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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为媒

2012-04-29从维熙

上海文学 2012年12期
关键词:岳父西安

从维熙

古长安,今西安,不仅留下我人鬼转变期的生命足迹(《大墙下的红玉兰》完稿并寄出西安),之后电影剧本《第十个弹孔》拍摄于西影;西安“白鹿书院”开院时,陈忠实老弟一个电话,让我三临西安,并登上“白鹿原”,到原上的思源学院讲学。但是让我最难忘怀的是第四次西安之行,因为此行既让我抚摸到了中国革命的红色图腾并亲临远古历史上的黑色鬼谷,更有纪念意义的是,带我走进红黑两界的,不是昔日文学圈里的朋友,而是身穿过绿军装——一位1939年入伍的老兵……

走进“红色驿站”

这位老兵不是别人,就是我的岳父钟相国。多年来,我的笔墨沉溺于中国知识分子历史的回眸,常常忘却对我身旁亲友的凝视。比如,对1939年入伍,今年已九十高龄的岳父,我只知道他获得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多枚勋章,是位离休多年的军职干部,并感知老人是个生活低调、严于律己的军中楷模。比如:部队给他配备了专车,而他常常与我的岳母徒步去街头散步和超市购物。我有时询问他战争年代中的往事时,他总是对我诙谐地一笑说:“不外是冲锋陷阵,舍生忘死而已。”对这样一位前辈人,我很难破解其生命中的光环,加上我笔锋多年一直抒写知识分子的人生命运,也就把探索老人的事儿搁置一边了。

巧就巧在这次二炮工程学院邀请我们到西安后,首先安排我们瞻仰的是“八路军办事处”纪念馆。这对于我来说,是个极大的诱惑,因为我虽然三次来过西安朝圣,登上过古长安的城墙,览胜过秦始皇地下兵团兵马俑的方阵,并在骊山杨贵妃当年的沐浴之池,清洗过身上劳改二十年的污垢,但对中国革命中的这个“红色驿站”,我却没有任何机缘光临——而中国革命史料中记载,从国外来支援中国革命的白求恩医生,是经过“八路军办事处”去往延安的。仅仅1938年之春到当年之秋,有两千八百名热血青年,也是经过这里奔向了抗日战场,还有当年文坛中的萧军、萧红、丁玲、周扬、舒群、贺敬之……都在“八办”留下过生命足迹。因而这次能与当地军人,一起来到当年的“八办”这个“红色驿站”,让我内心充满了新奇。

夜宿部队的招待所。第二天清晨,二炮工程学院就派车,把我们送到七贤庄的“八办”纪念馆。在车中我就感到老岳父的神情有些异常——我坐在车的前排,从汽车后视镜里,看见老人先是非常兴奋,后又似乎用手指在抹眼角,直到我岳母递给他一块手绢,我才得知老人默默地流泪了。文人都是超常敏感的动物,我立刻猜想到我们要去瞻仰这个昔日的“红色驿站”,似乎跟老人有着什么内在联系。果然不出我所料,我们走进“八办”后,我正在观看墙壁上昔日革命元老和前辈文人经过这里的照片,岳父就被工作人员请进了接待室,我跟了进去,看见岳父正在接受工作人员的采访——至此,我才猛然醒悟过来,老岳父的革命人生,一定与这儿有着血肉联系,不然的话,在来“八办”纪念馆的路上,老人何以会出现精神上的异常,用手绢来擦湿润的眼角,刚到这里,又何以会被请进接待室,接受馆内人员的采访。

与老岳父对话的是两位女性。一个是馆内资料收藏人员,另一位是馆内的负责同志。在他们之间的对话中,我才知道老岳父是从这里穿上抗日军装走向革命的。更让我勃然心动的是,1939年时他演绎出来的参军故事,有着中国少年的神勇和悲壮。当时他只有十六岁,是父母双亡的孤儿,在四川万县读初中时,接触到在该校党的地下工作者韩克明和李明辉,他不仅从那里拿到一些毛边纸印刷的革命书刊,还让他深知能拯救中国命运的,只有象征革命的那颗闪闪的红星。当年让他认知这一点的,除了革命书刊之外,还有武汉沦陷于日本侵略军手中后,国民党军队还在溃败南逃——万县地处重庆旁边的长江之侧,在江边他亲眼目睹了逃往重庆朝天门的船舶上,既有溃败的国军,更多的是南逃的难民,因而十六岁的他,毅然向韩、李请求到敌后去抵抗日寇。

韩、李二人虽然被他要求北上抗日的热情感动,但告诉他要经过西安“八路军办事处”的审核,让他在万县等待一下西安“八办”的接应。他当即表态:“我想立刻去当一名抗日的八路军,你们让我走吧!”

