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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春雪》看三岛由纪夫的创作理念

2012-04-29李灏

山花 2012年2期
关键词:侯爵由纪夫三岛

李灏

三岛由纪夫作为日本战后派文学的代表享誉文坛,他的作品没有战争硝烟的描写,也没有对战争的反省,但与战争有着深刻的联系。他的创作以“青春、美与死”为主题,形成异于他人的文学和美学,被评论家称为“虚假的战后派”。

《春雪》是《丰饶之海》四部曲的第一部,讲述明治大正年间两位贵族男女的爱情故事。出身于武将门第的松枝清显与绫仓伯爵千金绫仓聪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成年后互相爱慕却未曾点通,流连于揣度试探的爱的游戏中。当绫仓伯爵与皇室订婚受到敕许,聪子即将成为治典亲王的王妃,清显才明白自己深爱着聪子。“经皇上敕许下的婚姻,是无可奈何的,违背它就等于违背皇上,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样的罪过更可怕的……”清显不顾她已订亲的现实,向聪子求爱,想方设法暗中幽会,“幽会之前,面容由于忧伤都变得憔悴了,在相见时隐约看见对方姿影的一瞬间,却满面春风,容光焕发,比六月的麦穗还要灿烂……”虽冒犯王室,但毫无悔改之意的聪子削发为尼,孤灯残卷伴余生;清显带着“与其没有精神、没有灵魂带着绝望而生,不如为了实现不了的理想而死更痛快些”的决心,抑郁病故。作品以“鹅毛般的春雪上洒满了聪子和清显绵绵无绝的泪水,使纯洁晶莹的春雪变成狂暴的白色死神”为背景,表现“因是纯真的爱情,才以悲剧美告终”的美学主张;以不动声色和看似无褒无贬的态度,讲述着老生常谈却又是凄哀婉转的爱情故事:真心相爱、无法结合、双双殉情,充满日本王朝的风韵。川端康成把《春雪》誉为现代的《源氏物语》,是作者绚丽才华的升华。唐纳德·金也说“《春雪》是三岛写作技巧到了炉火纯青的至高领域的一部小说。可以说浪漫式的恋爱得到了最美好的表现……这是三岛由纪夫在描写早已流逝的时代中最优秀的一篇”。

日本人认为,人死后不是“鬼”,而是“神”(日本人把刚停止呼吸的人称为“佛”),既不升入天堂也不下地狱,虽死犹生,对生者是鼓舞和关心。死并不是人的死亡,是另一形式的存续,“人的生的本能在或生或死的情况下,当然是执著生”。表现生的欲求、男性的肉体之美:生+青春:美;在非死不可的情况下,别人的斩杀违背意愿,是强制的死,自杀是自觉的死。两种死放在同等的地位,切腹是维护名誉和自由意志的积极表现。死=选择=自由。死中含有忠孝成分,是至高的美、残酷的美。死的瞬间进发出生的火花——血淋淋的尸体化为清香的樱花,成为极致的美。“趁肉体还美的时候就要自杀”。“一自杀,文学整体就行动化了,成了一种魅力。在某种意义上说,自杀是一种艺术”,血+死=美。两个理念,构成事物的两个方面:生得洒脱,死得壮美。

“死”等同“美”

《春雪》开篇对弥漫着无尽悲哀的死亡气息的照片进行了描写,“无论近景或远景的士兵,都沐浴在深沉的微光之中,他们的绑腿和军靴的轮廓闪烁着亮光。低下脑袋和耷拉着肩膀的轮廓也闪烁着亮光。整个画面充满了一种不可言状的沉痛气氛。”这是生者对死者深沉的悼念、生对死的观照。清显喜欢这样的照片,表明他对悲哀虚幻事物的独特审美以及趋亡性。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日本人对美的热爱是狂热的。审美到了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认为“死”也是美。三岛对“美”的追求更是如此:“生”的活力、“死”的腐败,都是美好的,都是值得歌颂的。

松枝家祭祖,妇女们坐在花架下,淡紫藤花的影子落在精心装扮的妇人们的脸上,恍如落下优雅的死影。如此直白地将“死”与“美”联系在一起的描述还有很多。侯爵为清显俊美异常的外貌感到不安,清显的美,似乎是虚幻无常的美,间接地将“死”与“美”联系起来。两人赏雪,清显受到女性美的诱惑,第一次吻了聪子,感到幸福,望着远处的空地,产生幻觉,“其实那些人都是死了的士兵,群集在这里的数千名士兵,不仅是为了凭吊战友才聚集起来,也是为了凭吊自己才低下头来的”。幸福时刻想到死亡,可见趋亡性在意识中根深蒂固。

