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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杨街风物往事

2012-04-29祝红蕾

山花 2012年12期
关键词:老谢大嫂小王

风流事

来福荣的那只眼睛完全可以保住的,可是也有人说,他瞎掉一只眼睛完全是命中注定。来福荣小时候跟着他娘去赶集,集市上一个算命瞎子叹息着攥着他的细胳膊说了几句让他娘又喜又恨的话,这孩子将来肯定要吃公家饭的,吃了公家饭还要吃女人亏,弄不好瞎眼聋耳,掉胳膊断腿的。来福荣的妈朝着算命瞎子呸了一口浓痰,然后就鬼撵着一样回家了。

来福荣是槐杨街上为数不多的公家人,他宽肩丰腰,脸膛略带紫黑,几盅白酒下肚,从额头到手指都是大红的,仿佛他喝下的不是酒,而是什么浓艳的鸡冠血。他是个公家人,却没有那种槐杨街人不待见的官腔,见了老人呼姨叔,见了小孩子摸摸黑头顶,叫声小家伙,亲切得让人心里发甜。人缘好得没法说,和槐杨街的人坐到一起的时候,大家伸直了脖子,希望他放出一些官方的口声来,他却口紧得很,要么轻描淡写地带过——那架势分明是衙门里的事不过如此——高高仰望他的槐杨街人越多他越欢喜。

最初来福荣是不大和槐杨街的人一块喝酒的,他工作忙事情多,骑着老旧的永久自行车走过,见了人,要么点头微微笑下,要么扬扬手。论行事说话,槐杨街的人在他面前都是自愧不如的,城府深修养又好,大家都看好了他的前途。如果混大了,整个槐杨街都会跟着他沾光。他的妻子在小学教学,短发,套装,规规整整的一个女人,槐杨街上的人都尊称她魏老师。孩子也懂事,参加过奥林匹克竞赛什么的,很少和其他那些孩子一样整天在街巷里发疯。他应酬多,极少有机会凑槐杨街人的热闹,偶尔遇上了,喝上几盅,脸很快就上了色。王大,川味鱼头馆的老刘,这些人爱吹牛胡扯,可是来福荣在场,他们就放不大开。喧闹里也藏不住那客气,他是槐杨街的人,可是又和槐杨街的人不太一样。似乎大家还一时把握不住分寸。槐杨街是条乱纷纷的街道,政府一直说要规划它,大伙儿多次从来福荣那里打探小道消息,这倒是真的,你别看槐杨街上的人为人忠厚实在,就以为他们傻乎乎的,不分三六九。只要一落座,和自己是不是一类人,他们分得比谁都清,他们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不等别人嫌弃自己,自己先同人家划分了界线。这应该是一种自卫心态。

总体来说,来福荣的仕途还是挺顺的,不到三十岁就提了副科,槐杨街的人掐指算着,再过几年升了正科,到一个要害部门当一个头头,那槐杨街人的腰杆子就都硬起来了。在街口摆摊卖煎饼果子的老五也不至于看见城管就两腿发软了。过了几年又过了几年,还是没动静,大伙儿都有些急,有人注意到他两鬓前有了零星的荠菜花一样的白发。他倒是沉得住气,每天蹬着破自行车早出晚归。这一段等待时间似乎太长了,太不应该了,可是谁也没想到这是黎明前的宁静。

那是一天早晨,小酒馆的人刚刚拉开推拉门,有勤劳的主妇往街上泼洗菜水,一只黄毛土狗从街上垂头丧气走过,走到垃圾箱边,低头吁吁地嗅了一会儿,又清高地掉头走了。这个早晨和其他的早晨并没什么两样,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可是这时江南灌汤包的女老板刘蓉看到了捂着一只眼睛,仓皇奔走的来福荣,他头发散乱,白衬衫一半掖在裤腰里,一半松在外面,皱巴巴的,仿佛刚从被窝里爬出来一样,更可怖的是他捂着眼睛的手指缝里汩汩地流出鲜红的血来,他尖锐地号叫着,像一只被打断了腿的狼。女老板丢下手中的脸盆,更为尖锐地惊叫起来。那个早晨就在汽笛一样的两声尖叫中拉开了序幕,槐杨街恰到好处地沸腾起来。

