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者
2012-04-29叶梅
唐代韩愈说,“古之学者必有师。”我们这代人有些生不逢时,正经书没念多久,初中只上了一年便遇上“文革”,紧跟着上山下乡随波逐流,再有所学便是东鳞西爪,这时便分外怀念小时候的几位老师,幸得他们的苦心教诲,才有一点童子功。再后来越发明白,真正的老师就是渗透你的魂魄,影响你一生的人。人生路上,闪耀着他们点亮的一盏盏小灯,或许叫知识、善良、真诚、勤奋、坚毅……它们宁静而又明亮,默默地陪伴着学生的前行。
我的田老师
我的小学是在长江三峡、湖北的巴东一小,但在那里只念了一年级,便因为父母工作调动到了另外一个城市恩施,恩施是土家族苗族聚居的山区,那时还没有成立自治州。那年秋天我背着一个小花书包,转学到恩施舞阳附小二年级二班,便认识了班主任田老师。
田老师名槐山,土家人,个子不高,但结结实实的,两只胳膊举着,可任由学生们捄着打秋千。他刚从师范毕业,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成天笑嘻嘻的像一个孩子王,高兴起来就把学生娃一个个举过头顶,只要田老师在操场上,一定是欢声笑语一片。我们这些小学生就像一个个跟屁虫,上课下课都跟着他。
喜欢听他的课,田教师教语文,讲课时声音洪亮,又讲故事又打比方,长大才知道田老师是一个农家子弟,他将恩施土家的风情、谚语民歌信手拈来,让人听得着迷。那些在课本上看起来严肃规正的词汇在田老师的讲述里变得那么有趣。我们这个班上的学生语文成绩普遍的好,我想我后來喜欢文学与田老师教的语文绝对分不开,那时未曾幻想做一个作家,在田老师布置的“我长大了做什么”的作文里,我的理想是做一名拖拉机手。这个宏伟的理想我很早就忘了,但有一年春节去给田老师拜年,坐下来嗑瓜子时,田老师笑着说,房广兰,你还记得你的理想吗?你在作文里说要当一名拖拉机手,耕耘在祖国辽阔的土地上,那篇作文还在班上读过。“房广兰”是我上小学时的名字,“文革”期间因为父亲挨斗,母亲将我的原名改成了叶梅。我说,是啊,是您的语文改变了我的理想。
那时没有偶像和粉丝,现在想起来,田老师就是我们这些小学生的偶像,他除了会教语文,还会打球游泳跑步跳远,动作潇洒,活力四射。我们成群结队跟着他在小河里游泳,土台上打乒乓,他手把手,不厌其烦。这些爱好一直伴随我到今天,有时候人们问我从哪儿学来的,我便有些得意,忍不住会说到遥远的田老师,说那时的老师多好啊,那才是德智体全面发展呢。
小学三年级时,父母工作调到了武汉,我转学到武汉水塔小学,却常常思念恩施的同学和老师。两年以后,母亲执意要回到恩施,我也巴不得跟着回来了,仍然回到舞阳小学,仍然在田老师的班上。走进校门的那天,已经打过了上课铃,田老师站在教室门口等我走近,他的身后站着一群我熟悉的同学,他们无言地微笑着,我难以忘怀那时涌到眼里的热泪。说真心话,那时候到学校比回家的感觉好,当代人有著作《好妈妈胜过好老师》,可在我的记忆中,好老师也常常胜过好妈妈。
我始终认为,我的小学对我最重要最扎实,如果不是田老师,又怎么能够呢?小学临近毕业时,同学们最难受的事就是要与田老师告别,一段时间里很难接受现实。进初中后还隔三差五邀约在一起,跑到小学去看田老师,喋喋不休地对他倾诉在新学校的种种事情,把刚接触的新老师拿来与他比较,带着各种抱怨。田老师平静地听着,却不像从前那样跟同学们逗乐,也不发表任何意见,只催着我们快回去。还没等我们转身,他就快步朝着他刚接手的那班学生走去了,看着老师头也不回的背影,我们一个个怅然若失,心里老大的不舒服。可事后听说他私下里打听着我们这班同学毕业后的情况,问了又问,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原来老师的良苦用心是想逼着我们尽早适应新的环境啊。我们像飞出鸟巢的小鸟儿一样,终归要到更远的世界里去。
