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门
2012-04-29李彦周
李彦周,1981年生,甘肃省作协会员。在期刊和网站发表小说50余万字。现供职于甘肃省张家川县龙山镇中学。
关于小莫的回忆,在我心里,断断续续已经整理了好几年的时间。我很久没有见到他。那天上完课,我闲来无事,站在院子里晒太阳。冬天冰凉的空气在校园里到处铺洒,有一些贴到我的脸上,使我感觉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有一些时间,是和大自然靠得比较近的。我闭眼靠在平房的铁门上,红红的光线在我眼睛的外侧来回震荡,有一些,钻到了我的肌肤里。我看到小莫拖着一条跛腿,微笑着向着我走来。那时学校里的音乐正好响了起来,同学们都走到操场做课间操。那音乐,让我猛然间想起小莫小时候和我共度的童年时光。
那上是1986年前后的时光吧?我想。我都忘了具体的时间。但我知道,就在那一年前后不久的时间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他。他拖着一条跛腿,左手好像拿着某一件东西似的在胸前晃荡着。他来到了我们的教室,那个破旧的我们村小学的一年级教室。那时我正在往课桌的抽屉里撒尿,我掏出我的小弟弟,眼光的一部分,放在了那个窄窄的有洞的抽屉,眼光的另一部分,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就在我尿到了一半的时候,小莫一拐一拐地走了过来。当时我并没有注意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也没有意识到他走到我的跟前,会和我有什么样的关系。我就将憋了老半天的尿全部撒在了抽屉里。小莫这个时候走到了我的跟前,他大叫着赵白在撒尿呢!赵白在撒尿呢!然后拉着我要去找我们的老师。同学们在这个时候都朝着教室的后排看过来,有的捂着鼻子骂着什么,有的就跟着起哄了。我看到他站在我的旁边叫喊着,就赶紧将裤子提了上去。可能是我那时候刚刚换掉开裆裤的缘故,我对褪下来的裤子,竟一时半会儿提不上去,而我,就被小莫的右手抓住了。这个时候有几个男生站在那里偷偷地笑,也有几个女同学做着羞羞的动作,我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我干脆丢下提到一半的裤子,两手使出力气将小莫推开,大喊着你是谁,干嘛管我撒尿呢?小莫就在这个时候被我摔倒了。而我,就表现出了胜利之后的神情。
但我那时候并不认识小莫,也不明白他为何要管我撒尿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在家里或者山上是从来没有人过问的,而我之所以要保持警惕,是因为我怕大家看到我的小弟弟。我的小弟弟在我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因为我有意无意地玩耍,有一段时间竟然红肿了起来,那时我的父母都异常地慌张,他们找了药物敷在它的上面,然后拿了碎布包了起来。他们可能也领着我去过药铺找过大夫,但这点,我后来丝毫回忆不起来。但就是自那以后,我就经常保护着它,即使有串门的村人来到我家将我亲上两口,之后手摸我的小弟弟的时候,都会被我的父亲或者母亲适时地制止了,而我,也就从那时开始,认为我的小弟弟是需要保护的对象。而那个该死的叫做小莫的孩子,竟然将我的小弟弟裸露在了众人的眼前。
我将小莫推倒之后就提上了裤子。我拿我那当裤袋的细绳将裤子绑紧,站在小莫的旁边,看着他慢慢地站起来。我看到他完全不像我或者其他的孩子那般,一推倒就立马翻身起来,他躺在课桌的间隙里,哭喊着,左手靠在凳子上,右手撑在地上,使劲使自己坐起来,然后右手撑在另外的一条凳子上,才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站起来之后,先是拍打掉身上的土,擦掉脸上的泪水,将左手缩到胳膊的底下,他左臂的肘子,就暴露在明晃晃的我的视线里。我这才发现他是一个和我们都不一样的小孩。但他立马张开他细长的右手的手指,朝着我抓了过来。我知道他这是要抓我的脸了,我胳膊蜷成圆圈的形状,将脸藏在了里面,趴在桌子上,小莫无从下手,就抓住我的头发使劲地揪了几下。我大叫着你个怪物要打人了,其他的同学就将他拉开了。
小莫被同学们拉开之后就跑到办公室里找老师了,而我根本不知道这点。我看小莫走出了教室,就对其他同学说,这娃娃咋没见过呢?还管我撒尿呢!其他的同学就都嗨嗨地笑,这笑声,助长了我的志气,我就接着说,看他以后再管我撒尿,我还会将他绊倒的。这个时候,我们的老师进来了。
然而那时的我,可能是还小的缘故,或者生来比较愚钝,我那老师,他是我们的班主任,他是管我们的,而我,竟不能理解班主任是怎样的概念,也不知道,他扮演着和其他男人不一样的角色,就好像每次放学的时候,老师们将我们集合起来给我们训话,有一位老师经常说这两天的卫生很好,希望同学们下来保持,而我,始终将保持误以为是饱吃,我想那时候我们还很穷,所以他始终强调要我们吃饱,好让我们好好长身体呢。我们的班主任走了进来,他抓住我的耳朵,骂我为何要撒尿,他说我不是经常警告你们不能往桌子里面撒尿吗?那时的我丝毫没有软弱的意思,我说我不晓得你讲过不让我们撒尿的话,我不知道的。他就使劲将我的耳朵又向上提了一下,问我你为何要将小莫推倒在地上?你不知道他的腿受过伤吗?我受了委屈一般大哭了起来,我骂日你妈……我的耳朵疼死了,双手去抓他那揪着我耳朵的右手。他把我揪了出去,朝着我的屁股打了两巴掌,说叫你吼,知道疼,就知道厉害的!小莫管你不是他的错,你往抽屉里撒尿就是你的错。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这才放开了我。
我摸着我那火烧一般的耳朵,跑到座位上哭了好一阵,心想这书念啥呢?还不如在家里玩耍好,这个当老师的人他还打我呢!我这样叽叽咕咕地好半天,后来才趴在课桌上睡着了。
那应该算是我和小莫第一次正式的接触吧?后来我上了初中,上了高中,甚至是在大学里,都会记得那一次好笑的经历。我感叹,有些事,小时候并不觉得什么,但长大后,竟然成了回忆的一部分。小莫是我们的班长,我那时竟然不知道,他身体残疾,我也竟然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那时一天都在干什么,心里在想什么,然而,之后和小莫有关的一切,就都被我拷贝在了脑海里。他的多事,他的聪明和他的热心,都成了和我建立友谊的几个关键的因素。
