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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烟壶

2012-04-29郝炜华

山花 2012年12期
关键词:鼻烟壶男子

自小,“李瓶”这个名字就给李瓶带来不少麻烦。小学时,同学文化水平低,男男女女都喊她“瓶子”。一天晨读,班主任跑到室外跟个年轻女教师说话,同学们在班里沸沸扬扬,一片吵闹,好事的班长突然跑到讲台,黑板擦“啪”地一拍,大喊一声:“瓶子,不要吵了。”班里霎时安静,但是仅仅几秒,同学们就指着李瓶哄然大笑。李瓶只觉得天塌下来,地陷进去,一屋子的墙壁齐刷刷挤到她的身上,挤得五腹六脏扭着结着地疼痛。她捂着脸呜呜咽咽哭起来,指望班主任进门说句公道话,哪知班主任,连同那个年轻的女教师一齐扭过头看她,一齐看,就是不说话。等到上初中,同学们文化水平提高,课外读物不再是《夏洛的网》、《一百条裙子》、《追踪小绿人》,而是《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时,大家突然开始一本正经地喊她“李瓶”,脸上虽是一本正经,声音里却黏黏糊糊牵扯不清。走在校园,走在马路,总有男生对她指指点点。李瓶以为自己长得美,引得那些情窦初开的男生想入非非。等到一位女同学将本《金瓶梅》甩到她的面前,等她看到西门庆最爱李瓶那身好肉,最喜欢李瓶细白的皮肤时,李瓶突然明白过来,男同学将她当成意淫的对象了。

李瓶到浴室洗澡,浴室的墙壁上挂着一面镜子,每天早晨、晚上,李瓶都要对着这面镜子梳头、刷牙、洗脸,搽雪花膏,她从来没在洗澡时照过镜子。可是这一次,李瓶无意间见到了镜中的自己,热气腾腾中一张粉白的脸,下巴长了一颗红色的痘痘,鼻子两侧的皮肤如同香皂一般的细白。胸脯开始发育,虽然不是满满的一把,却是好看的一个小圆盘,顶端缀着石榴籽一般的乳头,似乎轻轻一捏,就可以将它们提起来。李瓶想到《金瓶梅》中的描写,想到那个与自己名字相同的女人,“呀”的一声,用手去拍镜子。镜子上的水汽被手擦掉,里面的影像越发清晰,李瓶又“呀“的一声,将毛巾丢到镜上,弯腰躲进水里。

李瓶决定改名。

她的决定遭到父亲李满的反对。李满是位内刻画师,每天拿着小狼毫在瓶子里作画。那些瓶子只有李瓶的半只手掌大小,有的甚至只有男人拇指大小,细细的小口,扁扁的肚子,内里画着山水、女人、骏马、鸟鱼,这种瓶子有个学名,叫做鼻烟壶。

李满正给一个鼻烟壶作画,鼻烟壶因为小,因为是琉璃制品,无法打草稿,无法修改,讲究个画在胸中,一气呵成。因此李满不满李瓶在他作画时说话,他一心一意画画,不理李瓶。李瓶自觉无趣,就在画室里乱看。李满的画室是间小小的屋子,面积最大的墙壁放着一个木头架子,木头架子隔成许多小格,每只小格放着一个鼻烟壶,鼻烟壶内的图画各不相同,却都对称丰满,色彩绚丽,栩栩如生,有坐在石桌两边抚胡须下象棋的老头,有卧在松树底下睡眼蒙胧的牧童,有堆着青丝,戴着水红色牡丹花,露着雪白酥肩的肥胖女人。李瓶一个一个看下去,看到最下层,又是“呀”的一声,那一层的鼻烟壶里的全是赤身净体的男女,或在树丛间,或在藤蔓里,或在山水旁,做出诸多叫人脸红心跳的动作。

