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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窗的铁路房

2012-04-29尹庆全

上海文学 2012年12期
关键词:小红老张车站

尹庆全

丹砂坡是地图上的一个地名,只能在县份地图上找得到,当地人习惯叫它963。在铁道边,每走一百米都会遇见一个白色的石头桩子,每走一公里又会遇见一个拱形的刻着红字的里程碑。963就是其中一个里程碑的数字。

在这块里程碑的对面,有幢灰色的开着竖长玻璃窗户的铁路房。它坐落在一片土质略微发红的山坡上,很远就能看见它倾斜的铁皮屋顶。

这幢铁路房既不是扳道房,又不是车站,没有道岔也没有站台,位于两个末等小站之间,隶属距它较近的花庵车站管辖。附近除了路基北侧矗立着一个十几米高的信号机,此外再无其他设施。门外尚有两架高射炮形状的信号舵柄,但早已经废弃不再使用。从舵柄顺着路基一直延伸到远处信号机顶端的鱼尾形臂板上的钢丝绞索,已经明显松弛,而且锈迹斑斑,其中有条绞索已经锈断了,像被岁月风干的瓜藤。

以前,铁路房曾有人员轮值驻守。963是以坡度陡峻著称的地段,往南的列车到了此地就声嘶力竭地喘起浓烟,爬行艰难,时常在此处熄火抛锚。值班人员须及时施放信号,防止后续列车因不明情况酿成事故,同时还须请求增援,以两个车头之力将列车拖过坡道。后来,仿制苏式菲德型机车逐渐被淘汰,取代它们的是一种体型庞大、马力更为强劲的蒸汽机车,再不必担心列车驶不上去了。现在铁路房里住着小站雇来的一个临时工,姓张,别人都叫他老张,主要职责是看守附近堆积如山的旧枕木。这些枕木是铺设长轨铁路时更换下来的,一直堆在这里。

铁路沿线有许多个与花庵规制大小差不多的小站,候车室都是仿照苏联小站那样的建筑,铁灰色的墙壁,斗篷式的屋顶,廊檐一般都是漆成绿色,山墙上都有一个圆形的百页气窗。候车室里边有一个小小的售票口,形状像个佛龛,叩开售票口,或许真会出现一个慈眉善目的售票员的面孔。小红就是在这样的售票口买的车票。

时间还早得很,站台对面的闺汝湖烟波连绵,胆小的野鸭躲在烟层里,怯生生地呼唤着失散的小鸭。小红坐在候车室的角落,只等着列车的到来。她今天穿得干干净净,一看就是出远门的样子。身边放着个线织的网兜儿,里面是十几个新鲜桃子。

从汉口方向开来的302次这天没有晚点。302次是一趟普通客车,逢站都停,像闺汝这样的小站也停两三分钟。火车驶出车站,慢慢转入一个弯道,然后伸直了,拖着一道粗粗的、比列车还长的浓烟疾速行驶。小红坐在靠近行李车一节车厢的深处,表情神秘。她这次出门,是要跟一个陌生的写信人见面。这事她没告诉任何人,连自己的姥姥也隐瞒了。她对姥姥说是去老师家玩玩,晚上就回来。小红确实有个老师住在北边不远的一个小站上,上个月生了孩子,正在休产假。

那个给她写信的人,小红一直没回忆起来是谁,可那人却说他们之间见过面。他在信中描述小红长的什么模样,都对上了。还说她是跟自己的姥姥一起生活,住的房子是什么样的,她们的村子又是什么样的,也都很对。这让小红感到非常奇怪。

客车在一个小站逗留了几分钟,只有两三名乘客结束旅程下去了,上车的也只有几个人。靠近行李车的这节车厢没人下车也没人上车。这是个比闺汝站还要小的车站,月台边上长满了夏季的蒿草,红瓦灰墙的候车室掩蔽在巨阔浓郁的梧桐树冠底下,梧桐树正在开花。站台尽头是一大片棉花地,机车正在那里一股股地排放多余的蒸汽,站台很快被迷迷蒙蒙的水雾弥漫。

