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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女

2012-04-29李晁

山花 2012年2期
关键词:四叔菁菁男子

李晁

罗菁菁走出屋子,提一口白铁壶到走廊尽头的公用水龙头下接水,屋内的老龙头已经锈死,两天前就已失灵,怎么拧也拧不紧了,水失控般哗哗而下。罗菁菁只好拿绳将阀门暂时绑住,大水虽然止住了,但仍有小水浸出来。晚上,罗菁菁偶尔醒来时,会有一阵听不到水滴的声音,她误以为幺叔已经把龙头换掉了,可起来一看,那个破旧的水龙头仍在滴一些昏黄的锈水,像楼下小男孩的尿液。

水已接满,罗菁菁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站在走廊上眺望铁葫芦街的黄昏,在人字形斜坡中段,在大路即将分开的那个点,便是罗菁菁的所在,这个位置能轻松一览整个街区的景色。正是晚饭后的光景,天光由强转弱,似有变蓝的迹象,纳凉的人纷纷涌现,河边的风开始在逐渐收紧的光线中走街串巷,试图给所有人带来均等的凉爽。晚霞还挂在西北的天际,并有渐渐扩大的趋势,罗菁菁分不清那是正经八百的晚霞还是城北工业区的工业废烟。

直到身后有人提醒说,菁菁,你的水满啦,罗菁菁才收回自己的目光,果然,壶里的水早已溢了出来,那串水流撞击下的白色泡沫让罗菁菁突然想起一个人的死亡来。她微微一惊,细想之下,才发觉那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情。

罗菁菁侧着脑袋对提醒她的阿姨点头,算是道谢,随后拧紧龙头,提上壶,走开。任多嘴的妇女在那儿喋喋不休,你家叔叔怎么还不来给你换个龙头,这样多不方便呀,一个女孩子家……

罗菁菁是一个礼拜前才来到铁葫芦街的,此前她在外省的一座城市念书,可由于户口的关系,不得不提前来到此地,就读单位的子弟学校。罗菁菁的父母是水电建设者,多年前,为了开发葫芦河而在此奋斗,单位的基地便建立在此。基地里人不多,除了部分留守工作人员外,大部分是一些老人和孩子,当然还有一小撮儿不可忽视的群体——青年子弟,除了游手好闲、争勇斗狠外他们似乎什么也不做。

罗菁菁没办法把这里当做家,虽然她不得不在这里生活上几年,直至高中毕业。她认可的家在川中的一座小城里,那里有把她一手带大的外婆,有熟悉的亲人和朋友,而铁葫芦街对她来讲则是全然陌生的,哪怕这里也有她极亲的人。

罗菁菁住的这间屋是三叔家的,三叔和她的妻子在外地工作,常年难得回来一次。她住下来,不仅仅给这间空寂的房子添些人气,更重要的是她不用和奶奶、四叔、幺叔挤在一块,他们住在一套稍大的三居室里。她从未和他们搞好过关系。

对于奶奶,罗菁菁的记忆十分有限,十余年中,她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印象模糊,如果不是这次住下来,罗菁菁几乎认为她有着另一副模样。四叔则不同,他是她记忆深刻的男子,对他的记忆曾一度和父亲平起平坐,不分伯仲。

四叔打小就很喜欢她,常来看她,每次来都带很多东西,颜色新奇的服装,大包小包的零食,外婆曾调侃说,四叔比你爸爸对你还好呢。

她和他曾在一个工地上度过了好几年的假期时光,有着非同寻常的友谊。她记得有一次四叔带她去看雪山,他们坐车翻过好几个山头,穿过一群群山壁间的猕猴,终于来到雪山脚下,可他们没有上去,雪只是山巅上的一层永不融化的冰激凌,即使不能上去,罗菁菁已经很兴奋了,在她印象中,父亲可从未做过这么浪漫的事情。

不过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现在罗菁菁可不是那个在四叔面前撒娇卖乖的小女孩了,而是个即将上初二的中学生,具备了少女的羞涩与矜持,这几乎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

能要求单独住到三叔家,对罗菁菁来说,也算是一种安慰了,她得到了可贵的自由,这也是她能在此处生活下去的底线,如果连这也享受不到,那她定会想尽一切办法,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这是间四十平不到的屋子,一室一厅,罗菁菁睡最里间的卧室,里面有一张凹凸不平的席梦思床,不知本来就是二手货还是被三叔一家睡成这样的,里面的弹簧都顶了出来,像急欲出笼的鸟。床头的对角位置有台小彩电,可因为闭路电视费常年无人缴纳,因此一个台也看不了,罗菁菁打算自己去把这笔钱缴了,她可不想过没有电视的日子,那只会更难熬。除此之外,卧房里就只剩一只油漆剥落的衣柜和一张书桌了,书桌是四叔搬来的,高矮正合适。他还买了一大堆生活用品,也不顾她是否能用上。在罗菁菁看来四叔是个热情过度的人,总问她有什么需求,还打算搬进来住以便照顾这个父母不在身边的侄女。这个要求把罗菁菁吓了一跳,一个大男人,虽是自己四叔,不管从前关系如何亲密,同住一室毕竟有诸多不便。罗菁菁可不是那个再也长不大只会调皮撒娇的小女孩了,她的女性特征已经凸显,自我保护意识开始启动,她不得不拒绝。而当她与他面对面时却说不出口,只能婉转地告诉奶奶,奶奶出面阻止了四叔,用语犀利几乎到了刻薄的地步,罗菁菁从来不知道奶奶还这么厉害,她有些窘了,甚至怜悯起沉默不语的四叔来。

那以后,罗菁菁不知该躲着四叔还是和他恢复以往的关系,她有些拿不准了。即便如此,每天铁定的见面次数却是无法回避的,比如饭桌上,每每见到四叔,罗菁菁都是埋头吃饭的样子,可四叔总是给她搛菜。有一瞬,罗菁菁恍然感受到了想象中的父爱,加上四叔说话和父亲几乎是同一个腔调,罗菁菁便愈加恍惚,记忆中父亲很少做四叔所做的事,恐怕连三分之一都不到吧,罗菁菁想。至少她从未吃过一口他搛过来的菜。

有好几次罗菁菁几乎想以平常心来对待四叔了,就像她刈待大大咧咧的幺叔一样。可她的冷漠已经摆了出来,要让她很快收掉,这只会打击她的自尊心,虽然这并非她本意,所谓的身不由己正是如此。处在这样的焦灼状态,在此期间出了生活上的事儿,比如水龙头坏死后,罗菁菁还是宁愿去找看上去什么都不会,整天吊儿郎当的幺叔。

幺叔实在是个散漫的人,罗菁菁都提了两天的事情,他却仍没动静,也许他早忘了也说不定,罗菁菁不打算就一件事去麻烦别人两次,这不符合她的作风,尤其是刚来此地,她不想给人留下难缠或麻烦的印象。

水龙头毕竟好解决,那只是时间的问题,但这间房最大的缺点却是永远也无法弥补了,没有厕所,这让罗菁菁愁闷了好一阵,她可不想去楼旁的公共厕所解手,虽然那段距离不会超过五十米。晚上,罗菁菁预备了一只痰盂来解决,可白天就不行了,她只能一次次钻到那个狭小黑暗的空间去,感受空间的压迫和众人的询问。

罗菁菁最头痛的就是被迫要在厕所里回答附近邻人的问题,多大年纪啦,成绩怎么样啊,住在这里习不习惯啦,好像不这样问两句就显得她们不礼貌一样。这可不是一个能畅谈的地点,罗菁菁想。可那群妇女完全意识不到这点,她们像鸟一样在厕所里叽叽喳喳,交流信息或散布流言飞语,毫不为环境和味道所动。

房子的麻烦几乎是不断的,常年没人住,连雨也欺负进来。罗菁菁刚住下没多久,便赶上铁葫芦街第一场秋雨,人们的欢呼声一度超过了雨声,罗菁菁就没这么高兴了。这间房和那个坏死的水龙头一样年久失修,屋外大雨飘洒屋内滴水不断,像走进一个潮湿的洞穴,滴答声在不大的房间内此起彼伏。罗菁菁用搪瓷脸盆塑料水桶去接那些雨水,

然后听见一种愉悦但是让人烦躁的声音,她几乎认为这里的生活是没法儿展开了,就凭她一个人。她就要写下一封信给自己远在四川的朋友,倾述铁葫芦街的艰辛生活了,可开了头之后,那张漂亮的信纸就被她揉成一团丢进接满小半桶水的塑料红桶里了。显得楚楚可怜可不是她想要表达的,再说那边的人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自己的生活毕竟和她们已经隔开了,抱怨是没有意义的。

秋雨过后,地上仍残留着一滩滩水渍,像开满了片片氤氲的花朵,好几天都没有凋谢,罗菁菁没有去拖这些地方,任它们自由风干,看着水渍一点点收缩到完全消失竟用了好几天的时间,罗菁菁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个湿气浓重的地方。

一壶水还没等烧好,四叔就来了,他有两天没来了,这是罗菁菁冷淡的脸色造成的。他提着工具兀自走了进来,看见罗菁菁正陷在沙发里读一本小说,便什么也没说,直到罗菁菁把脸从书后露出来,四目相对下,四叔才说,我来给你换龙头,老幺才告诉我,他这个人,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不是他突然想起来,我还不知道呢。见罗菁菁不语,他把目光移回,不急不缓地打开工具包,找出扳手开始拧龙头。一个人很无聊吧,我记得你这儿不能看电视,上去看吧,反正家里没什么人看。四叔拿出了边干活儿边聊天的架势,罗菁菁不好不敷衍两句,电视费在什么地方缴?

