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美
2012-04-29张艳荣
从老宅子到新宅子也就五分钟的路程,离老远就能听得到富贵的咳嗽声,高一声,低一声,一声连着一声。其实中间就隔个院墙,安个门的话,也就一步之遥,这院到那院。但富贵不想在中间的院墙安门,这是给儿子娶媳妇的新房。儿子结婚后,跟他就相当于两家人,现在哪个年轻人愿意跟公公婆婆打连连,只要孩子们过得好就是他们最大的幸福。富贵喜欢吃完晚饭后,踏着月光,到新宅子走走。站在新宅子的院子里,望着头顶的月亮,岁月仿佛倒流了,年轻的他也站在新宅子里,憧憬着娶妻生子的美好生活。那时候,他刚满二十岁,父亲就把新房给他盖好了,借了八千块,那时候上千就是大数了。结婚后,他就帮着父亲还债。父亲积劳成疾,不到六十就去世了。在农村,都是这么过的,借钱盖房,借钱娶媳妇,婚后新媳妇能过几天光鲜的日子,然后开始还债。没有新房,就没有给说媳妇的。有的家,儿子才十几岁,就开始张罗着给儿子盖新房。一辈一辈都是这么过的,富贵的父亲活着的时候也是盼着到富贵这辈能过上富裕的日子,所以给他取名叫富贵。愿望是好的,可是富贵既没有太高的文化,也没有一技之长,就在农村侍弄几亩棉花地,能富到哪儿去。
时光真快呀,轮到富贵当父亲了,儿子也二十三岁了,定在今年秋后结婚。
今晚,五分钟的路他走了能有十五分钟,他是扶着墙,一步一步挪过来的。咳得厉害,喘得厉害。他觉得他的整个胸腔就像烧过的蜂窝煤渣子,康得掉渣。刚才吃饭的时候,老婆灵玉说把新房卖掉,给他治病,只要人活着,就能把钱挣回来,人是最重要的。富贵坚决不同意,这些年他拼死拼活地在外面打工,不就是为了盖新房吗?如今让他把用血汗钱换来的房子卖掉,扔到医院那无底洞里,他不干。他宁可舍命,也不舍儿子的新房。结婚的日子都定了,怎么跟亲家说,答应有新房,娶的时候没有了,他说不出口。再说,人活着的奔头不就是孩子嘛,大儿子如今也在外打工,初中没毕业就不念了。学习不好,他自己就学不上劲了,能学习好吗?农村学校,春天种地放假,麦收放假,大秋放假,一学期上不了几天学。就这样村里的小学都砍了,集中到镇上,小学、初中就到镇上住校,宿舍、教室挤成了一锅粥。有的孩子尿还撒到裤裆里呢,就要住校,唉,就不如在自己村里念得方便。高中要跑到县城去念,花销自不必说,一个县城的重点高中就有两个尖子班,只有这两个尖子班的学生能勉强考上全国重点大学,其他的即使考上又能咋样?四年大学只能是花一麻袋钱,换回一麻袋的书,毕业就等于失业。七八十年代,一个人考上大学全村人跟着高兴,毕业就是国家人。而现在,一个人考上大学,全村人跟着犯愁,挨家挨户借钱上大学。本来富贵打算今年让儿子学技术,可是,他这个病,儿子没有时间和钱学技术,儿子说要尽快挣钱,给他治病。儿子说南方的工厂挣钱多,就去了南方。富贵也听说南方的鞋厂、手机厂都有毒,他怕儿子为了挣钱,走他的老路——患上职业病。小儿子正在念高中,是全家人的希望,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念书。小儿子要的不容易,在农村头胎是男孩,就不准再生第二胎。多少人家羡慕他头胎生个儿子,可是他不满足,从他爹那继承来的老思想,多子多福,于是偷着生了第二胎,还是被罚款了。现在想起来,如果不生第二个儿子,也许他会砸锅卖铁供大儿子念书。不至于正是上大学的年龄跑去南方为这个家挣钱。富贵觉得他今晚想的太多了,总是回忆过去,捋扯一些后悔的事,总幻想时光重新再来。他有两个儿子,他病不起呀,可是,病魔不管他有几个儿子,偏偏缠着他不放。矽肺,没出去打工他都没听说过,即使打工期间,也很少提及。矽肺的矽字,单独拿出来他都不认识。他还是听医生给他解释,矽肺病是肺里吸入了大量的粉尘,导致肺组织不断纤维化,影响通气、换气功能,进而导致全身性疾病,最后导致心肺病、呼吸衰竭而死亡。富贵听到“进而导致死亡”,倒吸口凉气。他没想到这么严重,不就是肺子里进灰尘了吗?慢慢它新陈代谢不就出来了吗?庄稼人哪那么金贵,那抽烟的,把手和牙都抽黑了,也没听说谁把肺抽康了。他懂医生说的肺纤维化,就是康了,跟康萝卜似的,不中用了。他怎么能死呢?他活着不是为了享福,是他两个儿子还需要他,老大还没娶媳妇,老二还在上高中。他是下决心要把老二供出个人样,再不能让他也做苦力。上大学,坐办公室,像外头人说的,做白领。他还未从死亡的阴影中缓过神来,医生接着说,目前世界上尚无特效药物,只有通过辅助治疗缓解症状。听到这话,他轻呼了声,俺的娘唉,从椅子上就出溜到地上了。他不是吓的,他是心疼钱,这个病是个长远病,得年年治月月治。不但要吞噬他用命换来的钱,还要吞噬亲戚朋友的钱。他这辈子引以自豪的是,没有借一分外债就把大儿子结婚的新房盖起来了,这就比他爹进步了。为这事他特意拿着酒到了父亲的坟前,与父亲对饮,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土那头的父亲,他似乎听到父亲说,你比我强啊,我给你盖的房都是借的钱。富贵哭丧着脸,挣扎了几下才起来。