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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嘴

2012-04-29裘山山

上海文学 2012年10期
关键词:表姐

裘山山

李小易走进美发屋,洗头妹迎上来热情地说,姐洗头吗?李小易不吭声,径直走进里间,脱下外套坐到洗头躺椅上,然后直盯着洗头妹。洗头妹赶紧走过来给她垫好毛巾让她躺下,一边调水温一边笑嘻嘻地说:姐你是第一次来我们这里吧?李小易劈头就说,闭嘴!我只洗头吹干,不焗油不染发不做保养不买产品不办卡。

洗头妹吓一跳,真的就闭嘴了。

李小易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是沙哑的,并且带着一股恶狠狠的气势,看來出门前那股高昂的斗志还没平息,甚至心跳都还异常。她居然又说“闭嘴”,哈哈,这句话真是爽,太爽了!就像美剧里那个恶狠狠的台词:夏达浦!(Shut up!)

瞧那小样儿,当时就傻了。

想起歌霸发傻的样子,李小易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原本是多么能说会道的一个主啊,哪里轮得上她李小易说话的份儿?可今天乾坤颠倒了,她让他听了个够,他的耳朵一定磨出茧子了……

他不得不听,她只给他留了耳朵,别无选择。

昨天下午歌霸照例打电话给她,约晚上见面。今儿是周末呀,她不意外,这么多年来她的每个周末几乎都和他在一起。除非碰上情人节中秋节或者他老婆生日他们的结婚纪念日这样敏感的日子他必须回家,平日里的周末他都会和她腻在一起。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跟老婆解释的,要加班?要培训?要开研讨会?她没问过他。

但昨天下午他来电话时,她告诉他,今晚不打算与他约会了,因为第二天要相亲,她想定定心,一个人清静一下。其实这件事早几天她就跟他说了:这回我真的要开始新生活了。她用了强调的语气。当时他笑眯眯地说,好的,我支持你。现在又听她说这话,他好像突然想起似的叫了一声,哦,我差点儿忘了,好的。那我不打扰你了,祝你成功。

那一刻她甚至有点儿小内疚,或者小失落。她还以为他会纠缠呢。也许他新近看上哪个女生了?不管他吧。

晚上她特意给自己烧了两个小菜,一个是豆豉蒸排骨,一个是蒜泥凉拌茄子,另外煲了一锅龙骨汤,里面加了新鲜玉米和山药,清香扑鼻。她倒了一小杯红酒,有点儿庆贺新生活开始的意思。

刚坐下,门铃就响了。她心里咯噔一下,盯着门看了一会儿。门铃又响了一次,她完全可以透过厚厚的防盗门看到站在门外的他。

她放下杯子走过去,转开猫眼儿的盖子朝外看,什么也看不见,迷迷糊糊的,但肯定是他,百分之百。他按的门铃,响声都不一样。此刻他一定是用手捂着猫眼儿呢。

她故意问,谁啊?

门外传来那个熟悉的男中音:是我,你开开门,我说句话就走。

她只好打开门。

洗头妹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姐,洗好了。

李小易一个激灵。

看来讲话多了还真挺累的,洗头的这会儿工夫居然打了个盹儿。李小易感觉头有点儿晕,眼皮发沉。她坐起来,定了定神。

“你怎么了?”当时他只说出这一句。

“你给我闭嘴!”她重复了一遍。

他的眼神告诉她,他完全傻了。不解、惊诧、莫名其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些词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样子。那样的眼神是李小易自认识他以来从没见过的,应该是绝望吧,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干巴巴的,空洞无神。

李小易心里真痛快,像刀割一样,又痛又快,痛快得想哈哈大笑,笑声里一定会染上血的,从心里溢出来的血。

自己怎么早没想到这招儿呢?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太笨了。

姐你想咋个吹?美发师问。

美发师是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头上挂下来的一片“瓦”挡住了他的右眼,该不会给她吹成个左撇子吧?她生硬地说,随便你。

现在的人怎么都时兴叫姐呢?让她凭空多了一世界的弟弟妹妹。她不需要弟弟妹妹,她只想做个妻子。

美发师甩了一下那片“瓦”,打量她一番,好像很有想法似的,结果弄来弄去,只是给她吹了个刘海,后面用弹力素捏了捏了事,乱蓬蓬的,像鸡窝。李小易很不满意,自己拿起吹风和梳子重新吹了一下,收缩成一个整齐的鸡窝,然后转身离开。