韩、李问他:“眼下虽然是国共合作之期,国民党在陕川边境,还是有很多暗哨检查过往行人。四川万县离陕西西安有千里之遥,没有西安那边的接应,你小小年纪怎么去得了呢?”

他答:“我是孤儿,从小吃苦长大的,在我眼里没有爬不过去的山,也没有趟过不去的河!”

韩、李看他意志坚定,两人商量了一下,破例为他写了一封致“八办”的信函,并告诉他把这一纸封函,卷在钢笔芯中,以防在路上遇到国民党的暗哨盘查。为了掩人耳目,他俩还特意把陕西某中学的一枚校徽,戴在他的胸前。最后,他俩又叮咛他两件事:第一,路上不能阅读任何革命书刊;第二,万一遇到意外的险情,宁可将钢笔芯中的密信吞咽到肚子里,也绝不能泄露地下党在万县的组织。他立刻向韩、李保证:“绝不辜负党的信任,我一定千方百计到达西安。”

老岳父在纪念馆陈述这段往事时,表情平静而安详,穿越几十年革命风雨之路的他,似乎把少年投身革命的遥远往事看得十分平常。但坐在旁边聆听的我,已开始为之心动,无论如何我也想像不到,时尚影视中的地下工作者发展革命者的故事,竟会在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身上发生,而这个人不是别人,竟然是我今日的岳父。之后他向纪念馆述说来西安的艰辛过程,就更让我内心狂跳起来,因为事情远远超越了我的想像,比影视镜头更有震撼力度。他的叙述如下:

“我小小年纪,就常在江边戏水,在一个黑夜,我先偷渡过了万县脚下波涛滚滚的长江,上岸之后擦干身子,穿上那身破旧的学生装,戴正了那枚假的陕西校徽并把钢笔紧扣在校徽下的衣袋里。当我要离开长江之畔时,吓了一跳,我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来一个纸本本,正是韩、李不让我带在身上的革命丛书,因为我走得过于匆忙,忘记把它焚烧了不说,还带在奔往西安的路上。为了让自己永远记住这次违纪行为,我把那本小书投进了长江的波涛之中,并对着东去的长江倾吐我心中誓言:‘今后,绝不再有这样的疏忽……然后向波涛东去的大江,弯腰鞠了一个大躬,才转过身来面朝北面的陕西。

“记得当时已是黎明时分,我心中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到临江的长途运输站,寻觅开往陕西境内的‘黄牛车(当地人对长途货运大卡车的称呼)。也算是上天怜惜我这个投身革命的少年人吧,在天快放亮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一辆开往陕西宝鸡的大货车。我看看周边没人,便立刻爬上车顶货物之间的夹缝中藏身。让我没想到的是,货车司机开车前查验车上货物捆绑是否牢固时,发现了龟缩在夹缝中的我。我忙跳下车,向司机解释,说我是个贫苦的陕西学生,到四川看望亲人后便没钱坐车回去,才偷偷爬上这辆‘黄牛车……货车司机是个中年人,借着初升的阳光,看看我学生装上的校徽和钢笔——不像小偷,便一挥手让我坐到司机旁边的座位去,然后开车奔向了陕西。

“在路上,好心的司机告诉我,因为四面八方投奔延安的青年太多,凡是开往陕西的长途客货车,都要在关卡接受检查。‘看你这样子,也就十五六岁吧?司机问我。为了不出任何纰漏,我只好以谎言欺骗了真诚:‘我才刚刚十五岁……‘真够可怜的,也算是你找对了庙门,碰上了我。说着,司机拿出几个四川火烧和两个陕西馍馍,一边往自己嘴里塞,一边让我填填肚子。

“我对司机连连表示了谢意,心里暗喜碰上了好人。司机告诉我,路上各个关卡检查非常严格,特别对青年人盘问得更多,为了行车安全,司机要求我到关卡前,提前下车步行过关——因为步行过关的人多,我又是个少年学生,比在车上要安全一些。等他过关卡之后会熄火停车,在前边等着我过了关卡再一起走。