车厢内大片的座位都空着,木质座椅脱了漆,有几张座椅已快要散架。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着烟气昏沉的车厢和陌生的面孔。小红偷偷用眼角扫了一下走道对面坐着的三个陌生人。这三个人离她最近。三个人都在闭目打盹,身子伴着车厢的摇摆轻轻晃动。其中有个人望上去十分古怪,虽然也闭着眼睛,但始终留着不易觉察的一条缝儿,有几丝捉摸不定的光线在里边游来游去。小红有几次都感觉有目光像蛛丝一样绕在自己身上,让她身上很不舒服。这个人脸色蜡黄,面容憔悴,脸的一侧有块明显的青色瘀痕,穿着一身不合时令的厚厚的衣服,两个手一直用件黑色绒衣遮盖着。

列车时快时慢地往前行进,时不时响一声长长的汽笛。它驶进一个车站,靠在边道停了很长时间。一趟往北的军列从后面超上来,前头是几十门罩着炮衣的大炮,有几辆坦克,炮塔上的圆盖都掀开了,坦克兵的身躯直挺挺地露在炮塔外面。

302次再次启程不久,一个熟悉的面孔忽然出现在车厢尽头。这个人长着鹰钩鼻子,眼睛也像苍鹰似的阴沉犀利,嘴角有个大大的黑雀子,很像黏着一颗瓜籽。两天前,小红在村子里见到过这个人。他在村子四处打听谁家有头发辫子卖给他,是个收头发的。

就在那一天,小红发现自己的东西被谁翻动过。她有一只搁在窗台上的小木匣,平时用来贮存自己喜欢的头绳、手帕、小人书、小圆镜子之类的小物件,一向归放有序。小红发现木匣内变得凌乱了,而且藏在最底下的一叠书信被翻了上来。小红的姥姥从来不过问她的东西,而且不认识字,是绝对不会翻看这些信件的。她问姥姥有什么人来过家里,姥姥讲下午来了一个收头发的,问有没有头发辫子卖,还说如果有麻丝也收,并且愿意出个好价钱,姥姥就去柴棚找来一卷麻丝卖给了他。小红怀疑是这个收头发的翻动过她的东西。她清点了一下,好在小匣子里的物品没有少。

小红冷冷地瞅了瞅那个鹰钩鼻子,见他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脸朝着窗外,行李架上搁着他的口袋,一束光泽黝黑的辫梢垂到了袋口外面,随风轻轻摆动。

小红第一次收到陌生来信是在正月。当时,有一种书信游戏正在隐蔽地流行,不少人都收到过这种地址不详、署名模糊、莫名其妙的书信,而且大多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辗转而来,信封沾满了路途的风尘。信里面偶尔透露出的地名或姓名都充滿陌生气息。小红收到的也是这种书信。信是用蓝印纸复写出来寄给她的,没有回信地址,也没有落款署名,信的末尾醒目地写着令人恐惧的咒语,要求她必须将书信分别转寄给她认识的十二个人,这样才可以躲过信中所列举的种种灾祸。

小红被迫加入到了这种书信游戏之中。在这之前,小红从没有收到过任何信件,也没给任何人写过书信。当天夜里,她在灯下怀着惶惑与虔诚将这封信抄写了十二份。为凑够邮票钱,小红瞒着姥姥煮了十几个鸡蛋,拿到站台卖给了火车上的旅客。

小红认识的外地人很少,于是只好将这些信都寄给了附近的人,有几个是自己同学,有几个是邻村的会认些字的大人。寄完信,小红担忧了好几天,悄悄观察着那些收信人的反应,最担心的是自己的字迹会被同学认出来。过了一段时间,见一切仍旧跟从前一样平静,她才放了心,后来就渐渐把这件事情忘了。