小莫就这样以一位多事者的角色出现在我的生活里。那时候我可能六岁,或者已经七岁了。我在一年级读了好几年的书。那时候我们学校没有学前班,报名迟的孩子,就和已经读了一年书,甚至读了两年书的孩子,共同坐在学校东侧的土房里一起学习。我认识小莫,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小莫1980年生在我们村,侯吴村,比我大一岁。那年,他的母亲怀了好几个月的身孕,临到生产的时候,正赶上秋收的时间。他的哥哥和姐姐都上学去了,他的母亲独自背着背篼去山上扳玉米。她将扳到手的的玉米棒丢到身后的背篼里,再将满满一背篼的玉米倒在玉米地临近小路的角落里。在她来回背了几回玉米的时候,她感到腹中胀胀的。她丢下背上的背篼,双手撑着腰来到地埂下面休息。她坐在枯草上,这样休息了一会儿,小莫就出生在了那个浓雾淹没了大山的秋天的早上。
小莫生下来后和他的母亲住在厨房的炕上,厨房是他的太爷时代的三间破旧的土房,但腾出一部分盘上一眼炕,还是绰绰有余的。小莫的母亲那天抱着刚刚出生的小莫推开他家土台之上的大门时已经昏厥了,他的奶奶在上房炕上打盹,听见有人推她家的大门,就拎了拐杖跑出去查看,她这就看到跌倒在门廊外面的儿媳。她看到她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满身是血,脸庞紫青胀胀。小莫的奶奶从小莫母亲的怀里取下被紧紧抱住的小莫的躯体,回身将他放到厨房炕上,这才朝着小莫母亲的脸蛋几个巴掌,再扶着苏醒的她慢慢地走进了厨房。她将小莫母子安顿好之后,从后院里收拾了一竹篓的麦草,塞到炕洞里点燃,然后再抱着小莫到脸盆里清洗。小莫干瘦弯曲的脸蛋,第一次映在了他奶奶的脑海中。小莫不但脸蛋长得难看,他的整个身体也像冬天的枯草一般瘦弱。但他的奶奶只是感叹了两声之后,就接着为小莫的母亲煮汤了。
那时候的侯吴村的确很穷。小莫家的境况,和我家也差不了多少。小莫的奶奶在面缸的底部很是费了一番劲,才刮出半碗白面。她将白面和着凉水搅匀,倒在铁锅里,然后点燃麦草将白面汤煮熟。小莫的母亲挣扎着起身,喝了一碗白面汤,就又躺在了慢慢变热的炕上。
小莫后来就在这个厨房炕上度过了他的婴儿时代。因为他家里人多,他的大伯和大婶还没有从这个老家搬出,而他,也已经有了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住房相对来说很是紧张,在他还没有长大的岁月里,他有幸只和他的母亲两人拥有一张完整的睡处。但不管怎么说,他那时候身体并没有残疾,他虽然瘦小难看,他依然是健康的。
小莫给我说起这些的时候已经初中辍学了,而他后来终于还是有勇气将他的出生告诉给了我。小莫说,出生的时候他的周围再没有人,他的母亲告诉他,她那时候看着掉落在地的他,回头看着山上是否有人影闪动,但她没有等来一个帮助她的人,哪怕是一个男人。可能因为浓雾的原因,也可能那时的她已经没有力气喊叫,她就这样在玉米地里躺了好一会儿,后来才侧身将身旁的玉米的苞片撕下,裹着小莫,也裹了胎盘,一步一步地下山去。
小莫说到这些的时候,我惊讶于他能够如此坦然地面对他的灾难,这对我们那个年纪的小孩来说并不多见,但他辍学了,似乎就有勇气说一说了,不说也是无所谓的,但他还是说给我听。单从这点来看,那时的小莫,根本就没有记恨小学时我对他的一些作为,并且,他是从一开始就把我当成朋友的。
小莫拖着他的跛腿,在学校的院子里转悠。他的头发很长,脸很脏。他的走路总是引起别人的观望。那年应该是1988年或者1989年,我不能确定。那年我上了二年级,小莫也上了二年级。当时我们在学习数学的长度单位。有一次,我们的数学老师问我们,厘米和毫米之间有怎样的关系?因为这样的关系在第二天才会学到,当初的提问,仅仅是看我们预习了没有。她问到了我,我说还没有学呢。她就又问了小莫,结果,小莫的回答被老师证明是正确的。那样的结果其实也没有什么,但在我看来,我在一年级后来一年的学习还是蛮不错的,但我却输给了小莫。所以我很是不服气。我看着小莫长长的脏脏的头发,心想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无非是多看了一眼书而已嘛!因为小莫在课堂上占到了便宜,我在下来的时候就不和他玩,也讨要我昨天借给他的馒头。小莫第二天就拿了一个很是饱满的馒头放到我的眼前。我拿着他给我的馒头,咬了一口,然后说我要我自己的馒头,这是你的馒头,我不要。这样无理取闹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到头来小莫是无法还我那个原来的馒头的,也因为这点,我就故意不和他玩。
那时我们那里有一种叫做玩纸包的游戏。所谓纸包,就是拿了不用的纸,两两对折叠起来,使得整个纸包呈现四方形的形状,那些叠起来的痕迹,就构成了它的两条对角线。玩纸包的时候,我将不用的课本或者作业本撕下厚厚的一沓,叠成很厚的纸包,很厚的纸包玩起来是轻易不会输的。只要我将对方的纸包扇个过,或者将纸包打在对方的纸包上,将对方的纸包背过去,那我就算赢。赢了之后的结果是,对方的纸包就成了我的纸包了。
下课之后,我就叫上我的朋友一起玩纸包的游戏。虽然最终的结果是,我并不一定会赢,但当我看到我们的队伍里没有小莫的身影时,我就感到开心。我在玩着的时候,一边看着我的战况,一边看一眼站在旁边观战的小莫。小莫站在我们的旁边,他的左手在空中不停地划拉着,他的眼睛可能因为渴望参与的缘故,曾经闪现过一丝激动的火光。而我,终究还是没有和他玩过,甚至也要求别的同学不要和他玩。
后来我有一段时间在心里为我的这种残忍的做法暗暗地忏悔过,我那时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事情?那时的我为什么是那样的霸道?也许在那时,我的想法并不止是想让小莫感到孤单,难道我这样做,已经在心里产生了报复的念头?
但那时我就是那样做的。我想小莫你大我一岁,那又能怎样呢?你在一年级的时候管我撒尿的事情,到现在还什么事都想着出风头,那我就不和你玩,我还要让其他的同学也不和你玩,看你孤单不孤单?看你还有什么可逞能的呢?