“少年的我,虽然听出司机的话中不无自保的含意,但一路上他把我当孩子对待,我内心已然感激不尽了。好在当年四川去往陕西的人着实不少,我排在过关卡的人群之中,虽然心跳如同擂鼓,时不时看上自己胸前的钢笔一眼,但国民党的关卡哨兵,把我当‘陕西的娃子对待,没有搜身也没盘问,就放我过关了。好心的‘黄牛车司机向我招招手,两人便又合二为一了。让我至今难忘的是‘黄牛车穿越崎岖山路的惊魂一幕:由于路面起伏不平,卡车曾发生过一次侧翻,车上纸箱等杂物滚落下来很多,当我扒去上衣,光着膀子帮司机重新装车后,司机感谢我说:‘没有你的帮忙,我怕是要在这山里过夜了。我反过来答谢司机说:‘要是你没让我坐到车厢里来,此时我从车上翻下来,还不是变成陕西的一个野鬼了?司机听罢开心大笑说:‘缘分,这真是你和我的缘分!当‘黄牛车抵达宝鸡后,司机请我去他家里坐坐。我何尝不想去他家喘上口气,但宝鸡离西安还很远,我急于奔往西安,便婉谢了他的一番好意。”

老岳父在追述这段革命往事时,虽然表情依然轻松,但他端起茶杯喝茶时颤抖的手指,似乎告诉了我,从宝鸡到西安,比从万县到宝鸡更为惊魂。他说,第一,无车可坐;第二,无食可觅;第三,因为“八路军办事处”在西安,无论任何人去西安,都要通行证明。少年的他,面对严酷的现实,当真傻了眼。因而他在破落的宝鸡县,不得不开始了流浪生活。在两天的乞讨生活中,还碰上了雨天,在夜无宿处的情况下,他只好龟缩在店铺前的门廊外。可就在这个雨夜,他遇到了个比他年纪大几岁的乞丐也到廊下躲雨。在他们闲聊时,无意中的一句话,似乎让岳父在鬼门关内找到了生门。那乞丐对他说:“我后悔从西安来宝鸡讨饭吃了,这地方的人比西安人要抠门得多……”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立刻反问那乞丐:“西安离宝鸡这么远,你走了几天才到的?”那乞丐朝他蔑笑道:“听你问的这句话,就知道你是刚刚讨饭的娃子——丐帮的人往返城镇,没有靠双腿走的,都靠夜里往返的火车!”

这句话点到了岳父的脉门上,第二天刚刚天黑,他就从围栏间钻进了火车站。他想爬上开往西安的货车斗里去藏身,但是一节节车斗上的货物,都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百般无奈之际,他忽然看见一个人扒在火车头两边探出的边沿上,他刚刚走过去想问问这个扒车人,扒在这儿是否安全,幽暗灯光下躺着的那个人,突然坐了起来,向他指了指嘴让他不要出声。他立刻全然明白了,这个车头两侧长长的铁板,就是丐帮能游走江湖的利器,他立刻无声地坐在了那儿。之后,他想把双腿伸直,以缓解一下几天的心身疲累,在他抬腿之际,才惊愕地发现,一只布鞋的鞋底已经只剩下一半。至于那半只鞋底何时断掉的,因为神经紧张而一无所知。待火车带着隆隆声响,风驰电掣般开动起来后,他不得不用双手捂紧双耳,因为那火车鸣笛之声震耳欲聋,再加上车头喷烟吐雾,好不容易车到了西安后,他已经变成了黑头黑脸的“李逵”。

岳父当年就是这副神态,走进“八路军办事处”的。我从事文学创作大半生了,自认为并不缺乏想像能力,但当听到年仅十六岁的他,如此演绎人生中的少年故事,是我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的。因而听了岳父的自述后,给予我的不仅仅是目瞪口呆的感动,还从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上,让我更加确认了文学无论神圣到何等高度,它永远也是生活的产儿。不是吗?所以从那天起,我就保存好当天的录像带和录音盒,以备有一天把它变成文字,向读者展示这个“红色驿站”和这位年近九旬老兵初绽的风采。

