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扇子

2012-04-29基里洛娃格奥尔基耶娃

上海文学 2012年12期
关键词:扇动扇子

(保加利亚)基里洛娃格?奥尔基耶娃

她约摸五十岁左右。脸上的一抹淡妆和轻盈如年轻女子的步态巧妙地掩藏了她的真实年龄。(“她是个芭蕾舞演员吗?”他问。当时整个团的人都跟在她身后,沿着狭长的人行道排成一长溜,她是从翻译的嘴里听懂了他的问题。因为她不想撒谎,于是耸耸肩表示遗憾,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希望自己舞动的背影能给他留下一个“是”。)

她同意为整个代表团做几天的导游。她有辆新车,而且她知道如何伴人开心,这也许就是他们选中她的理由。…… 对了,还有!事实是他们在仲夏这个季节再找不到其他的合适人选,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喜欢旅行。她正在找寻一个机会可以打破她表面平静的生活,虽然在积满灰尘的角落里还堆着那些她没来得及整理的伤心事。有时候,她期待会有不同的事发生,这样反而会使生活变得有条不紊。不过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不过总有一天,她会弄明白的。现在,该是出发的时间了。她放下唇膏,目光越过镜子里自己的肩膀看出去。如今,她和镜子已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她漫不经心地在它面前转了一圈,轻薄的纱裙搅动起周围的空气。镜子在她身后,趁着裙边浮起的刹那间,揪住了一角布料。

总算在正餐开始前,她准时赶到了——那是一个设在餐馆花园里的圆桌晚宴。灯光透过树枝照到玻璃杯上,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客人们来自中国。他们说着鸟鸣般有韵律的语言,带着彬彬有礼的微笑,等着翻译将那些字符一个个落地开花。他们总是有组织地集体行动,人与人之间的等级之分就像自然规律一般有序和谐。他们知道如何保持沉默,以便让人倾听他们的安静。

她选了坐在他边上,或许是他选了坐在她边上?又或许是机缘巧合让他们俩坐在了一起——她柔滑艳丽的丝质长裙紧紧地靠着他沉稳黑色的丝质衬衫 …… 一层丝绸之隔。

席间的谈话友好而欢愉,人们不断地敬酒干杯。坐在她边上的男人很少说话。即便开口,说出的也只是些单音节字,如歌词般的简短,可是经过翻译却出乎意料地铺展开一串有意义的词句。她不由得好奇地暗中研究起他来。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集中在席间大伙儿的谈话中,可是他总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她的杯子已经空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将冒着气泡的冰镇酒倒进了她的酒杯。他的动作轻巧,到位,连贯 —— 瞬间将闷热漆黑的夜挤出了她干渴的酒杯。这令她惊奇万分,于是她匆匆又喝完一杯,迫切地期待着他重复那个相同的动作。他没有令她失望。有那么一刻,他抬头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目光不是询问,而是告诉她:是的,这酒是为你倒的。她用自己最灿烂的笑容报以回答。她想像,在中国每个人都是这么躬身,微笑,那是一种礼貌吧。她不知道如何躬身是好,于是她只是微笑,再微笑,再来一次……渐渐地,他俩之间像是形成了某种默契。有些话儿还未待说出口,便已是心领神会,于是踮起脚尖飞快地从两人间穿梭而过。这让他们的交流也不再受到语言的限制和期盼。却道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

她已经单身好久,并习惯了独自住在自己的小岛上,虽然记忆中那舞动的船帆总是唤起她怀旧的伤感。其实与帆无关,令她心动的是那如丝绸般来去无常的风。(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当有船从地平线那头出现,向着她这边驶过来时,她就会迎着船头跑去,向他们挥手,直到他们注意到她。如今她不再那么犯傻,可是,一旦她确认又闻到那股从远方传来的熟悉的风的气息,那种奔跑的渴望便又开始在她灵魂深处卷动 ……)她正愣神想着,他用手打断了她的思绪。他在纸巾上写下她的名字,却是中文的笔画,每一笔都是那么奇特,饱含着智慧,温柔而坚定。她试图读出每个汉字,那感觉就像在解读一幅幅画。看着她那么努力的尝试,他又把她的名字念了一遍。她看着他念,她的名字挂在他的唇边,如同一个吻。

