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
2012-04-29李钢音
男人貌不惊人,他拖着行李箱,混在火车站密密麻麻的人群里,谁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火车站这样的地方,像在办人间展览,大家都是展品和看客。进站口不远的花岗石地上,铺了一层塑料布,再堆上红红绿绿的被条,十几个外出务工的人挤在一起席地而睡。他们出了门就满世界为家,风餐露宿的,把脸面豁了出去,趁着没人来干涉,一个个都睡得很死。有人还把一只穿网鞋的脚蹬出了被子,姿势别扭地偏仰着头,咧开嘴,竟然在打鼾。男人夹在进站的人群中,低下眼看看他们,心里有一点叹息。
进了站,手忙脚乱地过了安检,拖着死猪一样的行李,查看大屏幕上的车次,上自动扶梯,找到候车室,终于吁了一口气。候车室也是人满为患的,各种气味混杂,水笼头前和厕所里全是人。隔了一会儿,扩音器里召唤准备检票了,人群骚动起来,早早地拥在过道上,亦步亦趋地向前挪。检过了票,相跟着穿过长长的甬道,一路小跑找到自己的车厢。上了车,左挪右腾地放好了行李,找地方坐下来,身上已出了微汗。一车厢里的人都经过了奔波,慌乱甫定,这时候看清了打扫干净的车厢,枕头被褥叠放在铺上,心方才落下一些。
车开不久,多数人也就睡了。一觉醒来,忙了一阵吃饭喝水上厕所,见车窗外的天色暗了,正在春耕的黄褐的土地一块块地延展到远山边,觉得旅途才算是开始;刚一这样想,又觉到了枯燥和无聊。
男人讲究养生。吃完了一份盒饭,他开始沿着窄窄的过道散步,一路披荆斩棘地避开人们的腿脚身体,向前走到了硬卧车厢,向后走到了软卧和餐车那里,而后折身返回。他木着脸,没有表情,嘴里机械地说“请让一下”、“借光”、“谢谢”。
此时大家各安其位,有了闲心,偶尔有人瞥一眼他,觉得这男人是有几分不同寻常的。他长了一个大脑袋,脑门宽阔而发亮。眼睛不大,眼光却镇定,沉了一些东西在里面,向人脸上扫来时有几分犀利。他是50岁上下的年纪,自然是有阅历的,以中国人的经验来看,有可能是个什么官,这官做得并不大,不然,也不会挤在硬卧车厢里。这一瞥,有了一点印象,但很快也就消散了。人心在许多时候像一潭水,倒映着过来过去的世界,过去的也就过去了。大家继续攀谈,或者打扑克。打扑克是火车上最好的娱乐,一局打完,车就不知走到了哪里。
这一路的来回,男人面目呆板,其实,他心里是生出了很多趣味的。他这个人,照自己看来,年轻时浑浑噩噩,工作、恋爱和结婚,回想起来,像做了一场不由自主的梦。中年以后,他渐渐地有了一个爱好,就是琢磨人。这个爱好带给他的乐趣,几乎找不到言语来表达。打个比方,原先,他是显微镜下的细胞,在那里挤挤游游,分裂,重组,现在呢,他站到了显微镜后面,眯着眼,看别的细胞不安地动荡。随着经验的增广,他又发现,这爱好向他展开的天地可说是深不可测,许多的事情,他只能发现,却无法深究;而且,这个爱好不显山不露水,不妨碍他过自己的一份日子,不像爱好钓鱼的人,总得扛着个鱼竿,爱好跳舞的人,常常为场地和舞伴操心。
他的爱好也传染给了妻子。他们的一儿一女都大学毕业工作了,大女儿还成了家,夫妇两人在床上已经多年无话。现在,有了这个爱好,他们偶尔会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到夜深。他们互相启发,提供材料和观点,把话题一点点地推进,像两个乐此不疲的侦探。刚开始,他们琢磨周围的人,亲戚、熟人、同事和共同的朋友,这些人被他们反复地研究,得出了结论:谁是自私的、视钱如命的、小家子气的、脑子有问题的,谁是虚伪的、爱说谎的、削尖脑袋往上爬的,谁是好色的,谁是为情所困的,谁是心理变态的。这些人都琢磨完了,他们就从过去的经历中寻找对象,比如,他妻子年轻时的一个追求者,他的单位里那个十几年前跳桥自杀的人,她的娶了比自己小20多岁的老婆的舅舅,他的结过三次婚的小姨。一时缺乏材料了,他们便去研究电视剧里的人。电视剧里的人,往往不如生活中的精彩,用他妻子的话,是没有嚼头,因为他们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原本就是演出来让大家说的,大量的真实被过滤了;生活里的人呢,只能悄悄地研究,却不能公开地说,偷情的乐趣或许可有一比。
