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2012-04-29王小龙
王小龙
我们在停车场冲洗卡车,我和师傅,顺便东张西望,看下班过来走出厂门的女工。好看的多看两眼,不好看的把头别过去。
老厂有五朵金花,四朵开在冷加工,只有一朵开在热加工。一样美好的姑娘,进厂后身不由己,被分配到或冷或热的岗位,人生道路是不谈了,连身材长相也不一样起来。厂门进来往右走三分钟是冷加工车间,往左走五分钟是热加工车间,上下班时间你在停车场出口看好了,两边的女工走起路来腔调都不一样,冷加工的有模有样,花开不败,热加工的对不起,进厂一年以后,屁股就开始大起来了。女工算受照顾的,不会派去烧大炉,也很少去打冷泵枪清砂,一般都做造型工,整天蹲着干活,屁股焉有不大之理?
算了,左边不看,看右边吧。右边出来一个高大丰满的女工,那时不许烫头发,人家是天然卷发,半披在肩上,外国番斯(face)么。我叫她娜塔莎,五朵金花中的一朵,足踏祥云般地走过来。煞风景的是她旁边的男人,我认识,毛坯仓库开电瓶车的,高不过娜塔莎的胸口,走路还打横,武大郎一个,没看清的还以为娜塔莎提着一个大号热水瓶回家。
他们怎么过呢?比方说,怎么亲嘴?武大郎在家随时端着小板凳准备立上去?师傅说不懂了吧。不懂。浑身不匹配的两个,还好得不得了,一起来上班,下班一道走,中午吃饭约在食堂,一只狮子头分两半,一碗酸辣汤你一口我一口,什么路数?
师傅竖起中指比了比,说人家这个玩意一流。
我没那么笨,还是懂点的。但是,躺下去立起来横竖不匹配的两个人,好得天长地久,和这个玩意有什么关系?
师傅蹲下去用水枪冲底盘,不跟我说了。
不说拉倒,怕我慢慢不会懂啊?
师傅教我们开车。教我们认路。教我们装卸货物。教我们喝酒。一起吃饭,费用平摊,他说喝酒要付钱,不喝酒也要付钱。师傅教我抽他的黄铜水烟壶,我一吮,把壶里臭烘烘的水吸了一嘴。师傅教我们看男人女人,男的看鼻子,女的看嘴巴,搞得我们都把头转开去,不好意思互相对视。有一次,我在民兵团部值班,武装部干事说晚上有行动,跟他一起去厂后门外抓现行,就是去抓躲在河边树丛里搞腐化的,用手电筒照过去,白白的会动的,一逮一对。我本来就不想去,师傅还特地来找我,说你不要跟他去做这种伤阴骘的事,人家可怜巴巴的,没地方去啊,哪个愿意在那里做事,屁股害伤风。
师傅就一点不好,我们几个不管谁谈恋爱,他都要瞎起劲,让我们先斩后奏,做了再说。怎么做?卡住人家头颈上啊?犯法的。师傅说,唉,下手晚了人家飞了,不要怪我没说过。他对徒弟太没信心了,不知道我们其实还是蛮吃香的。瞎起劲惯了,师妹谈恋爱,师傅竟然也让她先下手为强,师妹骂他十三点。
十三点师傅啊。下作胚师傅啊。
师徒几个去洗澡。师妹进女浴室,我们四个进男浴室。下班晚了,浴室没别人,师傅那天什么事情高兴,想起来了,让老四方方抓了一把螺帽带进去。他自己烫好脚气,把洋铁罐里的咸肥皂倒出来,先叫方方把鸡巴弄硬了,把洋铁罐挂上去,站好,让师傅一只一只朝里丢螺帽。三只,洋铁罐滑下来了,不及格,死开,下一个。三个徒弟一个个来过。最后,师傅说统统给我看好,他站到大池边上,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六只七只八只,八只螺帽扔进去,鸡巴挑着洋铁罐,他手一背挺胸凸肚沿大池走了一圈。
我当时觉得师傅太威武太豪迈了。
言传身教的师傅。无微不至的师傅。样样都教的师傅。不愧为男人的师傅。
知道娜塔莎和武大郎好得天长地久的秘密了吧?当时不是很清楚,现在比较透彻了。现在如果有哪个垂头丧气的男人来找我倾诉,比方我后来带的徒弟吧,结婚晚,老婆小,作得厉害,有事没事跟他大吵,中秋节徒弟来看我,说实在不匹配也只能同意离婚了。我不好多说,喝吧,一人一瓶黄酒,分手时指点一句,你回去狂风暴雨干她一回,大概可以太平一个礼拜。结果就是太平了一个礼拜。徒弟恍然大悟,说师傅有道理啊。我说你还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怎么才能知其所以然呢?我说你要读一点书,像师傅我,偶尔再弄几张盗版A片看看。