来福荣先是被送进了人民医院,大家都觉得应该去看看他,可是去又非常难为情,似乎比他本人还要难为情。最后推选了三个代表,王大,鱼头馆的老刘,还有同一条街坊长大的沈三常,三人推推搡搡地谁也不肯走在头里。来福荣躺在雪白的床单上,王大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好好静养多多保重之类的话,三个人落荒而逃。其实来福荣一直在装睡,他闭着眼睛,恨不得那只好眼睛也坏掉算了。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自己干脆死掉算了,他绝望地承受着空前绝后的耻辱,被打坏的那只眼睛的疼痛反而大大减弱了。

经过刘蓉惊骇地复述,来福荣是从和他家截然相反的方向跑来的。他的一只鞋还掉进了路边的水洼里。很显然,他是被那个女人的丈夫从被窝里揪起来的,论体格她瘦小的丈夫根本不是来福荣的对手,但因为心里有怒火和仇恨,他下手格外猛格外重,他后来在槐杨街上叫嚣:想搞我的女人,他妈的真是瞎了狗眼!

来福荣的眼睛伤得非常之重,很快又从人民医院转到上级医院了。这段时间槐杨街人坐立不安,他们非常想知道来福荣是怎么和那个做服装生意的孙姓女人搞在一块的,那个女人人高马大,论姿色,随便从槐杨街上揪出一个女人都比她强;论脾性,和魏老师更是没得比,她的服装生意做得火,一是她弟弟在省城,进货渠道比别人好;二是她为人泼辣,谁要是惹火了她,上八辈子祖宗也会不得安宁。来福荣怎么能看上这么一个女人,并且持之以恒地和她好了五年呢?每个槐杨街的人都觉得义愤填膺。来福荣是他们心目中的正派人,他们不相信这是真的,后来证据确凿(据说来福荣的一条秋裤还在这女人家里没来得及穿上)大家就更生气了,现在有头有脸的男人有个情人不算啥了,可是再不济也不能找这么个女人啊。用王大的话说是不上品。槐杨街的人观念守旧,可是在审美上却一点也不落伍的,并且到了关键时刻,他们的观念超前得让那些与时俱进者都感到可怕。

这件事情不啻于向槐杨街扔了一个重磅炸弹。人们乏善可陈的枯燥日子一下子变了样。女人们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在说,整天满嘴里呲黄话的人倒是没什么事,就怕这看上去板正的正经人,人家来就来真格的,不像那些嘴上没皮的光过过嘴瘾。那个时候,王大的优点被空前放大了,他虽然爱喝酒爱谈女人,可是也只是在槐杨街自己的地盘上胡吣。王大很意味深长地笑笑,又总结出一套让槐杨街人感同身受的新理论:人,这个东西,不能闲着,总要有个地方要忙活着,我一天到晚忙活这张嘴就没空忙别的了,上边不忙下边忙,这是有数的。

来福荣重新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是半年之后。大家几乎都忘记有这么个人了。一下子都很吃惊,不知道该拿出怎样的态度来应对。更吃惊的是,他的眼睛好好的,看上去毫发无伤,仿佛原来议论纷纷证据确凿的那些事只是一些无聊之辈闲来无事编造出来的。更要命的是,来福荣也是看上去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槐杨街的人几乎被他搞懵了,一个个看上去心慌意乱。还是王大首先打破了这个僵局,在一个午后,他一把搂住了来福荣的肩,说:朝天锅那边备有烧酒,咱们去喝几盅。然后他们两个就自然妥帖地钻进了朝天锅连锁店。先是上来几碗热乎乎的香菜葱花清汤,小薄饼卷着正宗猪头肉齐齐地码在黄色浅竹筐里,王大依次给来福荣等几个老街坊斟上烧酒,顶着热气就喝起来了。仿佛昨天他们刚在一起喝过一样。从那以后,他们有空就坐到一起,山南海北地吹上一阵子。槐杨街的沸腾像是盖上了一个大锅盖,把那翻滚的热水嗤嗤的热气全压在里面了,一切看上去又恢复了老样子。