有一回,隆冬的夜晚,他们躺在各自的被子里,熄了灯,琢磨起一个女邻居来。那女邻居也算得一个人物,别看她只是一个货场记录员,这辈子尽跟风花雪月打交道了,闹下了很多桩风流事。在他们的单位宿舍里,女邻居几十年声名狼藉。女人们蔑视她,自以为正派的男人躲着她,孩子们编顺口溜骂她。他妻子提起这女人,只从鼻子里哼一下,以后都懒得提。可是在那晚,妻子忽然说:“其实,我很佩服她一点,她一年四季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天也不放过。你想想,要保持这样,冬天得比别人早起,夏天要比别人勤擦汗勤扑粉,几十年如一日,也算一种耿劲,一种追求,一种精神。我就做不到。”他也说:“对啊,换个角度想,她做狐狸精,白骨精,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那要用自己的名声脸皮去换,很多男人都不肯。她为什么,不就为了讨男人的好?有几个男人真对她好了?到头来孤魂野鬼一个,还背着个坏名声。照我看,她还是个壮士哩!”他们笑了两下,随即沉默。而后她说:“我们也是壮士,有几次差一点就离了,挺一挺,熬过来,也照样是一辈子。还算儿女争气,老有所养。”他不语,伸手到她被子里,捏一捏她的手。那一刻,屋外的世界是严寒和广大的,他们的小日子却抗得住它。
男人想抽烟。他走到车厢连接处,那里已经站了两个烟民。他掏出烟来,点着火,背靠车壁,看看另一侧的一个男人。那男人也看看他。廊灯暗淡,丝丝的冷风渗进来,他们喷出的烟纷乱了一阵,消散在车厢的杂味里。
一侧的男人瘦高的个子,穿一件小碎格子的毛料西服,眼睛很大,凹下去,有憔悴之相。他在哪个小机关里做事,要么是个老师,反正是文化人。在男人里面,他绝不是可以做中心的那一类。他是面善的,还有些懦弱,但他对人对事总有自己的主意,因为不很入流,他的主意往往显得固执。如果他有家有室,他的老婆并不贤惠,毛料西服不算新了,衣角却还吊着线头,那线头也是旧的;裤子也嫌短,看得见棕色的尼龙袜和脚踝骨。如果他是单身,他就是个不会照料自己的男人。还有,他的面色是一种黯淡的白,明显的营养不均,要么是常年心思太重引起的。他的思维和人们认同的正常状态有或多或少的偏差,他看人的时候,几分恍惚,梦游似的。总之,他是无害的,但也未见得有多大的能力。
靠窗还有另一个男人,像小杂货铺的老板,叉腿站着,是背靠车厢、面朝人的防御的姿势。他的头发剔得短短的,脖子也是短短的,牙齿和手指都有烟熏色。藏蓝的发亮的夹克里面穿一件手织的毛衣,织得花样繁复,能想到他女人坐在铺子里的铁炉边织毛衣,一针针的,把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心思也织了进去。他看人,是平平地看过来,有一点漠然和自得。这样的人,有他的义气,也有他的狭隘,平日里并不凶蛮,但你不小心惹着了他,他是会操家伙跟你拼命的。
他们默默地站在这逼仄的地方,吞云吐雾。偶尔有人端一碗方便面过来,又有人提一个水杯过去,他们侧过身体让开,还是默默的。火车上的时间,咣铛咣铛地数,数得太急太密,反而更枯长。