那天晚上格外地闷热。两位中国女士拿出了她们随身携带的彩色扇子,不停地扇动着她们周遭的空气。酒色摇曳,肆意挑逗着灯光,直令酒杯汗颜。干杯!她高高地举起手腕,丝质的衣袖沉沉地滑下,露出一段手臂,青涩而自得地裸着。他的目光亦随着她的衣袖滑下,停留在那段手臂上,有那么一刻,仿佛是在亲吻那片裸露的肌肤。她转过脸来,朝他做了个鬼脸——哦,实在是太热了。他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然后从身边放着的包里翻找着什么,终于找到了。他将那东西拿在手里,顿了顿,轻快地用拇指一下子将它捻开。随着一声船帆干脆抖落的声音,一把扇子铺展在她眼前,如鸟儿颤抖的翅膀,如衣衫倏地从肩头滑落。突然发生的这一切令她心惊气短。眼前的这把扇子让她想到了雄鸟求偶时的翩翩舞步。这只雄鸟正展开他丰硕绚烂的羽翼向一只相貌平平的雌鸟示好,真令她受宠若惊。他抬头直视着她的眼睛,目光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告诉她:是的,这阵风是为了你。她靠紧他,分享着那一阵扇动的清凉,那是属于他们俩的风。随着他温柔徐缓有节奏的扇动,阵阵凉风扑面而来,她渐渐放松下来,低垂的眼帘下流泻出幸福的笑意。

他们一整天都在路上。客人们迫切地从一个景点赶往另一个景点,好像他们大老远从世界的另一端飞来此地,就是为了看看这一条古老的街道,这一棵特别的树,还有这里数不清的小山坡。她安安静静地开她的车,除此以外还能做什么呢?随从的翻译坐在另外一辆车里,所以想要聊点什么几乎是不可能的。时不时地,她会指着车窗外某些有意思的东西让大家看,他们都点头,表示欣赏。他坐在前排的副驾驶座上,虽说两人都没有瞥过对方一眼,可是他们各自敏感焦灼的心灵,却随着旅途中任何一处变化的地貌,一同起伏错落,交相呼应。(有那么一刻,他非常温柔地碰了碰她的手臂,让她注意看他右側那片一望无际的向日葵。黄灿灿的葵花头仿佛从车窗外喷薄而出,泻了一地,震耳欲聋,令人在这个沉闷的午后陡然心目一开。他们在路边停下,所有的人都下车,一头扎进了那片农田。他一张接着一张地为她拍照,葵花丛中绽放着她最灿烂的笑容。后来,有那么一刻,她碰了碰他的膝盖,让他看天边。大雨刚过,一道彩虹正横跨于前方路面之上,闪着七彩的光芒。)

那天晚上,他们去了另一家餐馆。大家依旧围坐在一起,吃饭聊天说笑。团里的人好像私底下说好了似的,将他的座位留在了她边上。当他拿出折扇,并慎重地打开扇子的那一刻,她不由得心中窃喜,正中下怀!扇子在他手里静静地等待——好像一艘即将远航的船张开了它全部的风帆。然后,它开始舞动,徐徐的凉风扇走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慢慢地,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两重对话开始上演。台上是喧闹的敬酒碰杯,酒香四溢欢声笑语。那个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的女翻译,在两种语言间灵巧地来回跳跃。她显然醉心于自己的文字技巧,淘气地耍弄着一桌子人玩笑。