医生说你这人咋这么脆弱呢,有病就治呗。他问医生得花多少钱。医生说每年需要花费一万多元可能延长生命。听听,只是延长生命。那钱不是白花了吗?一年一万,用不了几年就把儿子的新房花进去。唉,怎么得这么个病?要不就嘎呗死,要不嘎呗活,这么吊着,谁吊得起呀。医生看他可怜,便说,你可以到职业病防治所去做鉴定,患者可以按工伤享受工资和医疗费等待遇。当然,手续相当烦琐。富贵当时想,无论怎样烦琐他都要去鉴定。因为他要保住给儿子娶媳妇的新房。他想,国家还怪好的呢,自己干活挣钱,得了病,国家还给治。他带着一切美好的愿望,如同刚出村进城打工一样满怀希翼,走上了职业病鉴定之路。他决心是挺大,为了儿子,为了新房。他却不知道,这条路走起来却是无法想象的艰难。富贵长到四十多岁,从没进过公家的机关办过事。一个农民,一不提干,二不当官,他只知道干活吃饭,什么时候进过“衙门口”,想都没想。
富贵拿着医院开的病历和病理片子,走进了职业病防治所,对一个尖下颏的人说得了矽肺,要求鉴定。尖下颏说你说得了矽肺就是矽肺呀。富贵强挤出笑容,喘着粗气说,我这有医院的病历,这写着矽肺,医生还给我解释了半天呢,我听明白了。富贵就双手擎上病历,希望眼前的人高抬贵眼,确认一眼,这是真的。办事人员不但没看病历,连他也懒得看,就那么看着电脑上的花花绿绿漫不经心地说,你那个医院不具备职业病鉴定资质,知道不?富贵惴惴地问,那俺该咋鉴定?尖下颏笑笑,那笑明确告诉富贵就是告诉你你也办不到。然后像背课文:要想鉴定矽肺,必须到指定的部门拍片诊断,然后住院观察,最后由职业病诊治小组确定。富贵剧烈地咳嗽了一阵,他强忍着咳嗽,着急地说,片子俺有,刚拍的,俺可不住院,住不起呀,这就花了一千多块了。尖下颏说你可真逗,不告诉你了吗?你那个不算数。再说还要有你的职业史。富贵又睁大了疑惑的眼睛。尖下颏说也就是单位证明,工作经历,这些经历必须有工资单来证明。看你们单位能不能给你开证明?
扯淡,那老板能给俺出证明?这不等于他自己扇自己的嘴巴子吗?这事天底下有办成的吗?富贵脾气倔,火了,连骂带吵吵。他有些绝望了,他在的那个粉石厂,压根也没给他签劳动合同,哪有啥工资条,到月就到财务领工钱。计件工,粉的石头多就多得钱。他为了多挣钱,抢着加班。富贵这才合计过味来,和着老板早就想到这一步了,唯一的防护措施就是口罩,可那玩意儿带着干活透不过气,他就摘掉干活,口罩挂在脖子上成了摆设。挂在脖子上的口罩不带也照样落满了石粉,后来连脖子也懒得挂了,他把口罩省下来拿给老婆灵玉,嘿,这可派上大用场了,她把口罩拆了,是一大块纱布,做棉袄棉裤的时候,贴在雪白的棉花上,那棉花就服帖多了。到了三年头上,富贵就是不戴口罩也喘不上气来,每天总像感冒似的咳嗽。富贵就买点感冒药吃,从小长这么大,没吃过药打过针,就是感冒,几天就扛过去了。穷是穷,但一身的力气。灵玉也是看上了他一把子力气,在农村有力气,勤快就是本钱,尽管过门就还饥荒,但灵玉不愁,有富贵的身子板,几年就还上,她会跟他过上好日子的。那年刚订婚,她到富贵家过八月十五,在农村,平常两人是不能随便见面的,即使见面也不能单独说话,还谈恋爱?让人笑话。但有个风俗习惯,没过门的媳妇,过八月十五都要接到男方家过节。所以,订了婚的小伙子就盼着过八月十五,盼着与未过门的媳妇能见上一面。记得那天中午吃包子的时候,富贵给灵玉使个眼色,灵玉就没回家,晚上就住在了婆家。月亮爬上中天的时候,俩人牵着手溜出了家门。那晚的月亮又大又亮,照的哪都明晃晃的,想找个亲热的地方都没有。一马平川的村子,在月光下无遮无拦,一览无遗。过道里倒是遮住点月光,但又长又窄,只能容两个人并排走过,不时从过道的另一头走过一个人,庄邻伙乡的,离老远就认出富贵领着没过门的媳妇穿黑过道,胡连连,那还了得,看着吧,第二天富贵的人品就得降低半格。富贵想起一个好地方,白天他去打枣,路过棉花地,棉花桃正在开放,有的刚咧嘴,有的正打着朵。棉花棵子有一人高,密密麻麻的一眼望不到边,别说藏两人,藏十个八个人也看不出来呀!富贵牵着灵玉的手,穿过黑过道,一口气跑到棉花地。月光下的棉花哟,水洗般的清凉。月光把棉花洗了一遍又一遍,那棉花比白天还要白。富贵抚摸着棉花,每个瓣里的棉花都那么丰满盈润,刚开出的花还带着浸肤的润滑,经过风吹日晒的花,变得无比的温暖,即使在这秋的凉夜里,依然温暖如肌肤,感觉就像握着灵玉的手。富贵握着灵玉的手向棉花深处跑去,棉花棵子刮住了他们的衣服,灵玉说别跑了,我的新衣服被刮烂了。富贵激动地说没事,等以后我给买更好的。灵玉扭捏着往回抽手,富贵不放,继续握在手里,握得更紧。灵玉也就放弃了挣脱,任他握着。她低着头,不敢看富贵,等她再抬起头来时,正遇到富贵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她。月光正如水般地荡漾在整个棉花地,一朵朵白白的棉花像散落地上的星星,与天上的星星遥相辉映,也映亮了灵玉的脸,他甚至借着月光看见了灵玉羞红的脸庞,他说了句好美的月光啊!当灵玉再低下头时,他撒开灵玉的手,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她……灵玉吓了一跳,她使劲挣脱,白费,她挣了半天,富贵的手指头连动都没动,反而搂得更紧。富贵搂得她喘不过气了,这时她不挣脱了,暗喜,富贵力气真大,俺就跟他过日子了,生儿育女。这有力的一抱,坚定了灵玉嫁他的决心。