车厢头的边凳上,对坐了一对男女,正大声交谈,话声清楚地传过来,不能不听。男人刚才经过,瞥了他们一眼。这趟火车从成都开往南宁,那男人是东北人,女人是湖南人,坐在那里不急不躁地拉家常,明显都是常在路上讨生活的。男的穿一件皮上衣,下面有备而来地套一条运动裤,跷着腿,脚尖一点一点地,用一只茶垢斑斑的玻璃杯喝水。女的不会打扮自己,人到中年了,模仿满大街年轻姑娘的时尚,齐腰的镶皮夹克,紧紧的牛仔裤,又怕露出一截后腰,一面说话一面伸手拽衣服,倒像那男人要轻薄她。男人没有这个意思,旅途索漠,他只想听她大声地说话。她的声音有尖利的裂帛之感,却是一个心无城府的女人的声音,这样的女人有她的可爱之处。她掏心掏肺地说她自己,她老公,她儿子,全然不顾对座素未谋面的男人是否有兴趣。
“他原来也是帮人家洗煤嘛,后来就自己开了这个厂。唉呀,很辛苦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休息的,真的!过年嘛,当然不做了。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就是打麻将,昏天黑地打几天。你想嘛,开洗煤场,不能开在热闹的地方,因为有污染嘛,只能开在山沟里,连个商店都没有,卡拉OK都没得唱。开始我坐那个车,坐一次吐一次,现在习惯了,不吐了嘛。钱嘛,还是赚的,这两年不如原来了,赚得少。我老公说,再干几年就把洗煤场卖掉,回家做点别的生意,跟儿子在一起。我儿子很聪明的,老师经常夸奖他。他听话,吃完晚饭就做作业。我说,勇勇,你刚吃过饭,出去玩一下嘛,坐在这里不好消化嘛。他不听,我说多了,他还翻白眼……没办法,要考大学嘛,现在竞争很厉害的……”
她对面的听者把茶叶喝到了嘴里,“呸呸”地吐两下。女人收了声。一时无话。
男人把烟头塞进烟灰缸,走回车厢。经过两人身边,睃他们一眼。他们都看向窗子,窗玻璃外面是黑夜,他们看见的还是自己,于是又把眼光收回车厢。
男人回到自己的铺位,铺位已经被四个年轻人占了。他们把一个箱子立起来,铺一张报纸打扑克。他们的表情很投入,甩起牌来恶狠狠地,一甩定乾坤似的。遇上牌臭,便骂上一句。对方作弊了,这边的便扑过去,作又打又踢状。他们断断续续的话题,是房子和房价的事情。
男人将胳膊撑在中铺上,曲起一条腿,站在旁边看他们打牌。
他们都是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在一家公司里跑业务,此行是去广西做营销。从口音和衣着分辨,其中一个是成都人,另三个是从农村、乡镇或者小县市读书出来的。成都人穿着白T恤,牛仔裤,走到哪里都不显落伍;另三人则是西装或夹克,过于正式,穿夹克的那个还打了条红领带。
那个最年长的,团白脸,软塌塌的头发,不过三十岁左右,是这四个人的小经理。他蹙眉道:“唉,我就是爱操心,从小就是这个命!”他说得并不错。男人站了片刻,已经见他操了几次心。比方成都人泡一碗方便面,他担心那面泡的时间不够长;比方大家都吃红领带带来的瓜子,他担心吃光了红领带会不高兴,因红领带平日极度俭省;又比方谁说了一句他有艳福,老婆长得养眼,他叹气道:“唉,操心啊!”他比别人留意细部,枝末微节都放在眼里,有几分妇人心肠。不过,他做这几个人的头是理所当然的,因他同时又很大度,天生有服人的素质。别人的挪揄和嘲讽,他能照单全收。他命令对家交出藏在屁股下的牌,本来笑嘻嘻的一张脸,面色突变,寒意飒然,由不得对方不交。一个人的成败,在历史学家那里,有大言振振的理论,换到一个人具体的日子里来,往往由性格和气质来决定,性格和气质,又是点滴积累的。他这样一个人,领导另外三个是足够了,可不知他有没有将才,如果有,那也还需要时运。
成都人的脸貌,像偶像剧里的男主角,剑眉,高鼻梁,轮廓分明的嘴,声音却奶气未脱。他的满不在乎的神气里,有一种行走各地的旅行者的坦白,与世无争。在男人眼里,他自然还是个孩子,看不清他长成男人的一天。其实,除了一张英俊的、时尚的脸,他在其他方面都很平庸,性情也是和顺的。他这样的小伙,长在城市的中心,而城市的中心也像旋风的中心,有一种经年不变的平静,表现在他身上,就是一切都习以为常,不足为怪。这样的态度也没什么不好,可毕竟缺了点力道,所以,他在同伴中,便显得可爱而轻浮。他莫名地高兴起来了,伸出手去,搓一下别人的耳朵,要么兀头兀脑地哼一句歌,没心没肺的样子。他的父母肯定是宠他的,他对这个世界也就带了几分爱心。他这一生,能遇见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失恋?离婚?当然了,事情的大小,又是由一个人的心来决定的。