台下的对话,却只在这两人之间,坚守而克制,温柔地游走在扇子有规律的扇动节奏中,亲切地应和着他们各自的呼吸声。她喜欢这种静默的交流:她,已是中年,而他也差不多相同的年纪,各自都承载着各自世界里的那份担子——随你怎么想吧。表面上,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可是,每当有风淡淡吹来,两个毫不相干的遥远的宇宙便合二为一,共享片刻惬意。他手腕用力,轻轻扇动着空气,婉转回旋,令她着魔。每一次的推送都是那么真实,极优雅极贴心。她突然记起了很久以前曾经读过的一个中国故事,说的是某个朝代的皇上痴迷于骏马。他的马倌忠实地跟随了他好多年,如今他又老又病,再不能去远方的城市为皇上购买新的马匹了。马倌的儿子是个安静的年轻人,从小在父亲的熏陶下长大,同样精于鉴别马匹的优劣,所以马倌让自己的儿子替自己去为皇上相一匹骏马回来。那个年轻人回来后报告皇上说,他找到了一匹少见的好马。它的血液中流淌着风一样的速度——他这样形容这匹马。皇上想知道那匹马长得什么样子,年轻人说那是一匹灰色的母马。可是,当那匹马被带到皇上跟前时,明明是一匹黑色的种马。皇上对此非常生气,责怪年迈的马倌竟然让他那毫无经验的儿子去买马。很明显,那年轻人不是瞎了就是疯了——竟然连那么明显的体貌特征都无法区别。说了一大串皇上英明的赞扬话之后,马倌对皇上说:事实正好相反,我的主人,这个年轻人其实是真正掌握了相马的精髓,因为他看到的是马的内在实质,从而忽略了那些不重要的细节。不久,那匹马证实了它无可匹及的速度。它即是风,风即是它。……也就是他。

她举起酒杯,将自己的唇隐藏于酒杯之后,想着风,亦想着他。他跟随着她的目光,停下扇动的扇子,好让她细细观看——扇子骨是黑色的,抛光的木纹闪着宝石般的光泽,扇子面是白色的,上面绘着中国文字。墨色舞动,飘逸而轻盈,映衬着雪白的纸面,格外炫目迷人。有人告诉她,这个坐在她身边的男人是个一流的书法家,而这扇子就是他的作品,是他真正艺术水平的展现。整把扇子蕴含了好多层的意思,这些寓意使之成为一项非常特别、非常难得的艺术品,也非常人所能懂得欣赏。可是,她懂得,她想她真的能懂。她想要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他们告诉她,那是老子的诗。身边的男人又对着她说了什么,女翻译先是逐个地解释了个别词的含义,然后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

接下去的短短几天旅途中,周围的影像和声音都开始以一种错综混乱的状态闯入她的身心,令人想起万花筒中看见的那些由彩色玻璃组成的奇奇怪怪的形状——一切都是那么偶然,而又不确定——还带着一丝几乎人人都参与其中的欢庆。原本是高歌万里的晴空,转瞬便是大雨瓢泼的山丘。黑色沉默的美酒是彼此对望间的默契,片刻锁定的眼神却总因小鸟偶然飞过而被打断。万花筒中的每一片玻璃都隐藏在一个黑暗的封闭空间,随着旋转竟在各自的镜面上幻化出无穷无尽的影像,营造出一个神奇瑰丽的世界。

当他们来到海边的时候,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照射在海面上,波光粼粼。一个念头在她内心积压许久的沉默中爆发。突然,她脱下脚上的凉鞋,扔在沙地上,冲向大海,连衣裳都没顾上脱,便一头扎进了浪头里。海水出乎意外地寒冷,她奋力地游了好一会儿,尽情地享受着每一次有节奏的摆臂滑水带来的快感。此刻,她的内心完全沉浸在某种巨大的幸福中:是的,我来了,我在做我想做的事,这就是我想要的。在某两次摆臂的动作间隙,她意识到:那些在她周身溅起、令她痴迷的水花像极了某种外在的形。这场和水的搏斗好比是她无声地与沙滩上站着的那个男人做爱的方式,而她此刻真的就是在那么做!她为自己如此显露的表白感到震惊,赶紧将半浮在海面上的身体沉下去,慢慢地潜入海底。她喜欢海水没过头顶的那一瞬间,吸进最后一口气,带着对生命极限的感知,向水面上方的世界瞥上最后一眼,心里却是明白下一次换气的时间她一定要浮上来。她向上舒展雙臂,拨开渐渐光亮的水面,水波层层涌动,拥抱着她的周身,她也回应着它们的爱抚。吐掉咸涩的海水,咳嗽,眨眼,甩去睫毛上挂着的晶莹水珠,带着小动物欢庆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胜利,她再一次潜入海底。终于,她从海里上来了,她的身体因为刚从水里出来还在微微地颤抖,她想知道自己看上去到底有多糟。脸上化的妆一定是一塌糊涂了,那是她唯一能够确定的事,而且她那裹在湿透了的纱裙中抖动的身子此刻也必是一览无余。整个团的人都在等她,他们在海滩上排成了一排,戴着帽子,背着背包,拿着相机,眼睛盯着她看。当大伙儿都在一边窃窃私语偷着乐时,他从靠他最近的一个坐着的男士身上扯下一块大浴巾小心翼翼地披到她身上(那是个德国人——好,好,请吧!——没有关系),舒适干燥温暖。随后,他用手掌轻快地摩擦着她的肩头,格外有力,格外有心。