四叔转过头来,盯着她,手中的活儿自动停了下来,欲言又止。罗菁菁只好把脑袋又埋到小说中去,片刻之后她才得到答复,四叔成功地把旧龙头拧了下来,水溅了他一身,几条水线也打中了罗菁菁,几滩黄色水渍在她的白色T恤上漫漶开来。

总闸没关死。男子懊恼地说,随后才想起罗菁菁的问题。

在局机关,一楼的居委会办公室旁边,你想去,明天我可以带你去的。四叔正在上一个新龙头,罗菁菁悄悄瞟了他一眼,他的背心裤子上全是水,仿佛刚打雨中跑过。见此情景,罗菁菁的心软了下来,但时间有限,很快又毫不含糊地回答,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

此后又是短暂的沉默,直到四叔站直了腰,反复试着那个新龙头,已经开阖自如了,水被迫安分起来。四叔擦干了手,捡起工具包,坚持说,还是我陪你去吧,熟人好办事,早上我来叫你。

说完,仿佛不给她反对的机会,他转身出了门,她也是很久之后才回过神来的。他早上要来?这让她有些烦躁,她把悔恨都发泄在那本小说上了,不是入了迷,她肯定会拒绝四叔的安排,或者提出一个折中方案。罗菁菁可是个嗜睡的人,不睡够是绝不起床的,而他竟要早上来,这让她苦恼,而更让她觉得苦恼的是,四叔是有钥匙的,也就是说,他能随时开门进来,想到这里,罗菁菁有些隐隐不安,但她也试图宽慰自己,那是自己的四叔,能怎么样?干吗这么怕?

两种心理在脑子里反复交战,拼得你死我活,从结果来看,恐惧心理更强大一些,在入睡前,罗菁菁就已深陷在四叔要来的不安中了,连梦也做了一个噩的,那个嘴角冒泡的男子在梦中死而复生了。

那是罗菁菁第一次见到死人,在路边,起初她还以为那只是一个宿醉未醒的酒鬼或露宿街头的乞丐,便没放在心上。没想到等她再次返回时,那里已围了不少人,警察也赶了过来,人们说,死了,肯定是发病死的,这是方家的大儿子嘛,有癫痫。

好几天来,那个死人的形象纹刻在罗菁菁脑海里,不时浮现。苍白无血的脸,同样无血的四肢,雨水浸湿后收紧的衣物,骨瘦如柴、蜷缩的身体,一滩不深不浅的水塘,头就半埋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安静下来的兽。

雨还在下着,罗菁菁打着伞,视野有限,等他突然出现时,几乎使她脚下一软,那人半个脑袋正冲着她,一只眼斜瞪着,但毫无光泽,像死鱼眼。男子嘴角上衣领边都布满了一种白色的泡沫,另一些干脆浮在水塘中,像串串珍珠。罗菁菁一脸疑虑,不敢久留,从男子一旁远远地绕过去,不曾回头。等她惊魂未定地回到家后,才想起不对劲儿来,他只是睡着了,还是……罗菁菁不敢往下想了。

等她重新赶回去时,男子正被运上一辆白色货车,在人群闹哄哄的声音中,罗菁菁得知了男子的死法,确实是死了,罗菁菁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可终究是死亡,这让她突然有了丝伤感。

大家七嘴八舌的鉴定结果统一为,癫痫发作,不幸倒在了水坑里,又不幸无人发现,最后窒息而亡。

好半天罗菁菁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在记忆中搜索一些被她忘掉的关于男子的内容,她似乎记得刚发现男子时,男子的一根手指还是动弹的,这说明他并未死去,可一道响亮的喇叭声惊醒了她,那辆白色货车从她身旁驶了过去,她匆匆扫了一眼,才发现原来这是城南殡仪馆的车。

罗菁菁的噩梦由那根颤动的手指开始。那是根骨节硕大的手指,颀长且瘦,看上去没什么肉,只是一层单薄的皮裹着一根脆弱的骨头,没有血色,因而有些焉瘪。起初那根手指一动不动,自然卷曲,随着罗菁菁打雨幕中出现,那手指开始蠕动起来,一点点竖立,形成一个钩状,冲罗菁菁走来的方向一前一后运动着。一个轻蔑的召唤姿势。

梦中,罗菁菁身轻如燕,仿佛驾着一朵云彩来到男子身前,他的脸仍半埋在水塘之中,一只眼瞪着,铜铃大小,却无恶意,似乎只是想看清她。男子嘴角不经意地抽动,半边鼻子在水中吹起了泡泡,而那塘水真的被他吹动了,一个个晶莹的泡泡腾空而起,须臾间,就把罗菁菁包围了,恍然间她竟以为回到了小时候,在午后的大街上端一瓶肥皂水,和一干女孩子,边走边吹,阳光下的泡泡轻盈绚丽,它们被风吹到了树上,停留在电线杆间,破灭在瓦蓝的天空中。

男子嘿嘿的笑声击碎了围绕在罗菁菁四周的泡泡,仿佛玻璃碎裂的声响,她目击一次次地骤然爆炸,微小的水珠弹射到她脸上,她眨了眨眼,只这么一会儿工夫,泡泡竟全消失了,雨又掩盖上来。罗菁菁惊讶地发现那塘水竟被男子吹没了,所以此刻,男子的另一半脸水落石出,肤色稍深,边缘和土地融为一体,看不出明显的界线,仿佛生来就长在一起,难分彼此。只有那只被水浸泡过的眼睛正眨巴着挤出最后一滴水,水滑了出来,瞬间被皮肤吸收,仿佛男子的脸是一块货真价实的土地。

罗菁菁怔在了那里,看男子变戏法般表演着上述内容,在她感觉快要清醒时,男子倏地一下立了起来,酷似功夫中的鲤鱼打挺,并带有一阵什么东西撕裂的声响,低沉而富有质感。没等罗菁菁琢磨出那是什么声音,男子的脸就如鬼魅般浮现,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一张脸了,一半被浓酽的白色泡沫覆盖,只露出一只褐色的眼球,瞳人中布满了细小的褶皱,散发出破碎而凛冽的光芒。这一半脸已让罗菁菁惊恐万分了,而另一半,几乎令她心跳停止,魂魄升天。

那是怎样一张血淋淋的脸啊,肌肤撕裂开来,露出皮下纵横交错的大小血管及无数断头去尾的筋腱,白骨也根根显露,这是一张没有皮的脸,因此瞧不出男子的表情来,是痛苦、无奈还是欢快?

罗菁菁被吓着了,急忙低头寻路,不小心踩到一个湿滑的物体,摔了个结结实实,她伸手一摸,想瞧瞧是被什么东西害了,结果手上摸来一张沉甸甸的皮子,比巴掌稍大,其中有一个酷似眼

睛的洞,就在罗菁菁想起什么时,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这一拍几乎又把她拍回到地上。男子伸过头来,罗菁菁急忙闭上眼睛,即使眼前一黑,可眼睑上仍残留一张惨不忍睹的人脸,任凭怎样也无法抹去。罗菁菁想逃,可脚却像灌了混凝土,动弹不得,随后,她感觉一只几乎全是骨头的手搭在了她的手上,轻轻一捏,那张还在罗菁菁手上的皮子便不翼而飞了,她的手瞬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她不禁试着伸了伸团紧的手,却发现怎么也无法打开,像被什么东西锁住了,睁眼一瞧,一个男人坐在床前,正握着她的手。

你醒啦,做噩梦了?男人的声音在晨光中徐徐传来,由于背对着窗,所以男子的脸埋在暗处,他的轮廓被一圈淡蓝的光线包围。罗菁菁身心俱疲,还未从噩梦的折腾中恢复过来,睡眼微扬,看不清对方,但那声熟悉的声音无疑让她稍稍安定下来。她又把头埋进了枕头里。那时,男子还握着她的手没放,罗菁菁有气无力地动了动手指,对方这才恍然想什么似地松开了手,嘴里解释道,我看你手一直在抖,没事了吧?

罗菁菁睡意浓重,懒得搭理对方,很快又陷入睡梦之中,好像有只温暖的手一直把她牵入黑暗之境,不过这次只是一段平静而毫无波折的睡眠了。

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当屋外的光线由蓝转白,而屋内气温骤升时,罗菁菁清醒过来,噩梦后一小时的补觉让她恢复了元气。她闭着眼睛,身体却开始扭动,手也平摊开来,有风在她额头来回吹动,难道窗没关?罗菁菁急忙睁开眼,四叔正端坐床前给自己打着扇子,一脸平静。

你怎么在这里?罗菁菁摆出质问的架势,可声音却柔若无骨,徒然把这句话变了个腔调,本来强烈的质疑变成了软弱的诧异,自己听来都觉得害臊,罗菁菁有些恼怒了,不等四叔回答,便喊道,我要起床了。

四叔走出卧室,说是卧室其实连个门也没有,门框处只有一道帘子隔着客厅,刚住进来时,罗菁菁还挺喜欢这样,不用开门也省下了麻烦,而现在她却痛恶起这道帘子来,连个人都挡不住,要你有何用?

