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学干预现实
2012-04-29黄秀国
举世瞩目的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授给了西班牙—秘鲁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略萨是拉美文坛上一位极具影响力的小说家、批评家和戏剧家,是西班牙语文学界最杰出的作家之一。在此次获奖之前,他已经几次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作为一位多才多艺、勤奋高产的作家,他的作品涉及小说、戏剧、散文、文学评论和政治等各个方面。他的成名作是发表于1962年的长篇小说《城市与狗》。该书因为揭露军校的黑暗内幕,引起秘鲁军方的不满,曾经被禁,并被公开焚烧。其后发表过的主要作品有《绿房子》、《胡利娅姨妈与作家》、《公羊的节日》等小说。另有多部戏剧问世,如《塔克纳小姐》、《琼加》、《阳台上的疯子》等。迄今为止略萨已出版各类作品二十多部,成为20世纪60年代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代表人物。略萨因为写作技法的深刻多样,被誉为“结构现实主义大师”。
略萨出生于秘鲁阿雷基帕,后随父母搬到了利马。20世纪50年代他曾在圣·马科斯大学就读。50年代的秘鲁,国事动荡。后来略萨以此段经历为素材,写成了小说《教堂里的对话》。大学毕业后,他离开秘鲁,先后去了伦敦、巴黎和马德里追求自己的文学梦想。1959年随着《首领们》一书的发表,略萨的作品开始引起国际关注。到了80年代早期,略萨已经成为世界上作品最畅销的拉美作家之一。80年代末,他投身政治,开始组建政党,并于1990年参加秘鲁总统竞选,结果败给了藤森总统。竞选失败后,他正式宣布退出政坛,与妻子到伦敦居住,后加入西班牙籍,专心投入文学创作,并在美国、法国、西班牙、英国等国的各个大学担任客座教授。略萨现定居纽约。
略萨的作品初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杂烩,既有关于特鲁希略独裁统治下多米尼加共和国人们悲惨遭遇的历史小说《公羊的节日》,也有根据19世纪巴西宗教起义改编的小说《世界末日之战》。还有对炮制肥皂剧的剧作家的后现代式的描写《胡利娅姨妈与作家》和描写现代版包法利夫人的小说《坏女孩》。他的作品涵盖了从意识形态到男女性爱的人类的各种体验。但是他多数作品政治色彩浓厚,密切关注拉美国家的政治腐败和国家遭受的灾难。诺贝尔奖评选委员会认为略萨的作品“揭示了权力的结构,用锋利的笔触刻画了个人的反抗和失败”。 略萨本人也说,对于一个拉美作家而言,要规避政治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文学是生活的表达,不可能把政治从生活中剔除。拉美文学向来有“干预现实与政治” 的传统,这也使得巴尔加斯·略萨更加重视文学的社会功用,希望通过作品对现实的描绘和谴责, 唤起人们变革现实的勇气和希望。
略萨的眼光的投射阈也绝不仅仅局限在秘鲁,他关注的是整个拉美大陆的命运。《公羊的节日》作为略萨的代表作,是略萨仅有的两部不以秘鲁为背景的小说之一(另外一部小说是《世界末日之战》),描写刺杀多米尼加独裁者特鲁希略及其后续情况。故事取材于特鲁希略统治多米尼加共和国三十多年其间和其后的一些真实历史事件,着重反思知识分子在高压政治下的表现和反应,反思他们不但没有独立自由的思想反而助纣为虐的原因。历史上特鲁希略确有其人,他不仅是多米尼加共和国而且是加勒比地区极具影响力的人物。他从1930年上台到1961年被暗杀,共执政三十一年。特鲁希略本人曾经在美国占领多米尼加时期,接受过海军陆战队的训练。1924年美国撤离之后,他成了多米尼加国家警察的头目。在他的领导下,这支警察队伍变成了多米尼加国家军队,成了特鲁希略的个人势力。