而事实上,玩纸包的游戏只是我们众多游戏当中的一种,我们还玩捉迷藏、玩斗鸡。斗鸡的时候,我因为身体壮实被选为我们一组的领袖,下课的铃声一响,我们几个经常在一起玩耍的孩子就跑出教室。我和另外一个身体壮实的孩子手心手背,然后一人一个轮番为自己的队伍要人,等到所有的人都按照能力的大小被均匀分配的时候,我们的战斗也就打响了。我左手抓住右脚的脚踝,右手扶在右腿大腿的外侧,喊叫着,从学校的土堆上冲下,那些跟在我的身后的士兵,也就仗着我的威风,和敌人展开了较量。对方的战士们,那些胆小的技巧不好的,就首先被吓得跑远了,而那些胆大的,也多半被我军战士斗翻在地。到了最后,我军伤亡差不多的时候,就轮到我出力了。我首先跳到那几个小卒的旁边,几下将他们斗翻,然后去追他们的头领。那样的游戏我至今记忆犹新,在我终于将对方的头领挑翻在地或者打翻在地的时候,我和我的战士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荣誉和开心。
就在我们玩耍斗鸡的时候,我知道,小莫是一直跟在我们的后面看着我们玩耍的,他自己也模仿着我们的动作,扬着胳膊独自在那里开心。他的眼睛里,要么暴露出激动的目光,要么就投射出一丝低落的神情。我知道他是羡慕我们的,但我们谁也没有拿他当做一回事。
那年回家,我吃完晚饭,走在村庄的打麦场里。时间尚早,太阳还没有下山,我背靠着麦草垛,闭眼面对着夕阳,享受着初春以来的温暖光芒。太阳的明亮光线第一次穿透我的记忆,让我想到我小时候背靠着麦草垛和小莫打扑克时的情景。那样的记忆是如此的强烈,它居然招来一群孩子到打麦场上玩耍,正好,就有一群斗鸡的。他们和我们当初一样,兵分两路,各自出击。我被他们的游戏吸引住了,不由得静静地观看,但那样的游戏不长,因为紧接着,他们就又玩起了其他的游戏。我想现在的孩子游戏一定是要多过我们的,他们的生活也比我们要好得多。我这样感叹着,看到一个右手痉挛的孩子站在一边,静静地观看着他们的游戏。我的心一下子就收紧了。
小莫的左手,后来听人说,是在他还没有读书的时候,有一次不小心,从他们家门前的土崖上掉下去致残的。当时,我问那人,那他的腿呢?也是从土崖上掉下去致残的吗?那人说他的腿并不是这样致残的,那是在两个完全不同的时间里产生的结果,它们之间在那个时候还没有相互的联系。他说那年小莫在发烧,可能三岁的样子,他的母亲抱着他找村里的大夫。因为是在夜里,加之大夫喝了酒,这大夫在给他打针的时候,将针头扎错了位置,后来他的腿就废掉了。但那时,小莫的手还是好的。听了那人的话,我就能想象后来发生的一切,小莫因为左腿残疾,行动不方便,所以,他一不小心就掉到了土崖的下面。他掉到土崖下面的时候可能四岁,或者已经五岁了,因为,在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手和他的腿都已经成了残废。后来我在想到小莫的时候,有一次居然发现他的残手和他的残腿,竟然都在左面。他走路的时候,先是迈出他健康的右腿,等到他的右脚落到了实处,他的左腿才跟着挪了上来;而他的左手,就在他的左腿挪上来的时候,跟着向前方划动,暴露在身外有一段距离的胳膊肘异常的显眼。
但这些,在我还在小学读书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我已经习以为常了,居然没有专门观察过。当然,那时的我也没有因为这点,联系到他后来与众不同的个性,和他人生的走向。我认为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我对他并没有报以同情的态度,没有感叹上帝对他的不公,反而认为他是一个讨厌的家伙,所谓跛子不跛上天呢!
当我后来想到了这点的时候,我还是想错了,我那时自认为他的人生会随着他的残疾而与我们有所不同,但我没有想到,这不同,却并不是朝着不好的方面发展的。当我注意到这点的时候我已经结婚好几年,并且当老师也好几年的了。
我2003年大学毕业之后在家里呆了一年的时间。毕业的前夕,我是和其他的同学一样拿了求职简历到不同的人才市场求过职的,也在假期的时间里外出打工。但我所读的学校在招聘者眼里是那样的低级,我个人的形象和能力也在他们眼里是那样的不值一提。招聘的那天,人才市场上挤满了求职的大学生,市场上的求职者简直就像是堆在沙漠里的沙粒,而我,仅仅是一颗很不显眼的普通沙粒。求职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我并没有被录用。后来我就又到不同的市场去碰运气,结果是一样的让人沮丧。我是因为大学扩招才走进大学校门的学生,像我这样普通的大学生实在是太多了,而我又没有特殊的本领。面对这样的境况,我一方面感谢大学扩招带给我的好处,一方面就又抱怨起了它的不足。那时的我有一种渺小的感觉,我对自己的人生没有清晰的认识,也没有明确的计划,我只感到我的前途渺茫,我的书是白读了。
后来我就回家了,呆在我的故乡侯吴村和小莫一起生活过的地方。在我2004年被县政府分配到一所中学当老师之前的一年里,我除了和以前一样下地劳作,闲暇的时间里就记起小莫。我想,我这样一个四肢健全的人都不能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那小莫呢?他能找到怎样的工作呢?他的生活会过得好吗?
但我始终没有去找过他,因为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他自从初中辍学之后就和我失去了联系,尽管我有时会想到他,尽管我后来也偶尔见到过他。我想他一定是去外面打工了,但他能干怎样的活来维持自己的生活呢?他外出打工,人家要他吗?
