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鼹鼠之血
2012-04-29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保加利亚)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编者按:“上海写作计划”是上海作家协会主办的国际文学交流活动,每年请一批来自世界各地的作家在上海生活、写作,已经连续举办了五年。本期译文,发表今年被邀请的保加利亚女作家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和基里洛娃格·奥尔基耶娃的短篇小说。她们的小说,展现了奇特的精神天地。
雨
傍晚,她的狗便会守在前门口。它的名字叫雨。它跑起来的时候,脚步声就像午夜的雨点从玻璃窗上滑落般的轻快。弗朗西斯科觉得他留在这个小镇完全是为了这个动物。如果他走了,雨会饿死。安娜总是忘记喂它,也不给它洗澡。她没日没夜地写故事,做翻译,将自己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她翻译的法语小说里。家里没有一丁点食物。而她则像一只蝙蝠牢牢地盯着电脑屏幕,头发乱蓬蓬的,好几本字典散落在书桌下,地板上,或是走道里。
雨乖乖地躺在角落里那个属于它的破枕头上,看着她。一遇到长句子,安娜就会骂人,然后不停地喝牛奶,直接对着瓶嘴喝。有时候,瓶子里装着烈性黑啤酒,那东西能使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如同一个回光返照的病人。安娜完全没有注意到弗朗西斯科已经回家。她将牛奶倒进盘子给雨。狗闻到了牛奶的味道,眼睛里突然涌起一阵暖意。有时候她会给雨喝啤酒。于是,它咆哮起来,露出闪亮的牙齿,野性而锋利。弗朗西斯科去厨房给她做了三明治。水斗里堆满了脏盘子,走道里随处摆放着她的鞋子和袜子。她的两只脚穿着不同颜色的袜子,身上套着她能随手抓到的任何一件他的运动衣。有时候,她还会披上他的皮夹克。
一整天她都没有开窗透透气。刚过中午,窗帘就被拉上了。虽然窗户不算大,可是弗朗西斯科喜欢透过窗户向外看。他望着那边一个堆满了破旧的二手车的仓库,心里总算稍稍舒了一口气。安娜一边呼吸着陈旧的空气,一边翻译着她的书。这会儿,她甚至都没空抬头。当他递给她三明治的时候,她狼吞虎咽吃下肚,转眼就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弗朗西斯科上床睡去了,梦中似乎听见她正喃喃地对自己说着些什么。
雨早已习惯了她的声音,静静地守候在她的身旁,瞪大眼睛看着她在字典堆里和那台老式的电脑旁忙碌。弗朗西斯科独自睡在床垫上,周围散乱地放着她的CD、稿纸和书本。过了午夜,他才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她睡到了身边。没等他彻底醒过来,她便野蛮地凑上来吻他,好像在惩罚他似的。她一句话也不说,只顾埋头和他做爱,突然高声叫响他的名字,如同十一月的暴雨。弗朗西斯科无法再忍受这样的生活。他无法忍受每天晚上房间里的陈腐气味。他讨厌她的狗,讨厌她做爱的方式——永远只是躲在云层后的太阳才将露出片刻的光芒,就立刻结束了,随后便把他留在布鲁塞尔的大雾中,任凭他饥肠辘辘。
好多次,他都试着离开她,可是雨总是跟着,它的脚步敲打着人行道的路面好像雨点滴落的声音。弗朗西斯科害怕有一天这只狗会在一堆的字典和她写的那些故事人物中死去。还有几次,雨绕过仓库周围的水塘,绕过那些二手车,悄悄地追着他跑。安娜思路枯竭的时候就会去旧车库,她喜欢从阴冷潮湿的空气中撷取灵感。她吃得很少,当她在那堆二手车里来回游荡时,脸色更显苍白铁青凝重。雨出生在秋天,每次雨跟着出门,天空中便开始下起细细的雨。
弗朗西斯科觉得如果他真的离开了那个家,安娜一定不会再看一眼那扇朝北的窗。她电脑屏幕中射出的光会灼伤所有她故事里创作出的人物。也不会再有人打开那扇窗,散尽满屋子的陈腐气——都是些谜一般的成语、习语、俗语——却是她的最爱。可是,弗朗西斯科累了,他不喜欢她那种粗鲁愚蠢的做爱方式。她总是趴在他的胸口睡,她的皮肤薄得像风。雨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它越来越郁郁寡欢,身上的皮毛因上了年纪开始脱落,变得稀疏难看。