小说的名字《公羊的节日》源于一种在多米尼加特别受欢迎的“默朗格”舞曲。略萨在小说的开头引用了“默朗格”舞曲《他们杀死了公羊》的一段歌词:
人民
以极大的热情
庆祝
公羊的节日
五月三十号
“默朗格”是由尼克﹒劳拉于1920年创作的一首舞曲,特鲁希略本人特别喜爱这种音乐,现在这已被视为多米尼加的国乐。因为特鲁希略被暗杀的时间正是1961年5月30日,所以此处这个歌名的实质是将特鲁希略比作了在狂欢中被人们杀死的公羊。
小说里有三条并列展开但又相互交织的故事线索,通过不同的叙事视角从各个方面展示了多米尼加共和国政治和社会环境的历史和现实。第一条故事线索从一位美籍多米尼加裔女子——乌拉尼亚·卡布拉尔的视角讲述。作者运用延宕的手法,从小说的一开始就搁置了背景介绍,步步设疑。乌拉尼亚一时兴起从美国来到了多米尼加共和国,街头的景象勾起了主人公对往昔的回忆,暗示她正在故地重游或者回归故里。直到小说第一章的结尾,她来到大宅前开口说,“我是乌拉尼亚,是阿古斯丁﹒卡布拉尔的女儿”时,乌拉尼亚的身份才最终确定。接下来乌拉尼亚的内心独白表明她是一位成功的律师,身边不乏异性追求者,但是她却一直独身,因为她不能和异性建立健康的男女关系。此外她和父亲之间似乎有难以化解的仇恨,她几十年拒绝与父亲通音信。悬疑再次出现,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使得乌拉尼亚哪怕看到父亲已经奄奄一息了,仍然不肯原谅他,反而用尽各种手段挖苦、讽刺和折磨父亲?但作者却不急于给读者释疑,转而去介绍其他的情节。在乌拉尼亚的讲述中,多米尼加的独裁者特鲁希略是一个荒淫无道的人,就连自己身边的达官要员的老婆也不放过。例如,他安排自己的外交部长唐伏瓦伊兰去各国执行公务,目的就是支开他,自己好爬上唐伏瓦伊兰妻子的床。乌拉尼亚责问父亲卡布拉尔,自己的母亲是否也曾为了他的前程,被特鲁希略侮辱过。此事似乎在暗示,正因为父亲对母亲的卑鄙行为才使她对父亲恩断义绝。乌拉尼亚又通过讲述身边同龄的少女和特鲁希略长子兰菲斯的惨痛交往经历,进一步说明兰菲斯借着父亲的权势滥施淫威,玩弄女性。此外还有一个细节,似乎说明卡布拉尔很关心和疼爱自己的独生女儿。他提醒乌拉尼亚不要像其他被误导的少女一样被兰菲斯光鲜的表面迷惑,不要和他亲近,“你只要看到他,就赶快跑到我这里来。到了我身边,他就不敢伤害你了”。如果说他有过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把自己的妻子献给独裁者的卑鄙行为的话,但至少他对女儿还是爱护有加的,还算是一个慈爱的父亲。此时,乌拉尼亚的表妹来看望自己的舅舅,并不断质问乌拉尼亚为何几十年杳无音信?在阿德丽娜姑妈家里吃晚饭的时候,面对亲人的一再追问,乌拉尼亚终于不得不正视自己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原来卡布拉尔在失宠之后,为了重新获得元首的青睐,他把年仅十四岁的女儿献给了自己的“大恩人”——特鲁希略。而特鲁希略年老体衰,当晚根本不能勃起,恼羞成怒之下,他用手指强奸了少女乌拉尼亚。乌拉尼亚身心遭受极大的创伤,在教会学校好心的嬷嬷的帮助下,获得了去美国学习的机会,火速离开了多米尼加。此刻读者的疑虑也已经全部解开。乌拉尼亚的人生悲剧,多米尼加人民在独裁统治下的苦难,即使几十年过后仍不能平复的身心创伤,汇成了全文的最高潮。相较于这些难以言说的苦难,一切讨伐的文字都显得苍白无力。