武士道更强调将“死”置于恒常观念中,看透“死”,才能“生”;顾虑“死”,战斗时就会犹豫不决被敌人杀死;放下“死”才能“生”,不能壮美地去死,等于自取其辱,悲壮的死是美好的事,“死”与“美”构成相互映照的辩证关系。三岛极力赞美追求的不是人类属性的自然死亡,而是具有超常震撼力的、用意志战胜本能,以勇气、毅力、意志克服死亡恐惧的悲壮之死,这近乎悖论的审美心理:樱花——武士道精神——国民性格的象征,也是三岛由纪夫的审美观。清显作为三岛的代言人,也是这种观点的赞同者和实践者。他临死前“这张脸由于痛苦而扭曲了,却显得美艳到极点。痛苦给了他从未有过的朝气,给了他脸庞以青铜般威严的轮廓。那双美丽的眼睛含满了泪水,痛苦可怕地爬到他的眉毛根上,紧锁的眉头反而显得更加威武”。这段描写很好地表现三岛“为了表现自己渴望的美,即使抛弃一切伦理道德亦在所不惜,尤其欣赏人的肉体被毁的瞬间美、受虐的美”。死成为纯情的代名词,产生振聋发聩的效果,告诉人们爱没有随着死而消亡。

“文武两道”

三岛说过“非日本人是不可能理解日本的,西方人只注意日本传统中‘风雅的部分,而忽视日本文化重要的一面——‘武”。清显“原是武将门第,父封侯爵,幕府末期家道中落,父亲有耻于此,遂把幼年的嫡子清显寄养在公卿家,不然清显也不至于养成这种气质”。清显所寄养的公卿家,世袭的是文职官员,“绫仓伯爵言谈带有京都口音,诚然是位温柔的人。他点教幼年的清显学习和歌和习字”,“松枝侯爵憧憬着自己家谱上所缺乏的风雅,以为至少要给下一代以大贵族那种优雅的影响,于是征得父亲的同意,将年幼的清显送到了绫仓家寄养”,使清显沾染公卿家风,养成优雅纤弱气质,受到聪子的钟爱,演绎了人生的悲剧。

“战后的日本受经济繁荣所陶醉,忘记了国家的基础,丧失了国民精神,舍本求末,陷入敷衍和伪善,自动地跳进了灵魂空虚的深渊”,昔日的天皇被请下神坛,似傀儡和木偶般作为外国人的陪衬,这对信奉天皇制的三岛无疑是巨大的打击,为了心中的理想,致力推行“文武两道”,认为“在战后所有价值颠倒的时代里,应该恢复‘文武两道的古老的道德细目”,并解释,“所谓‘武就是落花,所谓‘文就是培育不朽的花,不朽的花就是假花。这样,所谓‘文武两道就是落花和不落的花兼而有之,这是人性最相反的两种欲求,以及为实现欲求的两个梦,把两个梦集于一身,就是‘文武两道”。“我绝不愿意死于文笔。文笔之原理,正在于执拗求生、求长生不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十分怯懦、贪生的事业。但不如此则不会成大器。可是,剑的原理除了痛痛快快地去死,还有什么呢?两者是互相矛盾、不共戴天的。正因为如此,我才主张文武两道,我的主张是在自身之中,具备文、武这两种互相矛盾的原理。”受到优雅熏陶的清显。少年时曾入宫为皇后牵裙裾,“从未渴望过得到老年的智慧,总是想着如何才能在年轻时代就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不至于痛苦。这样一种优雅的死……死的想法鼓舞了他”。贺宴上,松枝侯爵亲眼瞧见儿

子被华美礼服裹着的英姿,沉湎于实现梦想的喜悦,“看到了来日宫廷与新华族的挚密亲交,公卿与武士的最终结合”。同时“人们的赞美之词提醒了侯爵,他这才觉察到自己的嫡子那副超人的美貌,似乎是一种无常的虚幻的美”。

清显作为“文武两道”的理想化身,出身武士世家,自幼受到儒雅文化的教育,“公卿与武士”的结合,是松枝侯爵的理想,更是作者的理想。三岛出身于武士世家,由于年幼孱弱,一直由祖母抚养,在祖母的熏陶下,接触歌舞伎和能乐等文艺活动,为日后在文学和戏剧领域的发展打下了基础,清显的成长轨迹是作者成长的投影。

清显超常的俊美获得众人的赞美,令侯爵的心头掠过不安的情绪。这里将俊美的外貌同虚幻联系,既表达作者对美好事物虚幻无常的思维模式,又表达对战后国民抛弃“文武两道”的哀思。