一代一代一代一代地往下传,这是以前的一句歌词。
想起师傅礼拜天陪师娘去小菜场,师娘扭啊扭地走在头里,师傅提着篮子跟在后面,师娘看中什么菜,什么鸡鸭鱼肉,手一指,师傅赶紧上去,挑选,付钱,没话好说。
师娘小巧玲珑,不像五朵金花里的娜塔莎那么高大丰满,不过很耐看,很让人怀念。我们几个谈的女朋友,她都看过,有的同意,有的不同意。
方方说开快点吧,最好天黑前到南京。我说只剩五十公里路,急什么。援朝没说话,车速却提上去了。
援朝开车,方方坐中间,我在右门边。我们送一台磨床去南京的协作厂,然后要去宁国和车队长会合,拉水泥回上海。开的是辆万国牌卡车,道奇的车架,GMC的前脸和翼板,解放的驾驶室和发动机。我们都是这辆车上学出来的,援朝转正后这车就归他开,我暂时没固定,机动,方方还在实习期。
我最讨厌急着赶路,尤其讨厌黄昏赶路。感觉上还认为是白天,可是能见度已经降下来了,开灯又没什么用,事故就爱在这时找你。何况心情又不好,三个人都不好。下午在天王寺停下来吃东西,停的地方冒失了点,离十字路口太近,一辆土三轮开到我们车子的屁股后头,一把方向斜出来,被直行过来的拖挂车撞翻了。我们从点心店跑出来,见一个披着军大衣的小个子在喊,上海车是哪个的?快开走!哪里都有这种爱管闲事的,喜欢出头,喜欢摆平一切的腔调。我说你他妈谁啊,停在这里碍着你啦?援朝叫他把大衣穿穿好。方方说十三点死开。小个子气坏了,说你们不要走,等着。他蹿进公路边一所房子,马上又蹿出来,我一看坏了,他穿好大衣,袖子上多了块公路纠察的红袖章。我连忙掏出大前门递过去,他甩手打掉,让我们跟他进去,三个上海人,一个不许走。只好乖乖地跟进那所房子。小个子藐视我们,端着茶缸慢慢喝。我玩软的,说对不起哦,刚才有点不像话。不像话?简直太过分!是,太过分。告诉你们上海的,这起撞车事故,你们有直接责任!麻烦了。援朝的驾驶证被他扣下,小个子还说不妨碍你们出差公干,回来必须找我接受处理。有什么可说的,此时此地,小个子就是王法。他还算讲理,说一路走好,你们上海的,不要太牛逼。
前头的拖拉机带着拖斗发疯一样穷跑,屁股后扬起漫天尘土。我们跟了很长时间,吃灰不说,视线也被遮挡。路宽不够,超不过去。援朝穷揿喇叭,人家就不让,就在公路中间开。我说算了吧,离它远点。援朝不甘心,仍旧紧紧跟着。路好像变得宽了点,是个上坡,援朝抓住机会借到左侧强行超越。真的像电影镜头似的,我刚看到左侧路边一块大石头,忽地就晕了,感觉车头在向下冲,我不用力撑着就会撞出前窗玻璃,紧接着一片汪洋,水从右门挤进来,一条腿浸湿了,渐渐地,车斜过来不动了,他们压在我左肩上。我一激灵,说快从左边爬出去。
三个人站在岸上,看着半边歪在河里的卡车,有一种特别荒唐的感觉,一分钟前还在公路上開,怎么转眼到下面来了?上下落差七八米,很陡的斜坡,是座公路桥的桥堍,如果没撞上大石头,就会骑上水泥栏杆,从桥上翻滚下来,直接掉到河当中了。
不说了。天也黑了。拦下一辆路过的货车,爬上去搭车去了南京,连夜找到协作厂的干部,约好明天碰头,然后,在玄武湖附近找了一家招待所,心有余悸地将就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领着协作厂的吊车和卡车,去句容附近的那座桥,先把我们的万国牌拖上公路,再把掉进河里的磨床吊到他们的卡车上。看上去磨床没什么损坏。车也没太大问题,一发动就有。转向横拉杆被石头撞过,卸下来敲敲直再装上去,行了。