事实上,就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他能够独立谋生、赚钱养活自己了。那年我上高中,可能是1998年吧,有一天,我在沙南小镇上乱转,看到小莫在街道上摆个小摊,是些手电筒一类的东西。他站在小摊的后面,大喊着瞧一瞧,看一看,只瞧只看不要钱。我走了过去,看到他灰土土的脸上,有太阳暴晒的痕迹。我当时猛地一惊,我以为他自从辍学之后就一直呆在家里的,或者不是呆在家里,也到了外面去胡混了,甚至是,他有可能就此失踪了。但我还是看到了他。看到他时我的眼睛湿润了,因为,他并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样失踪了,或者死掉了,他不但活着,还活得那样有志气。这样联想下去,我就想到了我。我想我还在用家里人的钱读自己的书,而小莫已经独立谋生了。我站着的身子就向着较远的地方靠去,我想假若我让他看见,那我就得走到他的跟前去和他打招呼,而我竟然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和他说话,再者,我想保留他给我带来的震撼,我要将这样的震撼带到我的学习当中去,因为我怕和他一谈话,气氛一好起来之后,那样的震撼就会减弱。所以,我站得远远的,就那样看了他好长一段时间。我看着他变化不大的脸,很快地就又记起小学里,我和他一起玩耍的岁月。我知道,上帝没有给他一个健全的身体,但生活却给了他非凡的、别人所不具有的勇气。想到这点的时候,我的泪再次掉了下来。
这是我在他辍学之后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经历让我很是震惊,也很是不安。后来我就大学毕业,在小镇上当上了老师。当上老师之后,我的视野就一下子开阔了起来。我想有些人,并不是生来就要被淘汰的,比如像我;有些人,也会因为他的不足,反而增强了他活下去的动力,比如小莫。
小莫和我共存在我们小学的环境里。学校有三亩地那么大,但在那时却显得很大。老师只有六个人,而在那时也显得很多。我和我的朋友们在一起玩耍,我眼睛的余光里始终注意着小莫。我们在玩耍,而小莫一直跟在我们的身后。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课间生活,或者,他的心里始终渴望着能够加入到我们的行列之中。他拖着跛腿,扬着胳膊,我们跑到学校东头的土堆上,他就站在土堆的下面,我们来到学校外面的小路上,他就站在小路的一头将我们观望。甚至我们抬水的时候,他都拿了木棍走在我们的后头。
我说过,我们村是个偏僻的小村。我们村地势陡峭,空间狭小,那时候的小学没有水井,每天上完早操,或者中午吃完了饭来到学校时,老师们安排了值日生到距离小学很远的村头取水。那时的水泉有四个平方米那么大,水泉的周围用巨大的青石砌成,我们村的人平时就是从这里挑水回家煮饭的。我们抬水的时候一般有四个人,当然,有时会有五个人,甚至六个人。我们来到水泉上,大个子或者力气较好的同学,就拿了铁丝挽了钩子的抬水棍将水桶伸到水面,自己匍匐在水泉的一边,等到将水盛满,几个人共同将满满一桶水提上来。那个匍匐的人,经常由我来扮演。那天我将一桶水提了上来,可能一时开心,竟叫来小莫,让他和另外的一个同学一起将那桶水抬到了学校。小莫看到我叫他抬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很是开心地连连点头。那天天气很热,而他正好拿了一个空的盐水瓶,他在将水抬到某处和我们休息的时候,经我的同意,将盐水瓶放到水桶里灌了满满一盐水瓶的凉水。他将盛满了水的盐水瓶绑在自己的裤带上,就很是威风地跟在我的后面,满载而归了。
但那样的好光景毕竟不长,有时候我还是会鄙视他的,似乎我和他就从来是两路人,因为,我很是不喜欢他。他总是看起来脏脏的,心眼也多。我的出生环境和他很是不同,尽管那时我们很穷,但我的父亲在学校里当民办老师,潜意识里,我的地位就要比其他的孩子高出许多。加之那时的我是那样的坏,加之我身体强壮,很多小孩一开始就臣服在我的威力之下。当然了,有的主要是惧怕我那当老师的父亲。后来,我这样想。我一到下课就跑到家里拿上两扇饼子,再拿上两根刚刚剥了皮的大葱,跑到学校里吃。那时村民们的口粮虽然不是特别紧张,但要像我那样一天到黑地吃,很多孩子的家里实在办不到。我拿上饼子,坐在教室的廊檐下,左手一口饼子,右手一口大葱,很是惹来一群孩子驻足观望。而我,在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会将饼子的一部分分配给那些我认为不错的伙伴。我不知道那时的小莫在看到我这样的行为时,心里将作何感想。
小莫在那些年里始终跟随着我,似乎我就是权力的中心。他在我们玩耍的时候,站在我们的一侧观看,也在我们玩累的时候,独自说着一些什么。后来有一次,我看到他站在那里,瘦瘦的身子被夕阳拉成了一杆红旗。我走了过去,发现他站在那里背诵乘法口诀。我以为他在说着什么话,诅咒我或者其他人,当我听到他在背诵乘法口诀的时候,我吃了一惊。我们那时刚学完乘法运算,也学习了口诀,但我对于读书根本就没有兴趣,或者没有那样的投入,当我发现他在背诵乘法口诀的时候,我还是为他的刻苦努力所震惊。我想,我们都不是一生下来就什么都会的神童,而小莫之所以每次考试都不错,上课老师提问都能顺利地回答,主要还是在于他的努力。
那年我们三年级,小莫在一次全乡考试中数学考到了满分。名次下来时,老师说小莫是全乡第一名。我当时惊讶于小莫的学习会是那样的好,而我,是那样的糟糕,我对小莫的态度,似乎从那天起,慢慢地有了一定的转变。
我知道,人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就像我对小莫的态度,我为什么就那么不喜欢他呢?难道是因为我一年级时和他的那一次正面冲突吗?我想那时的我不会计较那些的,因为那时我们都还小。那么,我为什么就不喜欢他呢?并且,当这样的不喜欢在心里产生的时候,就越来越不喜欢了。但后来,我又渐渐地接纳了他,在心里。再后来,就又和他成了好朋友。这之间,到底是什么在起着作用呢?我一时很难说清楚。
事实上,对小莫产生兴趣,主要是后来我遇到一些事。有一天,我们在上语文课,可能是四年级吧,或者五年级,我无意间回过头,发现小莫在本子上画画,连环画一类的东西。我当时吃惊不小,等到老师下课走后,我要来小莫的本子,看到他将旧作业本的背面分成大小一致的小格,每个小格上都有他用铅笔画的图画,那样的图画虽然说不上逼真,但却也传神。他画的每一组都和下一组有关联,下面是配套的文字。如今,我虽然记不起来他配套的文字写着一些怎样的话语,但他的图画,至今还保存在我的脑海里。
小莫的这点举动很是让我吃惊,因为,我那时根本就没有看过连环画,或者偶尔看过,但我没有印象。小莫的连环画,让我在课间的时候有了另外的一种爱好诞生:我要他接着给我画他的连环画。小莫受到了鼓舞一般,他很乐意将自己的想象通过图画展现出来。他领到了我交给他的任务,通过一个晚上或者一个中午,就可以画出让我足够看很长时间的课外读物。他画的内容,有一些是我们玩斗鸡的过程,有一些是我们另外的一些个游戏。大多数,我并不知道来自何处,但我很高兴能看到小莫的连环画。