洗漱时,四叔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看罗菁菁落在上面的小说《白狐》,你喜欢她的小说?四叔问。

罗菁菁漱完口,随口回道,不是很喜欢,随便翻翻。

你该换个人看,比如张爱玲,她——

罗菁菁把毛巾扔进蓄满水的盆里,先搓了两把,这才把脸埋下去,四叔的话只有一半进了耳朵,过后罗菁菁才问,你说张爱玲什么?

建议你读读《倾城之恋》、《金锁记》这样的小说。

罗菁菁没想到四叔还喜欢读小说,此前她只知道他喜欢画画罢了,家里挂满了他的水粉油画,就罗菁菁这个门外汉来说,画得还真不错。罗菁菁一共有五个叔叔,也只有四叔具有艺术家的气质。听说前些年他在街上开了画室,可惜生意惨淡,除了一些学生家长找上门来让他开课授业外,满室的画只卖出四分之一,或许还不到。

目前四叔就以开美术班为业,偶尔去罗菁菁将要就读的子弟学校替朋友上上课,指导一下正练习素描的学生。

他们去机关,交完钱,罗菁菁率先出了大门,也许由于楼内阴凉,罗菁菁刚踏入户外,耀眼的阳光就带着能灼烧人的热度在她裸露的脸上、臂膀上、小腿上跳跃,刺得她略感疼痛,“咝”地叫唤一声,随即手搭凉棚,以阻挡阳光对脸部的伤害。

四叔敏感地问,还去不去书店,我帮你挑几本?

罗菁菁放下手,回头说,你回去吧,我一个人逛逛。

四叔的脸暴露在肆无忌惮的阳光中,轮廓分明,尤其是那道深浓的眉毛和眉毛下英挺的鼻子,使他具备了某种中年男子的魅力。如果那不是自己的四叔,罗菁菁倒是有兴趣继续打量下去,而此刻,她只是扔下他,一个人走掉了。

罗菁菁睁开眼,又是一个晴朗到炽热的上午,昨晚天气预报说,三伏天虽已过去,但仍要提防秋老虎的余威。一阵风从窗前扫过,带来一片枯黄的梧桐叶,如果不是隔着纱窗,那片叶子就要掉落进来了。罗菁菁在桌前梳头,那片叶子就贴在纱窗上,像一抹颜料,叶面虽黄,但还没有萎缩的迹象,上面隐约可见四处蔓延的绿色叶脉,罗菁菁突然觉得这是片不错的落叶,便小心翼翼推开窗,把叶子摘了进来,拿到鼻下闻了闻,没什么气味,只有阳光涂抹上去的余温。她突然想到可以把它作为书签来使用。张爱玲的书已经读完一半,新的故事停留在《琉璃瓦》的标题下,而《倾城之恋》却没能给她留下多么难忘的印象,她觉得这几乎算得上是个温暖的故事,流苏最终还是如愿以偿了。给罗菁菁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篇叫做《心经》的小说,里面写一位女儿爱上了自己的父亲,那股疯狂劲儿使罗菁菁几天来都处在精神战栗中,为此她还做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梦,不过梦中人物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而是近在咫尺的四叔。

那个梦是罗菁菁不愿回想的,哪怕只是一秒钟,但有一些画面却怎么也抹不去,它总是浮现在罗菁菁毫无防备的时候,比如看电视时,或者餐桌上,再者就是罗菁菁伏在走廊上欣赏一天落日的时候,而最令人羞赧的是,它竟连罗菁菁上厕所也不放过。

在罗菁菁强行或装作不经意要把它忘却时,男子的一个身影又会悄然将之牵回来,如同倒带。没有任何办法,四叔生活在离她不过数十米远的地方(就在这间屋子的左侧上方,一栋红色五层楼中的第二层中)。除了必要或偶然的碰面机会外,四叔还会主动来她这里,看看有什么忙需要帮或者干脆就是来找罗菁菁打发时光的,他陪她看电视,无论她看的是什么节目,自己是不是喜欢。

罗菁菁曾玩过一些小心眼,比如他来时,她故意把电视换成无聊的广告或地方戏或围棋,反正只要是四叔不可能喜欢的她都坚持看下去,但这样却丝毫没有影响到男子在这里所待的时长,他仍会待上那么久,即便什么也看不了,仿佛他来只是为了看看她。

罗菁菁开始盼望开学了,那个日期也如她所愿不远了,它被一只红笔圈在了挂历上,罗菁菁每天都要望上一眼。而此时,周围的大人小孩多了起来,以往傍晚出现的多是老人,现在却渐渐变成了同龄人,罗菁菁知道这些人纷纷从外地赶了回来。暑假已经到头了。

又一个有晚霞的落日时分,罗菁菁迫不及待地把凳子搬到走廊上,一边纳凉一边欣赏变幻莫测的光线如何在这天际,在巨大的云层中熄灭。这仿佛是在观察时间本身,看它如何把天幕徐徐拉上,看黑暗如何蔓延上来,看第一颗星星亮起来时是什么样子……

这几乎成了罗菁菁每天必干的事情,就连隔壁的阿姨也说,菁菁,没见过比你还喜欢看天的人,你想做天文学家吗?

面对邻居的好奇,罗菁菁总是莞尔一笑,尽量敷衍过去,她觉得自己的这一偏好和人的其他活动没什么两样,有人喜欢唱歌有人喜欢打牌有人喜欢钓鱼有人喜欢跑步,这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儿,而她喜欢在傍晚看天也不该成为一件特殊的事情。

当天光再也觅寻不到时,罗菁菁放弃了在走廊上的观赏,正要进门,没想到却被一个声音叫住了。走廊尽头亮着一盏昏黄的二十五瓦白炽灯,从左往右,等这灯光抵达罗菁菁的门口时,已是一抹模糊的浅黄了,像快没了电的手电筒的光芒。罗菁

菁往左看,一个女生正朝她走来,手中端着托盘,托盘上是数片西瓜,你叫罗菁菁?我是左雪,我妈让我给你送点西瓜来。

你好。面对这种突发状况,罗菁菁不知该怎么应对,门拉开了一半,人却定在了那里。

可以进去吗?对方说。

罗菁菁这才想起什么似地进屋,拉开灯,把茶几上的杯子零食书匆匆收拾一下,然后转身看着这个叫左雪的女孩,这应该就是走廊尽头薛阿姨家的女儿,她听薛阿姨说起过一次,我家左雪去了她爸爸工地过暑假,很快就回来了,和你一样上初二呢,以后你们就是同学啦。

左雪个头不高,只达到自己耳朵的位置,皮肤黝黑,这给罗菁菁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可从没见过一个皮肤如此黝黑的女孩。说来也怪了,薛阿姨的皮肤可是白净的,虽然她不常见到她,但一次曾在澡堂中与她偶遇。罗菁菁刚来就听闻薛阿姨的一些传闻,归结起来这是个名声不太好的女人,就因为经常不在家,一个经常不在家的主妇在单位上来说是不多见的,因而揣测她的去向竟成了许多人的娱乐活动,有人说她在外面有了野男人,另一种更加危言耸听的说法是,她是个婊子,夜夜混迹于城北各大夜总会……

种种说法都令罗菁菁嗤之以鼻,她还没来铁葫芦街之前就已经听说这是条流言飞语的街道了。所以在面对薛阿姨时,罗菁菁的表情和见到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但在澡堂里就不一样了,少女的羞涩起了作用,罗菁菁还故意掐着时间来洗澡,就在澡堂快打烊的时候。这个时候的客人是最少的,尤其是女客,罗菁菁好几次都没碰见一个人,偌大的女澡堂内只有她那根水管哗哗流着水,虽然气氛略显恐怖,但罗菁菁仍不愿在人多的时候挤进来,她还没习惯在公共澡堂洗澡,不习惯把自己的裸体暴露给任何人,哪怕是女人。

但与薛阿姨的相遇是不可避免的,她在储物柜前把自己脱光,趿着一双塑料拖鞋就踱了进来。罗菁菁正在角落的水管下洗头,背对着来人,直到另一声水响才使她转过头来,她一眼就看见了薛阿姨的胴体,在水雾还未蔓延开来的清冷澡堂中,那段白白净净的身体给她以震撼。此前她只见过一个女人的身体,那就是外婆,外婆作为一个女人,黄金时代已经过去,所以身体是没什么美可言的,反而让罗菁菁觉得可怖,那些带着斑点的褶皱在全身游走,使人不寒而栗。而眼前的女人无疑还处在最后的绽放时期,由于身材较好,保养得当,薛阿姨的身体看上去并没有同龄妇女的松弛,那对乳房仍挺立着,像一对兔子。腰部几乎没什么赘肉,肚脐眼那一块出奇的漂亮,略显丰腴,没有少女的干瘦,骨盆处沾满了湿漉漉的水珠,使罗菁菁一眼望过去,脸就红了起来。她不由得把脸转向了墙壁,即便如此薛阿姨仍是发现了她,菁菁,你也这么晚来洗澡啊?