穿夹克系红领带的这个,就比成都人沉重了,他的沉重是命里注定的。显然,他来自农村,他的肤色和地方话就证明了这一点。可以想象,读书,上大学,留在城市里工作,他都需付出很多。这些都实现了,房子的问题又令他焦头烂额。他说,他已经存了3万块钱,但还不够首付,小经理建议他去看看城郊的二手房。就这个问题,他们讨论了很久。最后的结论是,与其瞎猫死老鼠地碰运气,自己去满城地找房子,不如交一点钱给中介,中介会一套套地向你推荐,直到你满意为止。但是,中介也有很多套钱的伎俩,须小心识别。红领带心里绑上一块石头似地,绑在房子的问题上,别人把话扯远了,说到日本的来历,美俄关系,已说得云里雾里,他还是能横插一杠,把话题拉回房子上来。往后,他的问题还有很多,房子有了,还有女朋友,还有提升,还有孩子,石头是永远绑在他身上的。也许是成长期缺乏充足的营养,他的身体嫌单薄,肩膀斜斜地向下挂,脸腮有几分菜色。他戴了一副眼镜,就连这眼镜都无力架住似的,不停地滑下来,他又不断地把它耸上去。他的心思,只顾埋在自己的一摊烦恼中,不太看周围的情势,所以,对于别人,他是无害的,别人也愿意同情他。
那第四个人,就不一样了。两圈牌的工夫,男人就有两次听他提起临行前总经理对他说的话。总经理在公司走廊上遇见他,拍拍他的肩头说,你们都是公司的精兵强将,别人我还不敢派,我就是派你们去!他复述总经理的话时,旁人都能听出来,暗含一点把“你们”变成“你”的意思。他和红领带有相似的背景,但他是有野心的人,又毕竟太年轻,没有韬略,野心不知如何实现,便把心思对准了小经理。小经理这时候身心放松,专注于瞎聊和牌局,这第四人几番提到渠道、搭建、年销售额之类,小经理不接他的话茬,他脸上便有英雄落单的神色,不服气,又拿话追问小经理。小经理不耐烦了,说:“这些是公司机密,不要在这种场合讲。”他“嗤”了一声,后背一下碰在板壁上,愤然道:“一个屁大的公司,又不是可口可乐集团,有哪样机密喔!”说罢自嘲地摇头一笑。这样一来,他真是在同事面前犯了忌,露出了毛躁和粗蠢。没有人接他的话。也许,这算不得什么,男人想,但他这样是成不了大事的。不成也罢,偏偏他想要成大事,所以他会常常跟自己闹别扭,跟环境闹别扭,这别扭,也许是终生闹着的,一个不小心,反误了卿卿性命。
他们打完了一局,伸懒腰,喝水,重新洗牌。列车员过来了,提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收垃圾。男人避让开,见隔壁厢的下铺有空位,便勾头走过去坐了下来。
他本想随便坐坐。离熄灯还早,午后和这个时候,是火车上最难挨的时间。但在这个厢里,正有一场热烈的谈话,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转了过来。
这里坐了三个人,一个老太太,一个姑娘,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对这老太太很有印象。他记得她是在车快开时上来的,有两个人给她送行。送行者不是她亲属,满脸堆着笑,殷勤地嘱咐老太太一路顺风,车上多休息,多喝水,多吃水果,又说南宁那边已经联系好了,一定进站台来接。老太太受之泰然,跟他们握手告别。她握手,是将双手迅疾地伸过去,不由分说地抓住对方的手,握住后上下一摇,旋即放开,热烈而干脆。就凭这姿势,老太太便气度不凡,跟大多数的老太太们活出了分别。送行的走后,老太太返身指挥车厢里的人替她将行李上架,她并不称请,直接叫“小伙子”、“男子汉”,被她点到的人便义不容辞,帮她把一个笨重的大箱子抬上行李架,又将一个纸盒塞进床底。安顿好行李,老太太在自己的下铺窗边坐下,从随身包里拎出一袋水果,说:“来,吃苹果!”逐个递上。有人毫无防备地接了,有人赶紧摇头摆手,害怕不留神被她塞了苹果。