两个月之后,小红再次收到陌生人的来信。邮递员将一个白色信封交到她手里时,她感到一阵心惊肉跳,面色吓得跟手里的信封一样惨白。不过,这封信与上次收到的不同。信是用墨水笔书写的,字迹工整方正,似乎有意像小学生那样一笔一画慢慢地写下来。信的内容只有半页纸,几行字,说他认识小红,非常喜欢她,想念她,然后就是问候和祝愿,再无其他内容。这封信也没有详细地址,只留了一个地名,落款处署的是:一个喜欢您的朋友。

闺汝车站候车室挂有一块客运里程牌,全线所有车站的名称、里程都显示在上面。那个地名也在上面,红色字符表明它是个城市,距离花庵一百五十六公里,隔着十九个车站。

这一百五十六公里对小红来说已经是很远的地方了。她从记事起就跟姥姥在一起。以前互相走动的几家亲戚都居住在小站附近,因为她父母的事情,这些亲戚都逐渐与她们断了来往,也没听说有什么亲戚或者熟悉的人在那个城市居住。因此,这封看不出任何恶意的来信,反而让她感到更加奇怪,特别是落款处留下的那行字,每看一遍都令她心慌不止。她犹豫了好几次,最终没有将它撕碎扔掉。她把这封信收了起来,藏在小木匣子里面。

大约隔了一个星期,小红再次收到出自同一笔迹的信。信的内容还是只有短短几行字,不过这次随信寄来了一个小礼物——用一沓油光纸包裹着的一枚发卡,是小红从未曾见过的精巧别致的彩漆金属发卡。

此后的两个多月,小红几乎每周都收到那人的来信,间隔最长的一次也没超过半个月,并且不时收到小饰品、指甲剪、圆珠笔、玻璃头花、小香脂盒等一些女孩喜爱的小礼物。

就这样,这些信件在小红那里渐渐变得颇不寻常起来。窗台上的那只小木匣子里,多了一个连她本人也捉摸不透的秘密。

小红第一回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这是个属于自己的秘密,不可轻易宣示于人的秘密。本来她就是个非常孤僻的女孩,也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事告诉别人。这个来信者没有向她提出过什么非分要求,也没有向她索取过任何东西,而且在她这么个身边没有父母、备受冷落的女孩看来,从来没有谁如此认真地关注过她,赞美过她,恭维甚至宠爱过她。这些来自远方陌生人的书信和礼物,倒使她的孤伶感减轻了许多。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悄悄将那些小礼物从木匣里取出,托在手上,让它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它们在月辉下所呈现的不同光芒,以及给她的触觉和重量,总是会勾起她的一些遐思。窗外的月亮在繁星的衬托下似乎比平时大了许多,再过几天应该就要圆了。被风打碎的月影,在远远的湖面铺出一条银片闪烁的月光路。小红有了一个温暖又忧伤的夜晚。

小红每天上学都经过车站,那块里程牌上的红色站名对她有了特殊的意义,它似乎悄悄附上了一层魔力,深深吸引了她。小站每天有两趟慢车可以抵达那座城市,还有几趟深绿颜色的快车箭一样从小站飞过。小红时常怔怔地望着列车远去的方向。她猜测着给她写信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眼前总是奇怪地浮出她那个老师爱人的形象。她见到过老师的爱人,他也是在外地一个城市里工作,戴着一副眼镜,冬季总围着一条很长很好看的格子围巾。小红很想给那个写信的陌生人回一封信,问问他是谁,为什么这样关心她,对她这么好,甚至忐忑地期盼着某一天能够见着他。可是,那人每封信都不留通讯地址,也没有更多的信息。

花园至漯河区间的长轨铁路铺设于这一年的冬天,数以万计的民工麇集在漫长的铁道线上,一架架通天云梯似的道轨从专用铺轨车上被卸载下来,固定在铺满碎石的路基上。老张是在963路段拆旧钢轨,跟着一声声号令将旧钢轨抬起来,码放在平板车厢上运走。他个头不小,但身体瘦得露骨,每抬一根钢轨都似乎耗尽了仅有的气力,却又总能拖着羸弱的身子走到下一根钢轨跟前。