罗菁菁冲薛阿姨的方向点了点头,随后又低头洗起来。她瞧了瞧自己的身体,一副发育未成熟的样子,乳房还只是一对呼之未出的小鸽子,骨盆瘦小,但腰肢却已经有了形状,加之个子较高,罗菁菁对自己也没有什么不满,洗着洗着就放松下来,薛阿姨今天兴致也挺高似的,平时不怎么和邻居交流的她,居然对罗菁菁说了不少话,也是在这时罗菁菁才知道她还有一个女儿的。

此刻,这个叫左雪的女孩就站在她眼前,正打量着自己和这间房,听说你是从四川来的,我刚从那里回来,也许还路过你家呢。

罗菁菁点点头,请她坐,左雪没有听从,自顾自地在房间里转了起来,就你一个人住?

罗菁菁抿着嘴嗯了一声,左雪又说,哎,和我差不多,我妈经常不在家,我也算是一个人住。说完,她往罗菁菁的卧室走去,在那道帘子前停了下来,只把头朝里探了探,随后又缩了回来,这才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由于四叔常来看电视,所以那台电视机已被罗菁菁搬到客厅来了。她打开电视,把遥控器递给一旁的左雪,左雪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

这个夜晚,罗菁菁是在招待左雪中度过的,途中四叔来了一次,看见左雪在,很快便离去,左雪眨着眼睛说,你四叔人很帅,画又画得好,很多人喜欢他的。

罗菁菁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是吗?

难道你不觉得?左雪问。

罗菁菁觉得左雪问得莫名其妙,简直不合逻辑,四叔再帅,再有才华,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所以她只是摇摇头,算是回答这个反问。

左雪感叹说,我要是找男朋友,就找你四叔这样的。

如果说前面的话让罗菁菁觉得左雪有些开放的话,那么这句话无疑让她觉得她开放过度了。她偷偷瞄着她,对方正嗑着瓜子眼对电视,一道男人般的剑眉让罗菁菁觉得这个女孩不简单。

睡觉前,罗菁菁短暂地想到了左雪,她是她在铁葫芦街认识的第一个同龄人,虽然左雪的言论有些大胆甚至到了放肆的地步,但罗菁菁觉得这也许只是一种表象,她内心应该还是一个规矩的女孩,而且罗菁菁想到,只要左雪常来,那四叔的造访无疑会减少下来,这多少是她能忍受左雪的一点,如若不然的话,罗菁菁是不会喜欢一个聒噪的女生的。

第二天一早,敲门声大作,左雪来取昨晚忘拿的托盘,罗菁菁还在睡梦之中。自从来到铁葫芦街后,她就觉得自己的生活只剩半天了,一天始于中午,结束于凌晨,她有好长时间没有呼吸过早晨的室外空气了。

四叔居然也来了,好像商量好似的,这让罗菁菁觉得受到了打扰,她站在走廊上出神,让晨风将睡眠唤醒。

还是这里好,视野开阔,住在街上就憋屈一些,你还没有好好逛过这里吧?四叔问。

四叔这么一提,罗菁菁才发觉这个问题,除了一两家商店外,她对这条街是一无所知的,从她视线所能到达的范围来说,这条街很长,且呈不规则的曲线状,但始终不离河流左右,高高低低的房屋在街道两旁延伸,又扩展出无数的小巷,酷似一条蜈蚣。

现在还不是太热,我骑车带你兜兜吧。四叔提议道。

你不用忙吗?罗菁菁问。

今天是礼拜天,休息,明天才有课。正好还有点风,出去玩玩吧,你在家都憋了这么久了。四叔兴奋起来,这情绪感染了罗菁菁,她也有些心动了。

四叔补充道,干脆去坝上,就在电厂那边,这电站还是你爷爷他们修的,你爸爸也是在这里顶的职。

罗菁菁顺着四叔指的方向眺望,却什么也看不见,一座山遮挡了全部视线,她问,大坝就在山那边?

四叔点点头,以为罗菁菁觉得远,便说,很快的,骑车也就半个小时,你应该去看看,坝上的水可不是这样,很宽,水质不错,游泳也很好,你不是会游泳吗?干脆今天去游泳算了。

四叔说得罗菁菁心痒痒了,可她又不愿一个人去,于是灵机一动跑去问左雪,你有空吗?我们准备去坝上,游泳,你和我们一起去吧。

两个女孩下楼,男子也把车骑了过来,发现左雪微微有些吃惊,但很快镇定,发出邀请,左雪,跟我们一块去吧。

左雪点头,问,你没带画画工具吗?我以为你要去写生的。

男子讪讪地笑,那地方画过多少次了,这次就算了。

他发动了车子,一股幽蓝的尾气从排气管中怒冲冲地钻出来,在谁先上的问题上,罗菁菁犹豫了,她不想挨着他,左雪的身体比她要丰满些,被她夹着,自己肯定会紧紧贴住男子。好在左雪并没

有犹豫,率先上了车,嘴里还在嘀咕,我以为你会给我们画张速写呢。

男子盯着罗菁菁,仿佛埋怨她没有赶快上车,从而把好位置徒然让给了别人,口气硬硬地说,你抓好后面的把儿,别松手。交代完才想起左雪的问题,下次吧,下次我给你们画张好点的,速写太简单了。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左雪兴奋地问,真的?什么时候?

下次吧,等暑期班结束。

秋风开始袭击铁葫芦街,整整一夜之后,白天也没有减弱的趋势,毫无章法的风把远处的声响带到近前,又把近前的声响带到别处。罗菁菁整夜听见火车过境的声音,以及某间白铁皮屋顶的哗哗声,酷似电影中的电闪雷鸣。气温骤降下来,可雨却迟迟不见,晚饭时四叔说,不会下雨,这么大风早把雨刮到别处去了。

罗菁菁醒来,风仍寻找着房屋的缝隙想钻进来,然而这是间老房子,缝隙之多是罗菁菁难以估计的。比如那窗就难以关严实,窗帘拉上后,依然有风能吹动它,不过幅度偏小,看上去只是些微不足道的波浪罢了。门缝处露出一截光滑的水泥地,风把聚集在上的灰尘吹散,水泥的青光反射着这个光线不足的白天。

常来左雪处的有一个叫卞南的女孩,是个比罗菁菁还要高挑的女生,长长的马尾辫甩在脑后,一身宽松的打扮更衬托出身材的曼妙轻盈,这是个眼睛大大的女生,皮肤白净。罗菁菁暗自作了对比,自己的肤色白中透黄,而卞南连那点黄都省略了,简直是欧洲人的肤色。脸型也好看,椭圆的,只是一张嘴开得大些,和尖下巴不成比例,要不然可就堪称完美了。

她来过这里一次,是左雪带来的,在游泳后的第三天,她们来坐了一会儿,左雪来借那本罗菁菁放弃阅读的《倾城之恋》,并询问四叔的情况,她有好几天没看见他了,想找他画像呢。

想见他,画像是借口吧。罗菁菁想。于是车上的一幕又浮现出来,又使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左雪就这么喜欢中年男人?其实四叔也算不上老,才三十来岁,面貌和二十多岁的青年没什么两样,只是一直单身成了一桩悬案,也没听说他谈过女朋友,当然罗菁菁还不知道坊间的另一种隐秘传闻:罗家老四是同性恋。如果她知道也只会讥讽这种说法,但个中缘由又不便向人透露。

白天左雪总待在罗菁菁这里,一块听歌看电视读小说,偶尔来了其他同学她才回家。罗菁菁知道她这是守株待兔呢,可四叔就是不出现,等他真正出现时,已是很晚的时候了,晚到左雪早回了家或去了别处。

十点过后,四叔总会来看看,偷偷摸摸做贼一样,偶尔喝了酒便有一大堆话要说,罗菁菁只是不理他,把电视开着,让他一个人在外间看,她缩回卧室读书或者记日记。有好几次四叔走时,罗菁菁都不知道,去得那么无声无息,像个魂魄。

天色很快暗下来,一天又快过去了,吃过晚饭,罗菁菁照例在走廊上发呆或观看秋风下的街道。对面楼顶的晾衣绳上空无一物,只有塑料袋代替风筝在空中飘来飘去,路人行色匆匆,没有了往日的悠哉步态,麻将桌也由户外搬进了屋内,搓麻将的声响总算弱了下来,不然你总能听见那持续的声音,像一堆骨头在簌簌发抖。

左雪没来打扰她,下午时就看见一堆男生在她家楼下叫她,她兴冲冲跑了出去,惹得身后邻居嚼舌根,这个左雪跟她妈一样,喜欢和男人搅在一起,其他的不捡,尽捡些烂习惯,哎——

十点钟时,罗菁菁躺在床上听歌,很多卡带都是左雪借给她的,她一盘盘听,既不快进也不单曲重复。在这大风的天气,在什么声响都被放大的夜晚,总得有些什么来冲淡这枯燥的时光,音乐就是不错的选择,尽管有些音乐本身就代表着枯燥,但聊胜于无。

门是什么时候开的,罗菁菁并不知道,她的半只耳朵沉浸在音乐里,另一只被思想左右到风中去了。她想起了从前的生活,也是这样的秋风,一样的冷空气,在另一片土地,她上学放学,走过街道,进出院落,与邻人交谈或喂一只名叫多多的腊肠犬。那座天井里的味道她闻了一年又一年,兰草和腐木的味道此刻又隐约浮现,仿佛又回到了那里,置身阁楼的卧室中,拉开窗帘便能见到屋外的老巷……

门帘动了动,罗菁菁的脸冲着窗,没察觉出异常,直到一截身体沉沉地坐了下来,把那本就松散的席梦思坐得凹了进去。男子背对着她,把她吓了一跳,恍然间以为是某个不速之客或那个死去的男子。她几乎叫喊起来,声音上涌,最终被扼制在了喉咙处,因为男子转过脸来,疲倦地看了看她。

吓我一跳,你来,弄出点声音行不行?罗菁菁惊魂未定地说。

四叔翘了翘嘴角,终究没笑出声来,接了杯水喝,说,今天我睡这里。

轮到罗菁菁笑不出来了,不管是否拐弯抹角,她都得问,为什么?