不能略去的一笔是:岳父黑头黑脸走进西安“八办”的时候,也产生过我今天这样的惊愕——他走进“八办”的屋子时,竟然看见万县地下党的韩克明,已然先于他到了“八办”,并坐在破木椅上。韩克明并没有理会他的惊奇,而是先检查了他钢笔芯中的密信,当韩确认岳父行程正常之后,才告诉他本来是让他等待西安地下党的接应,与他一块儿来“八办”的,但他执意要早到陕西抗日,以昭示自己抗日之决心,其结果是虽然早行晚到,但这遥遥千里的艰难之行,正好考验了他参加革命的铁血肝胆。韩当即向“八办”表示,他将是岳父的入党介绍人,以示对岳父的绝对信任。当天晚上,岳父在“八办”洗去一脸乌黑,第二天,他就脱去了一身学生装,穿上了八路军的军服,与同时来参加革命的几个热血青年,坐汽车先到潼关,后从潼关乘船渡过黄河,奔赴太行山脚下——山西长治屯留的抗日军政大学分校,成了该校的正式少年学员,并于当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当老岳父一口气说完他与“八办”的灵肉关系后,“八办”纪念馆的两位同志,显然被这位老兵的精神感动了,她们让岳父休息一会儿,喝上几口茶后再往下说,岳父却说:“你们很忙,干脆长话短说吧,抗日战争年代,我在太行山参加了抵御日寇的游擊队,并负过伤。解放战争年代,我参加过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当时我在华东第三野战军政治部负责宣教工作……”

“您一定有功勋奖章一类的纪念品,能不能……”

“有。等我回北京后精选一枚给‘八办送来,以示对‘八办的谢意。” 岳父说到这里,忽然又低垂下头神色凝重地说,“来‘八办访故,让我感到剜心之痛的是,引导我参加革命的韩克明同志,他……他……后来在四川被捕了,在中国天亮之前,死在了重庆渣滓洞,这一笔你们要记下来,以让后人不忘先烈之血。”说到这儿,岳父声音哽咽,面壁而立了很久,似在向韩克明的英魂默哀……

回访“红色驿站”的故事,到此画上了句号。当我们要离开“八办”之际,那位拿笔记录老兵与“八办”血肉关系的工作人员,突然把目光转向了我说: “我不记得读您哪本书时,看过您的照片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是位作家,请给我们题个字吧。”

我虽然对她说出我的真心话“在这儿,我没资格”,但由于此时她已将笔和本子都递到我的手里,我已没有退路可寻了,因而便挥笔在留言簿上,写下一个后来人对“八办”的真实感悟:“革命圣地,后人敬仰。”

至此,算是结束了我们这次“红色驿站”之行。

悲泣黑色鬼谷

能亲临“红色驿站”,是身穿绿装的二炮军人为媒,而能去黑色鬼谷祭奠亡魂,还是绿色从中穿针引线。否则,我一生中能否找到远古秦始皇焚书坑儒之故地,怕是一个大大的问号。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前三次来西安时,曾询及陕西多位文友,包括拍《第十个弹孔》电影的导演艾水,都没有寻觅到秦代众多书生的殉难之地。所以我这次再来西安,并没有能找到该地一观的奢望。但人生中有许多出人意料的“蒙太奇”,陪同亲人去“八办”,已是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后到秦坑儒谷去祭古,对我来说简直是圆上多年的梦呓。

一天,在吃饭时,二炮工程学院刚刚退休的王守仁政委,低声对我说:“我读过你写的书,因而知道你是历经苦难二度梅开的作家,不知你去过秦始皇焚书坑儒的地方没有?”我告诉他,这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事儿,当年西影导演艾水,找了辆车陪同我觅了一天,结果无功而返。我也询问过本土作家陈忠实,他也说不出确切位置。因而那块血色之地,成了我心中的历史谜团,不知它是否还在人间。

王政委对我说:“你如果有兴趣,我带你去那儿看看如何?”

我虽然为此而勃然心跳,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我说:“你又不是考古工作者,怎么能知道它在哪儿?”

王政委笑笑对我说:“你刚才不是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吗?我这里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接着,他对我说起发现那块地方的经过,“我发现它,也完全出于偶然。几年前,我带部队帮助附近的农民收割麦子时,曾看到麦田里竖立着一块黑色的石碑,走近一看,上边刻有“秦坑儒谷”的字样。至于那石碑是什么年代立的,我已然无从记忆。”

我激动得放下碗筷并站了起来,“能带我们去看看吗?我在梦里已经寻它千百度了!”

