他认为,托尔斯泰在《复活》中讲述的妓女的故事,在《安娜·卡列尼娜》中讲述的婚外恋的故事,以及在《战争与和平》中讲述的欧洲宫廷的阴谋和爱情的故事,如果单纯从故事的角度看,与众多小说中类似的故事没多少差异,“然而,故事在托尔斯泰的思想库中发酵成熟,就成为了不同凡响的世界名著。”也许,孙颙在写这类思想文化随笔时,是在为自己暗藏的一个伟大的“野心”做准备:他要为自己的小说写作建造起一个自己的“思想库”。在《思维八卦》中,不乏精彩的思想见解。毫无疑问,孙颙逐渐将“雪庐”里的知识一点点地搬运到了自己的头脑中。

孙颙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几年后他开始新一轮的小说写作,思想的光芒顿时照亮了整篇作品。首先孙颙所关注的人物不再是过去小说中曾与他相识相伴、一起长大的人物了,过去小说中的人物是他最熟悉的,有的甚至就是他的亲人好友。但当他觉得积攒了足够多的思想力量时,他便迎面向着陌生却又新鲜的生活走去,他在陌生的生活中饶有兴趣地观察那些陌生人,从他们的身上感受新时代的脉搏。比如《午夜交易》写的是金融交易所里的职业炒股手,金融无疑是中国改革开放向纵深发展后逐渐具有举足轻重地位的行业,孙颙早就对金融开始了研究,因为他知道,随着中国改革开放向纵深发展,金融越来越具有举足轻重的位置。他在《午夜交易》的“创作谈”中就说:“写当代上海,要绕开金融,是不明智的。”小说塑造了一个新的大学毕业生,他凭着自己的数学智慧,在金融交易市场如鱼得水。尽管因为对这样的人物还不是太熟悉,在刻画上显得有些生硬,但孙颙勇敢进入全新的世界的姿态却是值得肯定的。而后,他再写《拍卖师阿独》和《漂移者》时,就已经把握自如了。

我想重点说说《漂移者》。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来中国闯荡的美国年轻人,他叫马克,因为在美国上大学时与人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被开除了学籍,他转而跑到中国来寻找发展的机会。在国际化的大都市上海,对于一位美国人来说,机会并不难找,在世界排名前几位的物流商业王国——GW跨国公司要在中国把生意做大,便看上了马克,从此马克就成为了上海滩上一名高级白领。小说既写了马克在上海如何追寻自己的爱情,也写了他如何适应中国特色开拓跨国公司的业务。马克似乎掌握了中国文化的诀窍,他对中国现实社会中的潜规则也乐此不疲,并屡屡得手,但最终他还是栽在了中国的潜规则上。尽管如此,马克并不沮丧,因为他由此获取了丰富的人生经验,他又开始了在中国的创业——但这一次的创业与上一次的创业有了本质上的区别:他要“学习老老实实地做一个经营者”。

马克是一个崭新的文学形象,丝毫不要低估这个形象的思想意义。马克这一形象可以说是东西方文化碰撞的产物,在全球化的时代,东西方文化是一个热议的话题,由此也诞生了“后殖民文学”和“后殖民主义批评”。孙颙将小说命名为“漂移者”,显然,他是将马克作为一名“漂移者”来塑造的。这个称谓很有意思。以往讨论文学形象时,用得较多的是“漂泊者”,也许正是这一字之差,蕴含着作者孙颙对当今世界的新的认识。漂泊往往是移民文学的基本主题,漂泊者也成为移民文学的主要形象,因为移民文学正是通过漂泊找到了一种最妥当的心理寄托。漂泊被赋予了哲学的含义,因为人类自诞生以来就在不停地迁徒,在迁徒中体会到漂泊的沧桑。在后殖民主义批评者看来,后殖民文学表达了反抗殖民主义的普遍情绪,被殖民者通过漂泊获得一种身份的确认,也通过漂泊表达了一种对现实的抗争,因此在漂泊者形象中就具有了一种民族精神的觉醒。但显而易见的是,在移民文学中,漂泊者形象基本上都是由殖民地向欧美帝国迁移的形象,至于欧美帝国向殖民所在地迁移的形象,多半具有一种占领者的心理和情感优势,这样的形象是难以用“漂泊者”来概括的。孙颙写《漂移者》,也可以说是从后殖民文化的身份来写一个殖民文化的迁移者,这个迁移者无疑会带着殖民文化的心理优势。但是在孙颙的写作中给人们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作者并没有因此就具有一种后殖民文学难以摆脱的被殖民文化的心理劣势。孙颙在叙述中表现出一种文化自信心,他看到了中国在经济崛起之后的文化语境的新变:在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中,中国不再是被动和弱者的姿态,冲突和对抗也不再是碰撞的主旋律。这也是孙颙对中国社会现状以及发展趋势的一种认识和把握。马克正是在这一文化语境中逐渐学习和适应如何在一个崛起的后发展国家中生存的。这也就是这一形象带给移民文学的新因素。《漂移者》的另一个人物形象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马克这一形象的新意。这个人物形象就是马克执著爱恋的中国姑娘苏月。苏月具备东方淑女的要素,但她的思想和性格又是与时俱进的,她的身上兼具着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美好内涵,可以说是一位洋溢着现代精神的东方美女。更重要的是,她对自己的文化母体具有明确的认同感,她怀着强烈的文化自信心与马克交往。她欣赏马克身上的优点,也对马克的缺点有清醒的认识。我们不妨将他们之间的爱情看成是一次关于文化交流的隐喻,所以苏月对马克的认识,也可以看成是后殖民时代对中西文化冲突的重新认识。苏月决定离开马克,专门给马克写了一封长信。苏月在信中说:“我决定离开你,首先是因为我发觉自己缺乏影响你、让你有所改变的力量”,“你是用居高临下的姿态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你有‘天之骄子的美国人的通病”——这些话仿佛就是对当下东西方文化交流的总结。尽管苏月感到现在无法改变马克,但她并没有因此就选择屈就马克的方式来达成双方的和解,而是选择了毅然离开。事实上,离开并不是放弃和拒绝,因为他们俩的结合已经诞生出了一个新的生命。因此,苏月的离开也是为马克提供一次觉悟的机会,苏月的离开也是一种等待,等待着时间的推移和事情的发展为马克提供改变的可能性。孙颙让苏月怀上了她与马克的孩子,这真是富有深意的想像!这个新生命应该看成是东西方文化交融结合的“宁馨儿”,无论东西方文化在相互碰撞中会产生多少摩擦,会遇到多少障碍和挫折,但谁也阻拦不了这个“宁馨儿”的诞生,她代表着文化的未来。

我始终认为,自现代小说以来,小说的思想内涵成为小说成功的关键,甚至成为了为一个时代生产思想和存储思想的工具。这就要求小说家同时应该是一位思想家。因此,我是非常欣赏孙颙在小说写作中对思想的重视的,尤其欣赏他为了能够生产出思想而进行长期的知识准备。孙颙是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也是一个面向未来的现实主义者,他对现实中的那些新人物、新现象充满了热情,他更愿意去发现指向未来的积极因素。在新世纪以后的小说创作中,孙颙的这些特点表现得更为突出。我期待他有更加充满思想力量的作品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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