老太太的打扮很过时,花白的短发不染不烫,是清汤挂面式。脚下穿一双黑色的搭袢绒面布鞋,紧勒鼓鼓的脚面,还有一双白色的线袜,似乎是她年轻时的东西。世界都换了,她却没换这鞋袜。她在黑色粗呢上衣外面,套了件米色的摄影背心,仿佛从不同的年代里随便拉了一件来,堆在身上。不过,她眉眼粗放,嗓门高大,生而有气势,倒压住了她不伦不类的装束。她像一股热风刮进车厢,引得大家都去看她,不知她察觉没有。但她若无其事,显然早已习惯了。
自从老太太上车,车厢里便如同多了另一只广播喇叭,反复播放她的人生简历,邻近的人很快知晓了她的大概。她是六十年代初的老大学生,安徽人,毕业后到西南参加铁路会战。那是热火朝天、人人争奉献的日子,不像现在。现在单位里的人,一个个自私自利,她不爱搭理他们。她做计财处处长那些年,每一分钱都是清白的。她的老伴,做了总工,到处都有他的学生和下属。她参加的这个老年摄影协会,组织大家去南宁采风,要不是她女儿从哈尔滨回来探亲,她本来要跟大部队一路的。她铺下的那个纸盒里,就是她现在的武器,24倍的变焦长镜头和尼康相机。她不怕小偷,因为她身上没钱,她的退休金,几乎都用在替人照相上了。她给贫困山村的人照相,一村人挨个地照,冲洗出来免费寄给他们。还有她家旁边的子弟小学,几百个学生,她让他们按班级排队轮番照相,不收一分钱。
老太太精彩的简历,经不住旅途的漫长,后来也就像划伤的唱片,唱针在某一截反复。原来坐得满满的车厢,只剩下了这个年轻姑娘和这个中年男人,因为,他们无别处可去。
姑娘上车时,男人留神看过她,只看见了一个背影。她的高跟鞋声音太硬,他正勾头往铺下塞东西,她橐橐地走过,声音一下下敲打他的头顶。他抬头看一眼,因是仰视,她的直直的披肩发、系紧腰带的红风衣、一双赭黄色的高统靴子,便都显得扎眼。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很时髦,是包裹严密的那种时髦,可是,他还是纳闷:在火车上穿风衣,岂不拘束?还有靴子,捂脚不说,上下铺也不方便。他妻子曾经说,女人为美受的罪,男人是永远不明白的。
现在,他就坐在姑娘对面,看清了她。她脱掉了风衣,穿一件黑毛衣,身体缩了很多似的,倒有几分单弱,和她之前的那个昂首挺胸、凛然不可侵犯的形象相去甚远。而且,她还是相对保守的,一直坐在那里,话也不多。她的脸型长得好,是长白的瓜子脸,晃眼一看是个美女,现在看仔细了,五官的缺点便掩不住了。其实呢,也没有什么大的缺点,只是不够雅致而已。她最不好看的地方,不是眼睛,而是眼神,她的眼神几分自卫,几分窥探,像两枚挂了灰的葡萄,里面包着自己的仁儿,沉甸甸的、化不开的仁儿。
人和人之间,会有莫名的化学反应,男人还没问为什么,就不喜欢一旁坐着的穿灰夹克的中年男人,当然,或许对方也不喜欢自己。火车上的人萍水相逢,喜欢不喜欢,并无意义。
灰夹克跷着二郎腿,两手叠压在膝弯下,稳坐而长谈的样子。他有一张局促的瘦脸,焦黄的脸色,小眼睛游来游去,还习惯性地咂嘴,赞同、感叹、惊讶和无聊,都用咂一下嘴来表示。他并不专心聊天,时时扭动脖子上下左右地看,似乎同时又想着什么,琢磨着什么。他想什么呢?他不像心事重重、有一脑子需要解决的问题的那类人,相反,他悠游自在,仿佛一只在安全的洞里整理皮毛的田鼠。
男人见过这灰夹克吃泡面。他慢腾腾地打来热水,双手将泡面在窗边托板上放好,取出一袋榨菜,靠在泡面一侧,而后咂一下嘴,两手交叠在腹前坐好,眼睛眨眨地,好像在数时间。过了一会儿,他撕开榨菜,揭开泡面的纸盖放一些进去,想想不够,再放一些。合上纸盖后,小心地把边缝捏好,又砸一下嘴,以方才的坐姿端坐,继续数时间。时间到了,他掀起纸盖一角,伸长脖子查看,面露得色,随后掰好塑料叉子,低头吃一口,抬头看看四周。他一边仔细咀嚼着,一边用眼睛看人,转动的眼珠一片呆滞。男人几乎不忍心看,这样吃一袋泡面还无关紧要,这样过一辈子,就让人难以想象。