走出美发屋,李小易感觉精神多了。她站在街边招的士,她得马上赶到约会地点去,时间已经晚了。

李小易打开房门,果然是他,捧着一大束鲜花站那里,刚才他是用鲜花堵着猫眼儿的。百合那闷人的香气扑鼻而来。

他说,我想我还是应该来一下,祝贺你开始新生活。

她心一软,接过花,把他让进屋里。

她去拿花瓶插花的时候,他从背后抱住了她。她心里一紧,又来了。他喃喃地说,你不知道,今天下午接到你电话后,我就一直神思恍惚,从办公室出来,差点儿被一辆电动车撞上。我真不能想像没有你的日子,真的,我心都碎了,像刀割一样,血都要流出来了。

这是老台词了。她身体僵硬着。

他把脸颊贴在她背上,她感觉背上有些冰凉,哭了?

她后悔放他进来,她应该假装不在家才是。她挣脱掉他,把花瓶摆到桌子上,自顾自坐下来,脸上摆出明显的不快。

他视而不见,对着桌上的菜和红酒雀跃地说,哈,我真有口福。正好还没吃晚饭。说罢熟门熟路地去碗柜拿碗,给自己盛了一碗饭。

她扒拉着饭,一言不发,味同嚼蜡。

饭毕,他照例在沙发上坐下,打开电视,她照例去洗碗。

这些场景在这间屋子里已经上演了上百遍,如同庐山电影院反复放《庐山恋》一样。等她洗完碗进屋,他就会给她削个苹果,或者剥个柚子,温柔地喂给她吃……从前她是多么期待这个情节的到来啊。可今天她感到厌倦,非常厌倦,她想在他削水果之前把他赶走,改变剧情。她需要上演新剧目。

但晚了一步,他抢先改变剧情了。她正洗着最后一个碟子,他就走进厨房抱住了她,用他那好听的男中音说:你马上要成为别人的女人了,就不能再给我一个晚上吗?

她不说话,继续洗碗,反复洗,企图拖延悲剧的来临。

他开始舔她的耳朵,她僵硬着身子不反应,他开始叫他宝贝儿,说些肉麻的话。每次都是这套程序,她太熟悉了。可为什么每次都对她有效?真要命,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有反应了。

她还是努力坚持着,僵硬着,甚至摆了一下头以示不耐烦。他忽然扳过她的身子,摘下她的手套,将她拦腰抱起来走进卧室。

完了。她把眼一闭,完了,今晚又完了。她的防线在他那里总是不堪一击。他太了解她了,差不多是将她玩于股掌之中。

他用身体覆盖住她,无比温柔地舔着她耳朵,往耳朵里倾倒情话,小易小易……我的宝贝儿……在他们热恋时他曾说,你这才叫洗耳恭听呢。她一点点被融化,直到成为一摊春水。在意乱情迷时她又一次答应他,不去相亲,永远和他在一起,永远属于他。

出租车真难打,李小易一边向前走一边朝后张望,始终没有空车。如果她要靠两条腿走到约会地点,那就太晚了。迟到可不好。

这时她收到一条短信:我们已到了,你不会又出意外吧?

李小易迅速回复道:不会的,我已在路上了,马上到。

发短信的是李小易的表姐,也是李小易的红娘,就是她,给李小易介绍了今天要见面的男人,也是她,数次给李小易介绍见面的男人。表姐说,如果李小易这次再不来,她这辈子都不会再管她的事了。

李小易一再表态说,她绝不会爽约,她发誓。

虽然她常常发誓,却又常常食言。

李小易回头,终于看到一辆出租车停靠在一家酒店边,下客。她一边挥手一边跑过去,刚跑到,一对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恋人就抢了个先,拉住了门把手。李小易正想说是我先叫的,那女孩儿就说,你去哪儿?李小易说,我去时代广场。女孩儿说,咱们拼车吧,我们也去那儿。李小易想只能如此了,只要能准时赶到。

李小易坐到了副驾驶座上。出租司机意思明显地说,我看到是你在招呼我。李小易说,是啊,我已经走了好长时间了,太难打车了。出租司机很不高兴地瞥了一眼后面两个人。

表姐的短信又来了:不要迟到!