这么多年过去了,富贵时常想起那晚的月光,那是他和灵玉开始美好生活的象征。他喜欢在月光如水的夜晚与灵玉翻云覆雨,在那铺大炕上,月光透过窗户照在炕上,农村从来不挡窗帘,有星星照星星,有月亮照月亮。月光照在灵玉白花花的胸脯上时,富贵就急促而激动地喊月亮,在声声月亮的呼喊中,灵玉的牙齿就叼住了富贵的肩头……他们的两个儿子就是这么在月光下孕育的,个个聪慧英俊。如今这个不干活就气喘吁吁的身子骨,不知道还能不能跟灵玉喊月亮?
富贵看着尖下颏,想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怎么着也不能白来一趟啊,搭上工夫搭上路费的。他说你们不是鉴定的算数吗,那就先给我鉴定吧。富贵心里有数,再鉴定我也是矽肺,有市里最权威的医院的病历和片子,不信你们还能鉴定出花来。只要鉴定出是矽肺,厂子就得给我出手续。尖下颏说我说了半天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手续不全。富贵说你先给我鉴定,我后给你补手续。尖下颏说我不能违反规定。富贵想起工友们说的话,城里人就拿咱农民当憨,好欺负,你要真来厉害的他们也怕。富贵鼓足勇气,大吵大叫。可是没人理他,他把自己吵得筋疲力尽,一天没吃东西了。到最后干嘎巴嘴,发不出声。他觉得脚底下没根了,站不住,他靠着墙,墙也像棉花做的,靠不住,他瘫在地上。当他醒来的时候,他躺在厂子的宿舍里,是工友们把他抬回来的。他拿着片子和病历挣扎着去找老板,要求给他出职业病鉴定手续。老板他是根本见不到,副厂长听后倒是笑了,笑得和蔼,说你进厂的时候已经说好的,没合同,你说给工钱就行,工钱哪个月也不差你的吧?富贵点头。那不就得了吗,副厂长话头一转,现在厂子呢效益不好,不需要人了,从今天开始,你不用来上班了。他从抽屉拿出一千元钱,这是你这半个月的工钱,按一个月给你发的。富贵愣在那了,他是来要手续的,不想被人家解雇了。他想发火,但不知从何发起,副厂长的脸上始终挂着和蔼的笑容,他想起小时候学的成语笑里藏刀。副厂长拿起钱,塞进他的口袋,说拿着吧,这是你应得的,那半个月,是厂里奖励你的。好了,我还有事,就这样。办公室的门锁上了,他被晾在了门外。他的手伸进兜里,紧紧地攥着兜里的钱,攥出了汗。他把钱掏出来,沾着口水,对着太阳,一张一张认真地数。仿佛他不认真的话,钱就会“缺斤少两”。每数一张大票,都会发出清脆的咔咔声,如此的悦耳,数钱是会上瘾的,他不知数了多少遍,口水都快沾干了,也眼花缭乱了,一张变成了两张,两张变成了十张……不知数到多少遍的时候,那悦耳的数钱声,变成了他们村里送殡的喇叭声,不是,是粉石的车间传来的机器轰鸣声。不对呀,俺没去开动机器,机器怎么响了?他继续数手里的钞票,他想起来了,他被解雇了。一眨眼的工夫,他跟这个厂子没有关系?他看过好多电视剧,想离开工作的厂子或公司,还有什么辞职信、解除劳动合同……这多利索,一句话,什么都顶了。机器还是那个机器,只是开机器的人换了,也是,这种活是人都会干。富贵开始想,那个替换他的人是高还是矮?是胖还是瘦?身强力壮?一定了,那是个力气活,病秧子干不了。那细碎的粉末就不往他的肺里飘吗?富贵此刻不是富贵了,是胸怀全厂的厂长了。他踉跄着,想告诉那个人,闭紧嘴巴。也不行,那粉末邪性得很,闭着嘴,也能从皮肤渗进肺里。他脚下像拖着沉重的镣铐,每挪一步都要累出一身的汗。太阳明晃晃地照在他的头顶,烘烤着他,身体里的血和汗一点点蒸发干了,身体像个康萝卜,一歪就倒了。倒下轻的如羽毛,一点声音也没有。粉石车间的机器继续轰鸣着,而富贵没看见自己倒下,看到的是那个新来的、身强力壮的农民工倒下了。富贵仰面躺在太阳下,手里紧紧握着钞票,那手用力之大、用情之专如同握着自己的命。他想他死也要死在厂子里,他没脸回去见灵玉。在那个月亮地的棉花田里,他答应灵玉了,让她跟着他过好日子,可是结婚后,他汗珠子掉地摔八瓣也没让灵玉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棉花丰收了,他们喜上眉梢,可是卖棉花的车能排三里地,收购站把棉花分成三六九等,价格一压再压,你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你还价,对不起,等下一拨吧,还要从头排队,不定哪天才等到你。也许价格上调一毛,也许下降两毛,还要披星戴月,裹着大棉袄在棉花车上过夜。卖棉花的队伍相当壮观,有农用三轮车,有地派子车,有驴车、马车。那牲口这时候也特懂人事,不叫,不踢,不跑,每天至少一次的驴打滚都免了,因为主人一年的辛苦它们最清楚,可以说是人畜同甘共苦。每个棉花车上都亮着一盏灯,有气泡子灯,有充电灯,还有手电筒……实在没有的用打火机。