第二条故事线索集中在特鲁希略的最后一天,从他早晨起床到被暗杀的一天的经历,展示了集团内部不为人知的内幕,中间夹杂对往事的回忆和评论,时间跨度特鲁希略的一生。如果说乌拉尼亚是从暴虐的政权之外用一个普通多米尼加人的经历来声讨独裁统治,特鲁希略本人的叙事和心理活动则是政权内部的一次自我真实剖析。清晨醒来的特鲁希略望向窗外,看到天空“不见一丝光明”,这似乎暗示着多米尼加的人们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特鲁希略对昨夜送来供她享用的女孩(读者一直猜测这个女孩的身份)十分不满,因为她不能使自己勃起,进行性生活。由此,通过特鲁希略自我的叙述和抱怨,读者会发现独裁者此时已经七十岁,年近古稀,但是却依旧荒淫无度。特鲁希略老迈的身躯似乎也象征着他的独裁政权已经江河日下。特鲁希略自己的点评展现了多米尼加的政治内幕。多米尼加所有的关键部门都是特鲁希略及其族人把持,他的长子兰菲斯在军队里担任要职,在父亲死后又把持了国家政权。特鲁希略自己当祖国的“大恩人”、实权者。他还把自己的一个弟弟扶植为傀儡总统,另一个弟弟掌控着多米尼加的国家电台——“多米尼加之声”。多米尼加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型企业都是国有资产,是特鲁希略家族的提款机。特鲁希略利用阿贝斯·加西亚的情报组织和秘密警察,毫不留情地清除异己势力,滥杀无辜,制造了一桩桩血案,多米尼加的民众生活在白色恐怖之下。他自己辩护说“为了多米尼加,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此外,他善于玩弄政治手段,常用失宠、受宠的手段来考验自己的部下。乌拉尼亚的父亲,卡布拉尔“智囊”,糊里糊涂地被特鲁希略冷落了,寝食不安,冥思苦想自己的过错,最终把自己心爱的女儿奉献给特鲁希略以换取他的欢心。慑于特鲁希略的淫威,在他面前人人都显得战战兢兢,不敢表达自己的观点,只是溜须拍马。参议员奇里诺斯明明把个人资产转移到了国外,却还对特鲁希略表忠心道:“谁也没有想过这个政权会结束,谁也没有想过我们会离开祖国。谁会去想有一天地球不再围绕太阳旋转了呢?”
第三条线索是特鲁希略的暗杀者,这条故事线索中有四个关键人物,他们都直接参与了暗杀计划。英贝特原本是个政治家,他痛恨特鲁希略统治的残暴和欺骗,本来想利用古巴的军事力量推翻特鲁希略的政权。失败后,意识到孤军奋战力量单薄,就参与到了其他暗杀者刺杀特鲁希略的计划中。安东尼奥本是特鲁希略的一个贴身护卫,坚定的支持者,后来安东尼奥的弟弟成了政府的一个政治阴谋的牺牲品,他就立志为弟弟报仇。萨尔瓦多,又称“突厥”,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因为痛恨征服针对天主教的罪行而发誓要刺杀特鲁希略。刺杀行动之后,“突厥”因为害怕自己的家人遭到报复主动自首。他和他的弟弟在牢狱里受尽了惨无人道的酷刑之后,被处死。“突厥”的好友,阿玛迪多,原本是一个军官,为了向特鲁希略表达忠心,他放弃了爱人。后来又为了完成特鲁希略对自己的考验,不得不杀死了爱人的哥哥。阿玛迪多因此而痛恨自己,痛恨特鲁希略政权。刺杀完成之后,他和同伴在逃亡的过程中被打死。
小说的最后,三条线索汇集到一起,故事色彩越来越灰暗。暗杀者们在军事情报处遭受的非人折磨,暴动的失败,乌拉尼亚被强奸,特鲁希略爪牙们进行了恐怖的报复之后又逍遥国外,等等。小说对独裁政权的“百科全书式”的描写展现了特鲁希略独裁政权的灭亡轨迹。但是小说毕竟不是历史文档,略萨善于把想象和历史事件交织在一起。例如,小说中卡布拉尔一家的故事纯粹是文学想象。另一方面特鲁希略本人、暗杀者等都来自于历史上的真实人物。在揭露和批判独裁的同时,小说也在提醒年轻一代要牢记独裁统治的危害,不要让历史重演。这也正是“文学干预现实”的根本目的所在。