最后一笔勾完,李满放下笔,将那个拇指粗细的鼻烟壶托在手里观看,鼻烟壶里画着两个粉面男童,笑眯眯地看着一个绿皮红瓤黑籽的大西瓜。李瓶看那男童,发现了图画的奇妙之处,男童的目光虽是看着西瓜,但是任何角度看过去,都感觉他们在看自己。李满慢慢转动鼻烟壶,慢慢跟李瓶说话:“这幅画叫做掰瓜露子,寓意多福、多子。”李满将鼻烟壶放到羊皮垫上,抬眼看李瓶,“中国文化博大精深,令人叹服。这些鼻烟壶,有人称它们为琉璃瓶子,精巧、精致、精美、晶莹,里面有人,有花,有画,有文化,有内涵,有生命,谁看了不喜欢?谁看了不珍爱?谁看了不将它捧在手心,细细观摩,细细摩挲?它们是什么形状,装在里面的烟就是什么形状,装在里面的水就是什么形状。这世上最强壮的东西是什么?是柔软的无形的东西,可是它就能将这些柔软的无形的东西塑造成自己的模样。瓶子,瓶子,叫李瓶有什么不好呢?”

李瓶听得头晕雾罩,有一点却非常明白,就是李满不同意她改名。李瓶想要争辩,嘴张大了,又感觉无话可说。父亲是有文化的人,谈古论今,说禅说道,大大的帽子压到她的头上,她能说什么呢?

兴许受这名字影响,李瓶的学习非常一般,初中毕业进了一所普通高中。这所高中以学生早恋、打架闻名,对孩子稍微上心的人都将孩子转走。李满却没有给李瓶转学的打算,他只是将李瓶叫到画室,交给她一个鼻烟壶、一支画笔和一堆颜料,要她跟他学内刻画。

李瓶一下子想到那些赤身净体的男女,脸一红,下意识拒绝,可是李满不给她表达感情的机会,将一张白纸摊到面前,教她那些绘画的基本知识。

李瓶在这方面有天赋,经过大半年的练习,就能画出像模像样的图画,那些精细的线条、精巧的结构、精密的构图,吸去了双目的精华,她的眼前常常水汪汪一片,想去医院检查时,已是四百度近视。

李满为李瓶挑选了一副白框眼镜,李瓶戴着它站在镜子前面,感到镜中的自己全然陌生。这是她吗?这个面色苍白,面无表情,戴着白框眼镜的女人是她吗?白色的眼镜框,可不是孝服的颜色么,它要埋葬她的什么?她又在为什么戴孝?

李满带李瓶参加各种展销会,这个时候,李瓶才知道李满不是出名的内刻画师,出名的内刻画师不用出马推销作品,他只需坐在家里作画,自有人拿着大把的钱蹲着门口讨要作品。展销会上通常设立工作台,各种行业的工艺师坐在台后表演手艺,刻瓷的拿着小锤敲得瓷盘一片脆响,粉沫吹去,精美的图画就展现在瓷盘上,围观的人一阵叫好,李瓶只感到心烦,内刻画讲究沉静,哪经得起这些嘈杂声音的侵扰,她几次想拂袖离去,偷眼看李满,却见他如同老僧坐定,一笔一画画得认真。

李瓶的内刻画,行内人评价:缺了点什么。虽然工夫到了一定程度,但是,总感觉缺了点什么,虽然李满到处推介,李瓶始终红不起来。

学校里的男男女女都在谈恋爱,胆大的出双入对,在墙角,在树丛接吻。李瓶每每见到便心惊肉跳,低着头绕过他们走。她这样的行为与性格本不应该有男生追求的,可是偏偏有人追求她,给她递纸条,买了好吃的东西堆到课桌上面。纸条,李瓶全部撕掉,好吃的东西全部退回去。有一次,男生将她堵在楼梯的墙角,双手撑起一个空间,将她拢在里面。他看着李瓶,不说话,眼睛里面突然有泪。李瓶蹲下身子,双手拢住胸口。男生说:“别人都在谈恋爱。为什么你要与人不同,为什么,你要拒绝我?”

李瓶突然觉得万般委屈,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是呀,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拒绝这些事情,为什么她就不能够喜欢那些男生?