说实话,援朝要试刹车,我是有点犹豫的,不然也不会跟着坐进驾驶室。发动,挂挡,松手闸,走。阳光灿烂,公路平坦,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加速,挂四挡,援朝说来了啊,一脚踩下去。我想说等等的,因为看到前面右侧路边一男一女站着说话,果然车头一斜对准人家冲上去,我喊着快松刹车,车头呼隆过去了,我转身从后窗看出去,两人当中的一个,男的,躺在地上打滚。
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进了拘留所。三个人单独关一个号子,可能是照顾吧,没把我们跟小偷强盗阶级敌人关在一起。一下午,心灰意冷,援朝说怎么会的,我说右方向轮泡了一夜你不想想,方方说册那我不在。五点多钟,正吃着塞进来的格子饭,一个自称交通科王科长的来了,说吃得下去啊,没事一样啊,自以为大城市的,大国沙文主义,什么了不起?我敦促你们好好反省自己的问题。又关照,这样吧,先去医院看看受害者,要带水果点心去,救死扶伤嘛。
拎着苹果香蕉蛋糕来到句容县中心医院。受害者躺在走廊边的担架车上,白天和他说话的女人站在一边。男人半边脸让车厢挡板刮伤了,身上骨头没问题,等着拍片看内脏。男的是县广播站的外线电工,女的是供销社的。我们装作很老练的样子,解释解释,安慰安慰。这时,从门外走进一位比较富态的女同志,过来看了一眼,惊叫起来,这不是小赵吗,这是怎么啦?声音非常好听,普通话非常标准。供销社的叫她大姐,对她说是卡车撞的。谁撞的啊?她眼睛看过来。我只好唯唯。卡车怎么可以撞人呢?她质问。我只好诺诺。叫我怎么回答啊?卡车怎么可以撞人,那什么车可以撞人?卡车当然不可以撞人,他妈的又不是存心要撞人。都乱七八糟的什么呀。女同志走了,我问供销社的那是谁,说是广播站的播音员,县委领导的爱人。明白了。
回到号子里,一晚上我都听见一个非常好听、非常标准的声音,卡车怎么可以撞人呢。天蒙蒙亮,解放军提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进来,提出去两个人。也没人管,我们稀里糊涂地跟出去,穿过县城唯一的一条老街。两边挤满看热闹的,前排是荷枪实弹面目犀利的战士。我在想怎么现在还这样啊,跟枪毙恶霸地主似的,就到了城门外的河堤上,接着就是砰砰两枪。怎么回来的想不起来了,就记得刚进号子,有人来提我们了。
王科长发下笔和纸,让我们自己写笔录,态度要端正,字迹也要端正。他带上门出去了。我大批判稿写多了,批判自己还不容易?昨天晚上就猜到天王寺的事情反映上来了,大国沙文主义是个关键问题,我把它改成比较合理的大上海思想,狠狠揭批了自己一通。方方说师兄帮我看看。方方提琴拉得不错,字却写得其臭无比,每次看他的字我就崩溃了,知道什么叫蟹爬吗?一张笔录也写成这样,我输给他,只好说可以可以。援朝说我也应该可以了吧?是可以,字啊句子啊都可以,不过,最后一句,说果断地松开刹车,向左猛打方向盘,终于挽救了阶级兄弟的生命,可以这样说吗?怎么不可以?援朝理直气壮,否则我就撞死他了。
王科长回来了。先看我的,边看边点头,说挖得比较深刻,可以了。又看方方的,眉头揪了起来,他倒没嫌字好字坏,说你没转正,也没开车,按说责任不大,不过你骂没骂过人家?方方耍赖,说没。王科长看他老实相,放过他了。再看援朝的,看到最后,笑了起来,说小师傅啊,你这个写法有问题啊,人家站在路边谁也不碍,你撞了他,还说挽救了他的生命,请问你这个挽救从何而来?不懂啊不懂,你给我宣讲宣讲。
援朝重写。我和方方陪他。就为了挽救不挽救的问题,我们在拘留所多关了一夜。我不会忘记,1974年最后一夜,我们师兄弟仨在江苏省句容县公安局拘留所里,早上醒来,已经是1975年元旦了。记忆里有点不清楚的是看人家被枪毙,到底是在句容还是后来在金坛,哪个县城有一条老街直对着城门,拉出去就是宽宽的运河?