在黑夜里,算是给自己燃起一点希望吧。人总是要活在希望里嘛,没有希望给自己找点希望,这样,遇到难事,才有力量扛过去。他们借着亮光,有啃馍的,有吃饼的,晚饭在棉花车上就解决了。触目惊心的卖棉花队伍,让棉农们想,明年说啥也不种棉花了,听说今年种地瓜的挣着了,那好,明年种地瓜。等到了来年秋天,满地的地瓜无人问津,富贵的地瓜干脆不刨了,等着烂在地里。价钱贱的,连本钱都收不回来。如果雇人刨,还要赔上雇人刨地瓜的工钱。算了,不刨了。又听说种大蒜挣着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种地也变成了赌博和押宝。富贵没长那投机的脑袋,他的脑袋只支配他浑身的力气,有的是力气,就不知道往哪使,他总是把力气使错地方。灵玉开始了唠叨,她过去的苹果脸,在唠叨声中逐渐失去了水分,变得褶皱而粗糙。她从过了门,就没添过新衣服,结婚的衣服也是留着出门遇户时穿。刚过门时,她早晚要刷一次牙,富贵总说她穷干净。富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刷牙了,黄色的牙垢包裹在牙上,已经看不出牙的本来面目。灵玉一天刷两次牙的时候,还督促富贵刷牙,自从有了孩子,她也习惯了不刷牙。孩子上了初中和高中后,日子更是捉襟见肘。村里的青壮年陆续进城打工,富贵也想进城打工,可他老实,闻到进城就打怵。还是灵玉给他脸子看,当然夜晚也不给他喊月亮的机会。有一天早上,他背着行李卷,在灵玉期待的眼神中,踏上了进城打工的旅途。进了城他才知道,城里并不是龙潭虎穴。他找到了出大力的地方,这比种地划算和实惠得多。出一份力,就挣一份钱,工钱稳中有升。这些年他眼里只看到工钱了,其他的一概忽略。进城不就是挣钱的吗?其他的管那么多干啥。有些工地,一年到头开一次工钱,说是攒着一块开,钱到自己口袋才踏实。怎么样?到年底还为拖欠工钱跑劳动监察大队。富贵这个粉石工作就省去了这些麻烦,他暗地里赞扬老板信誉好。他不敢偷奸耍滑,他也不敢轻易换工作,他就认准了一个理,出力挣钱。他更不舍得耽误一个工,一天就好几十块呀!儿子新房的好几片瓦出来了。再说请假还要看老板的脸色,耽误时间长了人家就不用了。他就是想灵玉,想喊月亮的夜晚。但他有办法,每当月亮圆的时候,他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地喊月亮,结果是一样的。每次“喊完”他都骂自己不要脸,抽自己耳光。甚至觉得对不起灵玉,就跟背叛了灵玉一样的感觉。他警告自己决不能有下一次。可是看见月光洒满大地,他就想起在棉花地抱着灵玉的情景,也就情不自禁地找没人的地方喊月亮,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性”生活。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想,灵玉想要“咬肩头”的时候怎么办?他甚至想,灵玉就是咬了别人的肩头他也不会怪她,她只要把家看好,把孩子侍候好,她还是他的灵玉。但他决不能跟别的女人喊月亮,他是男人,让灵玉跟他遭罪就够对不住她了,再像别的工友,到火车站附近,找脸上抹着厚粉的女人。一次三十、二十他花得起,但他舍不得,一分钱也舍不得。他攒够两千,就汇到灵玉的银行卡上。灵玉也能干,种着口粮地,还张罗着给儿子盖起了新房。并打电话告诉他,有人给大儿子说媳妇了。富贵更放心了,他寄给灵玉的钱,一分也没糟踏,灵玉是个过日子的好媳妇。富贵心里有了奔头,等小儿子上完大学,大儿子娶了媳妇,他就告老还乡。到那时候,躺在自家的大炕上,想什么时候喊月亮,就什么时候喊月亮。
这日子刚抬头,他却得这么个病。
还是灵玉进城强行把他接回家的。要不他是不走的,他要等厂里给他补手续,鉴定矽肺,拿赔偿。灵玉笑他天真,白活了这么大岁数,你见过给自己补充罪状的罪犯吗?你见过在虎口里拔牙的吗?咱回家吧,电视里刚报道河南有个“开胸验肺”的,明明是矽肺,鉴定结果还是肺结核。咱没有人家“开胸验肺”那精神头,也没人家那运气,认了。咱庄户人家,穷死不做贼,冤死不见官。有那打官司的钱咱先看病吧。
富贵回到家,病重的时候就到镇上医院住院,见轻就回村打针。就这样每天也要好几百。
就这样,也借得七窟窿八债的。富贵实在没钱治疗了,他还是想拿起法律的武器,告!灵玉拧不过他,陪他进城,先找个律师咨询。律师看着面前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就实话实说,你可以走法律程序,但你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也许这个官司没打完,你就被拖死了。这不是个一朝一夕的官司,控告、起诉、上诉、申请再审,等待裁定、判决、再判决……所以你要相信法律,并且以最大的耐心相信法律。特别是你这个案子,在取证质证上难度非常大,没合同,没工资单,凡是应该有的你都没有。考虑好,以你濒危的病痛之躯,怎么去等待一个法律的判决?你拖得起吗?