这个时候,学校发生了一件事,一名女生跳楼了。女生与李瓶同班,但是两人素无来往。李瓶只记得她戴着红色的大耳环,嘴唇涂得血一般鲜红,有一次,在校外的拐角处,李瓶看到她与一名男生,穿着相同的衣服,面对面抽烟。女生跳楼的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被社会不良青年奸污。有人说三角恋爱失败。也有人说怀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班长组织同学探望女生,李瓶跟在一帮男女后面来到医院。住院部门口,她们遇到女生的母亲,母亲看上去不太难过,双手比画着告诉他们:幸亏学校环境差,也就是二楼的位置,挂着成捆的线路,电话线、上网线等,它们挡了女生一下,女生才没有死去。李瓶听得心惊肉跳,不明白女生母亲为什么不太难过。她来到病房,看到女生下巴包着厚厚的纱布,胳膊与胸脯缠着绷带,其他的地方看上去还好。班长还有别的同学欢天喜地地与她说话,李瓶站在床脚一言不发,她看到女生的腿支起被子,净白的小腿露在眼前,少女光滑细腻的皮肤,看着无由地叫人心疼。李瓶伸手握住女生的脚,将她的腿扯平。可是只一会儿,女生的腿又露了出来,已经有男生在看了。李瓶又握女生的脚,那脚突然一片冰凉,李瓶的心“嗖”地一紧,手张开,任凭那腿在少男少女的眼前晃来晃去。

李瓶想送女生一件礼物。这是她从未做过的事情,她从未给人送过礼物。读幼儿园时老师要求小朋友送母亲贺卡,感谢母亲给予生命,李瓶偏偏不送,老师问她为什么不送,她说不出为什么,她就是不想送。母亲知道了这件事情,伤心地在她面前叹气,李瓶感觉对不起母亲,可是她还是不想送。可是这一次她想送了,送什么,送一个鼻烟壶吧。

李瓶找了一个椭圆形的鼻烟壶,托在手心,感觉自己的体温慢慢传到壶上,它不再是一件冰冷的器具,而是一件浸染了人间温暖的美物。李瓶拿起画笔,她已经想好了绘画的内容,一个女人,白面团脸,长眉细唇、溜肩肥体的女人,抱着个红袄黄裤的孩童坐在一朵花上,花下是一片红色的水雾,汪汪地转遍了整个壶体。

图画绘完已是深夜,桔黄色的灯光打在鼻烟壶上,仿佛改变了它的质地,使它由琉璃变成琥珀。李瓶将鼻烟壶托在手心,只觉得内心一片潮湿,成片的眼泪涌出来,起先是默默地流泪,及至最后,头搁进臂弯,呜咽出声。

“这一次,终于不再缺少什么。”是李满的声音,不知何时李满站在她的身后。

不再缺少的是什么?从前缺少的又是什么呢?

李瓶独自来到病房。她将鼻烟壶放到女生手里。女生发出一声尖叫, “这样精美的东西是给我的吗?我这样的人配得上这样精美的东西吗?”

李瓶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笑。女生将鼻烟壶转来转去地看,突然说:“李瓶,你知道吗?我们女人就是一个瓶子,我们女人就是一个容器,这个容器不能空,必须盛男人,如果脏了,就要洗净了,重新盛男人。”

李瓶骇得心口大跳,什么女人,什么容器,什么男人,为什么要与鼻烟壶连在一起?

这个时候,女生的母亲进屋了,非常高兴地告诉李瓶,女生恢复得很好,等到断裂的骨头愈合,等到下巴这块撕伤做了美容,她就可以重新返回学校了。

那么,女生跳楼的原因呢?这位母亲没有因为女儿跳楼生过一点点气吗?