同他一起干活的大都是本地民工,唯有他是外乡人。或许就是因为跟大家不熟,灵犀不通,没有形成做活的默契,或许是他反应迟钝,一天快要收工时,大家齐声呐喊着举起一根钢轨往车上送,就在钢轨触地的一瞬间,别人的手都及时摆脱了,只有他的手还抓着钢轨,结果被压掉了一根手指。

后来老张在工地一直做些轻活。长轨铁路竣工之后,他被继续留下来看守枕木,算是对他失去一根手指的一点怜恤。

铁路房有二十平方米大小,形状颇像一座小庙。铁皮屋顶原是刷过一层油漆的,但漆层早已脱落殆尽。铁皮底下衬有油毡,所以下雨的时候雨点砸在上面响声并不大,缺陷是不怎么抵御寒暑。老张似乎很乐意呆在这样不抵寒暑的铁皮顶子房里,除了每周出去买些东西,平时闭门不出。

铁路房很少有人造访,只有花庵车站一个巡道工偶尔过来歇歇脚,聊聊天,抽支烟然后走人。老张不怎么爱说话,基本上是问一句他才应上一句,举止也显得木讷,巡道工每次过来,总感觉他的热情是勉强做出来的,似乎并不喜欢有人过来陪他拉呱聊天。他自称籍贯是广东韶关人,老家与江西赣州搭界,说话时也的确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但巡道工听出他的口音里糅入了另外一些地方的味道,不像是纯粹的南方人。他暗自认为眼前这个看似木讷的人,其实城府很深。

有一天,巡道工发现了一个令他颇为生疑的事情。

巡道工对这一片是非常熟悉的。铁路房周围没有住户,背后是座荒山,大约缘于山体蕴藏有丰富的丹砂岩层,而且岩层越往上越厚,山顶上的土质几近鲜红,好些年以前曾有人在山顶开采过丹砂岩,留下一条阒无人迹的小路。山背后是杂乱的灌木丛,小路到了那里就终止了。几年前,有个十来岁的女孩就埋在山后面。至今也不知道她是哪里的人,而且也不太清楚她到底是不是真被火车撞死的,被发现的时候就躺在路基边上的草丛里,身边滚落着几个桃子。

当时,巡道工远远看见一个女孩从铁路房里走了出来,离开铁路房后,竟然沿着小路匆匆往山上爬去,然后就在山顶上消失了。

一个女孩子跑到偏僻的铁路房里来干什么?到乱草丛生的山那边又是去哪里?更令他费解的是女孩还背着书包,应该是个学生,此时正值午后上学时分,学校在车站旁边,上学也不该从山那边走,应该沿着铁路走才对。

巡道工推开铁路房的门。雇工老张像平时一样坐在敞开的窗户前,窗外的一大堆旧枕木散发着刺鼻的沥青味。巡道工闲聊了几句,佯装不经意地说道,刚才,好像有一个学生,爬山上去了。

她来过这里,找过水喝。老张说。

好像是个女孩子,去荒山上干什么呢?巡道工问。

可能是贪玩吧。老张说。

巡道工回到路基上还在纳闷,扭头看了一眼铁路房。窗户背后,有双眼睛也正注视着他。

从963到花庵车站的距离将近三公里。因为有座大铁桥挨着车站,列车通过时所辗起的震荡声,在这边就能隐隐听到。大铁桥是日本人南侵时修建的,如果仔细瞧,就会发现格栅状的廊架上每颗铆钉都铸有SMR(南满铁道株式会社的字母简称)三个字母。作为一场战争的遗存,扼制大桥的桥头堡依然高耸坚固,每当有重要物资或专列从大桥通过时,还有荷枪的民兵在此守卫。

此时正是槐花盛开的仲夏季节,花庵车站周围、铁道线两岸,绵绵延延的槐树花期似海,如云若梦。无数的蜜蜂沉湎在白嫩清甜的花瓣里,疯狂地触碰花蕊上的花粉,空气中充满了花蜜的香甜气息。