咣当,凳子倒在地上了。富贵听完这话跌坐在凳子上,没坐住,跌在地上,呆若木鸡。再傻的人也能听出话外音,律师委婉地拒绝了他。这种拖泥带水的案子,精明的律师是不愿意接的,特别是农民工的事,没法收他们的钱。就拿富贵来说,活不起、死不起的,没准案子进行到半架,人没了,再接着另一个死亡诉讼赔偿?活着的时候都难得到赔偿,死了更难说。放弃,对不起老实巴交的农民,继续?这样马拉松似的案子谁也耗不起。在家灵玉劝他了,咱别找了。可他自从得病,脾气暴涨,咬牙跺脚非要打官司。这会儿,他彻底醒悟了,粉石厂从头到脚骗了他,从没跟他提过工种的危害性,也没提供有效的防护措施,就发那么个破口罩。工作时,他的眉毛、眼毛、鼻孔、指甲都是粉尘,就连他的牙也像被水泥抹了一层,再也看不见黄色的牙垢。他的健康就是这样被偷走了,他还千恩万谢老板让他加班,让他多挣钱。全指着加班挣钱呢。他除了睡觉吃饭,到银行给灵玉寄钱外,所有时间都在磨石机前。他就像铁锅里的一块肥肉,随着灶坑里的燃烧的火,油一点一点被炸干,最后炸成酥脆的油索子。他醒悟过来,气愤不已,非得找个地方说道说道,谁也拦不住。这回撞南墙彻底死心了。灵玉扶着他走出律师事务所,他说了两字:回家,仿佛家包治百病。灵玉的眼泪涌出了眼眶,她不是为得不到赔偿,她是可怜心死的男人。富贵眼里的绝望和无奈,让她心疼,她真想再给他点念想,这个家怎么能没有男人呢?她灵玉也离不开他呀,从小的夫妻,心贴着心啊。
回到家的富贵身体更虚弱了,他躺在炕上,眼睛瞪着房梁,不瞪出个窟窿誓不罢休的样子。给他端饭他就吃,给他打针他就打,行尸走肉般随遇而安。家里借了多少钱,还有可借的地方吗?大儿子定在秋后结婚,筹备到什么程度了?小儿子是否能考上好大学?这些都与他无关,他只管躺在炕上,看房梁。今天挂了几个灰嘟噜,有哪几个是新挂的,他数得一清二楚。他难受,憋得慌,喘不出气,他就叫,捶胸。灵玉不管忙啥,都要及时跑到他跟前,晚了,他伸手能摸到啥就摔啥。他什么都不顾了,还顾灵玉的感受吗?灵玉有时抹眼泪,他就骂,我还没死呢,你就哭,是盼我早点死吧?
直到有一天,学校的老师打来电话,说他家的孩子两天没来上学了。因为孩子住校,也就是星期天回来拿生活费。小儿子这次居然没去学校,他去哪了?逃学?学坏?灵玉带着一腔怒火翻小儿子的房间,这个家不能再出事,她就是铁打的,也得散架。她在小儿子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封信,小儿子说他不考大学了,去城里打工,给父亲挣钱治病。祸不单行,紧接着,大儿子对象家来退亲,彩礼一分不少地退了回来,说正好你们用钱。
灵玉躲到茅房很实地哭了一顿,怕富贵听到。哭够了,她用袖子擦干眼泪,走出茅房。院子里的枣树正茂盛,那是她刚过门时跟富贵栽的。一棵小枣,一棵紫铃。小枣甜,紫铃脆。今年的紫玲枣格外的大,个个有小酒盅那么大。枣把树都压弯了,灵玉摘颗枣放嘴里,甜!这不生活中还有甜的东西嘛!过了八月节就打枣,趁鲜卖,不等晒干了,咋地也能卖个几百块。这钱原来是给小儿子交学杂费的,小兔崽子偷着跑了,看着是帮家里,实际上是要父母的命。跑就跑吧,这钱就给富贵治病。今年的棉花也丰收,够富贵吃一阵子药的。唉,不管那么多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她吐了枣核,说,给富贵做饭去。她推开屋门,看见灶坑蹲着一个人,是富贵。灵玉不敢相信地看着,富贵正在烧火做饭。灵玉夺过他手里的柴火,说,我来做,你快躺着去,可不能累着。
富贵把柴火扔在地上,喘了半天说,我还躺着,再躺我就躺死了。我已经把孩子躺跑了,我这个熊样子,还像个爹吗?我早晚把这个家拖死。我的儿啊。富贵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灵玉抱着他说,富贵,你只要打起精神,这病就好一半,有一线希望咱也治。老大的媳妇没了,咱以后再找,那个小的,只要他回来,咱绑也要把他绑到学校去。你不就是这点心思吗?我懂。眼前咱先顾你的病,咱卖棉花,卖新房,就不信治不了。
放屁,你说卖新房,老子宁可死。富贵推开她,决不能卖儿子的新房,那是给儿子娶媳妇的。我出去打工为了啥?不就是为了这吗?这一身病为了啥,不就是为了这吗?从这开始,你顾地里,我顾家。我干不了地里的活,烧火做饭我能干。咱还得过呀,为了孩子。
灵玉抱着富贵哭。