小巴辣子抱着他那支半自动,眼睛盯着横在我腿上的全自动,馋唾水含了一嘴巴。我说你怎么跟老干部一样,搂着怀里旧的,想着人家新的。他勃然大怒,好啊你诬蔑革命老一辈。
小巴辣子是叶挺团尖子班的。我们基干民兵射击队在松江的叶挺团驻地集训,解放军派出尖子班来辅导。尖子们战术动作没说的,摸爬滚打像真的一样,实弹射击就不怎么样了。他们一年下来才打多少子弹?就算比一般当兵的多十倍,不过五十发。我们呢?一集训,六个人一箱,一上午打光为止。这没办法,神枪手是用子弹堆出来的。
我是半路出家加入射击队的。基干民兵打靶,警备区的大干部来了。我嫌五发太少,不过瘾,他说你有能耐打四十环以上,我就批准你再打五十发。我趴下就打,扣了五下扳机,打了四十四环。人家不赖,马上给五十发,说我就坐在这里看你小子打。打就打。虽然越打越差,好坏枪枪不脱靶。大干部说嗨,藏龙卧虎啊。就这么把我招进射击队了。
每次集训一个练习。第一练习,卧姿有依托;第二练习,卧姿无依托;第三练习,跪姿;第四练习,立姿;第五练习,夜间射击。一年下来,已经神得一塌糊涂了。
我们配56式自动步枪,也叫56式冲锋枪或突击步枪,仿苏制AK47的,7.62口径,子弹和56半自动、54手枪通用。跟AK47不一样的是装了刺刀。冲锋枪上刺刀,当时就觉得怪怪的,中国人喜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我对小巴辣子说,不要忌妒嘛,想想枪是谁造的?新枪出来我们先用,很正常嘛。小巴辣子叹口气,说我担心复员了,在上海找个对象也是你们用旧的。我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没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又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就是没意思。嘿嘿,有意思。
小巴辣子姓什么叫什么想不起来了,就记得他一口一个我们小巴辣子。他结的对子不是我,是李小红,射击队里两个女同志中的一个。小巴辣子辅导女同志绝对有一套,让小红俯卧下去,从头到脚一点一点帮她摆姿势,恨不能躺下去手把手一起扣扳机。当然啦,这是可以理解的嘛,人家几年兵当下来,不要说没碰过女同志,看都很少看到,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有什么意见?
我们坐在靶场射击线的沙包上,回想起来,是一个奇异的情境啊,一个军人和一个民兵,握着各自的武器,咸一句淡一句地斗嘴——
毛主席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
毛主席说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
学习解放军不等于学习你。
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不等于你领导一切。
——奇异而又美好。只是衣裳里面汗在不停地朝外滋。夏天,午后,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靶场没什么树荫,我们在太阳底下等。因为尖子班打靶总是打不过射击队,大干部骂了几句什么尖子什么屌兵,然后提出要比连发。比就比,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大干部说要去找一个兵过来,我们坐在这里等。
大干部坐着吉普来了,跟着下来一个兵,警卫员似的,老老实实地背着自动步枪。他一打,射击队的人脸色全变了。真有这么打连发的,三发三发打,哒哒哒,哒哒哒,打烂一张靶纸,换一张再打。只是听说过,从来没见过,居然有这种人,有这种手感,比什么比?反正是输,我出主意让小红打。小红不怕,上去瞄了瞄,一扣扳机,一匣子弹全出去了,除了第一发在靶子上,都打到天上去了。
