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眼三昧
2012-04-29梅隆雪川
梅隆雪川
我同饮茶结缘,是因为泉眼幺师和开封艺人刘老乡。
话该从我一家寄住的方宅老房子门前大穿堂的崇兴茶馆说起。那是上世纪1950年代中期,川南嘉定府马路上这类一人一盏盖碗茶的园子有七八家。崇兴茶馆大穿堂长约六米,宽约三十多米,临街面一字排开。两米六七高的几十块顶端雕花镂空的杂木门板,一早卸下来,夜场散了又装上去。三十来张茶桌,每桌三四人,靠中间柱头南北留一条两人可侧身而过的甬道,方便住在茶馆后头的我们两户人家进进出出。
崇兴茶馆有两个角色,让我好多年后回顾起来都巴心巴肝。一个是每天晚上来茶馆唱河南坠子说书的开封人刘老乡。另一个是管茶水供奉、账房记账泉眼幺师。二人真名不详,多年里也无人打探。每天晚上,茶馆上百的椅子座无虚席,临街也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全是站着白听的乡里乡亲。说书人有盐有味、声情并茂的河南梆子、坠子,把嘉定府城南一带的街坊近邻弄得咿咿呀呀,那些年差不多都会来上两段“秦琼卖马”、“景阳岗”之类。
泉眼幺师乃方家老板娘的远方亲戚,是介绍刘老乡来茶馆卖艺的安徽望族后裔。传闻他1957年5月中师快毕业时,因入学后所写诗文有影射社会阴暗,揭露种种不公的倾向,旋被同学告密,打成“右倾”学生而遭开除,被遣返乡里,两月后便远道投奔表姐而来。除了爱听说书,故名思义,“泉眼幺师”一大绝活就是茶道茶艺。被街坊喻作“素有见识”的老板娘说,幺师的祖父乃前清皇宫里的“四品泉眼”——多年后才醒豁此称谓乃戏说,哪有什么“泉眼”一衔。但从祖父到孙子,三辈人均被坊间认可“泉眼”的别号,足见雅号三叠二弄,颇有点戏文里唱红古今的味道。其实,他祖父和父亲一前一后就是安庆府台衙门里专事茶水供奉的管带。所以,六十多岁的幺师能天南海北地侃茶,其特别的背景身份大约不虚。而刘老乡也非凡人,因为嗜茶如命,饮茶溯源,佩服幺师祖孙三辈之典史到五体投地,才相濡以沫,天长日久同幺师混成了挚交。
记得每天早上七点三刻,开门前,刘老乡都拎着他那把壶嘴有些残损的紫砂壶,从青衣江畔悠悠地来至茶馆,同炒青幺师聚会,一边喝茶,一边摆龙门阵,开始他一天的营生。我就读的县街小学近在咫尺,每天上学前,路过茶座,都习惯了要呆上一个时辰,听他们二位神侃。两人一般都喝犍为县清水溪的茶。我因为随时灵活地帮幺师接点下手,就偶尔得到他一两包炒青、烘青,拿回家同父兄分享。说来也是,炒青、烘青融融的春绿,冽冽的醇香,很快就把我也培养成了小茶客。一来二去,我也能辨出“松针微苦”、“秀眉不涩”什么的。
那天,又坐下来听二位的龙门阵。刘老乡道,幺师你狠,号称茶事门门精,这回不要多心哈,兄弟我今儿个要考倒老兄一盘,信不信?幺师笑而摇头,说,只要不是偏花题,尽管开考。刘老乡摇头晃脑吟出七言一联,“泻泉且夺茶三昧,眯眼还窥诗一斑”。然后道,此联两句第二字连读即“泉眼”,是不是足以巧解老兄家族别号?请回答,此乃什么时代,何人所作?幺师沉默片刻,摇头道,明显是偏花啊,而且可能就是阁下杜撰……浩如大海的诗词歌赋,谁能悉数得知。认输了,不过还真有意思,你看,连小茶客都在本本上记下了。下头该我来考你一盘,嗯,考考你关于我们这茶园和戏曲的板眼——
两问,这一,在茶园头看戏听曲的记载,大约开始于什么年间?二,说出三四个当年北京可以演戏而有点名气的茶园茶楼来。刘老乡一听乐了,哈哈,你咋不清醒,这是我说书时的折子啊。老哥且听,这一,茶园头听曲看戏的记载,是在清乾隆年间,大约乾隆四十一到四十三年,也就是距今一百八十年光景的茬儿,那时候坊间有本白话小说,叫《歧路灯》,里头提到院子里“不设酒席,只备茶水和瓜子点心”的茶楼。这二,太简单了,乾隆末期有点名气的茶楼——广和楼、万家楼、长春园、裕春园……嗨,说错了,是裕兴园。怎么样,你又输了。这回兑现二两白茶,一两黑茶,让我尝新哟。
那时候,于他们的对白,我好多还不大懂,但就觉得里面有茶水,有故事,有情有义,有我不谙世事的少年怀想,好些都是能神会的因素。是的,后来三五年,我曾经念叨,我这样不被待见的“黑五类”、“麻五类”家庭出生的子女,将来肯定进不了大厂,当不成兵,干不出让父母备感荣耀的成绩。咋办?要么干脆学刘老乡,进梨园行,唱老生或者唱黑头,要么跟班泉眼幺师,在茶楼做个吃喝不愁、大家喜欢的堂倌。想起来也不后悔,那毕竟是一段充实而有板有眼的日子。就在那些浑浑噩噩的岁月,我跟在两位前辈身后的影子里,不停地读啊,看啊,好多时候,还不停地在干挂面纸或父亲丢掉的烟盒纸上,抄戏文,默诗词,记茶谱,录茶单,还悄悄整理了一摞摞泉眼幺师和刘老乡几年中的经典对话。更自以为是的一项嗜好是,有一年,我用长辈给的压岁钱,隆重地买了一套透明精巧的玻璃茶具!当然不舍得用,就让它置于藤编的包装盒内,静静地躺在我小卧室的角落。
世事难料,以后数年,老百姓遭遇了一个接一个色彩斑斓的政治运动。那情景仿佛是泉眼突然堵塞……幺师被安徽什么专案组来人带走,问谁都不知道是何缘故,刘老乡在“文革”初年不明不白失踪,至今也下落不明。而我,一度怅然若失之际,还把曾经写过的笔录和所有抄写的诗词歌赋、唱词戏文等都收藏在一个硕大的卷宗里,用毛笔写了四个硕大的篆书——泉眼三昧。今年春天,我把“泉眼三昧”带到了安徽省黄山脚下一个茶产业的文化论坛。我本来有心赠送给泉眼幺师故里的徽茶博物馆,以示对幺师的感念。临了,却不动声色。一是舍不得,二是觉得人家谁会看重你这番心思,何必自作多情。于是又悄悄带走,作为永久的心灵慰藉,留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