在我心目中,田老师是最好的语文老师。而且读过土家历史后得知,田姓土家人曾做过长达数百年的土司,并喜爱写诗著文,相传至今的诗集《田氏一家言》为清代康熙年间容美土司田舜年编定的大型诗文丛集,共收录五代九位田姓诗人的作品,多有“我今为赋好春歌,东皇靡丽盈烟浦”(田玄《春游招欧阳子》)等意象悠远、风格明丽的诗句。有这样祖先的田老师后来却改行教体育,我听说之后十分惋惜和不解,回想老师讲过的语文课,心想怎么会这样呢?几年后有一次偶尔翻阅《湖北日报》,却见一大版表彰全省优秀老师的报道,心中不由一动,看着看着就突然见到了“田槐山”三个字,我不禁又惊喜又骄傲。田老师果真是干一行爱一行,行行都干出了光彩啊。后来得知老师转行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有一阵没人教体育,缺教师,他就主动请缨啦。他惭愧地说,虽然他业余爱打球爱跑步,但并不专业,为了不误人子弟,他多次找机会参加各种培训,日夜操练,拍球把手都拍肿了。
多年以后我的女儿也上了舞阳小学,非常有缘的是,教她数学的梁老师正是田老师的爱人。我因为很忙,有时候顾不上女儿的学习,梁老师常将女儿叫到家里补课,田老师在一旁帮忙,还将我做榜样,说你妈妈上小学时成绩多么好,总是数一数二的,你得向她学。年幼的女儿不甚了然,茫然地瞪着眼睛,一副听不进去的样子,有时候被我碰见,心里着急得很。我让老师操心还不够,女儿这一代又让老师费神,这可如何是好?灯光下,老师夫妇的两鬓已开始斑白,让我拿什么回报您?
田老师看出我的心情,却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如往常淡定地微笑,将一杯清茶放到我的面前,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后来写作我用过一个笔名,叫“槐子”,槐之弟子也,满心感激地用以纪念田槐山老师所给予的教导。这份心情随着岁月荏苒,应是越来越浓,可后来因为离得远,与老师极少见面,一晃居然几十年过去了。今年春节我找到他的电话,急急打过去,田老师的声音依然是那样清亮,我不由满心欢喜。
我的宋老师
进初中后,班主任老师姓宋,三十来岁的样子,清瘦的长脸,有些发黑的薄嘴唇,小平头,头发一根根直立着,显得很严厉,他抽烟很厉害。上课时,宋老师常将两只瘦胳膊撑在讲台上,以致身上那件宽大的灰衬衫也被撑起来,整个儿看去空荡荡的。
没有哪一位老师不喜欢学习好且听话的女孩子,从他目光里闪现出不常见的笑意,从他背着手踱步在我的课桌前稍停片刻,从他点名发言常常点到我的名字,十二岁的女孩得意洋洋地感到老师的宠爱。
十二岁的女孩很爱玩儿,还不懂得约束自己。有了那一点得意,下课便去林间捉迷藏,上课时也想入非非做一个变为蝴蝶或小鸟的梦,不知不觉在课本上点染一团墨,至于熄灯铃前在寝室里的嬉戏更是其乐无穷,你扮狐狸我扮乌鸦,十几个女孩疯作一团,熄灯铃响了裹在被窝里还要讲一阵子悄悄话。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结果是刚进初中不久的期中数学考试只勉强及格,女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抬头便看见宋老师那双失去笑意而充满忧虑的眼睛,简直就是触目惊心。老师将我叫到办公室,那是一间很大的屋子,摆着一张张可称之为雄伟的大办公桌,暗红的油漆泛出神秘的光泽。他没有训我,叫我坐在一张小凳上,沉思了片刻,才缓缓说起话来。话其实是很平常的,无非是说国家需要接班人,像你这样在小学基础好的同学应该继续刻苦学习,不要辜负了学校的期望等等。可他那凝重的神色,那忧心忡忡的语气以及屋子里肃穆的气氛使我不禁微微战栗,以至永远的铭心刻骨。自那以后,我再不敢懈怠。
转眼到了夏天,学校去乡下帮助农民伯伯割麦子,这是大家都感到新奇和快乐的。细胳臂瘦腿的宋老师在金黄的麦浪里变了个人,一改平日的庄重矜持,有说有笑地舞着镰刀,马儿似的独自蹿上前去,留下一排排割倒的麦子。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往前赶,我只觉得左手食指被什么撕了一下,低头一看,已被镰刀拉开了一个大口子,白森森的骨头露了出来,一瞬间便渗红了,一股又红又浓的鲜血涔涔地往下淌,我骇得大叫一声,惊慌失措地呆住了。