富贵再也不打针了、不吃药了。他像个女人似的担起了家务。他不闲着,刷锅,刷碗。刷锅的泔水他就喂鸡呀、猪啊,不浪费一粒粮食。满屋、满院子都是富贵的喘息声、咳嗽声和磕磕绊绊的脚步声。他往往扶着锅台、炕沿大口地喘。灵玉问他没事吧?他就笑着说,没事,我就是歇会儿,这段时间好多了。其实富贵的病加重了,痰里带血,他不让灵玉看见。他不舍得住院,连药也不舍得吃。常常在睡梦中被憋醒,所以他早上比灵玉起得早,给灵玉做早饭,灵玉吃饱了就上地。灵玉倒觉得富贵有精神头了,是好的预兆,也许老天看他家可怜,让富贵好起来了。灵玉每天把摘下来的棉花装在驴车上,晚上赶着驴车拉回家。现在用驴车的少了,用的都是农用机动车。富贵家一来买不起,二来灵玉一个女人家也不会开。这些年攒的钱,都给大儿子盖了新房。刚喘口气,还没给小儿子盖房,就摊上富贵这事。
有一天,灵玉拖着疲惫的身子刚进大门,就看见富贵躺在院子里,蜷缩着,大口地喘着,眼睛直勾勾瞪着,旁边吐的痰里都是血。灵玉慌了,她叫人来,用三轮车把富贵送到了镇医院,镇医院看这情况,说赶紧送县医院。
到了县医院,富贵是活过来了,医生明确告诉灵玉,这病就是花钱维持,有钱活命,没钱就死人。第二天,富贵就坚决出院,棉花在地里没摘,猪在圈里嗷嗷叫。我在这趴窝,这不是扯吗?治一个治不了的病,我这不是拿钱打水漂吗?我富贵不能再办傻事了。回家,哪也不如家好,我死也要死在家里。趁我还有这口气,在家等着两个儿子回家。只要他们回来就由不得他们了,大儿子让他学技术,小儿子让他回学校。别再像我似的,不懂技术,不懂文化,两眼一抹黑,不上当才怪呢。
回到家的富贵强忍着咳嗽,他不想让灵玉看出他有多难受。几个月前灵玉还是一头乌黑的头发,现在再看,额头、鬓角都是白发,所以他不想再给家添堵。他要强,但生命的时钟不给他做主,他的记忆力开始减退,明明衣服就放在脚底下,早上穿衣服他就嚷,我的衣服呢?我的衣服呢?谁把我的衣服拿走了。灵玉把衣服递到他手里说,这不是在你脚底下吗?头天夜里你还说放脚底下,早上穿好拿,怎么这会儿就忘了?富贵恍然。他还出现了幻觉,时常看见他的两个儿子放学回来,八九岁的光景。他就跑到院子里去找,摸着大门,空旷旷的大门口,只有风来回地穿梭,这才知道看花眼了。他也知道,强迫自己多吃饭,增加抵抗力。但他吃不下,胸口像堵块大石头,出不来气,也进不来气。近几日他只喝点粥,还觉得满腹涨的难受。他不想死,他甚至惧怕死。他想过种种死了以后的情景,全都是恐怖的。小时候他听老人们讲过,人死了,小鬼先给带上脚镣、手镣,要过好几道关,搁锯拉,下油锅。要不咋说过鬼门关呢。怕倒不是最主要的,他牵挂两个儿子,他们还没成家立业。都说儿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又何尝不是爹身上掉下的肉。是他的缘故,大儿子没娶媳妇,小儿子辍学,他真是死都闭不上眼睛。他更留恋灵玉,他许愿,让她过上好日子,却跟着他遭大罪了。现在唯一回报全家的就是早点死,想死还不那么容易呢,死神套在他脖子上的绳索一点点地勒,先是肺心病、肺气肿,然后呼吸衰竭……死神也是很讲究的,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地蚕食他的生命,直到最后呼吸衰竭死亡。目前,死这个过程对富贵来说短暂而又漫长。短暂,他无限留恋这个人世间,留恋他的老婆和孩子,留恋新房,还有晚上那轮月亮;漫长,这个病需要用大量的钱来供养,他供养不起,希望死亡的过程缩短,再缩短。人都说,人死了有进天堂的,有进地狱的。进天堂的人都吃的红光满面。进地狱的人面黄肌瘦。因为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吃饭都用一米多长的筷子,天堂的人用筷子互相给对方夹饭,当然就吃到嘴里。而地狱的人都往自己的嘴里夹,一米长的筷子,当然夹不到嘴里。饥饿折磨着地狱的人,所以他们相互撕杀。好人死了能进天堂,富贵认为他是好人,应该进天堂。可是,他又是罪人,他折磨的全家走向了深渊,原本这个家已经走出了贫困,都是他,都是他倒霉。要想死后进入天堂,就尽快结束自己的罪过,结束吧,让这个家解脱了吧。希望他死后进入天堂,活着的时候没享到福,愿死后,也能享受到别人喂饭的待遇。天堂再好,他还是愿意在人间遭罪。胡思乱想到这些他就泪水涟涟。