作为同样来自拉美并享誉世界的作家,略萨经常被拿来和同样来自拉美的1982年的诺贝尔奖得主马尔克斯进行比较。略萨在文学作品的创作中运用出神入化的叙事技巧立体地展示历史和现实,使人不免会联想到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但这种表面的类似并不能掩盖二人作品内在的差异性。与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绮丽魔幻”的叙述风格不同,略萨作为“结构现实主义”代表性作家,在看重叙事技巧运用的同时,也注重小说对当下社会现实的关注。他十分崇拜法国哲学家萨特,推崇他的“存在主义”观念,认为文学最基本的功能就是干预社会。他的多数作品都以自己的祖国秘鲁为背景,虽然远离祖国,但是他的精神一直和秘鲁息息相通。他自己也曾说,无数次想离开秘鲁,永远忘掉秘鲁的落后,但是却永远把祖国记在心头。《城市与狗》中的军校生活以秘鲁的莱昂西奥·普拉多军校为原型。里面聚集了来自秘鲁各阶层的年轻人,代表所有种族。那里充斥着暴力、偏见和仇恨,成了秘鲁社会的一个缩影。
当然,略萨从不认为自己的小说是历史教科书,他的小说创作中总是历史事件和虚构情节交织,成就了一个个指涉社会现实又不为地域主义和特定时代视角所局限的传奇。略萨曾说过“小说中运用谎言是有根据的,这样可以弥补生活中的不足”。他写道:“小说是基于历史事实和个人经历还是出自作者的想象,其间的差别极其重要,因为虽然语言可以再造现实,但是也可以通过语言的魔力修饰现实。”
略萨和马尔克斯两人的政治理念也截然不同,这也反映在了文学创作中。马尔克斯是左倾激进主义者,和卡斯特罗是好友,而略萨则政治保守。略萨年轻时也曾思想激进,他青年时候曾经前往古巴朝圣。但后来略萨政治上转向保守,成为一个反集权主义的自由主义者,他经常抨击拉美的古巴和委内瑞拉等左翼政权。这也使得他和秘鲁的左翼知识分子产生了冲突。但略萨始终没有摒弃文学家作为社会喉舌的责任,保持了文学的抗议功能。他所有的小说里都贯穿着一个主题——人类对于自由的渴求以及由此而进行的抵制、反抗和遭受的挫败。
此次把诺贝尔文学奖颁给略萨,实际上是对拉美文学和西班牙语文学重要性的一个肯定,说明它们已经在世界上获得了一席之地。墨西哥总统费利佩·卡尔德龙认为此次诺贝尔奖是整个拉美的骄傲。当略萨早年到欧洲时,他看到拉丁美洲似乎只是一个和独裁者、革命者和天灾人祸联系的地方,但是今天马尔克斯,略萨,阿根廷的胡里奥·科塔萨尔,墨西哥的卡洛斯·富恩特斯等20世纪60年代崛起的作家正日益证明拉美也盛产艺术家、思想家和小说家。
参考文献:
[1]﹝西班牙—秘鲁﹞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著.赵德明译.公羊的节日[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2]﹝西班牙—秘鲁﹞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著. 赵德明主编.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全集[C].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6 .
[3]詹玲.巴尔加斯·略萨“携新作另投明主”[J].外国文学评论,1997,(02):137-138.
作者简介:
黄秀国,复旦大学外国语学院英美文学博士研究生,山东大学威海分校翻译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