一天,弗朗西斯科真的走了,没再回来。雨跟着他,眼里闪着雾气。直到弗朗西斯科上了公交车,那狗还追在后面跑。它的毛肮脏邋遢,身上瘦得皮包骨头,秋天的雾气从它身后聚拢来,在埃佛尔大教堂寂静高耸的塔尖上久久萦绕不去。安娜曾经对他说,埃佛尔大教堂是冬天开始的地方,也是冬天结束的地方。他喜欢一月份教堂周围的大街上生出的那些短暂而安静的午后。如果狗被卡车或是摩托车压了,弗朗西斯科会很难过。这动物竟能感觉到他哪天要走。那天,雨追着他乘坐的公交车来到火车站。弗朗西斯科不得不在一号站台跳上第一列开往奥斯坦德的火车,那是位于比利时的一个热闹的港口,虽然他从没喜欢过那儿。雨发出一声低吼,又跟着火车后面猛追,但是很快它就输了,累倒在铁轨上,稀疏的狗毛湿淋淋地耷拉着,让它看上去脆弱而又可怜。当火车进入隧道的时候,弗朗西斯科长长地舒了口气,总算看不见雨了,也听不到它的低吼了。我希望它不要被火车压着,弗朗西斯科想。
后来,他常常试着将那个寒冷的屋子,那个看得见一排排二手车的窗户,还有那个仓库后又大又黑的水塘从脑海中抹去。他看见她的电脑深夜还在不断地吐字,他讨厌自己总是在想:现在可没有人为她做三明治了。
好多次,他甚至有种冲动想要立马跑回那个屋子。弗朗西斯科庆幸自己现在住在一个热闹的大城市,能远远地离开她的那些故事。西弗兰德的生活虽然单调,可是高架上跑着的车,冬天和隧道总算将他和她的那堆字典隔开了。弗朗西斯科讨厌见到桥,好像过了桥就能走到她住的那条街。他正努力地抹去关于那个地方的记忆,他还买了一条狗,也给它取名雨。可是他的这条牛头犬的眼里没有秋天的味道,没有平和的雾气,更没有她的狗身上的那股子寒酸。
弗朗西斯科有时会想:她过得怎样?可是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浪费在她身上了。他又找了个姑娘,她不仅身体健康,还出奇地爱干净。姑娘也爱他,她从不会让他想起旧电脑、黑水塘,和那一排排的二手车。但是非常奇怪的是,每隔上那么一段时间,他就会在梦里听见雨点轻轻落地的声音,真是奇怪。
初夏的一天,他横跨西弗兰德来到了那一排排的二手车仓库。他不是来买车的,也没有想过要见安娜。也许在他脑海里闪过那么一丝的希望,希望能瞥上她一眼就好。
弗朗西斯科下了出租车,平静而克制。如今他在奥斯坦德找了份好工作,能赚很多钱。他希望自己已经忘记了这条落魄废弃的街道。根本不可能!每一寸街道他都记得。
他有种冲动想要跑进她的屋子里,去喝一杯。一杯白兰地总能在关键时候让他镇定下来。顷刻间,高速公路和飞跑的车都不见了,隧道也不见了,他眼前只有那间屋子。屋子在等他,那个又大又黑的水塘也在等他。秋天一下子近了,他突然听见了身后雨点落地的声音。下雨了,真的是下雨了!在那个城市,他所居住的诺德塞一带,没有这么寂静的午后,也没有银色的雨丝。那里有的是干净的地毯,崭新的电器,整齐排列着的书和画册。屋子里却没有一本字典。他曾经告诉自己的妻子,多年以前,他认识一个女孩,一个翻译家。他跟她说起她故事中的角色。于是,他的妻子将所有的字典都扔出了门外。因为她爱他,她想把他照顾得很好。
他注意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了,是个女人。她看上去那么消瘦,憔悴,弗朗西斯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仓库四周静悄悄的,雨突然间停了下来。她就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干净的屋子,里面铺着地毯,靠墙放着书和画册。他想起了那列能带他回家的火车。他想起来:他横跨西弗兰德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和她的屋子说说话。
弗朗西斯科又听到了雨点落地的声音。他无法动弹,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他的心底崩溃。这会儿,西弗兰德大片大片的平原无法帮他。白兰地也无法帮他。所有的隧道都消失了。他转过身,一只骨瘦如柴、虚弱的狗正跟在他的身后。他想要大声叫喊。狗身上的毛肮脏邋遢,可是他爱它,它的脚步声如同雨点轻轻落地。狗一动不动地站住了,它看着他,他也看着它,它的眼里闪着布鲁塞尔银色的午后。雨丝点点,闪着快活的光亮,弗朗西斯科回来了!多少个秋天和冬天,弗朗西斯科还爱着那条狗。