如今想来,小莫若是初中没有辍学,他一定会成为一个不错的画家,或者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但他没有,命运在他人生的步履中铺满了碎石,所以,他走得很是踉跄。小莫将他画的连环画交给我,让我看完,才会说起他的计划,他接下来打算再画哪些东西,怎样的故事。在那时的我看来,小莫简直就不是我们中的一员,然而,从此他却成了我们中的一员。
后来才知道小莫还会讲故事。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来的,或者从哪里看来的,他会在我们玩游戏的间隙里坐在我们的一旁,将他的故事讲给我们听,巫婆之类的、毛人之类的,也有身边的一些传闻,谁家的狗吃了老鼠药,谁家的女人跳井自杀了……我们并没有想那样的故事是否属实,但我们的确喜欢上了他讲的故事。他会将我们学过的课文用他的连环画再次展现出来,也可以用自己的语言编成故事讲给我们来听。他喜欢故事,他能编造故事,以至他自己也成了故事的一部分。他的内心,在我们心里,就逐渐成为一个无法猜透的谜语。对于他童年在家的经历,到后来,也就成了长大之后的我们所提及的一部分。
但那样的时间里他到底在干一些什么,我们根本无法考证。朋友的记忆里,也是一些没有联系的片段。比如,有的同学在他还没有上学的时候曾和他一起玩耍过,他提供的资料是,小莫在四岁的时候,有一次一个人呆在鸡窝里看母鸡是如何下蛋的,那小孩推开他家的大门,看到这些的时候,小莫就停止了他的观察。有人提供了另外的资料,说小莫竟然在很小的时候,自己拿了斧头将铁钉硬是打造成了一把初具规模的刀具,那年他还没有残疾。也有人提供了另外的信息,说小莫刚上学的那一年,曾用竹子抽打过来他家串门的某一位家境富裕的女人,他骂着她,说你家有钱,我家没钱,你今后不要到我家里来这样的话……当这样的信息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就知道,小莫虽然年龄不大,但他的心理要比我成熟很多。这样的推测之下,我猛然间想起我一年级和他的交锋,我想那年我没有吃亏,而小莫为什么还会在后来跟着我们看我们的游戏呢?难道他在那时就知道我将来并不是一个坏蛋,或者,我对他的敌意,在他幼小的心里早已经淡化,他对我的怨恨也报以原谅的姿态?想到这,我猛地就惊愕了。
但不管怎么说,那时的我们,并没有想到这层。我们喜欢他的故事,他就闲来通过看书,通过想象,讲给了我们很多的故事。这样的结果是,我们都很高兴,他也从此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小莫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成了我保护的对象。我们玩斗鸡的时候会叫上他,他也会被我分到我的一组来充当士兵。他战斗时用右手托着左脚的脚踝,他的残手在空中张扬着。由于他很瘦,他将左腿抱了起来之后,显得他左腿的膝盖细长而尖锐。起初的时候,我只认为他不过是我们普通的士兵之一,但当我们经过了几番战斗之后,我就发现,他即使是玩斗鸡也是我们的一员猛将。基于此,我对他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变。
现在我坐在这里给大家讲述小莫的故事,有些听者就会想到,假若我是一位作家,假若我一天到晚仅仅是将我的故事讲给大家来听,假若我讲的故事也还不错,大家虽然会对我的故事产生兴趣,也因为这点,会对我产生一点好感,但他们始终在心里感到,我是一个不合群的人,一个在生活上邋遢、性格上孤僻的人,而如果,我在讲故事的同时,我还能和其他人保持良好的关系,我谈笑风生,善解人意,甚至还有一些和大家共同的爱好,比如,打篮球、踢足球,假若我在讲我的故事的时候,既能和其他人一样将篮球打得很好,也能将足球踢得很好,那么,那些听我讲故事的人,就会对我产生另外一种看法:我和大家没有什么不同的,我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我不但会讲故事,我还是一个能和大家合得来的人,一个有点怪异但总体上心里单纯生活和大家一样的人。这样的结果是,他们更愿意在听着我的故事的同时,和我成为朋友,他们会闲了找我来玩,也可以和我吐露心声。小莫就是那样的人。在那时,我想,我因为他会讲故事而将他纳入我们的队伍,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但我始终认为他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但在我们斗鸡的时候,他居然能和我们一样取得不错的成绩,甚至比我们取得的成绩都要好,我对他的偏见,对他残疾的看法,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小莫就这样加入了我们的行列,和我们成了要好的朋友。他玩斗鸡的时候表现出的勇猛,使我对他产生了好感,甚至对自己的不足感到了汗颜。他玩纸包游戏的时候,所表现出的顽强也使我们大开眼界。我们发现小莫并不是什么都不会,也并不是如我们想象的那样不堪一击,他是一个和我们大家都一样的小孩,只是因为命运的原因,导致了他的残疾,而他的残疾,并没有影响他和我们一样快乐地玩耍。他的努力和他的坚强,终于为他自己赢得了一片蓝天。
小莫因为这点,终于和我成为了朋友,也和其他的孩子成了朋友,我们都因为小莫的加入感到开心。冬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在学校门外的陡坡上滑雪,到山上点火;夏天的时候,到小溪里捉泥鳅,也玩泥车。我们跳绳、踢毽子、打鳖(一种将石块立好,站远后拿另一块石块将立好的石块打倒的游戏),那时能玩的游戏我们几乎都会在一起玩耍。时光在我们的玩耍中流逝,我们逐渐长成了少年。
但即使是这样,小莫始终有一种忧愁藏在心里面,这点,我们也逐渐理解。我们知道小莫的不易,所以,有些时候我们会做出相应的调整,来弥补他的过错。我们似乎在一瞬间长大,懂事。
那年我们小学毕业,站在太阳底下照相,小莫被老师安排在后侧的位置。我们班有16个人,其中有多少个女生,我似乎并不能记起。后来有一次我翻开珍藏在相册里的照片,看到有一个同学长得很胖,他几乎占据了两个人的位置。当然,他不是我,而是小莫。他的脸上展现出的是一种春天的喜悦。那时的我们穿着都很破旧,甚至衣服上沾满了泥巴,但那展现在脸上的笑容,似乎更能证明我们是怎样的快乐。
那时的小莫,我知道,他的笑容只是展现在了照片之上。那年,就在我们行将毕业的时候,他的姐姐去世了。他的姐姐要比他大出很多岁,她早已经嫁人了,嫁到了比我们更穷的地方,只是,在那时的人们眼里,那样的地方盛产粮食。他的姐姐被他的姐夫活活地打死了。他的姐姐不能承受那种繁重的劳作,她经常和他的姐夫在闲下来的时候为着田地里的活计发生争吵,终于,酿成了事端。那时的我们并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小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很是低沉,他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到学校里读书。后来我被老师派去找他。我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上了山,掀开他家的大门,看到他的奶奶闭眼坐在上房炕上,小莫则静静地趴在上房炕上写他的文字。我说小莫,老师让我来叫你!小莫的眼泪如同水流一般,从眼眶里倾泻而出,他说赵白,我的姐姐死了,我要为她写点什么,我很伤心。我被他的情绪感染,也流下了眼泪。
