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巴黎
2012-04-29走走
走走
有将近一个月时间,我担心着自己的签证,我生活在一种焦虑之中,然而飞机还是在凌晨带着我到达了巴黎戴高乐机场。现在很难回想起来机场的环境细节,比较清晰的印象就是它看起来不如浦东机场那么气派,灯光也不那么明亮,每道检查口都是小小空间,排着一小群人。
出机场后大约行驶上二十分钟,越过高速公路护栏,视线内就是一片片的田野了,一行行树排列在田野周围。因为仍是末冬,我在临去之前曾失望地想像那将是一副光秃秃的景象。事实证明,这种想像未免有些阴暗。确实,有那么一些活像女巫的扫帚被倒挂了起来,然而更多的植物仍被绿色簇拥着。一些牛羊在田野上吃草,还有马(为什么要养马?答案是可以骑上散散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在都市内。后来我在类似的田野上走过,它们平坦、湿漉。同行的法国老人折下一截树枝,让我不出力地窝在手里,断口朝前随意地走,走到断口那端开始微微下弯时,他告诉我,就在那里的地下,有水源。
对大多数法国人来说,田野是和他们息息相关的,他们骄傲地宣称,只要愿意,每天都可以开车去就近的农庄买回最新鲜的牛奶喝。我跟着去过一次,近距离地看见了那些黑白花的奶牛,它们散在绿色的草地上,就像印在国内常见的那些牛奶包装盒上的图案一样。我没法告诉我的法国朋友们,我不喝牛奶的习惯,是因为在中国的超市里,很难相信有新鲜牛奶的存在。我们宁愿喝进口的奶粉。
土地也使工作具有了更多的意义,他们挣钱,买房,同时买下一块地,吸走他们的业余时间。富裕的人家会修建漂亮的门廊和庭院,摆上一些小雕像,再建起一圈半人高的树篱把它们遮起来,一有时间,主人就会精心修剪那些树篱,把它们修得平整而紧密。然而树篱什么也遮不住。普遍的做法则是建一道木栅栏,汽车穿过房前粗糙的光秃秃的沙地停进后院。从后院可以走进屋后的园子,那里可能种着大葱,也可能安置了一架秋千,但鲜花是不会少的。所有的乡村趣味其实都是劳动的成果。在后院,一般都会有一道石头台阶通向屋子的后门,先经过的往往是温暖而诱人的厨房。煤气灶、烤箱、洗碗机,最动人的是井井有条的餐具柜,从开胃小点心到头盘、汤、主食、蔬菜色拉、奶酪、甜食,每道程序都有相应餐具配套。一架小小的电视斜斜地安在支架上(在我入住过的那些二星小旅馆里,电视也都是这么小小的,斜向下固定在支架上)。灯总是亮着,门总是开着,朝着过道。从那里开始,他们在地下铺上水供热系统,再在会客厅里砌上一个大壁炉。冬天里只有偶尔几天,他们会在壁炉里堆上从田野里捡回来又在一点也不现代的通风的大棚子里风干了的树枝,屋子于是格外地热起来。屋子一般不会超过两层,每个房间里都挂上一两幅画,基本都是油画,有些是出自家人之手。从技巧上看,那些画作似乎并没有什么出色之处,它们看上去艳丽,内容也大同小异——建筑、水果、表现母爱的场面,但是在灯光的帮助下,它们确实散发出一种诗意的温暖。
我暂时借住的,就是这样一套房子。房子本身并没有什么地方值得一说,但对它们是一个六十五岁的老人自己画图纸设计并花了三个月时间建造这一点,我还是表示出了相当的惊讶。几天后我见到了一些邻居,他们中有几个仍在建造着自己的屋子,有一个每年都开车去一个固定的酸苹果园买回大量的酸苹果自己酿苹果酒,质量不好的苹果酒就继续搁上一年,等它自然发酵成苹果酒醋。
那是我到法国的第一天,还没有完全适应时差,对耳边不绝的法语也有些紧张,我对这门语言仍是生疏的,我是在别的国家里,是一个陌生人。我只注意到这些,还有特别蓝的天空,抬起头时常常能看见飞机划过的长长尾气。我想起我的一位大学同学对我说过的话,她说纽约的阳光特别刺眼,即使是冬天,开车时也要戴上墨镜。这是我第二次想起这番话。第一次想起时还在上海的家里。为了避免受阳光的折磨,我戴上了墨镜。它确实起到了柔和光线的作用。一次雨过天晴之后,我还看到了彩虹,很奇怪,它的七彩并不那么闪亮,它们有种茫然的神色。