他是做什么的呢?他这是去哪里?他的口风倒紧,除了附和别人,借题发挥,他很少提及自己的来历和去处。也没有人好奇。他这样的人,是人群里分母,专为烘托分子似的。
那姑娘倒流露了一点,她是一个县中学的英语老师,趁着假期,回家过了春节,然后去南宁找同学玩。
他们正说着的,是平日遇上的、道听途说来的上当受骗的事情。男人坐过来时,老太太正高声大嗓、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个她经历的事。有一天,她挎着相机去公园里拍牡丹,回家的路上,一个穿中山装的老头和一个相貌清秀的年轻女人拦住了她。那女人自称是她女儿的中学同学,多年前见过她的,把她女儿的名字、她家的住址一一道来,老太太深信不疑。问女人这是去哪里。年轻女人说,她母亲近日身体不好,正要请一旁的大师去看看。那大师微微而笑,对老太太鉴貌辨色,此时开口说,一个月后,老太太家里有人将遭灭顶之灾。她是唯物主义者,向来不听这些鬼话,哪里肯信?可心里还是犯怵。那大师如果说的是她老头,她倒不怕,她老头这辈子风光够了,一大把年纪,也该视死如归了。但大师说的是她女儿,她便越想越发慌。大师说,如果肯出钱消灾,他倒有九成的把握。终于说到了钱,这不就露了狐狸尾巴?可她一时鬼迷心窍,竟一口答应,带着那两人去家里取钱。到了楼下,她让他们等着,自己上楼拿存折。拿好了存折,她忽然内急,进了卫生间。她家的卫生间在楼房转角,有个小玻璃窗可以看楼下。她无意间向下看一眼,见大师和那女子在一棵树下站着,大师微微而笑,在那女子腰上捏了一把。哎呀,老太太双手击掌,她这才如梦方醒,把防盗门反锁了,回到卫生间继续观察那两人。他们等了很久,仰面审视一家家窗户,终归不敢上楼,悻悻走了。老太太说到后来,有一种屈辱,忿忿的,她这样聪明一世的人,竟也险些栽在两个骗子手上。
男人也插进话去,大家将老太太的故事的前因后果分析了一通。
“我还不是?”灰夹克说:“也遇到过这种事!”他曾经用两百块钱换了别人一千秘鲁币。他讲故事的水平,比老太太逊色了很多,干巴巴的,只着重说了那秘鲁币的样子,大小、颜色、图案、手感。他知道自己的讲述并不精彩,却也无所谓,别人爱听不听,他只管慢条斯理地说;说到他以为的关键处,便咂一下嘴。不知何故,男人对他的反感倒削减了一些,他其实是老实人,谨慎、自私而清苦地过日子,欲望也是渺小的,两百块钱,让他瘦脸上的肌肉抽了几下,痛了筋骨似的。
灰夹克把老太太煽起的气氛磨得平庸了,姑娘说时,就只有寥寥几句。她人是偏于瘦削的,声音却不小,只是没有老太太的底气,有一点沙哑。她说的是她家邻居女人的故事:那女人已经有了两个女儿,星期天去别人家里打麻将,路上就被骗了,被卖到甘肃去了,跟人又生了一个儿子。女人被解救了回来,原先的男人也还要她,但她却想念丢在甘肃的孩子,每回提起都要眼泪汪汪的。姑娘的故事最悲惨,但因为是转了弯的别人的故事,那悲惨也就隔了一层。可毕竟是她家的邻居,她的时髦,又被打了折扣似的,也是别人的时髦。
姑娘的故事,大家又东一句西一句议论了一番。话题在四个人嘴上打转,转到了命这个字眼上。
老太太先挑眉申明:“我是不信命的,那次完全是为我女儿担心。人定胜天,人是可以改变命运的嘛。”
灰夹克也说:“那些算命的要真能算,为什么自己还给人家打卦算命?他真会算,早就做皇帝宰相去了。”
男人问姑娘:“你呢,你信不信命?”姑娘摇头笑道:“我?我不懂,没想过。”
男人笑笑,忽然起了戏谑的心,对他们三人正色说:“我就会算命!”
他们这才仔细打量他。男人是当过车间主任的人,拿出态度来,很有掷地有声之感。他的硕大的脑袋,又给他加了分量。
老太太直直地盯着他,问道:“你怎么算?”