“雨,雨!”弗朗西斯科轻声叫道。
那狗浑身战栗着,靠近他,任凭他抚摸着自己乱糟糟的脊背。
“安娜好么?”弗朗西斯科问。
鼹鼠之血
很少有客人光顾我的小店。人们最多过来看看笼子里的动物,几乎没有人会买下它们。店面狭长局促,柜台后面根本站不下人,所以我通常只是坐在门后那张有虫蛀的破椅子上,一小时一小时地盯着那些青蛙、蜥蜴、蛇和昆虫看。教师们会来这里买青蛙上生物课用;钓鱼人会来这里买些别样的鱼饵;差不多这就是所有的生意了。不久,这家店也要倒闭关门。到时,我会很伤心,因为店里福尔马林那股令人昏昏欲睡的陈腐气总是令我平心静气,有种奇怪的家的味道。掐指算来,我在这家店里工作也已经有五年了。
有一天,一个奇怪的女人走进店来。她身材瘦小,脸色灰白,好像受到惊吓的样子。她走近我,伸出的手臂白得那么不自然,好像黑暗中的两条死鱼挺着雪白的肚子,却是抖得厉害。女人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她弯起胳膊肘,好不容易在木质柜台上摸索到了一个支撑点。看样子她应该不是来买蜥蜴或是蛇的,也许她只是感到身体不适,碰巧第一眼看到有这么一家店还开着门,于是走进来寻求帮助。我怕她跌倒,赶紧上前用手扶了她一把。她始终保持着沉默,用手帕不停地擦着自己的嘴唇。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店里静悄悄的,漆黑一片。
“你这儿有鼹鼠么?”她突然问。我这才看见了她的眼睛,混浊而苍老。眼球上布满了血丝,唯有瞳孔闪着光,好像趴在蜘蛛网中央的一只小蜘蛛。
“鼹鼠?”我小声地嘀咕着。我想我不得不告诉她我的店里从来没有卖过鼹鼠。说实在的,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一只鼹鼠。可是,那女人的眼神和哆嗦着向我伸过来的手指告诉我,她希望能听到一个不同的——肯定的答案。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没有鼹鼠。”我说。她沉默而伤心地转身离去。她的头低垂着,深深地埋在她的两个肩膀中,脚步凌乱而细碎。
“嗨,等等!”我叫住她,“也许我能找到些鼹鼠。”话虽出口,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说。
她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抬起的双眼里充满了痛苦。这让我感觉很糟,因为我也许什么也帮不了她。
“鼹鼠的血能够治病,”她轻声地说,“你只要喝上三滴鼹鼠的血就行。”
我震惊了。我甚至能感到黑暗中有些邪恶的东西正在酝酿。
“起码也能减缓痛苦。”她梦呓般地继续说着,声音细得如同嘤嘤地啜泣。
“你病了么?”我问。 这句话如同一颗子弹,穿透超市凝重的空气,直射中在她的心坎上,让她浑身一颤。“我很抱歉。”我连忙安慰她。
“我儿子病了。”
她那薄得几乎透明的眼皮下掩盖着绝望和无奈。她的手这会儿放在柜台上,一动也不动,仿佛失去了生命一般,干瘦如一堆柴火。她的肩膀在她那破损的灰色大衣里看上去更加消瘦。
“我给您倒杯水吧。”我说。
她呆呆地站着,即便她伸手抓过那杯水时,眼皮始终也没有抬起来过。她再次转身离去,瘦小脆弱的脊背佝偻着。虚弱轻微的脚步声在黑暗中渐渐远去。我从后面追上她。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我给你鼹鼠的血!”我大声说道。
女人停下了脚步,伸出双手掩面而泣。真是不忍心看她这样。我感到脑子里一片空。蜥蜴瞪着我,双眼如同碎玻璃在阳光下一般迷离闪烁。我怎么会有鼹鼠的血。我连一只鼹鼠也没有。我想像着女人在早晨哭泣的模样。也许她就是这么用双手捂着脸。好吧,我将门轻轻地掩上,这样她就不会看见我。我用刀将自己的左手腕割开。伤口里流出的血慢慢地滴进了一个小玻璃瓶里。十滴血之后,瓶子底满了。我跑回店里,那个女人还在等着我。
“给你,”我说,“这就是鼹鼠的血。”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的左手腕。伤口还在细细地流血,于是我赶紧将胳膊插进我的围裙兜里。女人又看了我一眼,还是没有说话。她没有伸手接过玻璃瓶,反而转身匆匆向门口走去。我上前一步拦住她,硬是将玻璃瓶塞进了她的手里。
“这是鼹鼠的血!”