晃晃悠悠的公交车上,李瓶想到女生的话,女人、瓶子、容器,想到《金瓶梅》中关于李瓶的描写,想到李满画室内赤身净体的男女,一阵恶心,拉开车窗,哇地一口,将腹中的食物吐了出去。

女生没有回到学校,她做下巴手术出了医疗事故,去了另一个世界。殡仪馆里,李瓶又见到那位母亲。母亲瘦得吓人,皮肤仿佛直接盖到骨头上,高处太高,低处太低,像个会活动的木乃伊,她看上去依旧不太难过,抓住任何一只能够抓住的手喋喋不休,“我女儿命大,从五楼跳下来都没有摔死,却被一个坏医生害死了。那坏医生是个女人,扎着辫子,戴着眼镜,说话笑眯眯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人。哪个好人说话笑眯眯的,只有笑面虎才笑眯眯的。”

李瓶猜想母亲的精神出了问题,她避过母亲,围着女生的遗体转了一圈。女生戴着她喜欢的大耳环,脸上搽着胭脂,嘴唇一片血红。看上去,与平时没有太多不同,还是那样艳丽,那样夺目。只是躺在一堆鲜花里面,显得太安静,是的,太安静了,安静得叫人徒生许多寂寥。

李瓶感觉女生的右手动了一下,她以为有风,转头看,殡仪馆里没有窗户,开着的门冲着走廊,似乎没有风。可是女生的手真的动了一下,李瓶再看,就见那手摊开来,苍白的塑料一般的手心躺着李瓶送给她的鼻烟壶。

李瓶提出退学,李满虽然奇怪,但还是同意了。以李瓶的成绩考不上任何大学,能够取得的高中文凭没有太大用处。他只希望李瓶认认真真画内刻画,画得出名了,没有任何工作也可以养活自己。

然而李瓶始终画得不好,虽然她很努力,但她只能称之为画匠,而不能称之为画师。李满心中发愁,建议李瓶不要只在鼻烟壶内作画,建议她在玻璃球内、玻璃水杯内、长条的玻璃块内作画。小的玻璃球可以做成项链,水杯既可喝水又可观赏,玻璃块放在书桌上做镇纸。艺术品终究不能只待在象牙塔内,要挂到普通人的脖子上,放到寻常人家的饭桌与书桌上。既要雅又要俗,既要艺术又要经济。

李瓶又是内心抵触,内刻画是从鼻烟壶萌芽、发展、传承的,不画在鼻烟壶里的内刻画还叫内刻画吗?

李满带李瓶去商场,在工艺品专柜,李瓶果真看到内刻画水杯、内刻画镇纸、内刻画项链,李满又带她去市场,卖瓶瓶罐罐的地方,李瓶同样看到这些东西。

李瓶叹口气,头点了几下。

再作画就要往俗里面作了,因为面向普通民众,太雅的画要价高,别人也不肯买。李瓶画一百零八将,每一名将待在一只小玻璃珠内,串到一起,便是一条项链,要价三百元。画骏马,七只或是八只,装在镇纸里面,要价一百六十元。玻璃水杯内或是梅花,或是竹子,或是一排字,或是顶着一头红发的枫树,要价一百五十元。作品推到市场,大受欢迎,连李满都感到惊讶,做这类内刻画的人很多,偏偏李瓶的卖得最好。

李瓶有了名气,就有人前来求画,说是求画却是指定了绘画内容,诸如升官发财,诸如福禄绵长,诸如新婚幸福,李瓶全部接受。一日,一个男人拿出一幅图画给李瓶,李瓶“呀”了一声,图画里是一对一对男女,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面目是一个空白的圆圈,他们或立或卧,纠缠在一起,做出各种各样做爱的动作。

李瓶在一个圆形的玻璃体内画出这些小人,玻璃体晶莹透明,那些小人躺在里面,用了各种各样的姿势,尽情欢爱,外表看起来却感觉不到一点色情。男人在预定的价格外又加了两百,拿着玻璃体欢天喜地离开。李瓶来到李满的画室,她想到李满木头架子最下层的那些赤身男女,蹲下身瞧,却发现那些鼻烟壶踪影全无。

李瓶参加工艺品展销会,她每年都要参加的,坐在一张台子后面安安静静地作画。今年,她因为出了名,一下子不能安静了,先是台子上放着一块写着:“著名内刻画大师李瓶”的塑料牌,再是一群记者围着她咔嚓咔嚓拍照,李瓶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一阵又一阵波涛涌动。

四下里突然安静,李瓶竟然不能适应这种安静,她停下笔,这是内刻画的大忌,但是她还是停了下来。她看到一个男人,穿着黑色西装,站在她的面前。

展销会结束,李瓶接到一个电话,一个男人要她到某处见一个人。李瓶拒绝:“为什么要见你?”