流血事件几乎成了一朵祥云,让来福荣乘着它来到槐杨街的人间。来福荣在槐杨街喝酒的次数明显增多,一次在祥瑞斋,来福荣的脸又喝成了鸡下蛋的状态,鲜红的血珠子似乎要从薄薄的皮肤里挣脱出来,他耷拉着头,眼神从白眼珠上斜睨着,大家打量玉器古董一样打量他的那只义眼。原来有人说来福荣那只被打坏的眼睛摘除后,装了一只狗眼睛——这多半是糟践他的人说的;有人说是玉石做的,也有人说是德国玻璃做的。这会子他那只义眼瞳孔乌黑周围一圈黄,反射着矿物质那种特有的冷硬的光,大家都有些惊骇,他的头扁搁在酒桌上,嘴角上弯着情不自禁地咕咕笑着,他的笑又像打嗝,笑一阵停一阵,非常不连贯。沈三常去夺他的酒杯,他还是笑,酒杯倒是端得牢牢的。前头有谁提起过那个女人,王大怒目瞅了那人一眼,来福荣倒不在乎,他又笑了一阵:嘿嘿,吃女人的亏,强过吃公家的亏,不就一只眼睛吗?当场就要摘下来给众人看看。大伙慌忙齐声制止,七上八下摁住了他的手臂。他有些丧气地笑着,用胳膊划个圈,把在座的每一位都划进去了:你们,都不懂!……大伙儿听着糊涂,但是还是都纷纷点头称是,有人好奇地问:来哥,你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怎么也要找个正经人啊……这话平时给谁胆谁也不敢说出来的,可是有二两酒盖脸,倒不觉得问得无理,来福荣更是毫不计较,他又是嘿嘿一笑,笑容像一支藏在袖口里的暗箭,让人脊背冷飕飕的。他说:有头有脸的正经人?!哼,我他妈的见多了……我他妈的见过的正经人比槐杨街的蚂蚁还多……那人还不死心地问:为这么个女人搭上一只眼,值吗?来福荣的笑容又像暗箭一样嗖地收回到袖口里了,他似乎愣了愣,接着又把那笑急促地放出来:哈哈,要没有这只假眼,我哪里知道真眼的好……我×他奶奶的,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他的话有些深奥了,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这个境界不是槐杨街人能够理解的,并且趁着酒劲说出来,他话里每一个字都显得万分真诚实在,不像是装的,他们理解不了,但是看他的眼神里有了不懂的景仰……后来他一直笑着,打不住似的,似乎不是他在笑,而是另一个人在他的肚皮里笑,吃过那顿饭的人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有人看到魏老师从街上走过,推着自行车远远地看了祥瑞斋里喝酒的人一眼,然后眼神冷冷地转过头去,骑上车子走了。她的眼神和来福荣的那只义眼惊人地相似。

来福荣的前程就一目了然了,先是都有些失望,就像一个寄托了渴望的孩子最后只是流连在游戏厅里。但是这希望又不那么具体,转念一想,自己诚信经营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倒没那么多用人求人的事情。这么多年,槐杨街上没出过一个大人物,大家不还是过得好好的?来福荣夏天光着膀子在路灯下和他们一块摸牌,喝了酒和他们一样骂娘说女人,他不但说黄色笑话,还说得比他们更到位,这让大家大吃一惊,发现自己对他了解太浅误会太深。后来,大家哈哈笑着,很有些一笑泯恩仇的意思,觉得这样才对,这个样子的来福荣才是个正宗的、和他们不隔皮不隔肉的槐杨街人。他们还吃惊地发现,来福荣虽然喝酒上脸,但是酒量一点也不可小觑的,即使最能喝的人也不知道他能喝多少,并且他的酒量越来越大,像个无底洞一样深不见底。

出租房

冯裁缝拿了十字绣到鱼头店和陈大嫂切磋,两人先是看了看绣到一半的福寿图,陈大嫂指了指对街的一段黑瓦高墙的房子,两人眼神一对,板凳就并到一块去了。冯裁缝把耳朵贴到陈大嫂嘴巴上,先是神色惊诧,继而又作恍然大悟状。

她们说的是老谢家的房客。在槐杨街老谢家的房子是很扎眼的,她家的檐墙高,大门楼也比别的家更森严一些,朱红大门,黄铜门环,山水迎背墙,很有些大户人家的气象。老谢在一所小学当教导主任,老谢的丈夫则是小城纪检书记。当然,纪委分了房子后,老谢一家已经搬到那所叫华阳小区的楼房里去了。他们的这套房子就闲了下来。老谢走的时候,千嘱咐万叮咛让乡里乡亲的给帮忙看着点院墙,帮着照应大门口外的几株竹子。现在呢,这房子给租出去了。槐杨街上许多人家都往外租着闲置的一两间房子,有些懒散的索性自己住在一间逼仄的西屋里,将宽房大户的租出去,光靠收房租也可以坐吃山不空。这条街上做生意的多,那些南方来的蛮子白天出摊晚上就燕回巢一样回到租住的人家里,收拾生意买卖,洗洗刷刷忙活个不 休。时间久了,房东和租房的就亲如一家人了。还有那些在医院实习的小姑娘,三五个租间房子住下来,有空逗弄逗弄房东家的孩子,还捎带着给拿点感冒药什么的。所以住在槐杨街上的并不都是土生土长的槐杨街人,街东一户人家,住着一对卖凉皮的山西夫妻,来的时候两人刚成亲,而今娃娃已经上二年级了。他们的山西话夹杂着临城话,已经将槐杨街当成第二个故乡了。