这些日子呼吸越来越困难了,这个病不就是呼吸衰竭而死亡吗,太对了,人不就是活一口气吗?富贵不想让这口气轻易停止,他大口地呼吸着,呼吸着来自枣树的空气,呼吸着来自棉花地的空气。他甚至半夜起来,呼吸来自月亮的空气。他踏着月光走到新房那院,拉亮门灯,红砖到顶的新房呈现在他的面前,怪喜人的。风吹过,仿佛从窗里传来儿子和新媳妇的笑声。他愿意活在这幻想中,回忆、幻想美好的时光,能帮他克服病痛的折磨。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到这个院子里溜达,怎么也看不够。灵玉也就由着他,陪着他在院子里转悠。别看富贵不说,她也知道病痛折磨得他睡不着。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张着嘴,喘着粗气,一点忙也帮不上。望着眼前的新房,灵玉骂自己财迷,怎么帮不上?把新房卖了,让富贵住院,至少能让他把气喘顺溜些。人是活的,房子是死的。再说,房子是富贵用命换来的,为啥就不能救富贵的命呢。她想,明天就背着富贵,张罗卖房。
天刚放亮,灵玉就听见富贵在院子里咳嗽。她麻溜穿好衣服,抱柴做饭。富贵说他想喝地瓜粘粥。灵玉说好啊,只要病人想吃东西,那就是好转的征兆。别说,富贵喝了一大碗。灵玉替他高兴,说我去拾棉花,你在家好好待着,人家有卖棉花的了,咱家落后了,我得赶紧拾去。富贵说他也去,帮她拾棉花。灵玉说那可不行,地里风大。富贵说你看我今天早上吃那么多,我今天觉得好,让我去吧,在家也闷得慌。灵玉说我套驴车拉你去吧。富贵坐在驴车上,高兴的像个孩子。乡亲们见到他问行吗?他笑着说行,行啊!乡亲们说那这是见好了。他附和着说,好了,好了。到了地里,他刚拾了半根垅,就喘成一个团了。灵玉要拉他回去,他说好不容易来的,不回去,我坐在车上看着你摘。
成片的棉花地,一望无际。别人家比他们来的早,已经摘上了。还别说自家的这块地长得真好,灵玉付出辛苦了。看着大朵的棉花,他想起了灵玉第一年上他家来过八月十五的情景,那年的棉花也这么个收成,卖了棉花娶了灵玉。他就是在这块棉花地第一次亲了灵玉,不是他胆子大,是那晚的月光醉人,醉了的人胆子就大。这些年,无论他走到哪,那晚的月亮都跟着他,就像灵玉跟着他,他暖。多快呀,一晃,他快五十了。五十岁,在农村正是干活的好时候,可他像个废人似的,坐在车上看人家干活。灵玉摘到了地中间,肚子前的棉花袋子装得鼓鼓的,正跟邻居边摘边说话,两家的地挨着。邻居回过头朝他看了眼。富贵就犯合计,不是他多疑,他就怕邻居打他家新房的主意,邻居打听过,他家新房卖不卖,说是给她侄子打听的,其实就是给她自己家打听的,因为她的儿子也不小了。知道富贵得的这个病,急着用钱,房子不能卖贵了,如果比盖合适,还是买的好,省去了操心。被富贵一口回绝。地里的风是比院子里的大,富贵扶着车帮,使劲地咳嗽。灵玉不得不中断与邻居的话题,走到富贵跟前,从腰里解下棉花袋子,放到车上说,走吧,回家。富贵点头,他就是想把她跟邻居分开。灵玉赶着车说,不让你来,你非来,看,耽误我干活吧?富贵说值,要是这辈子我再也看不见咱棉花地了,我死了多后悔啊!别胡说,有你这口气,咱这就是个完整的家。刚进村,正赶上个来卖羊肉的。富贵歪着脖子瞅那羊肉。灵玉说,你想吃羊肉了,好,咱买。她在羊肉摊上选了又选,一边对摊主说现在的羊肉真贵,摊主说,买吧,再不买,明天还涨价,现在的东西一天一个价,连俺们卖东西的也摸不准行情了。灵玉说那就来二斤吧,她从兜里掏出一把碎票,数了又数,不够,她又把所有的兜掏了一遍,总算凑够了。她交钱的时候还不放心地嘱咐,你可得给够称啊。这羊肉多贵她都得买,富贵最近吃的太少了。好不容易有他想吃的,人都说十病九撑嘛,多吃,病好得快。富贵说他想吃羊肉蛋子,放点细粉,再放点白菜。
灵玉想富贵今天这是咋的了?反常?呸呸,这说明病见好。灵玉剁羊肉,切白菜。羊肉剁碎,放葱、姜、花椒面、盐搅匀,炝锅放入适量的水,待水要开不开时,把羊肉捏成蛋子下锅,开锅放白菜和泡软的粉条。出锅时,撒上香菜末,淋上香油。喜欢吃酸的,再淋上点醋。连汤带水一人盛上一碗,就着白面馍馍。你就来吧,保准吃完一碗还想吃第二碗。灵玉干活麻利,一会儿,热腾腾的羊肉蛋子端到了富贵面前。富贵说香,埋下头就吃,他喘气费劲,他吃会儿,喘会儿,吃完一碗,他还要吃第二碗。灵玉不是不舍得让他吃,怕撑着,赶上他一天吃的量了。灵玉就给他盛了少半碗,富贵还是吃得满口香甜。两人刚撂下饭碗,邻居来了。灵玉忙迎出去,并把门关上,在院子里叽喳说话。富贵一看就知道,这是怕他听到,背着他的事就是卖新房,没旁的。富贵不想问了,他在这个家里就是个病人,经不起任何打击的病人,他什么也不是了,任何事情都不需要他参与和定夺,他只要管好自己养好自己的病,就阿弥陀佛了。累赘!累赘呀!