男子说:“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他为什么不给她打电话?他为什么要见她?

男子说:“不去,你会后悔。”

虽然内心抵触,但李瓶还是去了。在一座高楼的一个房间,李瓶见到了展销会上的男子。

男子递给她一个信封,说:“喜欢你的作品,每个月送我一件。”

信封里是什么?为什么这样理直气壮地吩咐她?李瓶想问,可是一种东西紧紧压到她的头上,使她说不出话来。

回到家,打开信封,是一张银行卡和一张写着十一个数字的纸条。

李瓶将信封放进抽屉,又是作画。不知不觉到了深夜,手机响了,屏幕显示的号码与纸条上的数字一模一样,接听,却是无声。

李瓶挂断电话,电话铃又响,接听,仍然无声。她问:“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问完又后悔,他为什么不能知道?既然想知道,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李瓶不敢再挂电话,可是听筒依旧无声。她将手机放在身旁,继续作画,一笔一画中感觉时钟一秒一秒前行,一秒又一秒,等到放下笔,想看过了多长时间,才发现手机已经挂断。

每个月,李瓶见男子一次,起先她给他水杯、镇纸等。几次之后,她突然大着胆子送了他一只鼻烟壶,李瓶看到男子接过鼻烟壶,脸上露出一丝惊喜,她的心头一松,浑身软绵绵的,仿佛洗了一个热水澡。再去,李瓶发现男子屋内多了一个木头架子,架子隔成一小格一小格,格子里盛着她的作品。

慢慢地,李瓶有些盼望去男子那里,那个地方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吸引着她。也许就是李满说的无形无状,看似软弱却又强大的东西。男子偶尔邀请李瓶小坐,他不是话多之人,与李瓶相对常常无言。有一次,给李瓶泡了一杯茶,暗绿色的卷成小团的茶叶,泡在元白色的骨质瓷盖杯里,端在脸前便闻到馥郁的香气,李瓶手一抖,大颗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李瓶到茶行找茶,铁观音、大红袍、龙井、金雀眉……诸种茶叶尝过,才发现男子泡的是乌龙茶。李瓶决意要买,问价格却是3800元一斤。3800元一斤也要买。李瓶搜遍全身,只找到五百元现金。又在口袋里摸,摸到一张硬硬的卡片,拿出来,是男子送给她的银行卡。

李瓶在刷卡机上刷卡,她这才想起她不知道银行卡密码,唯一知道的就是男子的手机号码,李瓶试着输入前六个数字,提示密码错误,又输入后六个数字,仍然提示错误,服务员的笑容僵滞起来。李瓶想了一下,分别输入手机号码的第一、第三、第五、第七、第九、第十一位数字,这一次刷卡成功。

抱着乌龙茶出门,李瓶对银行卡内隐藏着的数字感到好奇,她不知道男子给了她多少钱,他要用多少钱,买她多少年与多少数量的作品。李瓶找银行,转过数道马路,乘公交车走过几个十字路口,在商场旁边找到一家银行。她将银行卡插入自动取款机,输入密码,屏幕上显示的数字令她惊呆了,二十万,整整二十万。李瓶张大了嘴巴,迅速将银行卡取了出来。