李小易回复:很难打车,刚坐上车。

表姐说,我简直难熬死了,找不到话跟他说。

李小易回复: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为难了。

表姐介绍的这个男人,是个海归,在高新区的一家外企工作。年龄,收入,长相,教养,神马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口笨。表姐介绍到这个缺点时,李小易一叠声地说没事没事没事。表姐说,你要有思想准备哦,他不是一般的口笨,简直就是木讷,要不怎么会三十三了还没结婚。李小易说,人好就行,我才不喜欢甜言蜜语的男人呢。表姐说,扯谎,我看你就吃这一套,那个该死的歌霸不就是嘴甜吗?

李小易不好意思了,表姐也是他的受害者。

表姐说,但愿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当红娘。

表姐一共给李小易介绍过五次,每次都是临到头了李小易爽约,而每次爽约都是因为歌霸。有一次介绍的是表姐老板的儿子,为这事她把老板都得罪了。表姐事后咬牙切齿地说,该死的,我真想把他杀了!他简直就跟歌霸一样霸着你。

以后表姐就叫他歌霸了。

其实歌霸有个很文雅的名字,叫曲歌,李小易最初叫他曲老师,后来熟悉了就变着花样叫,老歌。小曲,或者亲爱的。但现在叫得最顺口的,竟然是歌霸。歌霸也认可了这个叫法,有时还会甜蜜蜜地说,我就是歌霸,你是我的麦克。

歌霸是电台播音员,声音特别好听,歌也唱得好,还真没辜负这名字。李小易最初就是被他的声音迷住的。怎么那么好听啊,她每天守着收音机听他的声音,后来就忍不住打进电话去咨询,再后来就见面。一见面,情形就颠倒了,他迷上了她,不顾一切地疯狂地迷上了她。那时她二十一岁,刚大学毕业,而他已有了个七岁的儿子。

半夜李小易被轻轻的鼾声弄醒,发现了睡在身边的歌霸,心里懊悔得不行。昨晚翻云覆雨后歌霸说他已下决心跟老婆离婚了,他实在舍不得放弃她。李小易就说,那你今晚就别走,把手机关了,住这儿。他真的没走。

唉,这是干嘛,不是自己套牢自己吗?

李小易眼睁睁地盯着黑夜,心里浮出各种悔、各种恨,还有各种咬牙切齿的无奈。不行,这次一定不能让他拦截成功,一定要甩掉他去相亲。表姐说得对,若是再错过她就废了,跟吃剩的菜一样送人都没人要。爹妈也会发疯的,从小被赞的美女,居然成了剩女。

看看手机,是凌晨三点。她把叫醒时间定到早上七点,然后调到振动状态,放在自己枕边。一定要在他醒来之前走掉,一定要去赴约。不管是否成功,都不能再让歌霸得逞了。

不料早上醒来时,已经八点,她的手机振动居然没有叫醒她。更糟糕的是,她发现歌霸已经起来了,为她做了早餐,放在盘子里端给她,还很有情调地折了一支玫瑰插在玻璃杯里。

“亲爱的,请用早餐。”歌霸柔情蜜意地望着她。

看着眼前的一杯牛奶两片面包一个荷包蛋,李小易恨死自己了,大敌当前,她竟然一点儿忧患意识都没有,还睡得那么香甜。

但李小易更恨的是他。明明知道她无法抵抗却仍一次次纠缠她,明知她已经三十了还在阻拦她开始新生活。真的就像表姐说的,他就像个歌霸,一直霸占着她。可他却美其名曰说那是爱。

“我敢说这个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比我更爱你的人了,包括你的父母。”他总是这样说,不知说了多少次,仿佛这话随时匍匐在他舌头上,只要一开口就会掉出来。

他说这话时她总是昏头,他一离开她就清醒了。这叫怎么回事?是弱智还是犯贱?