小巴辣子开心得跳起来,一面跳一面噗噗放屁,气死我了。
回到营房,刚准备洗澡,一帮农民找上门来,说我们把人打死了。
我们慌里慌张冲到公社卫生院,看到急诊间里趴着一个人,好像没死。我凑上去,他叽里咕噜说日本鬼子躲过了,国民党躲过了,共产党躲不过啊,一枪要我命啊。仔细看看,一粒弹头隔着裤子钻在他屁股上面,就是注射时护士爱下针的地方。奇怪奇怪。医生护士在准备刀子钳子纱布酒精,我揪住留了一点在外面的弹头,一拔就拔了出来,血溅我一手。
一定是小红打连发时,脱靶的子弹在空中划了个弧线,越过靶山,正好落在这倒霉的农民大伯的屁股上。怎么有这么巧的事,我们想笑又不敢笑,只好假装很悲痛的样子,跟农民兄弟解释,远距离,超过有效射程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打不死人。倒霉的农民大伯还在叽里咕噜,说要枪毙明枪毙,搞暗杀不作兴的啊。
里面伤者坐了起来,外面走廊上又出乱子了。是跟来的小红,不知晕血还是中暑,昏倒在地。小巴辣子在她身上忙得不得了,又掐人中,又抽耳光,又趴下来嘴对嘴人工呼吸。
都有了,立正。枪上肩,一二三。向左转,第一排先走,第二排跟上,目标,预定哨位,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基干民兵一个连,沿着内场画好的白色边线,每五米留下一个,向右横跨一步到位,直到把两个足球场那么大的空地围起三面来。剩下一面是靶山下的一溜靶位,插着一块块号牌,从1到50。电喇叭又叫,都到位了,立定。面向内场,向左转。以左边第一名为标兵,向左看齐,向前看。上刺刀,一二三,一百二十把刺刀一起卡上枪管,声音大得把我先吓一跳。
任务是内场警戒。靶场今天是刑场。市中心广场上的公判大会刚刚结束,五十二名反革命什么什么犯统统死刑,立即执行。除了两名押到郊县犯罪现场就地正法,其他五十名都要拉到这里来。拉线广播宣布,现在,将罪犯押赴刑场,警笛和卡车启动声轰地响起来,震得高音喇叭在树上乱颤。
电喇叭叫了,持枪,刺杀预备动作,一二三,
一百二十支上了刺刀的自动步枪对准场内。场内空空如也,只有风刮过,带起一阵尘土。这时,入口处开来一队解放军,同样一个连,同样的哨位布置,在民兵警戒线里边又排列一圈,和我们面对面。好玩的是他们也摆出刺杀预备动作,一二三。我有点吃不准了,什么意思,跟我们拚刺刀啊?我们肯定拚不过他们。大概现场指挥的民兵头头也发现不对了,电喇叭再叫,持枪,向后转,刺杀预备动作,一二三。总算军民一家,一致对外。不对,还是不对,解放军刺刀对着我后背伊刚。
春天的下午,麻雀们兴高采烈地扑来扑去,柳树枝条干干净净地在风中乱甩。我们摆好功架端着枪等着,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从人民广场出来,走西藏路,拐到天目路,上旱桥,共和新路一直过来,一辆卡车押一个死刑犯,加上差不多同等数量的警车和军车,谁知道这车队要开多久?警备区大干部过来巡视一圈。民兵指挥部头头过来巡视一圈。穿绿军装蓝裤子的公检法头头过来巡视一圈。他们一定很满意,因为他们沿着警戒线边看边点头,然后电喇叭通知收起刺刀原地坐下待命。
我申请小便。小便也传染的,一圈民兵纷纷举手,好像个个都憋不住了。山东参谋说不可以,每班两个两个去。四周看看,靶场内没看到厕所,怎么办?山东参谋说不是刚教过你们,利用地形地物,出枪动作要快,瞄哪里打哪里。山东参谋阿乌乱。什么两个两个去,大家一哄而散,背着枪就到不远处去浇树。放完,再来支烟,三三两两,说说笑笑,看个别女同志在原地急得直跺脚。不像话太不像话,一圈解放军还摆着刺杀预备动作呢,面前一帮全副武装的民兵,掏出老举三恣意挥洒,还没心没肺地吞云吐雾。