二十万?那么男子给了她二十万三千八百元。他依据什么给她的作品定的价?又为什么给她二十万三千八百元?李瓶走到柜台前,要工作人员查看明细。工作人员打印出一张单子,李瓶的嘴巴又一次张大了。二十万是去年春节存入的,消费3800元,是她刚刚消费的,存入3800元,存入不长时间,也就是她在马路上乱走,坐着公交车到处找银行时存入的。存钱的人是谁?李瓶拿起手机,拨男子的电话,一个女人温柔地告诉她: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李瓶来到商场,刷卡买了一双向往以久的皮靴、一件羊毛绒大衣、一件羊绒衫,刷了六千多元。她又去银行查询,花掉的钱又存上了,银行卡内还是整整齐齐的二十万。

李瓶害怕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也不知道那二十万是不是属于她的。她抱着刚刚买的鞋子、衣服,连同那斤乌龙茶,站在银行门口。银行对面是个卖香烟、打火机的铺子,铺主人在门口养了一群肮脏的母鸡,母鸡围着一只凹凸不平的铝盆,欢天喜地地吃着看不出颜色的食物。李瓶眼前突然水蒙蒙一片,手松开,衣服、靴子掉了一地。

这一次,李瓶空着手来到男子面前。她以为男子会问她为什么没带作品,可是男子什么都没有问。他只是坐在她的对面笑,没有穿西服,雪白的衬衣晃得李瓶眼前一片水花。她想问:“银行卡的钱是你补上的吗?”

可是问不出口。

夜慢慢降临,无边无际的黑暗包绕了窗外的空间。李瓶不能够明白,她为什么会在男子的屋里待这么长时间,她也不明白,男子为什么会这样耐心地陪她坐着。李瓶来到窗前,看到楼下闪烁的灯光,看到蜿蜒向上的马路,看到红色的车尾灯组成流水一般绚烂的花环。她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高处看她居住的城市。这样高的地方,李瓶抱住了双肩,想到那个跳楼的女同学,这样高的地方,掉下去,真的会死掉。

男子站在李瓶身后,他的手绕过了她的身体,在她腹前合拢,再向上一点,就是她的双乳。可是男子没有向上,他只是那样抱着她,如同抱一个妹妹,或是抱一个女儿。许久,他才松手,示意她来到另一间屋子。是铺着雪白地毯的卧房,床上铺着雪白的卧具,男子躺到床上,不说话,看着李瓶。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他要做什么?二十万元买她的处女之身吗?李瓶想到逃跑,可是她听到男子说了一句话,他说:“你知道吗?我喜欢你。画内刻画的,玩弄鼻烟壶的女人。沉静的、内敛的女人,你知道吗?我喜欢你。”

李瓶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靠拢在了男子的身边。她的手搁在衣服扣子上,似乎随时准备为男子宽衣解带,为他献上未被男人接触过的、抚摸过的、占有过的、纯洁的处子之身。

男子头枕在臂腕上,依然看着她,说:“你知道的,我这样的身份,要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有多少女人想接近我呀,她们……而我只喜欢你。”

这对我有用吗?有用吗?你喜欢我,我喜欢你吗?李瓶脑子里一片乱纷纷的念头,可是她已经躺在床上,她的头搁在了男子的腋窝底下。是她主动钻进去的?还是男子将她拉进去的?她都想不清楚了,她只看到自己的手指,白色的,细长的手指,虫子一般,趴在男子雪白的衬衣上。

男子并没有深入的动作,他只是叫李瓶躺在他的怀里睡了过去。等到李瓶醒来,屋内已经消失了男子的身影。可是男子的气息还在的,它无所不在地包绕着李瓶。

李瓶懊恼自己衣着的整齐。她无意献身男子,可是男子没有丝毫色心又叫她懊恼不已。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懊恼。她坐直了身子四下乱看,竟然,竟然在床头柜上看到一个圆形的玻璃体,琉璃体内是没有鼻子、眼睛、嘴巴,站着或是坐着、躺着,纠缠在一起,做出诸般做爱动作的小人。那是她的作品。