四叔好像懒得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她,你洗脚了吗?

罗菁菁有些恼怒,她讨厌这样转移话题,一声不吭地盯着男子,冷淡的,随后把目光移开。

这个时候,他的突然现身破坏了她对往事的追忆,虽然那带着淡淡的忧伤,但在这个秋风大作的夜晚,远离故土,淡淡的忧愁是适宜的,是一种异样的心旷神怡,而他的出现却驱散了这种怀旧的味道,使罗菁菁回到现实的无助中来。

不论她怎样无言以对,男子还是把一盆洗脚水打好了,端至床前。盆里的水正袅袅散发热气,男子说,天凉了,泡泡脚好,有助于睡眠。

前一秒还生气的罗菁菁,这一刻,却鬼使神差地把裸着的脚伸进了盆中,水温适中,冰凉的脚感受到水无处不在的温暖包围,舒适感引发了一阵微微的战栗。

她想起自己从来就不会打一盆合格的洗脚水,不是偏烫难以下脚就是顷刻凉得毫无热度,使她体验不到泡脚的妙处,渐渐地她就不爱泡脚了,总是匆匆了事。可这盆水却激发了脚对水的感激,暖意传遍全身。

男子垂着手,手搭一张毛巾,立在一旁,酷似一位店小二,直到把盆端走才撂下一句话,你的脚还蛮秀气的。

罗菁菁蜷在床上,盯着刚刚泡过的微微发红的脚,没瞧出大小的差异,关键是没有参照物,她试图回忆一下其他人的脚,远的已经想不起来了,只有左雪的脚浮现出来,左雪个头没她高,脚却是一双大脚,脚垫厚实,脚背宽大,只有脚趾显得略小,使之看上去多少有些畸形,不搭配。

她把脚插入散开的薄毯中,气温降了下来,用薄毯御寒似乎单薄了些。她穿着长睡衣,身下的麻将席已被收了起来,重新铺上棉布床单,粉红带紫罗兰碎花。一个假期没睡过如此柔软的床了,她的脚在薄毯下摩挲,感受棉布宜人的质感。

四叔在外间洗脸,电视开着,声音不大,罗菁菁要摘下耳机才能听清,此前她开着一盏台灯,而此刻,她把屋顶的长管日光灯拧亮,自得耀眼的光线充斥着这不大的房间。她知道他会进来找她说话,她不想只开一盏昏暗的灯。

果然,男子很快进来,环视了一下这个骤然大亮的房间,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无奈地笑了笑,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下来睡?

罗菁菁看着男子动了动嘴,才缓慢地把耳机摘下来,里面的音量其实已经很低很低了,男子的话一字不漏地钻进了她的耳朵,所以她摇摇头,指着衣柜说,左边有被子,就睡一晚吧。

男子顺势坐了下来,用手摸了摸床单,都换季了,过得真快,秋天可是写生的好季节,下次带你去。

那你最好把左雪也带上,她老缠着我问你什么时候给她画像。罗菁菁说。

男子没有回应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了前面的事,你还没猜我为什么会下来呢?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算命的。罗菁菁嘟囔着,寻思着要不要把耳机再度戴上,暗示他,我没什么话可说。

还不是你奶奶,你幺叔带了个女朋友回来,你奶奶非要他们分房睡,我就被挤下来啦。你幺叔多大的人了,你奶奶还管着他,传出去都让人家笑话。

幺叔经常带女人回来吗?罗菁菁有些好奇,她对这家男人没有女人缘而感到奇怪。从爸爸到三叔,他们的妻子都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有的还是二婚后嫁过来的,比如二叔的老婆。

经常就好了,你幺叔也可以成个家了,他可是个浪子,有个人管管兴许能让他老实点。男子说这话时,完全没考虑自己的处境,罗菁菁想,难道你就不需要个家?不需要个女人?可是她没敢说出来。

我看她有了老婆也一样。罗菁菁说,随即跳下床,打开衣柜,给四叔翻被子,扔给他。虽不情愿有人住进来,但就这么一晚,罗菁菁也就忍了,可她不知道的是,四叔就此住了好几天,直到那件事发生。

那件事……当然就是后话了。

还没等罗菁菁熄灯睡觉,而门帘外还小声地响着电视声时,门就被敲响了,笃笃笃,谨慎而又干脆。罗菁菁想不出这个时候谁会来找她,也许是来找他的也说不定,便在床上没有动,四叔去开门了。

是你呀。四叔说。

罗菁菁在吗?一个女生问。

罗菁菁听出了是左雪的声音,她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左雪进来,门帘处露出一张被短发包裹的脸,颇有些惊讶的样子,他怎么在?

不是正合你意嘛。罗菁菁喃喃地说,可左雪仿佛没听见,在床边默不作声,随后才说,书还你,看不下去,我回去了。

你妈不在家吧?罗菁菁突然问。

不在,怎么?

那再坐会儿呗,问问他什么时候给你画像,你不是一直想打听吗?罗菁菁说。

我怎么好说,你帮我问问呗,他是你叔叔呀。左雪这么一说,罗菁菁就喊了起来,男子应声而入,速度之快,让人怀疑他一直就在门帘后。

什么事?男子问。

你打算哪天带我们去画画?罗菁菁说。

哪天都可以,等风停了吧,就快开学了,我怕你们没时间。男子环顾罗菁菁和邻家女孩,比对着谁比较上相,毫无疑问,罗菁菁是第一人选,左雪要差得多,深肤色、剑眉,只是身体某些部位发育较好,能体现一个女孩走向成熟的一面,要是画在风景里,不一定好看,除非……男子没再往下想了,这个念头让他觉得尴尬,毕竟她还太小了。

有时间,我只剩下时间了。左雪迫不及待地表态。

你先给左雪安排吧,她都等不急了。罗菁菁顺势说,说完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复杂眼神,接着左雪告辞了。男子说,看看明天天气如何,若还是刮风就去画室吧,有没有背景都一样。

第二天,依旧大风,空中的塑料袋过足了鸟儿的瘾,成天都不下来,休息时也停在树上,风一起,又漫天飞舞了。罗菁菁在窗前梳头,听细沙撞击玻璃的脆响,时而一阵树叶招展夹杂着白铁皮屋顶的哗哗声,像一群野马奔过。她就是被这声音吵醒的,时间还早,可她却没有了夏季的倦怠,白日正在缩短,因而她的睡眠也跟着缩减了。

四叔不在屋内,八成是吃早餐去了,罗菁菁趁着这时候去倒痰盂,门轻扣着,走下楼道时,一阵风掀开了她宽松的睡衣,露出一截藕白色的肌肤。她匆匆往厕所赶,一刻也不停留,回来的路上,一阵四起的细沙迷蒙了她的眼,她没有因此而烦恼,反而觉得天气是真的凉起来了。这很好,她历来就讨厌炎热。

回到家没多久,男子就端着一碗粉走了进来,起来啦,以为你还在睡呢,快吃吧。

罗菁菁揭开搪瓷碗的盖子,一阵氤氲的热气冒了出来,白净的米粉躺在一层红辣辣的油层中,葱花浮在表面,鸡丁露出一角,香气四溢。

吃完去画室吧,我和左雪已经说好了。男子说。

好。罗菁菁答应着,又问,你们什么时候说好的?

就刚才,吃粉的时候。

你和她?她也起这么早?

嗯,一出门就碰上了。

罗菁菁想,这可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巧合,看来左雪是动了真格的,一个大男人值得她如此贴近吗?

左雪早候在走廊上了,锁上门,三人一路朝男子的画室走去。在接近人字形斜坡街的终点,一栋红色大楼内,三楼的某个房间,原先是某个单位的财务科,门上还挂着木质小牌。

一进门,便是一股颜料的化学气味,男子把窗打开,风灌来一阵凉意。罗菁菁站在窗前俯视楼下的街道,由于地势较高,这栋楼的三楼在街道中己然鹤立鸡群,没什么建筑能阻挡罗菁菁的目光。铁葫芦街在秋风中变得越发萧瑟,部分商店撤走了堆在门口的杂货,一些卖早点的棚子也觅无踪迹,那个西瓜摊终于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堆堆腐烂的西瓜皮。街道不直,因而罗菁菁的目光像蛇一样弯弯曲曲,最终被一个拐角逼死,再也无法向前探了。

左雪则没有罗菁菁的闲情雅致,她是来参观画室的,因而对窗外的景致毫无兴趣,事实上,罗菁菁眼前的这条街道已被她走过无数遍了,她的童年少年在这里留下了太多的印记,已经到了麻木的地步,而且她相信,只要罗菁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会变得和她一样。

她关注的是屋内的事物,画架、颜料、布、图钉、桌上的画册,墙上的成品及半成品,一张光滑的椅子,数不清的画笔,一些石膏,甚至一个撮箕,一把扫把,再无其他多余的东西,房间不大,因此不显空旷,反而有一种凌乱的紧致的美。

她随手拿起一只笔,把玩着,目光在许多东西上走走停停,不时问一两个不甚专业但是自有主张的问题,男子尽量回答着,站在房间中央,双手抱肩。

罗菁菁终于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突然就觉得这里逼仄了些,直言道,这画室小了点,憋得慌。

男子笑了笑,不语,反倒是左雪出来反驳,画室不在大小,只在画家是否够好。

这句多少带点格言警句性质的话让男子笑出了声,说得好!