趋亡性

清显对聪子的态度是游移不定的,“只把她当做静静的对象,绝不让她躺在自己的心中,严严实实地紧闭着心扉”,人最不能承受的不是死亡痛苦,而是无意义或者找不到目标。那时他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渴望长大又在乎自己的优雅、在乎自己的被爱,“这英俊少年在思想,想腐蚀而未腐蚀,想侵犯而未侵犯。对这家族来说,他的毒素毫无疑问是一种毒,然而这是一种完全无益的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无益就是自己诞生的意义”。清显与家族格格不入,并以完全无益的方式体现出来。

两人赏雪,互诉情意。亲事被敕许,清显意识到失去了聪子,想到“‘所谓优雅就是触犯禁忌,而且是触犯至高的禁忌。这种观念第一次教会他肉感,这是长期以来压抑着的真正的肉感。回想起来他的净是游移不定的肉感,无疑在悄悄地不断地寻求这样的强烈观念的支柱”。扫除不安与忧郁,充满青春的活力,“他变成了一个新人。不管怎么说,他已经十九岁了”。勇于犯禁是优雅的体现,是向“不可能”的挑战。“不可能”令清显欣喜,挑战自我、超越极限使他振奋。有了神圣的障碍,唤醒他蛰伏的激情,知不可为偏要为之,爱情进发出炽烈的火花。皇室未提亲时,他们的爱模糊不定,带着少男少女的嬉戏色彩。聪子婚事己定,他发现聪子“充满了一种独一无二的美,这种美是禁忌、绝对不可能的、绝对拒绝的神圣的存在”知道难成眷侣,却发现情之深、爱之切。原先没有方向的感情有了方向,明知是导向毁灭的深渊,为所爱的人也要义无反顾,这种不惜代价、以死相抗争的殉教性、趋亡性,正是作者肯定和赞美的。

明白了目标,“他觉得自己身上产生了往日未料到的犀利的智慧,并且已经具备了一种力量,足以打开这周密的紧逼过来的世界”。找到忠诚的老女仆蓼科,让她安排与聪子相见,于是有了“乘车赏雪”和“霞町公寓”的约会。将压抑已久的真情向对方坦露、“他感到从她那和服袖根下的开口处和袖口,溢出了一阵阵诱人的肌肤的芳香,随着微风拂面而来。”他将自己交给对方,以行动完成离经叛道的仪式,两个人视线碰在一起,“这一刹那,掠过了一道清澄而激烈的目光,清显明白了聪子的决心,获得了勇气”。…这是向皇权的正面挑战。“终南别业”相聚后,聪子道出“清显和我明明犯了可怕的罪过,然而我们一点也没有感到罪恶的污浊,只觉得身心无比洁净”。“倘使我不能活着了结这件事,我宁可死……”的心声是对清显一往情深的爱,也是自身觉醒和对阶级的背叛,这种不计得失只求付出的爱,才是人世间最朴素的爱。女人,也只有女人,才会为爱如此的懵懂!才会爱得如此真切入迷!人类是在摸索中前进,“他们的爱情是从没考虑‘终了才开始,还是正因为考虑到‘终了才开始的呢?清显不得而知”,但清显明白“自己昔日学到的优雅是包藏着血污的实质”;聪子背负着沉重的精神枷锁、怀着“不管日后我的命运会不会像你所说的,请放心吧,绝不让第三者插进来”的决心遁入空门。清显不远千里来到月修寺,数次求见被拒门外,带着无限的遗憾离开人世。

乍读《春雪》,作者似在用小说讲述着凝聚的诗意,有幻想的爱情,失恋的痛苦,不满现实生发的困惑和不安。既有对外部事件的巧妙编织,又有对人物本真情感的深层开掘;既有对人物命运的同情,又有对造成人物悲剧命运环境的描述。仔细思考就会发现,她是作者创作的总结和跨越:死是美,趋亡亦是美。同时提出令人深思的命题:带着心灵创伤,两个有情人一个伴随长卷孤灯了此残生,这是生的悲哀:另一个带着对爱情的向往和无奈,抑郁病逝,用事实印证了死即是美。两人直面失败的优雅和无奈,令人起敬,催人沉思,这悲剧何时是尽头?留给读者无尽的遐想。

参考文献:

[1](日本)三岛由纪夫著唐月梅译三岛由纪夫精品集[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

[2]李德纯,唯美而畸恋的梦幻世界[J]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2,(06)

[3]唐月梅,怪异鬼才三岛由纪夫传[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4

[4]叶琳,“死亡”、“自然”与美的统一[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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