陈大嫂这会儿说:“我看这家——不像正经人过日子。”

冯裁缝点了点头。

租住老谢家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头发烫着大波浪,两条腿不是放在黄靴子里就是黑靴子里,腰肢扭啊扭的,她一走到槐杨街上,许多眼珠子就跟着她的节奏扭动,她的腰肢没有扭断,那些眼珠子放出来的光倒像是扭断了似的,半天拖不回来。女人不是很漂亮,但是皮肤白皙,五官紧凑,不大说话,走近了端出一个笑来,也是白白的,橡皮擦一样擦去了人心里的防备。话不多,人前人后的礼数倒是够的。端午节前,她买了一大抱艾蒿,遇到邻舍分给一把,接的人都有些过意不去:“哎呀,我正要去买呢,怎么好要你的?!”小王笑笑:“买多了的,家里用一把就够了。”临城有端午节家家门前床头都要立上几棵艾蒿,用来驱邪避虫,干了的艾蒿可以给产妇做荷包蛋或者和蒲草扎了团,点了,熏蚊子。几把艾蒿,女人们拿回去,端午节时在门前墙根床头立好,艾蒿浓烈馥郁的香放出来,女人就想,这小王是个蛮会来事的人,东西上也大方。西邻拿铁锨帮忙铲蔓延出来的竹根,小王慌忙出来要夺过家伙帮忙,人家当然不肯,她回院转了两圈,没找到工具,就拿条凳子和毛巾到门口,等竹根砍完了,又请人到家里喝杯热茶。干活的邻居搡不过她那白橡皮擦的笑,就进屋去坐。邻居媳妇也就跟了进去,老谢原来的房子就粉刷得白白净净,里面还是原来的家具,床倒是新的,往里抬的时候槐杨街的人都见过,硕大的仿红木床板,床头是龙凤鸳鸯图,床尾则是漆雕红牡丹。邻居媳妇在喝茶的间隙望过去,床上垂着粉红的帐子,帐子里一对绣着红心的大红枕头挨靠在一起,肥皂盒是大红的,梳子镜子也是玫瑰红的。这分明是新婚的样子嘛。女人说自己姓王,大家就都叫她小王。这小王看着年轻,尽兴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是藏不住的,打扮得再新潮,年龄也是盖不住的,陈大嫂更是凭着她锐利的眼神断定,这女人是生养过的,从走路的步态上可以看出来。那是二婚?也不像。女人除了到槐杨街上买些熟食、盒饭之类也很少出门,整天窝在家里。男人看上去四五十岁,一张脸阴着天,似乎槐杨街上的人都欠着他二百吊似的。冯裁缝买熏鱼,小王也在那里买,两个人不免说了几句应酬的话,冯裁缝说:“你家男人不太爱说话。”小王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这个人长得黑,又不说话,老是像和人闹别扭一样。您别介意啊!”这个黑脸男人很少在槐杨街上露面,几乎早出晚归,从小王买熟食的频率来看,他们也很少像正常家庭那样开火做饭。很快槐杨街上女人的认识就达成了一致:这对夫妻,不怎么对门头。