看得出左雪的得意,罗菁菁落得没趣,便不再发表意见,索性一屁股坐在那张光滑得似乎坐不住人的椅子上,只要稍稍一仰身子,准会掉下来。她盯着画架上画了一半的画,瞧不出是什么,在她看来那只是些色块的堆积,只是每个色块深浅不一,使视线在不大的画布上做延伸和收缩运动,有些奇妙又有些乱人眼。

比起罗菁菁的走马观花,左雪就要仔细得多,甚至少见地扭捏地说,那你什么时候给我们画?

随时可以,不过要一个个来。

现在可以吗?那我先来。左雪的自告奋勇不出罗菁菁所料。

现在?可以是可以,不过今天人多,还是明天过来吧。男子说。

罗菁菁揣摩四叔的意思,画画要绝对安静,除了模特,不能有旁人在。她又注意了左雪的表情,表面平静,暗中还不知道怎么恼呢,不过她不在意,也乐于成人之美,于是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我走,你给她画吧。

看得出左雪的感激,只一瞬间的事儿,变化之迅猛,让人无言以对。只有四叔显得磨磨蹭蹭,仿

佛想挽留她。

罗菁菁知道此时她若不走,就显得存心破坏左雪期待已久的好事了。她不管男子心情如何,是否愿意为左雪动笔,只顾往门口走,并把门轻手轻脚带上,以显示自己的心平气和。

走出昏暗的楼道,门洞外的光线在罗菁菁看来过于白了,天空没有一丝云翳,但天色却是看不清的,一层雾状的光线遮挡了蓝色的天穹,或许那也只是一种云,一种没有缝隙的均匀的云,像天空刷的一道白漆或缠绕的一层茧,太阳走失般没有出现。

罗菁菁昏沉得想睡觉,匆匆赶回家,一觉醒来已是下午。

在有晚霞的傍晚,罗菁菁总分不清是城北的工业废烟配置了那份绚丽的色彩,还是落日本身就这么美?然而今天却是个没有落日的日子,天比以往要阴沉几分。罗菁菁的目光开始聚焦在那栋临街的红色楼房上,三楼,在她无法看见的位置,有一间画室,里面有一位准中年男子及一位标准少女,男的在为女的画像,女的对此倾心已久,男的则不免有些被动,不过终究是画了开来,也许很快就沉浸其中了。

罗菁菁不知道一幅画的创作时间需要多长,反正半天过去了,四叔和左雪还未出现,她落得清静又感到些许心不在焉,充满期待的同时又觉得空空落落,像掉了魂。

又是个了无生趣的夜晚,如同初来铁葫芦街的那夜,陌生的房间、陌生的气味、陌生人的话语,齐齐向罗菁菁逼来,她有些招架不住,等人群散去之后,房间才真正安静下来,可那安静似乎有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房间里的霉味更让她频频打喷嚏,干什么也不是,处于心神不宁的状态。后来她竟克服了这种不安的状态,像一壶沸水逐渐安静下来,而今天这种感觉又重新爬上心头,令她烦躁不已。

就在她不知所措时,门响了,她一惊,愣了半天也没去开门,她想他有钥匙。等她走过去时,敲门声已经停止了,有脚步声正在离开,她觉得不对,立即拉开门,一个女生背对着她,正在离去。

你找谁?罗菁菁问。

女生转过头来,原来是卞南,是你呀?有事吗?

卞南问,你看见左雪了吗?我找她好几趟了,她都不在家。

她,她在我叔叔的画室里。罗菁菁面无表情地说。

画室?你叔叔给她画像了?现在还在画吗?卞南有些惊讶。

罗菁菁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你要进来坐坐吗?

卞南犹豫了片刻,还是进了门。

她翻出零食招待卞南,卞南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神情有些不自然,仿佛拿不准是说话,还是一言不发。罗菁菁看在眼里,突然觉出卞南的可爱来,面对陌生人时,她居然比自己还要紧张。

你常来找左雪吗?罗菁菁问。

卞南很快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这让罗菁菁更觉得有趣了,卞南察觉到她的神情,很快正色道,也不是经常,有时间就来。

你家住得远吗?罗菁菁摆出了拉家常的架势,眼前的女孩居然比她还容易害羞,这让她有一种担负起聊天的重任来。

不算远,就在后面。卞南指了指沙发后的方位。

接下来,局面就轻松得多了。卞南在罗菁菁引导下,逐渐打开了话匣子,只是声音偏小,这和她的嘴有些不相称。她的一些情况,罗菁菁已经听左雪说过,她来左雪家的目的就是觉得左雪家没大人,清净,她可以好好看看电视。

卞南的生活从这个细节就可一望而知。左雪带着事不关己的口吻和盘托出,她妈有残疾,她是试管婴儿,爸爸都不知道是谁!见罗菁菁不敢置信,左雪又说,她妈妈后来好不容易嫁了单位上一个编外在家的合同工,可又是个酒鬼,动不动就打人,母女俩经常被欺负。

听到这里,罗菁菁脑海便自动浮现出了一幅悲惨的生活图景:酒气熏天的男子,相依为命的母女,酒后的暴行,母女的哀号,街坊的无动于衷……

卞南的母亲是个干瘦黝黑的妇女,罗菁菁曾见过一次,但她不知道那是美女卞南的母亲,小儿麻痹症让她的手异于常人,枯槁的头,扭曲的脸庞,凭这些,罗菁菁怎么也不会把她和卞南联系起来。最重要的一点是,卞国丽从未对卞南提及她的父亲,对母女俩来说,那人纯属子虚乌有。

如果不是左雪透露,罗菁菁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拥有如此靓丽外表的女生却过着如此令人难以想象的生活。但她细细回想,卞南的美丽外表下确实隐藏着什么,那曾经作为一种伪装迷惑过她,使她认为那不过是一个少女蓬勃发育中的一丝忧郁而己,却没想到那忧郁是深深根植于现实的,一种残酷的现实。如今再看,罗菁菁觉得那忧郁已经变成了一种绵延的悲伤。

对于罗菁菁来说,卞南的一切仿佛就是从小听来的所有不幸故事中最不幸的一个,她立即对对方产生了好感。她也向她谈到了自己,远离父母开始在陌生的地方独自生活……两个女孩一见如故,这份情谊难以言表,仿佛前世便已相识。

卞南要走,她把她送出走廊。

四叔回来时,罗菁菁已经睡去,男子蹑手蹑脚,没有发出过多声响,他显出兴奋后的倦意,左雪的精力显然出乎他的预料,他们整整画了一天,可画仍没有完成,左雪表现出来的专业精神让男子吃了一惊,说不动就不动,只有休息吃饭时,才跟话痨似的。

左雪的表现激发了他的兴致,他已经很久没有一位模特了。作画时间也大大超出了他的体力范围,最后他几乎是靠着毅力在画了。

画下最后一笔,来不及收拾,男子就匆匆关灯离去,左雪跟在他身后,走廊上没有灯光,黑魑魃一片,男子凭着熟稔大步向前,身后的少女却搂住了他。我怕黑。左雪说。她的手搂着他的腰,一开始很用劲儿,后来慢慢松弛下来,不过仍顽强搂着,生怕男子跑掉。她热乎乎的身体不时抵在他身上,男子感觉一只柔软但坚挺的手摩挲着自己的腰,使他一阵哆嗦,有阵子他脑子一片空白,什么意识也没有,直到左雪扭动身子,带动他走,他这才惊慌失措,慌忙挣脱她的手臂。

对此左雪也不恼,只是用压低了的声音重复说,我怕黑。

男子不好再说什么,只丢下一句,你跟着我就行了。

左雪果然没再靠上来,只默默尾随,出了大楼后,零星的灯光照亮了回程,他们一路无话,直到回到楼上,左雪问,明天什么时候去画?