男人胸有成竹地说:“我是看手相。”
老太太坐上前,径直把右手伸到他眼皮底下,慨然道:“先给我看看!”
男人心里暗笑,脸上却一本正经。看手相,中国人都知道一点,他知道的也就是那么一点,感情线,生命线,事业线。他做好了穿帮的准备,不过是个小游戏罢了。
边凳上坐的两个人,也将无处着落的眼光投了过来。男人皱紧眉头,仔细看了老太太的手,开口说:“你的事业线比一般人好,虽然不长,但是又直又深。”老太太不置可否地“嗯”一下,这一点,车厢里的人都该知道。男人用两根手指捏住老太太的手掌,左右查看,又说:“生命线呢,也不错。你精力旺盛,一般小毛病没有,有病就是大病,不过呢,能挺得过去。”老太太揪住了症结,追问道:“好,你说,我有过大病没有?”男人冒险道:“有。”老太太说:“什么时候得的?什么病?”男人只能瞎猜了。不过,也并非全然胡诌,他是知道一点病理的。他思忖道:“胃病。你40多岁的时候,得过严重的胃病。”老太太抬起眼皮看看他,闪过一丝信服,问:“住院没有?”男人几乎笑起来,心想,老头是总工,她是处长,即便只是住院疗养也很平常,便肯定道:“当然住了。”老太太又“嗯”一下,身子再往前挪:“还有呢?”男人犹豫了:“还有……那就不好说了。”老太太慨然道:“说,你说,有什么不好说的!我活了将近七十岁,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男人道:“这种问题,要说,也不好当着大家说。”老太太没有丝毫畏缩:“笑话!这个小姑娘你不好说,我老太婆怕什么!”男人看住她,放胆道:“那我就说了啊?”老太太道:“说!”男人压低了一点声音,放慢了语速:“你的感情线,总的来说很专一。年轻的时候有那么一点花,选择多嘛,后来也就从一而终了。但是……”他收住了话。老太太追问道:“但是什么?往下说啊!”男人说:“你家老头,就不如你专一了。”他说了这话,不免几分紧张,不知老太太作何反应。
老太太收回了手,坐进顶灯的暗影里,叹了一口气:“没办法,树大招风。他就是再老实,别人也要往他身上靠。男人嘛,有几个守得住的!”她的声音依旧大,神情却陡然萎了下来。
男人不由得几分内疚。她是当局者迷罢了,这样一个风风火火的老太太,家庭生活可想而知,何况她近七十岁了还独自离家远行,摄影协会,倒是个漂亮的借口。她心里是藏了怨的。大家聚在火车上,相处不深,他不该戳破别人的秘密。
不料,老太太即刻恢复了过来,令人佩服。她指向灰夹克道:“来来来,你也来算一下!”灰夹克向后一蜷,笑道:“我不来,我没什么好算的!”老太太转向那男人:“他不来,你来!”男人连忙摇手:“不算了不算了。哎呀,这车也不知道开到哪里了。”他向窗玻璃看看,看见了黑黢黢的自己。
姑娘却把手摊开递过来:“那也给我算算吧。”
男人只好承认:“不行,我这是开玩笑的。”
她并不把手收回去:“算嘛,随你怎么算。”但她的眼睛已经告诉他,这不是随便的事情。
她伸着手,四周人都看着,男人一时收不了场,只好勉强进行下去。他隔远了一点打量她的手,她的手比她的脸粗糙很多,骨节显大了些。他吞吐地说:“呃,你的身体很健康,尤其是心脏很好。”自然,这还是冬天,她穿得很单薄,脸上尚有红晕。他又看看,再说:“事业嘛,也不错,开始平平常常,后面越来越好。”她对自己和自己的日子有很多期待,是沉迷的期待,不大像一个尽责的老师。他说起事业,她显然并不兴奋,但他应该鼓励她。
“这一根,是感情线。”他有意顿一顿,瞥见她的眼睛亮了一下,虽然是一闪而逝的。这时候,他必须调动自己的经验了。老太太的感情,也许曾是惊涛骇浪般的,但毕竟已经过去,留下的是残迹。姑娘顶多二十七八岁,前路还长。他该怎么说呢?
灰夹克这时候插话进来,男人很感谢他:“你们年轻姑娘,就喜欢算感情。像我这样的,哎哟,什么感情哦!”