他们家女人不上班不做饭,男人尽量不露面,这怎么是过家常日子的架势?去他家借过衣服撑子的邻居说他家只有电饭锅没有液化气,杯子和筷子都是一次性的,只有那张仿红木的床又大又讲究,处处透着新婚的喜气。冯裁缝说:“这女人是不是干那个的?”一句话出来,大伙儿都吓了一跳。这两年临城出现了许多做皮肉生意的女人,这些女人有些是在饭店里,靠卖酒为生,为了劝酒香吻身子都可以贡献出来;还有些女人烫着鸡窝头,穿着超短皮裙,低腰裤,一弯腰能露出半截屁股,还有勒在屁股沟里的一条细带子,年轻人认得那是丁字裤,她们在洗头房、洗脚房里,还有众多日式泰式按摩房练歌房里出没,上眼皮五颜六色,下眼皮黑眼圈黄眼袋层出不穷香粉也盖不住。槐杨街的男人们专门就这些女人穿不穿内裤进行过一些讨论,比较出名的一个段子就是,一个时髦女人去菜市场买西红柿,买了之后撩起裙摆将西红柿兜起来,然后给卖菜的老大爷拿钱,那老大爷勾着头,念了半天佛,连连摆手:“闺女,俺不要钱了。你赶紧走吧。”女人纳闷,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没穿内裤。槐杨街的娘们对这些女人是不正眼看的,当然,这些女人也不正眼看槐杨街上整天披头散发不懂打扮的黄脸娘们儿,她们彼此看不起,但也两下不相干。

槐杨街上的娘们有了新的话题,她们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将发现的蛛丝马迹拿出来共享、琢磨、分析。她们相信凭借她们多年的阅历,就可以顺着一根细微的线头摸出后面藏着的倭瓜样的大梭子。种种迹象表明,这对夫妻是不怎么地道,可是派出所不来查,老谢家不来管,大家也就只有嚼嚼舌头,时候长了,老有疑点破不了案让人怪是闷得慌。

有一天,陈宝河和一帮小混混们在鱼头店喝酒,突然有个青头望着窗外说:“那不是沙场的陈老板吗?”大家循声望去,小王的黑脸男人正手插裤兜收肩疾步走着,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这句话。很快他肉背宽膀的身影就消失在槐杨街的灯影里了。

正在绣福寿图的陈大嫂跑出来看,是那个男人!烧成灰她也认得的,她激动地说:“我早就看这个人蹊跷。果不其然。”原来这个男人就是临城人,自己有房有屋的,从城西北跑到城东南的槐杨街来租房子无非图个好藏身。那小王不用说就是个卖×的,原以为槐杨街是个清净的安乐窝,这对狗男女好偷些人间快活,却想不到槐杨街上个个福尔摩斯一样,早就嗅出了他们的异味。槐杨街人老实不假,可槐杨街人哪个眼里能藏得了沙子?!他们是太低估了这些灰头土脸的老实人了。也忒大胆了。大家都忿忿的。这个世道就让这些狗男女给搞坏了。男人们倒是不以为然,一个愿买一个愿卖,何苦管人家闲事呢?女人们一听更是气愤填膺,冯裁缝一下子想起王大被罚款的事情,虽然王大往死里发毒誓,可是鬼才信呢。有小王这个实例在这里显着,更让她时不时觉得羞辱交加。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眼皮子底下,如果大家都看得下去,迟早会有人吃亏的,当然这里指的是女人。但她不能这么说。王大是喜欢这一类女人的,看上去细皮嫩肉杨柳摆风的,殊不知,就像那画皮女鬼,专门吸男人的血汗钱的。鱼头店老刘呢,有事没事喜欢和那些小服务员开个半荤不素的玩笑,用陈大嫂的话说:只嫌她老皮咔嚓的在一边碍事了。小王温柔笑着的时候,大家再去看时,怎么看怎么像橡皮里藏刀了。她腰肢扭来扭去的,就是那蛇精女鬼的劲头,怎么看怎么不像良家妇女。这样的女人你让她出点力她是万万不肯的,只肯傍个男人吃个巧食。弄个家业容易吗?只怕那男人的老婆还只在家里省衣缩食拼了命地给自己的死鬼男人省钱呢。真是丧尽了天良,男人不是好东西,有这样的女人引诱哪个又经受得住?!女人们看小王的眼神里也都带了刀子,小王大概也觉得了,更少出门了。有时买了汉堡牛肉,也不再热辣地招呼大家尝一尝。她以为收敛收敛就能躲过槐杨街人的追查和敌意。那是她太天真了。

老谢再来收房租的时候,就被喊到鱼头店了。陈大嫂把老刘和那些服务的女孩子支开,不一会儿工夫,冯裁缝、房老太太、秦寡妇等女人们就都凑巧到了。这些昔日的热姊辣妹们先是拉着手拉了一会儿家常,陈大嫂就开始了:“谢老师,我怎么看在你们家住的那两口子不地道啊?!”