他回答说:“没问题,我当向导。”

于是在饭后,我们随他登上了汽车,奔往两千多年前葬埋众多儒生的历史遗址。半路上,我的思绪非常复杂,昨天是“绿为媒”,让我感受革命的红,今天下午依然是“绿为媒”,带我看远古封建王朝之黑。时值清明节刚刚过去,秦川大地上的许多土坟之前,都残留着生者祭祀死者的花圈。是见景生情之故吧,我后悔自己在上车之前,没能买上几束素花,用以祭祀那些倒霉的儒生。转念一想,两千多年过去了,那些因议政而蒙难的儒生尸骨,怕是早已化成宇宙灰尘了,何必为此而自责?我真是如今时代的腐儒!

汽车下了公路,拐上了乡间土路,身后是古城西安,迎面是绵长的骊山山脉,两旁的村野除了绿色之外,就是清一色的土黄——黄色的村落,黄色的围墙,黄色的土屋。在绿与黄的上空,有一丛丛的银色光斑,那是秦川大地上遍山遍野的泡桐树,在暮春时日绽放出的白色花朵。我想,我没有带来一束悼念亡者的花,权且把这些天地间的白花,当成我祭奠蒙难冤魂的硕大花环吧!

当汽车拐进一个叫洪庆堡的村庄之后,王政委说了声“到了”。我们下了汽车,步行到了村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麦田边缘上竖着的一块黑碑。由于碑上遮满黄尘,我俯身于石碑前仔细看了一会儿,才看出碑上的刻字:“坑儒遗址”,立碑者是临潼县人民政府,立碑时间为1982年。跟着友人沿麦田间的田埂小路继续向东行约百余米,另一块高大的黑色石碑耸立于麦田中间,上刻“秦坑儒谷”四个大字。这便是两千多年前,秦代儒生们殉难之地。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斜阳把一抹橘黄色的光亮涂染在石碑上,顿时给我不安的心田,增加了几分凄楚悲凉的色泽。我走到高大挺拔的石碑之前,久久地凝视着它,似想从它的肖像中,让时光倒流回归到远古,但是任凭我怎么臆想,除去那只驮着石碑形若乌龟的赑屃,来自远古神话诱人遐思之外,眼前一片寂寥和荒凉。传说中赑屃是龙的儿子之一,它的命运似也不比地下的儒生们好多少,头似被什么利器斩断了,因而它只能用残缺不全的身子,驮着那高大沉重的石碑。碑身后面,竖碑人留下长长的碑文,现摘引其中片段供读者咀嚼:

……秦坑儒谷即今临潼县洪庆堡南之鬼沟。《史记》中之“秦始皇本纪”云,始皇三十五年,书生议政有犯禁者四百六十余,皆坑于咸阳。《文献通考》又云,其后秦始皇再坑儒生七百人于骊山脚下……秦始皇命人种瓜骊山山谷中之温处(即鬼沟)……诸贤解辩至则(儒生们觉得山中能种出瓜果不可思议,便前来观其真伪),伏机弩射自谷上填土埋之,历久声绝……

以上,是秦始皇屠杀儒生的血腥记实,以下的文字则让后世人对另一帝王刮目相看了,他就是唐朝风流帝王李隆基。昔日读史书时,只知道他是一位有了娇宠杨玉环之后,“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浪漫帝王,但碑文中却展现了唐玄宗精神的另一侧面。碑石上是这么记载这个帝王对待秦始皇暴政的:唐玄宗时,建旌儒庙于此,命中书舍人贾至撰文勒石,影祭先贤……1970年于此遗址中,发掘出古唐刻儒生像一尊,现存临潼县博物馆,足以证明此即众多被坑害的儒生之塚。

瞧!唐明皇不仅宠爱杨贵妃,还悲悯被权谋杀害了的众多儒生,他留下这么一页历史绝笔,怕是在大秦之后的历代帝王中,属于“稀有品种”了。权谋政治产生权谋文化,在史书中多见帝王为了维护其统治,绝对不干不利于其政权统治的事情——唐玄宗属于一个例外,他居然令中书官员前去超度秦代儒生的冤魂,并在谷地摆设儒生石像,以示追思悼念死于暴虐屠杀的亡灵,真可谓帝王中之传奇了。笔者臆想,之所以在他执政的年代,发生了“安史之乱”,致使其在南逃途中,杨玉环被迫用三尺白绫,自缢于马嵬坡前,从而让诗人白居易留下了帝王情史《长恨歌》,这一切似在诠释唐玄宗不是铁血皇帝,而是一位鄙视施暴的性情帝王。