那对恋人一直在她和司机的背后亲热,女的还嗯嗯的撒娇,让男朋友给她挠痒痒,吃吃地笑。李小易由此可以判断出,他们相恋不久,正处于发昏的阶段。

他们也有过这样的阶段,只不过在这样的阶段里他们也只能偷偷摸摸,不能在公开场合亲热。有一回他们一起看电影,走出电影院时李小易下意识地挽他的胳膊,被他甩开了。李小易很不高兴,冲回家去,发誓不理他。可是周末他一打来电话,她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细声柔气了。

犯贱。李小易一次次骂自己,不知骂过多少回了。犯贱控。这是她新近对自己的责骂。

有时李小易也感到不可思议,她青春萌动时的一个热线电话,竟然就打了九年之久。这九年,他们和大多数恋人一样,也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新三年时李小易幸福得不行,走在大街上看到什么男人都不顺眼,都不如她的歌霸,看到女人也很不屑,感觉谁也不如她幸福。旧三年时,她有些彷徨了,彷徨的原因当然来自父母,父母天天在她耳边念叨,要她找对象结婚。眼看着她的同学们同事们也都纷纷结婚了,以她的条件没理由剩下啊。当然大家都说她是挑花了眼,也有个别人说她傍了大款。

她恨死了,因为歌霸一点儿也没有大款的气象,给她买的最好的礼物,就是一条两千多的玫瑰金项链。反倒是她,还给他买过九千多的皮衣,买过无数名牌领带。

在缝缝补补的后三年里,她无数次下决心离开他,找个真正的大款或者不让她背上傍大款名声的男人,过自己的日子。她也挣扎过努力过,但每次临到头都被他的甜言蜜语拿下。他甚至比过去更加宠她,变着花样让她觉得不能离开他。唉,这叫什么恋情?口香糖恋情?

车到时代广场。计价器显示十二元。李小易从没有跟人拼过车,不知道该怎么付。她打开钱包,发现自己正好有十元,就拿出来递给司机,同时对后面两位说,你们就拿两块吧。

后面的小姑娘欢天喜地地递过来两元。哪知司机师傅突然生气地说,我不收你的,让他们付!

李小易很惊讶,后面两位更惊讶:为什么呀?

司机师傅说,不为什么,坐车付钱,懂不懂啊?声音里透着一股爽爽的霸道。

那小伙子说,又不是只有我们坐车。那姑娘说,就是,再怎么她也该出一半。

司机师傅仍不松口地说,我说了算还是你们说了算?快点儿!

小伙子嘟囔说,不公平嘛,哪有这样的。女孩儿说,她起码应该出四块嘛……

李小易突然喊了声,闭嘴!

她把十元钱拍到驾驶台窗子上,推门下车。

李小易找出绳子走到餐厅。

歌霸还坐在那里,边吃早餐边看报纸。这也是老情节了。可是在她告诉过他要去相亲后他仍如此淡定,一副吃定了她的样子,这让她恼恨。新仇旧恨,心里起火。

她走到他身后,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揽她的腰,眼睛依然盯着报纸。她闪开,同时迅速地将绳子套在他的腰上。他转过头来看她,丝毫不生气,反而有些惊喜地说:哦,亲爱的,想和我玩儿游戏了?

她一言不发,开始捆绑他,一圈儿又一圈儿,一道又一道地用绳子将他捆紧,然后在椅子背后打了个死结。

他还在笑,柔情蜜意地说,我最喜欢跟你做游戏了,太爽了,我们已经很久没做过了是吧。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说:我现在出去相亲。回来再说。

他愣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确定她是认真的。一瞬间,眼泪就出来了,比演员还迅速,真不是装的,那泪水似乎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小易你怎么了?你难道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比我更爱你的人了?包括你的父母!我们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都是那么幸福!你忘了吗?你不是说跟我做过爱,死都知足了吗?这个世界上谁还能给你这样的幸福?

歌霸说出一连串的话,这些话都是李小易的老熟人,不同的是今天这番话是哽咽着说出来的,让老熟人平添几许激情。李小易的心肠又开始晃悠打颤,但她努力用生硬的语气说:你听我说,我都三十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但歌霸不听她说,继续哽咽着哭诉。他从来不会软硬兼施,都是以软代硬,一软到底;也从来不会以卵击石,而是以卵击卵,让她跟他碎在一起混成一团,无法剥离。

小易,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哪?刚刚吃了我做的早饭,就去见别的男人?你不会这样的,我知道。你忘了昨天晚上我们还那么相爱,我还给了你那么多快乐,你不会睡了一觉就变心了吧?小易我真的好爱你,我想把心掏出来給你看……我愿意为你离婚,真的。我愿意为你抛开一切,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你不要走,不要抛弃我……你忘了那年我们一起去海南,你在天涯海角发誓永远爱我的。

李小易大叫:别说了,你别说了,听我说!