“啊?”老谢有些吃惊,她每次回来收房租,家里都干干净净的,没有人为破坏的痕迹。

“那个女人是做那个的。”

老谢还是“啊”了一声。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那个是哪个。

女人们叽叽喳喳将两人的行踪和举止向老谢作了一些零零散散的汇报。老谢明白了。

这件事她不好说什么,人家每月房租交的及时,家也住得还干净,不像有些人家的房客把个好端端的房子住得跟小便池子似的。她是教导主任,这时候明白了老街坊都凑得这么齐的偶然性中的必然性了。她笑吟吟的,没有表态。儿子要结婚了,也分了房子,她的房子要闲着也是闲着。

“这男人就在西城住着,有家有口呢,有俩臭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要是他老婆找上门来撕扯一顿,就有他难看的!”

老谢脸红了一下,“看这俩人蛮老实的,真想不到是这样的人。”

房老太太说:“这世道真是坏掉了,可是咱不能这样,把个家弄成窑子一样,人家要笑话槐杨街的。”

这句话戳到了老谢的痛处,老谢是教导主任,要教书育人,为人师表,为了区区百十来块的房租让人说成开窑子,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实话说,咱也不是为了那两个钱。主要是家里有人住着照应着比空着强,越没人住,那房子越是老得快。只是没想到是这样的人。可是这俩人表面上规规矩矩的,这撵人的话如何开口呢?”老谢有些为难。

“只说是这房子要用不就得了。”

“两个人做的不是光明正大的事,让他们走,他们也就走了。”

大家七嘴八舌,似乎老谢要是不撵走他们,老谢就是同伙一般,好歹老谢最后说的话让大伙放心了:“咱正南正北的人家,就是空着也不能让这些龌龊人住,没得糟蹋了房子。”

半个月后,这对露水夫妻就搬走了,一辆卡车过来,将那张床还有脸盆架等一宗物品全装了上去,小王拖着一个大衣箱,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生活用品用纸袋装着放在了一辆出租车上。她端出笑意和槐杨街上的人道别,大家应着,觉得应该表示一下挽留,或者回应地笑笑,可是彼此看看,都觉得不太自然,点个头,都扭身回屋子里去了。正好路过的冯裁缝刚要走过去,小王喊住了她,从地上拿起一个花盆:“你拿回去养着吧,到过年就开花了。”冯裁缝想说不要,但看小王带些凄惶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

她端着那盆花拿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最后她放进自行车的前筐里,晃晃悠悠地骑车走着,快到家门口了,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倒回去,将那盆花扔到垃圾箱里了。也不知道是为小王,还是为那盆花,一上午她的心里怪不爽气,一不小心把一块上好的呢子料子给剪坏了。中午王大从外面回来,他到沙发上一坐,一股酒气缭绕过来,冯裁缝气不打一处来,索性把衣服料子往裁剪板上一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王大闭着眼睛:“是是,你说的都是。”冯裁缝刚想把熨斗扔他头顶上,一阵呼噜声响起来了。