李瓶抱住琉璃体,看着那些快快乐乐,一心一意、全神贯注探讨做爱技巧的男女,内心一片潮湿。

李满从李瓶的画中看出她的变化。李瓶笔下的线条还是那些线条,色彩还是那些色彩,可是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些东西仿佛小爪子,一下挠到人的最痛处。

李瓶声名鹊起。她不需要再给那些俗里俗气的水杯、项链、镇纸作画,也不需要到展销会推销作品。她只需坐在家里,在最最传统的鼻烟壶上仔仔细细作画。她的作品由几百元上涨到几万元,大批的商人提着钞票蹲在门口等待她的作品。

李瓶送给男子的作品变了内容,她给他画清明上河图,纷繁、忙乱、幸福的人间场景。她特意加了一个小楼,藏在柳树林里,有男女站在窗边,无限投入地欢爱,女人是李瓶跳楼自杀的同学,身体探出窗户,一条柳枝飘浮在胸脯上方。李瓶埋下这样一个伏笔,希望男子能够懂得她的心思。

常常地李瓶会想到男子。想到自己躺在他腋窝里睡去的情景。她不是一天想他一次,而是每隔十几分钟想念他一次。不作画的时候,他们通电话。男子依旧很少说话,李瓶独自不停地说,说到名字带来的烦恼,说到《金瓶梅》中的李瓶,李瓶突然问:“想不想要我?”

问完,李瓶被自己吓了一跳。幸好男子没有接话,她慌忙绕过这个话题,绕来绕去,说到跳楼自杀的女同学。李瓶至今不清楚女同学跳楼的原因,不知道女同学走的时候,腹内是否带着一个胎儿。那个胎儿是否像鼻烟壶内的图画一样,四肢张天,颜色绚丽,紧紧攀附在光滑的壁体上。她说到送给女同学的鼻烟壶,壶里的女子,那个牵着一个小孩,坐在一朵莲花上的女子,被女同学握在手里,带去了另一个世界。

男子微微叹气,说:“女人就是一个瓶子,一个不断装男人的瓶子。瓶子空了,女人也就死了。”

李瓶不知道男子为什么说出这样一句话,但是他打断了她的思路,使她无法讲述下去。她想到追求她的那个高中男生,她没有任何理由的下意识地拒绝他。为什么,因为她是一个不想装男人的瓶子。如果女人真的是一只瓶子的话,那么她一直是空着的。跳楼自杀的女生应该是满的,她的身体不仅装下了男人,并且装下了胎儿,可是她最终死去。不空的瓶子为什么也会死去?李瓶的的眼前呈现出女同学的模样,她从未这样深刻地想念过她,从未这样清晰地回想过她。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想到她。她看到女同学像鸟一样从高楼飘下,穿着火红色的衣服,双臂张开,如同长了一双火红色的翅膀。

10月份,李瓶到贵州铜仁参加全国内刻画研讨会,会方组织到梵净山旅游。他们坐缆车爬到山顶,可下山时,却选择了步行。这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对于这些习惯静坐,不习惯运动的内刻画家,这个选择就是一场人生的历练。下山的台阶六千二百阶,走到五分之一的时候,李瓶的眼泪滂沱而出。回头望,上山的台阶一望无尽,向下看,下山的台阶茫然无边,她有种想死在这山上的感觉。是的,闭下眼睛,往台阶外一滚,万丈悬崖之下就是一个死。而死,可以摆脱无限苦行的痛苦。同行的人给李瓶打气,李瓶只是呜呜咽咽。众人无措的时候,李瓶的手机响了,是男子的电话,寂静的山林里,所有人都听到男子的声音,男子说:“瓶,我想你。我想装进你的鼻烟壶里。”

刹那间云开雾出,天际高远。李瓶眼中的泪迅速褪去。她要走下山的,是的,无论怎么艰难,她都要走下去。她相信眼前的路就是她当下的人生,曲折,艰险,只要咬紧牙关走到山底,迎接她的必是坦途。她要走下去,走到山底,告诉男子:“我也想你。我想装下你。”