让小站的空气香甜起来的是来自新疆的一对养蜂夫妻。他们的家乡位于天山脚下的巴音郭楞州,长年支一个白色的帐篷赴会各地的花期。

这对夫妻是第一次来花庵放蜂,有几十只蜂箱,帐篷就支在车站南边的树荫底下。帐篷里的妻子很年轻,丈夫却显得老态龙钟,看样子有六十岁还要往上。起初人们以为那年轻女子是老人的女儿,一旦明白是夫妻身份,不免暗自惊讶。在难眠的仲夏之夜,人们不禁对辽远的边疆、生疏的天山和巴音郭楞作各式各样的猜想。站上的那位巡道工,担着被蜂群螫伤的风险,常去蜂箱那边唠嗑聊天,饶有兴致地探问人家那里的风物人情,偶尔也瞟一眼白帐篷里面朦胧的倩影。

放蜂老头是在一个傍晚与老张相遇的。那天老张在站台边上等车,打算乘车去趟仅两站路之隔的城里。放蜂人感觉眼前这个人十分眼熟,却又一时回忆不起在哪儿见过。

夜晚,他对妻子说,今天我碰见一个人,很眼熟。

妻子问,是谁?

就在脑门边上,可就是想不起来。

妻子在凉席上翻了个身,不再吱声。丈夫说,这个人我有印象……一定在什么场合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

妻子又在凉席上翻了个身,声音寡淡地说,你不比从前了,记性不行了……我的好人,你老了……

从妻子的语气和她的睡姿,能感觉她的日子过得一点都不甜。

蜜蜂采蜜不知能飞到多远。几公里?几十公里?还是更远?在整个夏季,甚至第二年的春天,都经常有蜜蜂用翅膀激烈地撞击着花庵人的窗户,或者在更远的穷乡僻壤的空气中一划而过。不知它们是否是养蜂夫妻的蜜蜂。

有一天,那已是养蜂夫妻离开花庵几天之后,巡道工在铁路房附近的一棵树桠上发现一大团蜜蜂,响着嗡嗡嘤嘤的声音。又过了几天,巡道工的水壶一滴水都没有了,过来倒开水。他发现那个蜂团还在,但比前几天缩小了很多,不少蜜蜂掉在地上。一只蜜蜂在玻璃窗上飞动,像是在寻找蜂房能够进出的缝隙,还有几只在窗台上吃力地爬着,本能地振起翅膀,似要再回蜂王身边。

巡道工走进铁路房,见老张坐在窗子旁边,神情木讷地守望着窗外的那一大堆旧枕木。巡道工说了一阵子蜜蜂的事,突然话锋一转,问道,那个放蜂子的老头,你们以前认识?

老张说,不认识。

他可是认识你。巡道工眨着那双深嵌在毛乎乎脸上的幽亮的眼睛,颇有意味地瞅着老张,压低了声音说,在石河子的一个垦区,他在一支服刑人的队伍中瞧见过你……你以前在那边服过刑?

老张镇定地迎着巡道工猜疑的目光,脸上依然是那种坚硬的木讷。他说,他认错人了。

302次在一个大站停了十几分钟。大批旅客翻越着天桥,拥向出站口的栅栏。一列往南的客车正在更换车头,这是趟哈尔滨至昆明的长途快车,昼昼夜夜的旅途煎熬,使车内的旅客个个面容疲惫,不少人坐在那里睡去。一个低低的小轮拖车,载着从行李车上卸下的大大小小包裹,响着风笛一样的喇叭在人群中间穿梭。