又过了大约一年,槐杨街后的一些门头挂起了温馨旅馆、睡吧之类的牌子。这些牌子和那些火烧馒头饼夹、香油麻汁、白铁皮加工等的招牌一样堂而皇之理直气壮地挂了起来。房客有些是一住半月,而有些只住一两个小时,付钱后就走人了。并且这里的好处是只要现金交过来,没人要看你的身份证,大家心知肚明,就像烧火做饭一样不以为意了。有次,鱼头馆后面的一个巷子里传来了一阵叫骂声,一个中年妇女拖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孩骂骂咧咧地往外走,一边骂:“良心都叫狗给吃了,赚这样的钱不怕遭报应!”旅馆的主人,人人唤徐二嫂的在里面还击:“我开旅馆光明正大,一不偷,二不抢,谁管得着?!自己连女儿都管教不好,还在这里胡嚼,也不怕丢人现眼!”女人热血上头,一边拧着女儿耳朵一边跳脚大骂,陈大嫂过来搡了她一把:“我说姊妹啊,你闺女和人家小子来,人家旅馆还能不让进吗?别在这里大呼小叫的,咱闺女还小呢。回去再理论吧。”话说到这里,那几乎气疯了的女人肩矮下去,拖了女儿鬼撵着一样骂骂咧咧地走了。原来这女孩是高中的学生,槐杨街上的人都说,现在的小孩子都学坏了,十几岁的小男生小女生就四处找宾馆开房间。槐杨街上这样随顾客需要而提供住宿服务的事情,临城人都在那里说咸道淡,说什么槐杨街的人为了赚钱什么都肯干。槐杨街的人听到了,眼皮一耷拉,嗤之以鼻,他们懂些什么?全是吃饱了撑的。其实最早开旅馆的是徐二嫂,徐二嫂的丈夫骑摩托车贩鱼被车撞了,成了植物人,肇事车跑了,几万块钱扔到医院里,徐二嫂的丈夫还是没能醒过来。如果换上别的女人或许早就熬不住改嫁了,徐二嫂不但没改嫁的心思,反而把丈夫伺候得妥妥帖帖的,每顿饭用针管把流质饭给丈夫打到胃管里去,每天给丈夫擦澡翻身,还要照应两个上学的孩子,一个妇道人家撑起这样一个家,多不易啊!好歹在槐杨街上的天时地利,她将两间正房两间偏房租了出去,可是这房客也有青黄不接的时候,后来房子闲下来她干脆就找钟阿启用毛笔写了个木牌子“温馨旅馆”,有些到临城打工的暂时住个十天八天,找到住处了也就走了,再有到人民医院陪床的,再后来来了一个板寸头的男孩,后面跟着一个女孩,小心地问:“可以租一个中午吗?”徐二嫂看看这两个半大孩子,先是有些生气,才多大人儿啊,就做这样的事,想教训他们一顿,可是看着男孩手里的二十元钱。她收下了。丈夫的药没了,如果她再不接着,再过几天买馒头的钱也要犯难了。这件事她难过了一阵子,说给鱼头店的陈大嫂。陈大嫂送过一只鱼头来,看徐二嫂泪眼婆娑地自己埋怨自己作孽,便安慰道:这样的孩子还是少数,又不是你哄他们来的,是他们自己找上门来的,你撵了他们,他们肯定还会寻别的地方。徐二嫂这才宽了心,陈大嫂从徐二嫂家出来,一连串的“造孽啊”、“造孽啊”,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说自己,还是说徐二嫂呢,还是那些糊涂孩子呢。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了第一家就有第二家,这样的旅馆在槐杨街已经不下十家了。

当然,关于槐杨街上的这些闲话,老谢肯定也听到了。她来槐杨街老房子收拾旧物的时候,顺便拐到鱼头店里看看老姊妹,陈大嫂正拿一些鱼肠子喂鱼,一看到老谢就笑得将眼睛眯缝了起来:我说一开门就听到树上喜鹊叫,真是见了仙人了。人啊,年纪越大老姊妹越亲。是啊,谁说不是啊。两人一递一接地说着老街坊的热络话,东家长西家短的,突然老谢指了指沿街房后的那些旅馆啊、睡吧啊的招牌,说:前些天开会的时候,校长说咱城里有些地方专门面向青春期学生开旅馆,我不相信,咱槐杨街上的老街坊不会这样做的,不会真是有这样的事吧?陈大嫂的笑一下子冻住了,她低头将鱼肠子递到那只小黑猫嘴前:吃啊,吃啊。真是只馋猫。那只猫吃得差不多了,懒懒地看一眼鱼肠子,又把眼睛闭上了。陈大嫂低着头并不看老谢:那些孩子啊,真不知是怎么管教的?家里不管学校里也不管吗?那么小的年纪就不干正事,整天四处寻旅馆。电视上还整天播那些亲嘴的片子,这个世道真是坏掉了。老谢应了一句:是啊,是坏掉了。两个人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再也想不起别的话来说,似乎刚才一阵子热络全都说光了。老谢说:我走了,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呢。陈大嫂站起来,走啊?不坐坐了?不了,走了啊。然后老谢就起身,推车子走了。她还没骑上车呢,就听到鱼头店里有杯盘跌碎的声音,是哪个伙计不小心打了碗盘吧。陈大嫂一叠声地骂,老谢突然觉得非常疲惫困顿,她抬头看了看槐杨街的沿街房,都是她熟悉的门脸,可是又似乎不是她熟悉的槐杨街了。

祝红蕾,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十七届学员。小说散文见于《青年文学》、《山花》、《黄河文学》等。已出版散文集《清欢过红尘》、《在一只碗里过一生》。部分文字被《小说选刊》、《我最喜爱的中国散文》、《名家笔下灵性文字》转载,并选入《2010中国年度短篇小说》、《中国精致散文》等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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