歌霸就是不听她说,一个劲儿哭诉着他的爱他的情他的心他的痛。李小易知道,若不是被捆住了,他早抱住她用嘴堵嘴了,现在只好一个劲儿地说,用话来堵住她的嘴。他的本事全在嘴上,他就是靠嘴巴为生的啊。

李小易脑袋一片混乱,身体战栗,那个“一定要离开他去赴约”的念头如溺水的人使劲儿扑腾,眼看就要沉下去了。忽地她大喝一声,闭嘴!你给我闭嘴!

她一把抓起桌上的面包塞进他嘴里,使劲儿往里塞,直到把那个一开一合的嘴封死。

终于,房间安静了。

喋喋不休的表白被终止。

李小易今天才知道,情话多了也是噪音。

她气喘吁吁的,拉过椅子坐在歌霸面前。歌霸鼓着眼睛,惊恐万状地盯着她,她忽然有一种快感。那个面包是歌霸和李小易都很喜欢的手撕面包,有两个馒头那么大,堵在他嘴里,让他的脸看上去很怪异,像科幻片里的人物。他拚命晃头,想把它甩下来,李小易又给他往里塞了塞。

你不用怕,我不会弄死你的。李小易拍拍他的脸颊,我只是想让你闭嘴,安安静静地听我说。我不需要你洗耳,你就好好听着。这么多年了,从来都是你说我听,你虽然没堵我的嘴,但你堵了自己的耳朵,你从来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我只好让你闭嘴了,知道吗?

歌霸惊恐地点头。

我们认识九年了。九年了!我们认识的时候,你儿子读小学,现在你儿子读高中了;我们认识的时候,你就是个播音员,现在你是个主任了,还评了什么高职;我们认识的时候,你家只有两间房,现在你有三室一厅了!你什么都没耽误!什么都没耽误!可是我呢,我呢,我呢!!!九年过去了,我什么都没有!我还是一片空白!我增加的只是年龄!认识你的时候我二十一岁,现在我三十了!我成了老姑娘!如果我九年前跟一个男人结婚,现在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歌霸摇头,呜呜呜的。

我多少次下决心离开你,多少次又放弃。你就跟藤一样缠着我,缠死了我。那年“五·一”大假,我重感冒,又拉又吐的,一个人在医院躺了整整七天,太惨了太凄凉了。那个时候我就发誓跟你分手,可是你却在最后一天跑到医院来看我,说你如何想我,还说再也不能让我受苦了,一定要离婚。你还给我看了你写的离婚协议书。可是,等我好了,你却说孩子要中考,不能影响孩子的情绪。

还有那次我表姐给我介绍的大学老师,各方面都不错的,我打算跟他相处试试。你知道后生气了,从我们家冲出去,在门口撞到了额头,流了好多血,还说不去医院包扎,死了算了,我只好又放弃。

还有那次,我跟单位一个追求我的男同事一起看电影,你居然跑到电影院门口来拦我,说些暧昧的话,生生把男同事气走了。

还有还有还有!

李小易滔滔不绝的控诉,让整个屋子都被泪水和悲伤淹没了。

被泪水和悲伤包围的歌霸,不断地点头、摇头,不断地呜呜呜呜,不断地从眼里渗出泪水。据说科学家现在已经可以把脑电图直接扫描出来转换成文字了,此刻如果要扫描歌霸的脑电图,形成的文字应该是,对不起,可是我爱你啊,你也爱我啊,我们在一起很幸福啊。

李小易擦了把眼泪继续说,是的,我们相爱,或者说曾经相爱。你给过我很多快乐,可是我的一生不能就这样过去!我必须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你明明知道我们永远都不能在一起,为什么不放我走?为什么不替我想想?你为什么那么自私?你想有一个完整的家,有好名声好地位,你还想有个女朋友,你太过分了,知不知道?太过分了!你根本不是爱我,你就是爱你自己!