再说吧。男子突感疲倦,仿佛倦意是件衣服,一下就扣在了他身上,他有些承受不住了。

那明天我来叫你。说完左雪埋头进了门,男子继续朝前走,他的影子比他先一步抵达了门口。

他没开灯,只拉开帘子瞧了瞧熟睡中的少女,但光线太暗,他看不大清她的脸。他来到床前,借着一丝外间被窗帘过滤后的光线看清了她的潮状呼吸,是一种平静的浪潮,起伏有致,这张正在发育的脸多像她的母亲啊。

眼前的少女并不知道,男子对她的爱出自何方,那还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还没有她。他第一眼见到她母亲后的震撼不亚于见到仙女本身。当时她刚经人介绍与他大哥相识,而他作为一个刚成年的青年怀着强烈的爱意倾慕她,在他眼中大哥完全配不上她,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人而已,而自己未来是位画家,才考上师专美术系的大学生,从哪方面来看,他都是她最适合的配偶,可她对他的表现和对其他几个兄弟没什么两样,没有过多的话语及眼神流转,只是对他说,你可是家里唯一的大

学生,可要好好争气啊。

就凭这句话,他认为自己还是有希望的,这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在经受了长达数月的煎熬后,终于向她表白了,而她的表现却出乎他的预料,震惊与愤怒。那时她和他大哥还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不过经他这么一搅和,她迅速和罗爸爸成了婚,正式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大嫂。

她对他说,一些事我就不提了,天知地知。你奔你的前途吧,世上有更好的女人等着你。那以后,他望她的目光就变得呆滞了,没有激情,死灰一样,而他对女人的热情也仿佛就此熄灭,再难点燃。

少女安详地徜徉在睡眠之海,对近前的男子一无所感,她和她母亲真是太像了,脸蛋、肌肤、秀发、小嘴,活脱脱就是另一个他曾魂牵梦绕的女人。他不禁伸手摸了摸她,用两根手指顺着发根向后摩挲,然后沿她的脸庞游走,完美的弧线,小而挺的鼻子,微合的眼睛,睫毛静静地落在眼睑外,像一排卫兵。男子呆呆地望着,不敢轻举妄动了,不知坐了多久,才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客厅,倒下就睡着了。

罗菁菁醒来已听不到风声了,刮了几日的风停息下来,屋外一片宁静,除了哪儿传来的敲打声外,只有鸟儿的啁啾不时响起。自然醒,这无疑让罗菁菁充满了精力。客厅内没有动静,四叔可能还在睡或者已经走掉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一点也不知道。

她拉开帘子,男子果然不在。一整天,罗菁菁都是在发呆与无聊中度过的,想去画室看看,又提不起勇气。

傍晚,卞南来了,挎一只脸盆,是来找左雪洗澡的,没发现人在,便来问罗菁菁,去洗澡吗?

两个女孩端着脸盆朝街道走去。女澡堂的门由一道帘子把守,上面用毛笔草草画了个大大的“女”字,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遮挡物。俩人在储物柜前脱衣服,都有些不自在,背对着背,转过身时,罗菁菁才发现,卞南柔骨丰肌的身体上有着一杠杠的伤痕,她被惊住了,顾不上羞涩,抚摸了一处伤口,看得出是瘀伤,蓝黑的色素还未消退,她问,那个人打的?

卞南点点头。

她们来到水管下,调试水温,如果不是那些难看的伤痕,卞南的身体称得上完美无瑕了,瘦长的大腿,小腿肚很节制,像雕琢过的,这和左雪的截然不同,她的小腿肚就要粗壮许多,像个运动员。在一盏白炽灯下,卞南白皙的皮肤染上了一层明黄,这使她更具一种说不出的健康美,一撮儿稍显茂盛的毛发开始出现在那个隐秘的点,对比自己的,罗菁菁不好意思地看见一片稀稀拉拉的景象。

热水缓解了罗菁菁不止的汗水,至少她感受不到汗水冒出来后的黏稠了。两个女孩飞快地洗着,仿佛竞赛一般。罗菁菁的身体也暴露在卞南眼前,这个苗条的少女发育得恰到好处,隆起来的乳房粗具规模,乳头是含苞待放的,像两粒小红枣,骨盆处的肌肤正在告别单薄,逐渐走向丰腴,腿同样是长长的,比例恰当,相比之下,卞南觉得自己的过于长了,像排球运动员。

她们匆匆洗完,罗菁菁没再提及那些伤痕,在她看来,那是属于别人的秘密,卞南不愿意说,她也不便发问,因为这势必会勾起对方的伤心往事。而此刻,她们是愉悦的,浴室内只有她俩,罗菁菁越发有种与卞南相识多年的感觉,她对她说了出来,卞南也有同感,她说,好像我们在一起洗澡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卞南这句话正是罗菁菁想说的,她却替她说了出来,她又想说什么,可脑子一片混沌,突然就晕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倒下的瞬间如果不是卞南反应迅速,将她扶住,她这么一仰,非摔伤不可。她短暂的昏迷让卞南不知所措,急得要哭了,好在罗菁菁适时醒来,睁开眼,意识陆续回归,肢体却还是迟钝的。

晚饭后,罗菁菁对着那两套换下来的衣服发呆,它们被堆在洗衣盆内,水浸着。开始她还搓了两把,可实在没精力搓下去。刚吃下的饭还未转换成体力来到她身上,正好这时卞南来陪她,她顺势放弃了洗衣服的念头,打算泡一晚上,明天再说。

她在床上读书,三毛的文字开始温暖她,使她数次联想到卞南,旋即又转移到左雪身上,四叔还没回来,说明他们还在画。她最终服下一剂感冒药睡去(是奶奶提醒她,她的头晕乏力可能是受了风寒),就在她睡下不过四十分钟后,门被打开了。不同于昨日,今天男子是精神饱满兴致盎然的,甚至开门时还吹了一段口哨,等他想起她已睡下时,才闭上嘴巴。

他拉开帘子,女孩睡得正香,走到跟前才听到那阵让人放心的呼吸声,起伏有致。由于气温又升了上来,女孩只在肚脐处盖了一角被子,一套薄棉睡衣里四肢大部分露在外面。男子上瘾般伸手沿少女的脚往上摩挲,引起罗菁菁一阵条件反射,她动了动大腿,他才知趣地把手撤了回来,又在女孩身边待了十余分钟,临走时才发现床头的药瓶。

她感冒了?他想。

一阵内疚泛上心头,这两天只顾着给左雪画像,把她忽略了,男子觉得这是自己的过错,但此刻又不便叫醒她,只能抽身退去,走时给她掖了掖散开的被子。

他准备洗脸睡下,却发现堆在池中的女孩衣物,四五件的样子,已经泡上了,还未洗,男子抖了抖,发现两条小裤夹在中间,随即想到,感冒了没力气洗吧,于是尽量轻手轻脚搓了起来。两件T恤,两条七分裤,两件文胸,外加两条小裤,没多久也就洗完了。男子把它们晾了出去,在走廊顶端的钢丝上挂这些衣物,走廊上空无一人,四下除了蟋蟀的鸣响外,没有任何人声。

罗菁菁一早醒来,不适症状减了许多,她是伸了几个懒腰才从床上爬起来的。脸洗到一半时,她才奇怪那堆衣物跑哪儿去了,明明泡在盆里的,可现在盆内空空如也,她觉得奇怪,四处寻了起来,可供寻的地方并不多,她翻看了水池下,茶几旁,衣架处,其他地方更是没有衣物的踪迹,莫非凭空消失了?她匆匆抹一把脸,推开大门,这一眼才让她羞恼起来,那几件衣裳挂在楼道上,保持着各自的姿态,纹丝不动。

这是一个无风的早晨,罗菁菁看见那两条粉红小裤以及文胸异常醒目地挂在眼前,羞涩感如潮水般汹涌而出,紧随其后的是阵阵愤怒的浪潮,他怎么敢——

其他衣物洗了也就罢了,连自己的小裤文胸也洗,这让她联想到她所看过或道听途说的电影及小说中的人物,变态狂、偷衣贼、猥亵男、恋物癖、神经病……

她有种被羞辱的感觉,恨不得立即把那两条小裤一把扯下来,想着想着,也就这么干了。由于用力过猛,衣架都被她扯了下来,那根贯穿整个走廊的钢丝也抖动起来,其中一个衣架直接打在了门旁的窗户上,“铛”的一声,罗菁菁顾不上捡那个掉落在地的衣架,手里捏着已经干了的小裤,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感觉血液一直往脸部涌去,一阵阵地,引起脸颊的发烫及微微起伏。

男子在衣架的撞击声中醒来,一开始,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看见罗菁菁的背影在窗外浮现,一动不动,他觉得奇怪,怎么了?

就在他趿上拖鞋准备前去一探究竟时,罗菁菁一脸怒气地出现在门口,由于沉浸在自己的愤怒中,罗菁菁并没有注意男子已经坐了起来,正疑惑不解地盯着自己,是他那句问询才把她的目光吸引过去的,男子问,你怎么了?

还好意思问!罗菁菁想,脸上的火又加深了一

层,话随口就吐了出去,怎么了?你怎么了,凭什么给我洗衣服?

男子正要起身,却被这句话定在了原地,仿佛一件重物把他又压了下去,他呆呆地望着她,一脸无辜的样子,怎么了?我看你泡着没洗,就帮你洗了,怎么了?