那是我第二次走进他家的院子。第一次是在五年级的时候,那时我们已经成了好朋友,我们几个约好到他家里玩流行的游戏。他的父亲外出打工,母亲也上地去了,只有他的奶奶坐在上房炕上,眼睛在窗子上间或一闪,就又不见了。他的大伯和大婶已经从这个院子里搬了出去,所以,那时的我们在那个山上的院子里玩得很是开心。
后来我只记得他家的院子坐落在我们村一组的中间位置,门前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土路的下面有一个大约四米深的土崖。他家的房子除了上房用土块砌成之外,其他的几间偏房都是用土直接夯成的。他家的房间在那个时候代表了我们村大多数房屋的基本情况。他家的院子之大,也代表了我们村普遍的情况。
但那样的印象在那时我的脑海里,并不是很深。我找到了小莫,说了我来找他的原因,小莫哭过之后说,我们的老师他不喜欢我,他嫌我脏,也骂我是跛子,还说我家这样的情况,我却老是知道玩,不好好学习。听到他这样说,我问他,你的学习一直很好的,为什么他还要骂你呢?小莫就不再说话了。
我知道,我们六年级的老师并不像我们以前的老师那样对我们好,他是刚从师范毕业的学生,英俊,有才气,认为来我们学校工作耽误了他的前程,也骂我们都是一帮脏货。那样的话他在课堂上经常说,每当我们吵闹的时候,或者提问不会的时候,他都会有这样的抱怨,甚至对着小莫的左腿,狠狠地踢过好几回。但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也因为这点,我们在六年级毕业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在他回家的路上用粉笔写了很大的几个字,侮辱性的,然后围着那几个字每人撒了一泡尿。我们认为我们因此发泄了心中的怨恨,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怨恨到底有没有被他看见。
后来小莫就来学校里读书了,但他的心情一直不好,上课的时候似乎也没有以前认真了。他在课堂上惟一要做的,就是偷偷地画他的连环画,或者写他自己的文章。
我说小莫,你还记得我们一年级时我掀倒你的事情吗?他说,记得,那年我为什么就那样放不过一个撒尿的孩子呢?我说,我也奇怪,我为什么就喜欢往抽屉里撒尿呢?小莫说,我比你大一岁,其实我比很多孩子都大一岁,所以老师就选我当班长……我也太过认真了。我们谈话的时候我已经高中二年级了,周末回家时,坐在小莫开的面的上。那年小莫已经不再摆摊,他开始跑车了。我说小莫,这车你能玩转吗?他说,贝多芬聋了还弹琴呢!我被小莫的回答惊吓了一跳。我不再说什么,看着他操练着方向盘。
我知道,小莫一直是这样的,他并没有向命运低头。但在我们读书的时光里,我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小莫和我六年级毕业之后,就到距离我们村五公里远的中学读书。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没有自行车。那段路在那个时候给人的感觉很长,但我们必须要走完它。早上五点半,我起床之后,就朝着距离我家较近的几个同学家喊叫,或者其他的孩子先起床,就叫我们还没有出门的同学,等到大家都出来了,我们就一起摸黑朝着学校里走。中午放学后,我们就在学校门口集合,然后又一起朝着家里走。那时候的小莫早上没有和我一起走,但中午放学的时候,我们就走到一起。小莫走得很是吃力,他经常走着走着就掉队了。我们是在走了很远一段距离的时候,才发现小莫不在我们的队伍里,我,或者其他的同学,就会站住看走在后面的小莫。我们会等小莫走到我们身边时,再一起往前走。但小莫每次都掉队,时间长了,我们也就不再等他了,因为我们也都在赶时间。我们要急着回家吃饭呢,空了半天的肚子这个时候已经很饿了;加之,吃完了中午饭,还要赶着去学校写作业。所以到后来,我们也就顾不上小莫了。
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小莫竟然有了自行车,他是我们中间第一个有自行车的同学。这让我们都很羡慕,尤其是我。我想,小莫家里那么穷,他怎么会有钱买自行车?到我初二的时候也有了自行车,小莫才告诉我,他的母亲因为他的出行不便,一度非常地困惑,她用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到外村去打短工,终于攒足了钱,为他买到了自行车。小莫说到这些的时候,我就知道,小莫的母亲,她在小莫成长的道路上起到的作用究竟有多大!
小莫骑车的时候,先将自行车推到地埂边,他自己站在地埂上面,右手握住自行车右边的手把,右腿伸到自行车的右面,再从地埂上跳下,这样他就骑在了车上。他上了车之后,左腿蹬住地埂的边缘,右脚拨动右面的脚踏,然后猛地向下一蹬,自行车就跑了起来,等到车跑起来之后,他就右手紧握手把,左手放在左面手把上,左腿掉在空中,右脚将右脚踏蹬下去,然后再用右脚的脚面将脚踏拨起,接着再猛地蹬下去。这样,他就成功地将车骑出一段不短的距离。
当初我看小莫这样的一种骑车方式,我就想,这跛子,不跛的确上天呢!但那时的我心里并没有恶意,我只是觉得,他很是和我们不同。他善于思考,性格坚强。也因为此,我有时候假想,假若我和小莫一样,也是一个残疾的孩子,那我会怎么生活?我面对别人的眼光,又将怎么对待呢?我不敢往下想,因为,我怕我承受不起。
那天我们中午劳动。早上放学的时候,老师让我们拿上铁锨和粪担,我们要在下午的时候将学校厕所里的粪担到学校的农场里面。因为我们村相对较远,老师安排我们只拿铁锨一类的工具。我们吃完饭后就都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着中学走去。小莫什么也不能干,老师看他拿在手上的铁锨,命令他将苹果树树坑里的草拔掉。小莫就蹲在树坑里拔草。小莫蹲在树坑里拔了一会草,后来就不再拿手拔草了,他右手捉着铁锨的木把,左手辅助在右手的后面,他在用铁锨铲草。这样的情景被我看见,我觉得小莫这样的举动很是不错,我在挑着粪担往回走的时候喊了一下小莫,我说小莫,好好铲,等我再来的时候,你都能铲两个树坑的草。小莫回身笑了一下,将左臂在空中了抡一抡,很是开心的样子。但当我挑着空粪桶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小莫站在树坑的旁边,他的铁锨被插在土里面。我问小莫,你这是怎么了?小莫抬头看了一下我,没说话。
回家的时候,我们都走在一起,我说小莫,今天你为什么站在那里不说话?小莫低着头,铁锨扛在肩膀上。他说那个老师看他拿铁锨铲草,走过来朝着他的左腿狠狠地踢了几脚,他一时没有站稳,就一头栽倒在树坑里了。我说老师为什么要打你?小莫说,那老师踢完他,等他站起来的时候说,我是叫你拔草,你却生要铲草,为什么我的话你就不听呢?你要是铲到了树上怎么办?校长怪下来,我怎么办?真是跛子不跛上天呢!