欢送晚宴订在海边的一个小餐馆里。白色的桌布微风中簌簌翻卷,不安地切割着沉沉的夜色。小草倔强地从青石板的裂缝里钻出,挥舞着如刺刀般的草叶。大海喧闹欢腾,在黑暗中喘着粗气。

餐桌边,她用目光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海风吹到她的皮肤上,让她感到恐慌,更是让她感到痛苦,因为身边缺少了扇子殷勤的摆动。问候和感谢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真正的绝妙的热情款待,真正的美好的旅途,是的,真正的难以忘怀,是的,对她来说,也同样如此。她真高兴自己做到了,总算没有让大家失望。他自始至终沉默着,却从不错过任何一次为她斟酒的机会。当官方的答谢发言结束后,男人慢慢地站起身。整个桌面安静下来。他看着她的眼睛,将自己的扇子摊开在掌心,呈送到她眼前。他只轻轻地说了一个词,可翻译却连珠炮似地解释了一长串的话,大意是:这种赠与的行为非常难得,事实上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因为,你知道,在中国,如果有人将如此私人携带的物件赠与他人的话,那意味着,你知道,意味着他也将自己赠与了对方。她面对着他站起身,考虑着该如何接受这份礼物。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说些什么,是不是该给他一个拥抱,是不是可以哭?她默默地拥抱了他,泪水夺眶而出。顿时,一桌的人都激动起来。她知道这样的事,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在任何一个圈子里,人们都会悄悄地议论起他俩 …… 终于,有人岔开话题,人们四散说笑开去。

他俩相邻而坐,中间隔着沉默,更是多了一份柔顺。她仔细地打开折扇,扇动了第一下,唤醒了周围的空气。清风徐徐,诉说着无尽的情意。那扇子在她手里,先是无规则地摇摆了几下,随后便找到了自己的节奏,如同一只大笨鸟,一只快乐飞翔的大笨鸟,正试图用它那巨大的翅膀将空间切割成一片又一片。他俩相视而笑,每一个微笑都仿佛在说:“是的,这阵风是为了你”或“是的,风”,或更简单——“是的”。

我想我就把他俩定格在这儿了。在这个特殊的时刻,让我们静静地倾听他们的默然与无奈,因为只有在这个沉默的边缘,他们的世界才得以相遇。

故事发展到这一步可以好多种方式进行下去,因为事实的关键在于风,本来凭空扇动而起——所以,凭空地,任何事情都可以发生。但是在各种天马行空地猜测中,人们终将选择那些他们可以叫得出名堂的结局。因为一件事情如果没有名堂,那么一切还未尘埃落地。有时候,他们会在梦中聚拢——焦灼,狂野——又在沉默中逐渐散去消失。有时候,名字就近在咫尺,你明明听到了那个被压抑的呼吸声,心却迟迟不敢念出那个人名。

我能看见她把扇子搁在花架上,扇面是打开着的,斜斜地靠着墙,犹如刮来一阵风。虽然想要用单个翅膀飞翔是不可能的,但是她总爱将扇子拿在手里,内心无限渴望着能时时与风为友。某一天,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天,——因为纸张脆弱而易碎——她不得不把扇子放进一个盒子,并将它藏进自己的衣橱。

她曾经一遍又一遍地注视着扇面上的那几个字,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那些字所表达的意思: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这是个多么简单的人生哲理呀,就像那些每个人都懂的大道理,却总也想不明白。

就这个故事来说,这样的事情终究会有个结果,正如那些总会发生的事儿一样。有些事儿正在发生,所以先留下片刻的空白。之后的一切会将他们淹没——慢慢地,永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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