下午,灵玉照样拾棉花。富贵在新房的门槛上坐着,院子里也有两棵枣树,是盖房时才栽的。一下午两棵枣树上落了几个鸟,他记得清清楚楚,今天的记忆力出奇地好。快天黑的时候灵玉回来了,她先把车放到老宅子,就急匆匆走到新宅子。推开大门看见富贵正坐在门槛上,说,多凉啊。富贵看见她手里拿个瓶子,往茅房走。富贵没问她,她自语,今年用不着了,明年再用吧。富贵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农药——杀棉灵。农村都把农药放茅房的犄角。
晚上吃的是中午剩的羊肉蛋子,谁说剩菜不好吃,晚上的羊肉蛋子更有滋味,经过一下午的浸泡,羊肉吃透了佐料。吃完晚饭富贵早早就上炕睡觉。灵玉看了心说,今晚可怪好的,不用陪着他在院子里转悠到半夜了。他每天憋得慌,睡不着,就在院子里转。而灵玉累一天了,跟他转不起呀。他自己转她还不放心,磕磕绊绊的,也许一个跟头就爬不起来了。再累,也得陪着。灵玉想今晚可睡个好觉,明天起个大早,一天就把棉花拾完了。卖了棉花,卖了新房,还还饥荒,咬牙跺脚也要给富贵治病,去省城大医院。治了,他死了,不后悔。明天邻居就拿新房的定钱,也是等卖了棉花把房钱凑齐。灵玉也脱了躺在富贵的旁边,现在她躺在他身边是随时给他打支应。灵玉很快睡着了,富贵也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是被月光晃醒的。月亮把屋里照得亮光光的,照着灵玉的脸。奇怪的是,在月光下,富贵没看见灵玉一根白头发,一头乌发披散在枕头上,就像二十多年前的洞房花烛夜。突然,“他”动了,继续动,直挺挺的。从得病,“他”始终软塌塌地趴着,如一件不体面的、必须的摆设,羞答答地藏在隐秘处。今天在月光的怂恿下,“他”雄姿勃发。富贵声声喊着月亮,钻进了灵玉的被窝。灵玉惊醒,听富贵喊月亮,她知道怎么回事了,她的富贵回来了!多久了,她没做女人了,再不做她都快忘了。她抱住了富贵,还没等到她咬肩头,富贵就咳嗽着、喘着从她的身上出溜了下来。富贵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呜呜地哭着,钻进自己的被窝,他真是个废人了。月亮一如既往地照着窗户,月光尽心尽意地洒在灵玉的脸上,她的脸上没有大喜大悲的变化,本来这事不是现在做的,他那身子骨走路都费劲,能做这?就是今天那羊肉蛋子撑的,心血来潮。她自己无所谓,农村妇女嘛,从未拿这事当成什么高档次的生活,有这事过日子,没这事也过。她安慰着富贵,行了,这有啥,睡觉吧,都啥岁数了,还起这兴,睡吧,睡吧。灵玉打个哈欠睡着了,她没有精力跟他唠更多的话,明天她要拾棉花,必须拾完。
灵玉发出均匀的鼻声,富贵哆嗦着手想抚摸灵玉的脸,又怕把她惹醒。他想咳嗽就捂着嘴钻进被窝咳,他憋的太难受了,马上就要窒息了。他摸索着穿上衣服,悄悄地走出屋门。他站在院子里,手扶着墙,像个濒临死亡的人,呼出十口气,也吸不回一口气。但他还是努力地呼吸,他需要这口气,支撑着他走到新房子的院子。今晚的月亮真圆啊!照着他的脚,让他一路走好。他扶着院墙,半步、一步地挪。到新房子不光是为了拿茅房的杀棉虫,而是为了最后看看他用命给儿子换来的新房。儿子,他生命的延续,他什么都舍得。这新房子立在这儿,也是他的骄傲,是他富贵挣来的。他不想把骄傲耗尽了再走。他先走,他必须走,留下骄傲。就算给子孙留下点念想吧。他把杀棉虫拿在手里,拧开盖,刚搁在嘴边,又拿开。怎么?富贵,你犹豫了?不是,这是儿子的新房啊,我死这,不就成了凶宅了吗?还怎么结婚?他把瓶盖拧上,月光照着他,他跟着月亮,往棉花地走。棉花地好啊,人死了不也要埋地里吗。他走不动了,捡个棉花柴,掰掉杈,拄着走。月光下,他离老远就看见棉花地有一男一女抱在一起,走进他看清了,是年轻的富贵和灵玉。他就向他们俩走去,走啊走,走不动他就爬。他终于抓住了年轻的富贵,总算松口气,浑身都轻松了。空气真新鲜啊,棉花雪白地开在他的周围,他并不是躺在冰凉的地里,而是躺在温暖的棉花上。连胸也不闷了,呼吸通畅了。这就对了,听老人们说,人死是不会带病走的。是时候了,他拧开瓶盖,就那么仰躺着……那冰凉的液体顺嘴滑进他的胃,他没害怕,就连杀棉虫上的骷髅都向他咧嘴笑,因为他是好人,好人死后要进天堂。秋风清爽地吹拂着,把天空的云彩吹得无影无踪,星星像擦亮的钻石,闪烁着。富贵数着星星,瞪大着眼睛,瞪大着……他不能闭上,闭上就睁不开了。瞪着,数着,瞪着……最后,他看了眼月亮,又大又圆啊……他噏动着嘴唇——月亮,月亮……
这时,月光正洒满整个棉花地……
张艳荣,中国作协会员,辽宁作协签约作家。小说获辽宁文学奖。获《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有小说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转载。著有长篇小说《铁血热土》、《老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