小莫说,他之所以拿铁锨铲草,并不是不会拔草,他是要看看他这样的手脚,到底能不能和其他人一样顺利地使用铁锨,但那老师却不让他试验。而问题是,那老师不但踢了他,还骂了他那样难听的话。他害怕人家骂他那样的话……小莫说着,眼睛里投射出一种苍凉的光芒。
小莫和我说起这些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并没有泪水。我知道小莫很委屈,也知道他很坚强。他在伤心的时候可以流泪,但大多数的时候却是如此的沉着。我们的老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身体残疾的学生呢?假若他跛了,人家说他跛子不跛上天呢,他将作何感想呢?
小莫就是自那以后逐渐不再用功读书了。他在六年级的时候就有一段时间表现出厌学的情绪,后来又很是用功了。但自那次之后,我看见他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上课的时候总是心里想着心事一般,表现出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情,也很少和其他同学说话,似乎他自从那天之后才发现,有的人的确是用了不一样的眼光来看他的,而在这之前,他仅仅以为那是他心里那种自卑的想法在起着作用。
当然,他不再用功读书,原因到底是因为老师打了他,还是其他的原因,我那时候不得而知。我只看见他成天郁郁寡欢的样子,也不再找我说话。他上课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表情呆呆的,下课之后跟在其他同学的后面,走出教室门,然后站得远远的,看着我们说话。他小学时候的那种情景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这让我很是难过。我想小学的时候,他的情绪,很大一部分是我造成的我也为此后悔过,但现在,即使我不再那样对待小莫,他依然表现出这样的状态,这让我更加手足无措,因为我的心里,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装着整个小莫的喜怒和哀乐。
后来小莫就辍学了,在我们初二的时候。有一天,我在中午放学的时候,猛然间发现我已有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我问和我走在一起的同学,他们说他们也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我再去问和他家不远的另外几个同学,他们说小莫可能不念了。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吃完晚饭,跑上山去找他。我看见他家大门的门扇用白纸贴住了秦琼敬德的图案。我走进他家的上房,看到对面的墙上,也糊着白纸,白纸下面的侧面,摆着他母亲的照片。当我看到这些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的母亲去世了。我回头看了一下炕上,他的奶奶坐在炕上看着我。我没有问她什么,就跑了出来。我来到院子里,看到小莫正挑了一担水,喘着粗气,从大门里走进来,我说小莫,你……眼泪就不觉流了出来。
小莫自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学校,他是真正辍学了。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想着小莫,他的长发,他的瘦脸,他的跛腿,还有他的眼睛。小莫长了一双大而亮的眼睛,似乎是因为上帝在看到他将来注定要跛腿,所以在他出世的时候,为他造就了那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大,很鼓,似乎要脱开眼眶自己跳出来一般。每当我们说话,或者玩耍的时候,他的眼珠都很是灵活地在眼眶里转动。这样的眼睛长在他高高的鼻梁上方,使得他的整个脸显得英俊而古怪。那个在出世的时候长得像猴子的小孩,在他后来的成长岁月里,已经蜕变成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但这些不足以成为我回忆他的理由,我想到他,主要是因为他的跛腿,他那昂扬在空气中的左手。他左手的手指,有几个蜷在掌心里面,有几个做着岔开的动作。我在放学回家或者上课的时候,偶尔会想到这些。但他从此和我们天各一方。
后来我就初中毕业了。有一天,我们的初中同学小菊在和我说起我们村的状况时,有意无意间说起了小莫。她问我小莫现在在干什么,我说可能在家务农吧?她说你和他是好朋友,居然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我说他就在家务农呢,不然,他能干什么?她就说,他早已经不在家里了,他外出打工了。我说那你是怎么知道他外出的消息的?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这样的谈话过去了好多年,我大学毕业当上了老师。有一天,我在和那个曾经踢过小莫左腿的人——我们曾经的老师——坐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他好像记起了什么似的和我说起了小莫,他和我说起小莫的家庭,他的跛腿,到后来,就说起那次劳动。他说他踢他,的确是因为他没有按照他的要求蹲到树坑里拔草,但还有一点,他早就注意到了,那就是小莫在和某一个女生谈恋爱。这位老师的话让我大吃了一惊。我说不会吧?他都拖着一条跛腿,怎么和人家谈恋爱?再者说,那时候的我们是那样的小,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呢?他说赵老师,有些事你是不知道的,小莫在和你们读书的时候,就已经显得比你们成熟了,而他的跛腿,现在想来,在那个年龄阶段的女孩子眼里,并不是很大的障碍,小莫虽然身体残疾,但他聪明,长得也很有特点,主要的是他有很多的故事。那位老师这么说的时候,我就想,小莫的腿是不好,但他其他的方面,的确都很优秀的。
小莫在我们上初二的时候,不知道什么缘故,他被老师安排在教室后面的某一个位置上,他的同桌,就是我们全级闻名的女生小菊。小菊不但长相难看,而且粗鲁,曾经有一次,她在和男生打架的时候,打烂了那男生的鼻子。可能是老师太过讨厌她吧?或者其他的原因,她就被安排和小莫坐在了一起。
那时的具体光景我是无法想象的,因为我丝毫没有注意到这点。2009年的一天,我下午放学之后吃完饭,闲来无事去找小莫谈心的时候,小莫就和我说起他那时的岁月。