后来我发现,即使是较多贫困人居住的郊区公寓房,六层以上的建筑也很少,而在中国,建造一些很高的高楼大厦算是一种政绩,它们帮助解决掉一部分人口的去向,让外乡人看到时带上一份仰慕而停步。在法国,在离住宅区不远的地方,总能找到一片草地,周围的树上,乌鸦隔一阵子就会嘎嘎地叫上两声。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见到乌鸦,忍不住把它和不祥联系起来,但见多之后,就会觉得,那实在也只是一种鸟。
有时还能见到一条狭长的小河,河里总有鸭子,有几次见到它们上岸,摇摆着穿过草地。这些鸭子与另一些不同,另一些,整天被一根软管和过剩的食物折磨着,它们被喂养得肝部肿大。那些畸形的肝被取出来,做成肥肝酱(Foie Gras)涂在面包上(真不知道“鹅肝酱”这个中文译名是由谁发明的,正确的翻译应该是肥肝或脂肪肝)。已经有不少营养学家在报上宣称这是一种不健康的食物,然而在米其林一星及以上餐厅里,经常能在每日菜单上看到它们。在法国,我从未吃过真正的肥鹅肝(Foie Gras Goie)(倒是常吃肥鸭肝Foie Gras Du Canar,所谓的“鹅肝”有百分之九十六来自鸭肝)。据说2013年后,欧盟成员国都必须给鸭们鹅们“符合年龄、体形的饲料”。又据说,目前肥肝最大生产国匈牙利的位置,不久将被中国取代。
第二天,我就出门自己去买面包了。街上的汽车都很小,是真正意义上的小汽车,据说是为了适应街道的窄小。在马赛,这种窄小再加上路边停满的汽车,曾经一个下午连着几次不得不一路倒车,让迎面而来的小车得以通过。狗常常和主人一起待在小汽车里,偶尔蹲在主人旁边的座位上,多数情况则待在后座上向外瞧着。知道我来自中国后,几乎每个法国人都问过我:你是不是吃狗肉?我不得不一再解释:即使有些中国人吃狗肉,也不会吃掉他们的朋友。那些都是宠物狗,既昂贵,身上又没有很多肉。路边偶尔能看见一两个背着大包行李胸前挂着一块写有目的地牌子的年轻人,和电影里常见景象不同的是,他们很少主动微笑或者向每辆经过的汽车招手,他们只是懒洋洋地等着。
在法国生活,如果没有汽车,出行就很不方便。我终于走到了面包店,它离我住的屋子太远了,得有好几公里。见了店员先是互相说Bonjour(早安),然后才挑选面包。这是交往的礼仪,在法国大部分地区,但凡和人照面,都得这么说上一句,临别再一句Au revoir(再见),外加Bon-journée(祝人一天都好)。这种礼仪并没有增加什么感情,与其说是在交谈倒不如说是一种出声的习惯。在马赛等南方城市,人们的交往变得和上海很相似了,即使待在同一架电梯里,也顶多互相看看。
买完面包后,我也和当地人一样,用手有些夸张地握着法国长棍,庄重地再走回家去。后来有一次看到朋友将面包扔进汽车后座,终于忍不住发问,没有包装就这么做,不脏吗?他们奇怪地看着我,这里没有那么多污染。在过了一些时间以后,我发现一直困扰自己的脑血管痉挛不再出现了。这再一次提醒了我,青草和林木就在我的周围,我置身其中的,不仅是一些美丽的乡村景色,更多的是空气的洁净与氧分子的充足。
我常常为法国人对生活的满足感到奇怪。一个大学毕业生的工资基本在一千五百欧元左右,很难有什么存款,但他们不会为多挣工资而加班。他们说,工作只是为了解决生活问题。他们宁愿在家绣绣沙发套子或是做点木工活。我去过一些朋友的家,屋子是租来的,但他们把许多业余时间花在努力把它变得符合自己的审美趣味上面。换墙纸,粉刷,插花,重新摆设。城里几个大型超市,永遠有那么几排留给各种绿意盎然的悬垂植物和小型盆栽。我知道我和许多中国人一样,对租来的房子以及房子里的任何东西没有任何感觉,它只不过是个临时的栖身之所,如果它恰巧很美很舒适,那是一种意外的馈赠。而对于法国人来说,房子对于他们很重要,他们得以自己的新的方式来对待,哪怕它是临时的,它也不仅仅是一个晚上回家睡觉的地方。有天中午,我应邀去一位女性朋友家共进午餐,却发现她愁眉不展。她租的是一套一室一厅的居室,七年来她布置了不少盆栽,它们都已经长得挺高了。她新近给屋子粉刷了一种看上去鲜嫩得要流出汁水的草绿色,为此她画了不少海蓝色的油画以衬托,但是房东那天早晨告诉她,要把房子收回去了。是租来的房子,为什么要那么费心思呢?但我没说出口。这是价值观的差异,她的回答对我不会有意义,在我现在租的屋子里,前一任房客留下的一盏歪脖子台灯依然摆在书桌上。因为我认为,那是属于别人的,它还将属于别人,我不想把时间花在最终不属于我的东西身上。但也许,时间根本没那么宝贵,我日复一日所打出的这些字,也很容易就会消失。