走到山底,已是夜幕四合,大家都为得来不易的胜利欢呼。李瓶找个角落,打男子的手机,然而无人接听,再打,却是关机。李瓶内心一片焦灼,返回铜仁市,又打电话,电话接通,仍然无人接听。用公用电话打,用别人的手机打,依然如此。李瓶一遍一遍打男子手机,反反复复,直至凌晨一时。李瓶突然绝望:他必是骗她的,是的,他在骗她,他根本就没有想她。

李瓶扑到床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到一个硬硬的卡片,是男子给她的银行卡,她记得她将它塞进钱包,可是现在它竟然藏在她的枕头底下。

李瓶愣呆呆地看着银行卡,突然跃身起床,冲出酒店。铜仁是座小城,找一家通宵营业的超市或是商场非常困难。李瓶在马路上乱走,疯了一样四下乱看,有不怀好意的男子在她面前晃荡,角落里传出暧昧不清的口哨。可是李瓶顾不得这么多了,即使死,她也要找到一个刷卡消费的地方。

终于找到一家超市,李瓶扑到货架上,拎出数样商品,搁到收款台。刷卡机终于慢吞吞吐出商务签购单。李瓶将银行卡抓在手里,顾不得拿商品,出门就找银行。

银行如同超市一样难找,可是终于被李瓶找到了。李瓶将银行卡插进取款机,输入密码,屏幕上显示的数字令她热泪盈眶。银行卡内整整二十万,在她疯了一般寻找银行的时候,在遥远的,需要两天一夜火车行程的另一个城市,男子也疯了一般地找银行。李瓶想象着那个情景,穿着雪白衬衣的男子,握着钞票,独自走在灯光暗淡的街头,在空寂的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自助银行内,站在存款机前,存入她刚刚消费掉的数额。

李瓶靠在取款机上,呜咽出声。

第二次,李瓶没带任何作品来见男子。门开处,却没有男子的身影,一名穿着咖啡色工作服的中年妇女正在打扫房间。

李瓶问:“房子的主人呢?”

中年妇女没有回答。李瓶又问,仍然得不到回答,李瓶忍不住大叫:“房子的主人呢。”她冲进卧房,卧房内同样无人,地上依旧是雪白的地毯,床上依旧是雪白的卧具,只是屋子里多了一样东西,那个盛鼻烟壶的木头架子从客厅挪到了卧房,一层又一层的小格依旧,只是上面没有一样东西。

男子消失了。李瓶守候在他所在部门的大厅,守候一个星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其间,李瓶听说有个大人物跳楼自杀了,说出的名字却不是他。寻找、等候一个月后,李瓶终于无望,她相信男子不会再出现。她到商场一遍一遍刷卡消费,无论消费多少,都没有人再替她补充。后来,每次消费,她都自己将消费掉的数额补上。每每看到取款机上显示的二十万元,李瓶就感觉男子还在她的身边。李瓶补了一个手机卡,是男子的号码,伴随着男子的消失,那个号码一度停机,李瓶找到朋友,将它开通。每天用那个号码给自己发一条短信:瓶,我想你。

有一天,李瓶走到传说中那个大人物跳楼的地方。那是城市的最高楼,大人物是从最顶端跳下来的。李瓶仰头看着那座大楼,想象着那个大人物像鸟一样从天空坠落。是的,像鸟一样,穿着黑色的西服,如同张开黑色的翅膀。李瓶眯起眼睛,泪水一颗一颗滑出眼眶,跳楼的是大人物,消失的为何却是他?

大楼内走出一名中年妇女,手里提着一个袋子,一步一步向李瓶走来。伴随着她的脚步,袋子里的东西叮叮当当一片脆响。李瓶认出她,是在男子房内打扫卫生的中年妇女。她走到李瓶面前,将袋子递给李瓶,打开来,是李瓶送给男子的鼻烟壶,一件一件,全是用透明塑料纸包扎整齐的鼻烟壶。

郝炜华,70年代生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在《北京文学》、《山东文学》、《飞天》、《山花》等刊物发表小说6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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