小莫说,那时候他的跛腿并不是造成他心理障碍的最主要原因,他的腿是造成他心理障碍的原因之一,但主要的,是他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在面对女孩子的时候,都显得很是羞涩。但他还是喜欢上了那个叫小菊的姑娘。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对女性也没有清楚的认识,但就是这种懵懂的感觉,反而刺激了他的好奇心。小莫说,小菊虽然很粗鲁,但她的心是善良的,她在看到他身体残疾的时候,总是投以善意的目光,并且,从来不问他身体致残的原因。小莫说,他长了那么大,还从来没有一个女生给过他如此善意的目光,因此,他很感激她,他觉得小菊不像其他女孩那样嫌弃他,鄙视他,他就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和她说话。而那女孩,却也经常问他一些学习上面的问题,渐渐的,他们就熟知了起来。说到了这里,小莫就又说,那时候,他帮她,主要的原因,其实也是帮助他自己,他那时候始终感觉他是一个无用的人,谁想到,他也能够帮助别人做事的,所以他有一种认同感。
小莫说那姑娘长得像他的姐姐,这让他有一种亲近的感觉,加之她也很乐意和他说话,他就又开始了他画连环画的生活。他画得当然要比小学的时候好,但他只是画给她一个人看。他都不知道他那时的交往是不是恋爱,但他那时很开心。他都忘掉了他身体的残疾。所以他在后来的好一段时间里,挖空心思想了很多离奇的故事。他急切需要温暖的心灵,在那里,第一次,真正肆无忌惮地向着小菊开放。
说起这些的时候,小莫总是一副幸福回忆的样子,也总是轻描淡写的样子,似乎并不想告诉我全部。我也就不再追问那么多。我只是在心里想,或者,就是那样的生活,在很大的程度上增强了他活着的自信,也成为他后来逐步走向成功最为主要的动力。尽管那样的生活,致使他的学习不再像小学时那样的优秀。
如今我还在沙南镇上当我的老师,成为一个安静的教书先生。我从顽皮的孩子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唯唯诺诺的中年男人,那时候的锐气似乎已经从我的身上溜走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到了这一步。我最初的想法是当一名酒店管理人员,但我的高考成绩不尽人意,那年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我报了师范院校。我听人说,当你什么也干不成的时候,你可以去当老师,而我果然就当上了老师。我并没有按照我的意志成为一个赚大钱的人,一个生意人,但自从我当上了老师,每天面对我的学生的时候,我终于发现,当老师并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要教好学生,很是不易;而要让学生们快乐健康地进步,那简直比登天还难!但我依然在这么做着,为学生,为我,为我的家人。
至于小莫,他也没有我所预想的那样成为画家或者作家,生活的道路充满坎坷,生活的艰难很难让他静下心来完成自己的梦想,他必须要有所行动,生活才能有所起色。他自从辍学之后,先是跟着我们村的副业队到建筑工地上打工,后来又去过玩具厂、肥料厂,也摆过小摊、开过面的,到后来,就又到大型工地上开挖掘机。2009年的春天,他用他自己辛苦赚来的钱,终于收购了沙南镇西侧的那个小型采沙场,成为我们年轻人当中一个不多见的企业家。
我知道,小莫的心里装满了故事,他也一定有很多想法想通过文字对人们诉说,但那也许是将来的事,也许一直要等到他老去的那一天。他首先必须赚到钱,来养活自己,养活他的家人,像他所说的那样,他也要结婚,也要有小孩。我想这就是一个普通人最想得到的幸福,小莫正在为此而努力。小莫用他的残手和他的智慧,已经为他自己打开了美好生活的大门。他的成功,将指日可待。
我除了每天给学生上课和阅作业之外,每周都会骑着摩托车回家看望我的孩子和我的父母亲。回忆我小时候的生活时光里,我似乎是突然间由着小孩长成了大人,我的父母亲也突然之间变老了。小莫呢,在他成长的岁月里,我想,时光一定如同蜗牛一般的速度在前进,因为,生活给他的磨难,的确很多。他总是在他人生的紧要关头,需要静下心来想一想,并不像我或者大多人那样,有人帮助,提供意见。但小莫每一步都走得很好,走得使我都开始羡慕。我想小莫假若没有辍学,没有外出打工,他考上了大学,那他的人生将是怎样的一种局面?他可能在某个机关里供事,或者在某个流水线上当工人,或者和我一样,成了教书先生。他可能因此给他人生的起点画上了一个完美的破折号,也可能和我们一样得到了自己的幸福,但那样,他就真的幸福吗?或者,在他的眼里,如今的我就一定是幸福的吗?人生没有如果,我也不应该拿自己的标准推测他的准则。也许在他看来,如今的我反而不幸。
但不管怎么说,小莫在和我几乎相同的年龄里,尝到了比我多得多的生活的苦辣滋味,他也因此比我要更加的成熟,那个早年和他同桌的女生小菊,现在已经成了他的媳妇。虽然他的母亲没有等到他长大的那一天享上清福,他却在后来的日子里,让他的奶奶过得很好。他的父亲也不再外出打工了。家里的其他人,他的哥哥、嫂子、侄子,都很健康。即使他的奶奶后来去世,他的父亲,自从他结婚之后。也不再为着他的将来而担忧。他的父亲在抱着他的侄子的时候脸上展露出来的笑容里,分明有一种期待,那就是将来的某一天他也要抱着小莫的孩子,站在墙根下晒太阳。日子就是那样的日子,但这点,对于小莫来说,极为重要。
2011年夏天的某一天,我吃完饭后去找小莫,采沙场的人说他回家了。那天正好是周末,我买了一些菜,骑上摩托车,回到了自己的老家。我的孩子很健康,我的父母也都很健康。我吃完饭,抽着烟,上山去找小莫。我想我突然之间有话要对他说。我掀开他家的大门,他的父亲坐在廊檐下吃饭,我说小莫呢?小莫的父亲说,可能去了玉米地。我一听这话,就猛然间记起他的母亲生他的那个地方。我说那你吃,我找他去。我这就走出了他家的大门。
夏天的太阳在那个时候还没有落山,家乡的山水在我的走动下浮现出我小时候曾经记忆的容颜。我一路唱着歌,摸索着,来到了那一片逼仄的山坳中。快要落山的太阳很红,我看见小莫坐在一片茁壮成长的玉米地旁吸烟,他的脚下,放着一瓶酒。我轻轻走了过去,选了一块野草茂盛的地方坐下,拍一拍小莫的肩膀。夏天的玉米地很热,也很安静,小莫敞着衬衫,微风吹过来,展现出他饱满坚硬的胸部和有着几条明显腹肌的腹部。我坐在他的左侧,看到他的右臂很粗。他的左臂虽然残疾,但也由于得到了长期的锻炼,比起早年留给我的单薄的印象,已经很是结实。小莫看我坐下来,笑一笑,递给我酒瓶,说,我经常来这个地方看一看的,今天有人陪,就更好了。我说小莫,当初的时光就是那个样子的,假若是我的母亲在地里干活,也许我也会和你一样出生在地里的。小莫说,我的母亲她一生很苦,而我却没有给她买过任何东西。她供给我上学,我却没有念成书……他说着说着就掉下了眼泪。
我无法想象小莫当初到工地上是如何打工、如何受尽工头的脸色的,他到小镇上摆摊,又是如何耐得住那样的煎熬的,甚至后来开挖掘机,他到底是通过了怎样的手段,才掌握那辆庞大的机器的。我只知道,就是因为他的命很苦,所以他一定要奋斗的。但是比起他的母亲来,比起他的姐姐来,他的命苦,就又不算是什么了。他也一定想,即使他们大家都很苦,他们也并不是一生下来要受苦的,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信念,他才能打拼到如今。因为我知道,即使是燕雀,它们也有展翅翱翔的自由。小莫他是人,他一定要展开他那残缺的翅膀,朝着蓝天飞去的。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