说出这句斩钉截铁的话,李小易突然松软下来,没有力气了。她停了好一会儿,说,现在我去相亲,你好好想想吧,我们回来再谈。

歌霸拚命摇头,呜呜呜的。

李小易不看他,决绝地站起来,出门。

人类已经不能阻挡李小易相亲的步伐了。

李小易走进良木缘咖啡厅,一眼就看到表姐和一个男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男人背对着她,看上去还算强壮。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套头汗衫,李小意感觉稍微随意了些,怎么也该穿件有领子的T恤吧?如果是歌霸……对,李小易想,她要告诉表姐,她终于解除禁锢,终于获得自由了!终于摆脱歌霸了!

表姐看到她了,向她招手。她顿了顿,平息了一下心情,慢慢走过去。男人站起来朝她笑笑,为她拉出椅子。她看到了男人的下装,是条米色的半截裤。她又在心里皱了皱眉,应该穿长裤啊,初次见面啊。如果是歌霸……

他们坐下来,表姐为他们作了介绍。其实他们都早已知道彼此的名字了。

李小易第一眼感觉不错,至少是干干净净的,而且比歌霸年轻多了,但个子好像不如歌霸高,脸也没有歌霸白。唉,干嘛老去比?从现在开始,她要把歌霸从心里赶出去,要开始新生活才是。

表姐对男人说,怎么样,我表妹漂亮吧?我没撒谎吧?

男人嘿嘿地说,比照片还好看。

还好,不算口笨。李小易跟他握手。

表姐说,所以才挑花眼了嘛,要不哪里还能等到你呀?

口笨男仍是嘿嘿地笑。

表姐对李小易说,你看,我妈今天非要我陪她去参加她同事儿子的婚礼,我就不能陪你们了。你们俩好好聊聊。这个地方可以喝咖啡,也可以点快餐吃,有匹萨什么的,你们边吃边聊,啊?

说罢就站起来要走。

李小易一把拉住她:你怎么走了呢?我还有话跟你说呢。

表姐说,咱俩有的是机会说话,我晚上会给你打电话的。你先好好跟秦先生聊哈,你们都忙,约到一起不容易。

李小易小声道:我真的有事跟你说。

但表姐没听进去,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转身就走了。

看表姐出了门,口笨男说,好像你比我还怕相亲?

李小易没有说话。她已经从口笨男的眼神里看出来了,他对她很满意,甚至已经动心,就像歌霸第一次见到她那样。唉,怎么又想起他了?那么,现在就看她对他是否满意了。

口笨男说,咱们点餐吧。

李小易说,我一点儿不饿,要不你先点。

口笨男说,那怎么可能呢?你怎么不饿呢,已经十二点了呀。

李小易说,我就是不饿,什么也不想吃。

口笨男说,你的脸色不太好,不会是生病了?

李小易说,没生病,我就是不饿。

如果是歌霸,一定会说,怎么了,我的宝贝哪里不舒服?

口笨男说,你不吃,我怎么好意思吃呢?

李小易不再说话。

如果是歌霸,早就站起来摸她的额头了,还会用自己的额头去碰她的额头,试试温度,然后会说,其实我也不饿,要不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吧。

口笨男说,这个,我一个人怎么好意思吃呢。

李小易低头喝水。

口笨男说,你怎么会不饿呢,十二点半了呀。

李小易把脸转到一边。

如果是歌霸,歌霸早就带她回家了,让她躺下,然后亲自给她熬粥。虽然那粥很难喝,但他会一勺勺地喂她,把难喝的粥喂成参汤,然后搂着她让她睡觉,一觉醒来,精神焕发……

啊呀!李小易仿佛突然想起似的,腾地站了起来——她的歌霸还绑在椅子上,她亲爱的歌霸,嘴里塞满了东西,无法动弹,也无法求救。如果出了意外,这辈子,她再也无法投入他的怀抱了……

口笨男说,你怎么了?真的不舒服吗?

李小易突然大喝一声:闭嘴!

她站起来,甩下餐巾,转身冲了出去。她快速地横穿马路,同时招手叫的士……

结局有好几种,供各位臆想。

一种是,李小易赶回家,歌霸已经挣脱捆绑报了警,警察将李小易带走。是涉嫌绑架罪还是涉嫌故意伤害罪?待定。

一种是,李小易赶回家,亲手将奄奄一息的歌霸解开,然后请他原谅。但歌霸成哑巴了,一句话也说不出,默默离去。

还有一种是,李小易橫穿马路时,被飞驰而过的车撞了,撞成脑震荡,失忆,与过去的生活彻底告别……

不管是哪一种,我选择,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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