周围一片惊呼,没看清宋老师是怎么一下子就跑到了跟前,煞白的脸,二话没说就撕开了他那件灰衬衫的袖口,扯一根布条死命地勒住我的手指,然后背上我就跑。回城的路有十几里,我俯在他的背上,脸正触着他的满头硬发,眼见得他那发根里冒出的一颗颗汗珠,仿佛就像一颗颗珍珠那么大。是宋老师交了手术费,又代表家属签了字,医生给我缝了四针,家里人才闻讯赶来。
就在这以后不久,“文革”来了,课也停了,学校里满地飘着大字报的碎纸片,却没有了人影儿。一年多之后再到学校去领毕业证,听说宋老师被调回家乡,他有务农的妻子。同学们都打听他,却都说不出名堂,大家各自东西,心里的那一份惆怅也只好随风逝去。
又是几年过去,我已在恩施州委宣传部工作,出差到州里的一个小县城来凤。与当地人闲聊时,突然想到宋老师,记得有人说他的家乡是来凤,便随口问了一句,不料当地那位男士说,宋老师?他就在一中啊!我兴奋地一下子站起来,连声逼问,弄得人家很有些张皇。原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宋老师就在这座县城的中学教书。
当天下午,我便借了辆单车,急不可耐地向那座校园奔去。一路上,我想像着同宋老师见面的情景,会是怎样地激动,弄得心里就像开了锅的水。进校园找人一问,某栋某单元某室,明确无误,我小心翼翼又满怀激动地叩开了那扇乳黄色的大门。随着门的打开,我一眼就看见了宋老师。
跟记忆相比,眼前的老师显然苍老多了,粗黑的头发已是花白,额前也布满了皱纹。我生怕自己的眼泪会滚出来,索性大叫了一声:“宋老师!”他立刻热情地把我朝屋里让着,说:“哎哎,请坐,请坐。”却并没有显出什么特别的惊喜和意外。这使我有些诧异,难道他没认出我来?我说:“宋老师,我是您从前的学生,您不认得了?”
他顿了一下,说:“是的是的,你的面孔是很熟悉的,你是72级的吧?”我摇摇头,他又猜,还不是。老师的脸上显得有些窘迫,狼狈地又说出一个班级,仍然不是。显然,他是想不起我是谁了。我不能不失望,甚至有些酸楚,可转念释然,老师接下来带着歉意问我的名字,我笑着不肯说,因为那已经无关紧要了。
那晚我同宋老师,还有他的妻子坐在火盆边,一起聊了很久,聊过去和现在的学校,聊大家都经历过的许多变化,一边嗑着老师的妻子炒的瓜子,很香。来凤是最早成立土家族自治县的地方,老师的妻子一看就是土家人,穿一身宽袖的青衣,包着一盘头帕,朴实好客,茶斟了一道又一道。我们相谈甚欢,但到最后,老师也没想起我的名字。
是的,在我的记忆中,老师给了我那么多心血,而在他来说,却原来是很平常的。老师用心血浇灌的小树不是一株两株,而是一片片桃李芬芳的林子啊!
我的邓老师
邓老师在初中给我们班教语文,他讲起课来眉飞色舞,唇齿间如流水飞泻,正应了口若悬河一词。我就读的这所中学叫恩施二中,是全地区最好的中学,学生都是从各地考上来的,争强好胜者不少,因为邓老师给我们上语文,引来许多人羡慕嫉妒恨。
有一次讲“十年春,齐师伐我”,大家印象尤深。邓老师每讲一篇文章之前,都会提前布置一些思考题,请大家先熟悉课文,他上来会先提问,这显然是为了启发学生的自学和思考能力。这天点了一位男同学,问“齐师伐我”是什么意思?这位同学低头想了半天,说:“就是齐老师要打我。”大家哄堂大笑,邓老师气不打一处来,说:“你干脆说邓老师要打你好了。”一顿批得那男生狗血淋头。接下来讲这篇《左传》中的《曹刿论战》,“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遂入见。”邓老师像说评书,说,鲁庄公十年,也就是春秋战国时期,齐桓公借口鲁国曾经帮助过同自己争做国君的公子纠,出兵进攻鲁国。大兵压境之下,鲁庄公准备应战,曹刿请求进见,他的同乡说,吃肉的大官会谋划这事,你又何必参与其间?曹刿说,吃肉的大官目光短浅,不能深谋远虑。就入宫进见。
接下来更为精彩,曹刿这人不仅爱国建言献策,还胆大,直接问君主凭什么同齐国打仗?庄公说平素不敢独自享用衣食,一定把它分给别人。又说祭祀的牛羊、玉帛,不敢虚报,一定对神信实。曹刿说这是小恩小惠,小的信用,不能使百姓跟随,神灵保佑。庄公最后说大小案件,即使不能一一明察,也一定实事求是。曹刿说这才像一个君主干的事,可以凭这个打一仗啦。随后要求与庄公一起上战场,指挥鲁军进行反击,最后取得了胜利。邓老师这堂课讲得精彩,旁征博引,亦庄亦谐,我们就跟听评书一样,记住了所有的词解,记住了这篇文章,也懂得了其中的道理。