碑文最后提及的是无史可查的民间传说,就只能估且听之了。碑文中如是描述焚书坑儒谷的悲楚:传云,诸生阴魂不散,天阴雨湿,鬼声凄厉。村人称之为鬼沟。至此,不难看出秦始皇焚书坑儒之举,在后世影响之深。我曾就此询问麦田中的一位老农,他说他没有听到过鬼哭狼嚎,这是后人为众多书生冤屈之死,“吃柳条拉柳筐——满肚子瞎编”出来的鬼怪故事。但他后来的一番话,则让我吃了一惊,“这儿虽然没有闹过鬼,但对后世影响可大着哩!‘文革过了很久,村里的大人也不让孩子上学,说是学问多了,会变成这儿的鬼。”这位老人还将其说延伸到了更远,“前些年中国不是也发生过抓‘右派吗?挨整的就是一些学问篓子,到了‘文革年头,有一句啥话来着……我(方言发音:哦)想起来了,叫‘知识越多越反动,俺这儿八百里秦川,死的也多是有知识的人!”

笔者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一个农村老汉,会对我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面对鬼谷周围的山,面对鬼谷上空的云,面对“秦坑儒谷”的高大石碑,我失语地站在那儿。他见我久久无言,便道破了其中的奥秘,“其实,我(哦)是个大字识不了几个的半文盲,能想到天下事,都因为我(哦)的家在鬼谷边上,虽说没听到过屈死鬼喊冤,却给我(哦)这颗脑袋上了一堂大课,让我(哦)从古代想到了今天。”

带我来这儿的那位部队友人,见我仍在碑前徘徊忘返,便在远处的汽车旁向我频频招手。我看了看表,时间确实不早了,因为下午六点还要赶到巿内与友人陈忠实、庞进见面,于是向老农表示了真挚的谢意之后,匆匆用数码相机录下“秦坑儒谷”石碑上的碑文,并百感交织地向石碑弯腰躹了一个大躬。这既是我对远古含冤而死的儒生们的心祭,也是表达我对立碑人的诚挚敬意。然后,我恋恋不舍离开了这荒漠寂寥的“鬼谷”。

在归途上,我想得很多很多。首先感谢部队友人能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让我重温秦皇大帝的历史。据碑文叙述,此碑立于1994年,由陕西省教育学院图书馆馆长撰文、秦始皇坑儒遗址筹建处勒石、富年县石刻艺术馆完成此碑的刻字。我虽无法得知其全部运作是属于政府行为抑或是民间行为,但从中可以看出的是,国人在张扬可贵的人文良心。秦川大地深埋着许多地下宝藏,或许考古工作者的双眼,只是盯紧皇陵皇室的发掘,因而秦“焚书坑儒”谷,一度成了被遗忘的历史角落。但在今天,有良知的文化人把它摆到了中国历史的经纬之中,供后人反思其味,真是功莫大焉!我之所以如是认知,因为皇陵皇室中的金银文物,是中国历史的组成部分,固然也很重要,但帝王留下的罪恶也不容淡化!从大秦到明代的“火烧功臣楼”和方孝儒灭门十族,直到中国的“文革”,其中贯穿着中国封建帝王统治的遗传基因,似更值得“考古工作者”去发掘。

这些也是中国帝王历史的一部分,如果忽略其存在,中国历史将永远是一轮缺圆的蚀月。时至21世纪的今天,中国已经迈入“以人为本”的民主进程,似更需要回眸和梳理几千年中历史的蚀月,才能更完美地创造新中国的月圆。这就是“秦坑儒谷”,给我沉重而悲悯的启迪。

因而,在返回“二炮”招待所的车上,我与老兵岳父,有如下的几句对话:

老人说:“我很难过,这儿让我联想起了建国后的历次运动,不仅你们文化人遭遇了劫难,连比我还老的开国元勋也……”

我怕他过于感伤,便打断了他的话说:“但愿在我们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中,能勇敢地面对过去的重大失误,做到真正务实求真,才能让中国更为强大并永远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这既是我与老岳父的对话,更是我“走红”和“观黑”后的两句心语。

2012年10月初旬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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