她用手指摩挲着透明的玻璃瓶。瓶子里的血如同还未燃尽的灰烬闪着黯淡的红光。接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
“不,不要。”我说。
她低着头,将钱扔在了柜台上,没有说一个字。我想陪着她走过街角。我甚至又为她倒了杯水,可她一刻也不愿再耽搁。店里又空空的了,蜥蜴的眼睛这会儿看着如同碎玻璃在雨中闪烁。
平静无澜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枯黄的树叶在瑟瑟秋风中无奈地回旋飘落,连空气也被晕染成了暗棕色。初冬的一场场暴风雪夹带着雪花扑簌簌地落下来,敲打在窗户上,回响在我的血管里。我忘不了那个女人。是我欺骗了她。没有人光临我的小店,安静的黄昏里我总是试图想像着她儿子的模样。地上结冰了,街上几乎不见人影,冬天用它那冰冷的大锁锁住了所有的屋子,屋子里的灵魂和屋子外的岩石。
一天早上,小店的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那个瘦小苍白的女人走了进来,还没等我招呼她,她已经冲了上来,一把抱住了我。她的肩头依旧单薄而脆弱,泪水从她满是皱纹的脸颊上流淌下来。她全身都在哆嗦,马上要跌倒的样子。我赶紧伸出双手,接住了她颤抖的双臂。那女人顺势一把拉起我的左手,举到自己眼前。手腕上的伤口已经痊愈,可她还是找到了那道切痕。她用嘴唇亲吻着我的手腕,温暖的泪水贴着我的肌肤滑落。突然间,小店里充满了暖意和宁静。
“他能走路了!”女人呜咽着。她捂着脸,巴掌下眼泪还在掉,眼角却是在笑:“他能走路了!”
她想给我钱;她那个黑色的大袋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她想要带给我的礼物。我能感到她又重新鼓起了生活的勇气,她的手指如今变得粗燥而有力。这次,我陪着她走到街角,她站在街灯旁,抬头看我。寒风中,她挺直了自己瘦弱的身躯,盈盈地笑着。
回到漆黑的小店,我没由来地感到温暖了许多,那无处不在的福尔马林的陈腐气甚至让我晕忽忽地满心欢喜。蜥蜴这会儿看上去漂亮极了,我爱它们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们。
那天下午,一个奇怪的男人走进了小店。他身材高大,却是骨瘦如柴,仿佛刚刚受到惊吓的样子。
“你有……鼴鼠的血么?”他问,锋利的眼神像是要把我刺穿。
我被他吓着了,连忙说:“没有,我们这儿从来不卖鼹鼠。”
“不,你有!你有!就三滴……三滴血,就足够了……我妻子就要死了。你有!求求你了!”
他使劲抓着我的胳膊。
“求求你……就三滴!不然,她会死……”
我的血慢慢地从伤口里滴落。男人拿着那个小瓶,红色的血滴如未燃尽的余火,星星点点地闪烁。男人离开时,朝柜台上扔了一小卷纸币。
第二天早上,一群奇怪的人吵吵嚷嚷地在小店的门口等我。他们的手里都紧紧地握着一个玻璃瓶子。
“鼹鼠的血!鼹鼠的血!”
他们大声喊着,尖叫着,相互推搡着。每个人家里都有一个病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