邓老师平时的模样有些清高,学生们不太敢上前跟他亲近,我和几位同学只去找过他一次,到他的宿舍取练习本。进门就让我们吃了一惊,同样一间小小的屋子,别的老师简陋得很,他那里却鸟语花香,墙上贴了漂亮的画和书法,靠墙角有一个别致的三角柜,上面摆放着花瓶、石膏像等一些玲珑物件,还有一瓶晶莹透亮的鱼肝油。紧跟着“文革”来了,他——邓治凡就被划入第一批“黑帮”,他出身地主,姓名就取得“反动”,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忠实执行者等等。我小小的心里,却总觉得邓老师这人不简单,他的才华就像埋在地里的宝藏还未完全展示出来呢。
又过了些年,邓老师低调做人,当了“王老五”多年之后,突然娶了歌舞团一位女演员,郎才女貌地走在街上,大家都感觉十分般配,十分好看,甚至对邓老师的一些批判也减了风头。岂知邓老师早已是摩拳擦掌,从1984年开始,他着手做一件让人惊叹不已的大事——独自编纂《汉语同韵大辞典》。消息传开,同仁们都认为这事太难太不可能了。他这一做就做了几十年。
在他后来的文章《二十五年“磨”一典》中记述,其实早在1967年他就有了行动。那年春节他借去武汉探望岳父母的机会,私下去武大拜见一位中文系名教授李格非,好不容易问到珞珈山上李家,却得知教授扫厕所去了。他循迹找到那处公厕,只见一位老人正勾着腰扫啊扫啊,扫了又用水冲,然后将两张写着“小便入池,干净”、“大便落坑,卫生”的纸条贴在墙上。他一猜这人就是李教授了,上前一问,老人说,你找他干什么?他说,向他请教几个问题。老人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请教问题。他说,什么时候都需要知识啊。几番表白之后,老人才点头说,你跟我来吧。这天,在武大批斗声此起彼落的校园里,邓老师和李教授却在讨论汉语,颇有些像孔夫子与学生的问答。邓治凡问,《核舟记》中“石青糁之”的“糁”,这个多音字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读shēn,在什么样情况下读sǎn,有没有规律可循?李教授答:“有。一般说来,当名词用时读第一、二声,语音显得平稳;当动词用时读第三、四声,语音显得有变化,这是基本规律。这里是名词作动词用,应读第三声。”邓老师又问,《乐羊子妻》中“无它异也”的“它”,这个多音字在什么样情况下读tā,在什么样情况下读tuō,有没有规律可循?李教授答:“也有。一般是先秦之前的古文里用来表示‘蛇一类爬行动物时就读tuō,两汉以后的今文里用来表示其他事物时就读tā。《乐羊子妻》节选自《后汉书·列女传》。这里是代词,指其他,读tā。”
那天,邓老师大有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快乐,他踏上回到恩施的山水之路,心思却完全沉入了汉语的世界。打那以后,他呕心沥血,汲取五湖四海的智慧,自1984年正式启动到2010年正式出版,可谓一部大辞典,半生磨砺史,其中甘苦常人难以想像。他曾连续遭遇丧妻和病痛等坎坷,将多年工资和积蓄几乎全用于此书的编纂,中间几度难以维持,但关键时刻胡适先生的诗《四十感怀》鼓舞了他,“当了过河卒子,只有拚命向前”,拚命再拚命,终于将长达一千页,共两百四十六万五千字的大书交由崇文书局正式出版。具有权威性的《汉语大辞典》的编委和专家们公认,这部《汉语同韵大辞典》填补了现代汉语词典方面的一个空白,是继《佩文诗韵》、《中华新韵》和《新诗韵》等书之后的一部另有特色的新韵书,具有解释词义、规范语言等多种功能,为汉语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不久,我在后海收到了邓老师寄来的这本沉甸甸的大书。正值北京金秋,阳光透过小院的枣树映照在隐隐书香的纸页上,我阅读着那些美妙生动的汉字,突然觉得它们一个个就像是邓老师的孩子,跳跃着舞蹈着向读者招手致意!我遥望南方,向我尊敬的老师,深深地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