来了。先是开道的警车,侧三轮摩托,国产越野。接着是军车,机枪架在前头驾驶室顶上,车厢中一排排持枪战士站得笔直。后边押著死刑犯的卡车装满民兵,押着犯人的配枪,后面的一排排手持长矛。最后又是一辆架着机枪的军车压阵。五十个,都挂着牌子,所有罪名前都加上“反革命”三字,反革命杀人犯,反革命流氓犯,反革命强奸幼女犯,反革命破坏上山下乡犯,反革命破坏革命样板戏犯……都被押在车厢前头,脸露在驾驶室顶上,不是白里泛青,就是胀得发紫。一辆辆押着犯人的卡车开进刑场,从一到五十,各自屁股对准靶位上的号牌,距离十米远的样子。车上一阵忙乱,犯人从车头被提到车尾。
这过程就花了二十分钟左右。不过在电喇叭的指挥下,基本上每个步骤还是蛮整齐的。等车辆都熄火了,只剩电喇叭在叫。麻雀们都吓得逃走了,没什么声音干扰,指挥不用电喇叭也可以。我们应该背对着场内的,不知不觉地转过身来,刺杀预备动作也没了,枪就随便提着。里圈的解放军看看没人顾得上警戒线,也转过身来。
一个老公检法站到刑场当中,举起电喇叭喊,各就各位。卡车屁股这条线上,立刻站好了穿绿军装蓝裤子的枪手,一对一对的,五十对。那老公检法据说以前是法官,他拉长了声音喊,行刑准备。五十名犯人提下车来,人被绑得像粽子,两个民兵一边一个,拖着,磕磕绊绊到号牌前,用脚踩一下腿弯,就跪下了。我看过去犯人差不多都半死了,一个个眼开眼闭。事先大概教过,两边两个民兵各自腾出一只手,揪住死刑犯两只耳朵,把耷拉的脑袋提起来。
枪手走了上去。
让我想想已经知道的。枪手是专门训练出来的,是经过审查认定的。枪手的54手枪里只有一发子弹,两角六分。如果需要补一枪,由第二枪手执行。我这样想是因为发现走上去的枪手当中,有一个没穿制服的,是民兵指挥部的头头,姓张。他怎么可以?
我们已经凑上去几步,和解放军混在一起,成了刑场上的观众。
老公检法嘶哑着朗诵起来:提高警惕——五十名枪手把手枪举向空中;保卫祖国——另一只手上去,咔啦子弹上膛;要准备——枪口对准后脑;打仗——嘣,嘣,嘣,一个个打过来。从一到五十,打了近两分钟。
据说标准的枪法是弹头从后脑上部进去,打掉四颗门牙出来。死刑犯一般都牙关紧咬。可能脖上的刑绳勒得太紧,我看到大多犯人嘴都半张着,打掉四颗门牙的效果就没了。
法医上去了。手搭脖颈脉搏,不跳了,就用绒线针长短的刑针探进弹洞搅几下,还没死透,就招呼第二槍手补一枪。听枪声,补了三个吧。
只有一个,反革命强奸幼女犯,六十多岁老头,被打了五枪。一枪下去,头栽在地上,身体乱扭,再打一枪,腿还在抽动,那枪手甩手就把剩下的三颗子弹都打到他头上。那枪手就是民兵指挥部姓张的头头。他可不可以当枪手另说,违反纪律多压了子弹算什么?我听见周围的民兵和解放军都在小声骂,不是人,没人性。那老公检法也惊呆了,走到边上才说了两个字,畜生。
枪手都上了公检法的大车,车轰鸣着,没动。一个枪手在后轮胎那里呕吐。有人下车来拉他,说叫你不要去看,打了就走,你偏要去看,唉。
后来还有一些过程。不说也罢。
我也要吐了。
坐在食堂里,还有些恍惚。在共和新路上执勤的也回来了,厂里招待每人一客蛋炒饭加大排。那大排……真恶心,我不吃,我先走。派去刑场的几个,都是射击队的,都站起来跟着我朝外走。山东参谋光火了,说什么屌兵,没屌用,见不得死人,怎么去打仗?厂党委书记老范正好走进食堂,问了问,说正常的,都这样,都是人嘛,要说打仗,呵呵,打仗再说,现在他们不就是打靶嘛。老范是老兵,解放上海打进来的。他拍拍我,说回去吧,别多想,睡一觉就好了。
睡一觉。我梦到的比我看见的、写下的可怕得多。也搞不懂,胆量不能算小,事先又有思想准备,怎么就被吓成这样?
这辈子,看来只能做打靶的射手,当不了杀人的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