小红一直久久地凝望着月台中央的站牌,眼眸里燃着又矜怯又向往的光辉,脸庞呈现出如粉红绸缎一样细柔的亮泽。

这就是她在书信里经常读到的名字,那个写信人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她收到的信都是从这里寄出的。小红猜想,那人每一次寄信,一定都是从站口的栅栏那边进来,将写给她的书信,还有物品托付给站上的邮车,再由邮车运到闺汝车站,递到她的手中。她不清楚那人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城市,不知道这个城市究竟什么样、有多大,她极力地想透过那片稠密的栅栏望到一点城市的影子,哪怕是一辆汽车、一家商店的橱窗、一位穿漂亮裙子的城里女人就行,可302次一声长鸣,再次启程了。

小红是在两天前再次接到那人来信的。这封信一反以往的简短,写了两三页纸。他告诉小红由于工作上的原因,他已不在那个城市了,如今临时在一个小站工作一段时期,而且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不出一个星期就得离开。再去的地方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因此,非常热切地期盼能与她见上一面。他在信的末尾写道:我知道你一定也想跟我见次面,因为我是你最可信赖的朋友。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一定会来的,我会每天都等候你的到来。

列车驶入了连绵起伏的山区,铁路两侧林木茂密,遮天蔽日。一直安静坐在过道对面的三个陌生人,这时有了动静。那个半闭眼睛的人表情忽然变得非常痛苦、烦躁不安起来。只听见他低声呻吟着,哎哟……我的肚子……我要上厕所,哎哟……

就到地方了!忍一忍!坐在他身边的人语气很凶地说。

我受不了,哎哟……忍不住了!

忍不住了,那就拉裤裆里。

算了,让他去吧。跟着点儿。旁边的另外一个人发了话。他掀掉盖在那人手上的黑色绒衣,露出了拷在手腕上的手拷,用一把很小的钥匙打开了一只手箍,说道,去吧,快去快回,不准锁门!

那人吃力地站起身,列车一个颠簸,他差点跌倒。紧随其后的人点了支烟,守在厕所门口。他每抽一口烟就严厉地喝问一声,完事没有?答应!厕所里的人就低声地答应。

小红紧张地经历着刚才发生的一幕。那个脸上有块伤痕的人原来是个罪犯!他好像患有什么病,脸色很不好,连路都走不稳了,连去个厕所也被喝斥,他好可怜。小红同情起那个人来。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对于自己的身世,小红的姥姥从不对她吐露半个字,但从别人的只言片语里,她隐隐约约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被判了重罪的人,十多年杳无音讯。父亲出事后不久,母亲就服毒自尽了。她想,那个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印象的父亲,可能就像这个罪犯吧,每天也是过着这样屈辱的日子。

小红正寻思着,厕所的门突然咚地一声被踢开了。守在门口的人惊惶失措地喊了一声:不好!跳车了!

另外那个坐在位置上的人立即扑了过去,从洞开的厕所窗户伸头往外面看了一眼,说,他跑不掉,栽在路基上了。通知车长,快叫停车!

列车很快就开始了急刹车。前几节车厢停在一座高悬山涧的石桥上,后十几节车厢留在了深深的隧道里。车厢里的人都站了起来。陷在黑暗之中的车厢内顿时一片混乱,喊叫声在洞里变成了怪异的嗡嗡声,有节车厢甚至传来猪崽儿那种尖利刺耳的、让人头皮发紧的嘶叫声。

蓦然,有一束银亮的光芒,出现在小红的手掌里。那束光柱先是落在天花板上,然后移向窗外,顺着烟雾沉沉的隧道往远方探照过去。她的身子深深地探出窗外,极力地想要照到那个罪犯跳车的地方,她担心着那个罪犯,想要知道他究竟栽得怎样。可是除了无数的灰尘和烟气在光芒里浮动翻腾之外,什么也没有。

黑暗中,小红隐隐感觉有个什么人立在她的身子后面,几乎近在咫尺,她的脖颈和耳边绵软的头发明显受到了呼吸气流的吹拂。小红忽然意识到有人要趁着黑暗和混乱,将她掀下车厢。她惊惶得一下子缩回身体,手中的小手电快速一移,一张面孔立刻暴露在雪亮的光柱里,小红惊愕地看到了一只鹰钩鼻子。