除了面包店,所有商店周日都关门(包括像家乐福这样的大型超市),相当一部分周一同样关门,其他几天则在晚上七点关门(上班的人们有没有足够的时间购物?)周末,人们在街上排起长队,等着买票看最新上映的电影。在电影院看一场电影,一般是四五欧到八欧(按电影院豪华程度而定),买一张碟则要十九欧元(我带去的“李小龙”系列则成了最抢手的礼物)。在大小适中的剧照下张贴着与此相关的评论及评分。除了去电影院,去郊外,周末还可以有一个去处,就是小酒吧,人们坐在路边,把脸喝得红扑扑的。
但在我这样一个陌生人看来,这未免是一个停滞不前的世界。我去过另一个小城,由于三百个工人失了业,整座城市似乎死去了,时间像那些老人一样缓慢散着步,绝大部分商店都上了一把死气沉沉的大锁。我的丈夫告诉我,他离家两年半,城市里只有几处小地方有过变化。当然这里的变化指的是拆、建之类,认出他的那些店员正在变老,每天都有房子被挂上或卖或租的小牌子(这里的人们增添了一个孩子后总是会选择换一处更大的房子),我也是新出现的一张中国面孔,但这些变化需要留心注意才能察觉。这种宁静的生活也许很适合一个年老的作家,在没有噪音的房子里不带什么功利心地回忆起自己度过的时光。
在法国,我见过无数的情侣和夫妻,第一眼看去,总会觉得女的年岁大些,事实上,大部分的情侣总是年龄相仿,也许是因为白人皮肤容易显老?我告诉他们,在中国家庭,丈夫比妻子大上几岁,是理所当然的,这更容易巩固一个家庭的经济基础。他们说,虽然真爱无年龄界限,但大上三岁,对他们而言,已经非常少见了。
只有在少数大旅游城市里能见到出租车。公共汽车上总是刚好每个人都有座位,乘一次两欧元,打卡机会在剪去一角的同时打印上时间,在一小时之内可以任意换乘其他公共汽车。我更喜欢坐地铁,人们都习惯于在车上人满的时候从折叠座椅上站起来,这样能多出一些空间。在车厢空闲的时段,手风琴手带来吵闹,一首曲子一过便开始走到每个座位面前要钱,但是总的说来言谈举止都克制,自重。沿着咖啡馆卖花的小贩也表现出一种温和的态度,从不纠缠,也不拖延着,迟迟才挪步,好像并不真的想要做成什么生意似的。
每天我都会外出,到很晚才回去。我喜欢去的地方包括美术馆、博物馆、教堂和古堡。最初它们让我兴奋,但不久,在我和这种兴奋之间产生了蒙眬的隔阂。终于在一个月之后,我开始失去对艺术的判断力了。人对某种有恢宏气势的东西也许很容易脱敏?在上海,我对浦西的人行道,以及人行道上遍布的小商店,百看不厌,尽管它们大部分外观看上去大同小异。我的旅行目的被自己消解了。这个判断很可能是错误的,因为这只是一个我刚进入的地方,但是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我感觉自己在遥远的地方,在异国他乡,所有的收获或者乐趣都是表面的。我看过的那些法国电影、法国小说,可能对我有着更重要的意义,它们让我参与想像并形成大致印象,一些光泽,一些影影绰绰。
现在我把当时的感觉归咎于孤独。诚然,空气舒服,饭菜温馨,大部分地方赏心悦目,但我没能把握住一个人可以做到的自得其乐。而这些早在我还在上海家中,就已经被埋下了伏笔:我追求某种想像中的法式的时髦,我十分仔细地选择搭配了需要带上的衣服,在法国的时候我每天更换一些细节,这是一种从何而来的虚荣心呢?这些精心,至少让我自己感觉,我确实只是一个游客、一个过路人。
好了,我几乎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我的整个漫游旅程没有产生任何奇遇,也没能使我对这里的人们有更多认识。这就像你和一个人擦肩而过了一次,于是,你瞥了他一眼一样。也许下一次,我会放弃这种有点矫揉造作的观看,我会选择一个地方,生活上一段时间,那么也许碰巧,我会爱上那个地方。旅游者是没法看到一个地方真正的美的,因为没法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发现丑。美和丑都是随意出现的,刻意追求着看,是看不出什么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