姑娘扑哧笑了,有些害羞,也还是灼灼地看着男人。
男人心念电闪,断然道:“你现在有一个男朋友。”
她显然被说中了,掩饰地笑道:“真的吗?”男人轻松答道:“手相上说的,那还有假?”姑娘说:“那,你说,是他先追我,还是我先追他?”
男人笑道:“这个,手相上就看不出来了,只有你自己知道了。”老太太、灰夹克和边凳上的两人都嘿嘿地笑。姑娘红了脸,撑住羞窘道:“那,他比我大,还是比我小?”这是个奇怪的问题,照常理男方要大一些,可被她当个问题说出来,就给了他由头。他拧住眉毛说:“这个,从手相上看,他应该比你小!”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笑,自己能从手相上看出这一点,脸皮够厚。
姑娘的笑有些发僵。她刚要收回手,下了决心,又伸直了:“你帮我看看,我们好得成不?”
她自然是希望好的,她爱他。但是,无须任何分析的,他感觉她不是个幸运的姑娘。有一天,她结婚成家了……想象不出她是个幸运的女人。男人温和地说:“老实说,我看不出来。不过,我想送你一句话,你这一生还很长,不管遇上什么事,你应该想,都会过去的。”
她有些走神,不知听了他的话没有。她靠向厢壁,把脱掉靴子的两腿收起来,抱膝而坐。老太太问:“真的比你小?”她点点头。老太太说:“那你要看看收得住他不。”姑娘静默一下,忽然爆发般地说:“本来,我们家都不同意的,我就是贱,非要跟他好!”她狠声恶气地说出那个字,把大家说愣了。但她已经顾不得别人的反应,眼泪一下涌了出来,用克制的哭腔道:“人家说,女人善变的是脑,男人善变的是心……”她说不下去,把头埋进胳膊里,却不见哭声,也不见抽泣。
旁人慌了起来。男人道:“哎呀对不起,都怪我,本来是开个玩笑,把人家逗哭了!”老太太也去摇她的胳膊:“不要哭不要哭,你这点经历算什么,我要像你这样,早哭死了。你看,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我还快快活活地游山逛水呢!”灰夹克也急道:“喝点水,喝点水就好了!”
姑娘猛一下抬起头来,带着泪痕,却是决绝的神情,沙哑道:“没关系的。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们没关系!”她迅速地勾下头去找到自己的靴子,发狠地拉上拉链,起身向车厢另一头走了。
剩下的人发了楞,面面相觑。灰夹克问:“她没有问题吧?”老太太道:“估计不会有问题,我跟去看看!”男人感激道:“你有经验,去开导开导她。都怪我,惹了个祸!”
老太太走了。火车咣当的声音,横空升出一样钻进耳朵里。灰夹克叹一声说:“唉,人各有命啊!”他端起茶缸喝一口,咂一下嘴。男人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说了声“我也去看看”,起身离开了车厢。
男人走到车厢连接处,停了下来,打算在这里等她们回来。车灯忽然熄了,剩这过道还亮着。窗外远远近近的灯盏逐渐密集,一个城市从空旷的暗夜里现了出来。开始是挤得歪歪斜斜的低矮的房子,间杂有菜地和垃圾场,这是城乡结合部。然后,楼房越高,远处的一座大厦闪着霓虹,那“大酒店”三个字残了,变成了“人酒占”,繁华便显得粗糙。城市是万家灯火的,没有星星,地上的灯火便少了呼应,广阔而孤独地明灭着。这城市高高低低的屋宇,庇护了多少的人,他们,也是有自己的命的。
男人心里发酸,他的命,从沉得很深的地方浮了上来,无边无际地散开。他那个厂子,两年前垮掉了,夫妻俩各领一万块钱办了内退。他憋在家里,表面上钓鱼打牌,悠闲自得,夜深人静时却烦躁得失眠。他部队里的战友在广西办了一个加工厂,邀他去帮忙打理,他这一去,不知前面有什么在等着。妻子倒没问题,等他安顿好了,她可以跟来。但他还放不下一个人。这些年她很苦,儿子出车祸死了,丈夫也患肝癌死了,她一个人过着。有时在路上遇见,她对他笑笑,他的心就往下坠。
男人看着车窗上的自己。这个大脑袋宽肩膀的自己,叠上了一个城市的影子,这影子慢慢稀疏了,黑夜又铺卷过来。他想,再大的城市,也是有边的。
李钢音,女,1968年生,贵州财经学院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理事,出版长篇小说《远天远地》、中短篇小说集《惊慌》,曾获两届贵州省政府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