天花板上的灯亮了。车厢里渐渐静了下来,没有了声息。小红朝车门那边望去,见那个收头发的人仍旧坐在原先的位置,面朝着车窗,好像根本就没挪动过一样。

这节车厢的列车员是个体形臃肿的中年妇女,走路和说话都显得有气无力,她每到一站打开一次车门,无精打采地在月台上站上片刻,然后就回到休息室不再露面。车厢里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丝也没有改变她慵懒淡漠的表情。列车重新启动之后,她走到厕所跟前,用手里的钥匙把厕所锁了起来,说了声,这个厕所不让用了,就回了休息室。

小红手里还握着刚才使用过的小手电筒。这是一把精巧的小手电筒,银光闪闪的,灯头和灯筒几乎一样细,形状完全像支钢笔,灯碗儿望上去像水晶一样往外泛溢光芒。小红一边爱惜地将小手电揣入怀里的内兜,一边出神地想道:这个人真有意思!他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还说这支小手电就是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就连姥姥也不记得哪天是我的生日,他却说今天就是我的生日,过了今天,就该一天天长大了……

列车渐渐减缓了速度。车厢广播播出到站预告。小红取下自己的网兜。里面的桃子是小红临出门时才从树上摘下来的,上面沾着一层细绒绒的粉白的桃毛,有几颗桃子还连着一两片嫩叶。小红把桃子搁在面前的窗几上,然后将手举向头顶,摸索着检查了一遍头上戴着的两个发卡,又理了理背后的两条辫子,将其中一条辫子甩到胸前。辫子虽是去年开春才扎起来的,却已盈尺有余。

上午十点多钟的样子,一个拎着一兜桃子的女孩在花庵下了车。同时下车的还有那个收头发的,另外几个像是当地人。这些人下车之后,陆陆续续离开了站台,走远了。

小红出了站台匆匆往北边走去,到了大铁桥那边,她停了一会,犹豫片刻,又沿着路基继续往前走。她留心地看着走过去的一个又一个白色的石桩子,最终在刻有963红色数字的拱形碑前停了下来。

这块里程碑就是写信人跟小红约好的地点。她又激动又恐慌地等待着那个陌生人的出现,眼眶噙满了泪水。她似乎听见了有人一声声地唤着她的名字,就像闺汝湖上传出的低低的、怯怯的,却附有神秘召唤力的声音。而实际上,除了有列火车拉着长长的汽笛,震人心魄地奔驰而过之外,周围一片寂静。

他说他会在这里等着她的到来,可小红焦急地等了很久,却迟迟不见有人露面。她不停地四处张望,虽然她看见了对面的山坡上有间铺着铁皮顶子的房子,但想不到那个给她写信的人此刻就在里头。

写信的人站在窗户后面,满脸悲怆。从那个拎着一兜桃子的女孩的脸庞上,他看到了一个生命的回放,自己的亡妻少女时光的面容。她是红儿,是他多少次梦里梦到的模样。他冒着风险给她写信,冒着风险约她来见,就是想认认自己的女儿。此刻她真的来了,跟他这个陌生人会面来了,他又为她的单纯和轻信、天真和孤伶而心疼……如同一颗透明的晨露一样的女儿出现在他的眼前,使他快要硬成石头的心,一下子注满了父亲的柔情和怜爱。

在铁路房背后的山顶上,一个苍鹰一样的影子正密切俯视着下方。他阴沉的目光既能紧紧盯住路基旁边站着的女孩,又可以环顾周围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他和他同伴们身上发达的肌肉都按捺不住地阵阵律动着,随时准备猛扑任何一个接近女孩的人。

一名亡命多年的罪犯就这样在963一间铁皮房里被缉拿归案。有人说,假若这个犯人不是因为想见见自己的女儿,也就不至于被顺藤摸瓜。

这名罪犯重新投入监狱之后就再也没出来,不久就死在里头。他的女儿是在此后不久失踪的,同她一起失踪的还有放在窗台上的一只小木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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