男子的两个“怎么了”,让罗菁菁气不打一处来,她把手中的裤子又扭紧了一道,使它们成了麻花的造型,随后当着男子的面,干净利落地把小裤扔进了茶几旁的纸篓中,响亮的一声。这一扔使男子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地愣在那里,仿佛没有看懂眼前发生的一切。直到罗菁菁下了逐客令,你走,不要睡这里,我一个人,不方便。

罗菁菁的语气很硬,表情就更冷了,男子不便说什么,只是赖着不走,罗菁菁催了几次他也无动于衷,好像还没有适应这迅猛发生的变化。罗菁菁实在没辙儿了,又不便僵持下去,只好自己走掉,临走时说,我请不动你,自然有人来请你。

她径直去了奶奶处,搬救兵,不过她没敢把他洗小裤文胸一事告诉她,只是让她叫四叔回来,不要睡下面。罗菁菁说,他每天晚上很晚回来,每次都把自己吵醒。当然这是编的,借口也显得无力,可奶奶却听进去了,她对她说,那今天就让他搬回来住。

罗菁菁的本意是想让奶奶亲自走一遭,可她撂下这句话后就忙自己的去了,把罗菁菁晾在一边,等了半天,罗菁菁失望了,只好愤愤不平地往回走,怪自己不敢说那事儿,不然,奶奶会陪她来的,也肯定会教训这个没长辈样儿的男人,可那事儿怎么好说出口呢?罗菁菁觉得自己也只能哑巴吃黄连了。

当她惴惴不安地回到走廊上时,却不知该怎样面对他了,是继续用言语轰他走,还是一语不发,给他个冷脸?就在她拿不定主意,恍然间准备进屋时,却发现门被带上了,他还敢关门?这让她的火又冒了出来,她敲着门,可半天不见动静,只好掏出钥匙,瞬间她才明白过来,房间印证了她的猜想,里面空无一人,他走了。

她把门打开到最大限度,让光线争先恐后扑进来,然后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这感觉好像她的一记重拳击在了虚空里,力量因为找不到承受点,连带着自己踉跄了一下,她有种站不稳的感觉了。

这时,她看见了从纸篓中捡起来的两条粉色小裤,显然是他干的,他把它们搁在茶几上,仿佛在说,还能穿,扔了可惜了。

罗菁菁浑然不觉地凑近,瞧了瞧,可上面什么污溃都没有,看来已被男子弄干净了,这样就行了吗?罗菁菁轻蔑地笑了一声,把裤子团成一团,再次扔进了纸篓里。

巨大的空虚攫住了她,本来她以为还要和他就此事纠缠下去,虽然她不愿发生这样的事,可男子在她不在的情况下,独自逃跑了,这也让她觉得心烦,她认为他不该这样做,要走就在她面前光明正大地走开,逃跑算什么?

她这一天也没见到他。午饭时,奶奶已经很不满了,他还把这里当个家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就是住店也得跟老板结结账,他倒好,招呼都不打……

下午罗菁菁闭门不见任何人了,把门关上,埋头睡起大觉来,其实那只是假寐,她越是想睡过去便离睡眠越远,但她又不愿起来,连一阵敲门声也放任不管,那人敲了一会儿后就走掉了,从那温柔的声音中不难判断来人是卞南,如果换了左雪她非敲得惊天动地不可,还会喊上几嗓子。罗菁菁几乎有些不忍了,可她的情绪还未恢复过来,不想见人,只能委屈一下卞南了。

有一刻,她居然莫名其妙地想他在干什么?在什么地方?随即想到他肯定和左雪在画室里,左雪这丫头看来是缠上他了,这让她心生佩服,一种说不出的异样的佩服。

后来。她还是睡着了,在一台电扇的嗡嗡声中,电扇沿半个圆来回转动,扇叶划破空气的声音激起一股气流,正是这气流瓦解了罗菁菁的思绪,让她最终平静下来,安然睡去,这一睡就到了傍晚。

晚饭后卞南没有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中午没找到她的原故。罗菁菁把屋内的灯开着,自己却在走廊上纳凉,天已经比她刚来的时候暗得早了,才七点钟的样子,天穹就被一层稀薄的夜色笼罩,偶尔见到一只蝙蝠以奇怪的方式在空中跌跌撞撞,虽然姿态不雅,但罗菁菁知道它们是高明的。她想到一篇课文,旋即才觉得自己好笑,说到底,干吗去想一只蝙蝠的事儿呢?

好在没人打扰她,邻居们已不像刚来时那样对她事事热心了,对于他们来说,她已经是个老住户了,没什么值得关注的。这让罗菁菁觉得舒适,她想过的生活就是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自由自在。

她和他是在第二天中午的饭桌上相见的,看得出奶奶已经唠叨过他了,所以吃饭时他什么也没说,她就更没什么话讲了,幺叔不在,她也懒得找人说话。三人像临时凑起来的陌生人,围着一张桌子吃饭,各顾各的,他不给她搛菜了,反而有些躲着她,平时慢条斯理的吃相换成了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就搁下碗,匆匆走掉了。

奶奶望了他一眼,可能觉得奇怪,但终究什么也没说,直到罗菁菁也离开为止。

晚上,正当她慵懒地倒在沙发上要睡过去时,被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惊醒,并伴有左雪的呼唤。

是她?这两天来,她可算是稀客了。

看左雪志得意满地站在门前,罗菁菁就猜想那画肯定是完成了。左雪并没提画的事儿,像是来找男子的,她扫了一眼房间,奇怪地问,咦,他人呢?不在吗?

他上去睡了。罗菁菁尽量把话说得不经意。

哦,我以为他还在你这儿呢,画已经画好了。左雪兴奋地说。

是吗?怎么样?

还可以,明天带你去看吧。你先跟他说好,别到时候又找不到人。左雪对自己的安排很是满意,看得出她对自己的画像也是满意的。

在唠叨了半天没什么意义的话后,左雪终于告辞了,临走时,悄悄地对罗菁菁说,我还要让他画一幅,画一幅他想画的。

这话让罗菁菁觉得莫名其妙,什么他想画的?她猜不透,有什么不同吗?到此,她才发觉自己对洗小裤一事已不挂在心上了,它像任何一件其他事那样过去了,这让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不过,她本就不是一个揪住事情不放,耿耿于怀的人。

这一夜,她睡得坦然,她想他也应该如此吧。

还在床上时,罗菁菁就觉得今天不同寻常,往常的早晨没这么吵闹,喧哗声是由众多男女生弄出来的,那感觉就好像置身于一所学校。也难怪,楼下就是一条通往学校的小路,这一片上学的人都打此经过,噪声由此产生。一个女生尖锐地呼唤另一个女生的名字,男生间的嬉笑追打,家长的呵斥,小男孩的哭泣,通通穿过单薄的墙体钻进罗菁菁的耳朵。这时,闹钟也响了,给这喧哗增添了些许近在咫尺的焦躁,她伸了个舒适的懒腰,起床了。

她小心地梳头,今天可不能马虎,用一根艳丽的绳圈扎了一条马尾,对着镜子甩了甩,再用手挑了挑刘海儿,挤出一个可爱的表情。这才去漱口,一切完毕后,罗菁菁打开房门,在走廊上看那些打楼下经过的大人和小孩,在度过一个漫长的假期之后,一部分人迫切地想回到学校开始集体生活,另一部分人则老大不情愿地跟在大人身后,希望假期能无限期延迟。

罗菁菁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部分。楼道上被一种新的味道笼罩了。往左瞧,发现左雪在走廊尽

头的水龙头下漱口,半弯着腰,像在鞠一个谦卑的躬,不久她也发现了自己,随即用大嗓门喊了起来,等会儿一块去吧。

罗菁菁远远地点头,心想,卞南怎么还没来?仿佛心想事成,不到两分钟,卞南便出现在楼道上,她经过左雪家,停了停,对里说了几句,然后又走过来,在她还未到达罗菁菁跟前时,楼道上又出现了一个人,一个男人。罗菁菁的目光越过眼前正在靠近的卞南,在她的发梢处看清了来人,是他。

他是来带她去学校的,准备把她介绍给自己师专的校友,好让他们多加关照。此前他没有对罗菁菁提起,所以她压根儿不知道他的来意,想问又羞于搭理,反正等会儿要去学校了,他总不会跟着吧。

他一路跟着,说跟着也不尽然,应该说是领着。缴过费之后,四叔让左雪和卞南先回教室,他要带罗菁菁去办公室拜访几位自己熟悉的老师,可她不愿去,她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想要任何所谓的照顾,还有就是她有点厌烦男子对她的热心。

她直截了当地拒绝,我不去。说着追上了左雪和卞南,夹在两个女孩中间涌进了人潮汹涌的教学区,男子仍呆呆地立在原地,直到被熟人叫走。她不去,他也不能放弃,还是挨个拜访了自己的校友,向他们提到了一个叫罗菁菁的转校生,那是我侄女,请多多关照。他说。

中午吃饭时,男子还是向罗菁菁提了自己找了哪些老师,其中谁是他的校友,关系如何等,罗菁菁心不在焉地听着,一个名字也没记住。

吃过饭,男子把画室的钥匙交给她,你们不是要去看画吗,把钥匙拿上,下午我有事,去趟城北,你带她们去看吧。

罗菁菁接过钥匙,看也没看便揣进兜里,心想,我可不想看什么画,你要不去,左雪又会牢骚满腹了。

回到房间,罗菁菁才觉得好笑,小姑娘喜欢大男人,这还是头一次碰到。不过左雪在她眼中可和小姑娘不同,她处处表现得成熟,说话老气横秋的,甚至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好像什么世面都见过,遇什么事儿都不憷。

有时候罗菁菁还真佩服她这种性格,大大咧咧,旁若无人,但更多的时候不免担忧,总觉得苗头不对,过了火儿,会有什么事发生。

早上还是有阳光的样子,转眼吃个饭,太阳就被浓厚的云层遮住了,光线暗下来,一阵金属切割声让罗菁菁的午后小憩无情破灭,她索性爬起来,走出房门。刮风了,这是今年第二场秋风,秋风途经的地方传来瓶瓶罐罐的碰撞声,衣服的飞舞声,塑料袋的扑腾声,还有那盛大的树叶招展声。冷风仿佛变成了一头公牛,在铁葫芦街迷宫般的建筑中,来回冲撞,不知疲倦。

她伏在栏杆上,俯视呈梯田状往斜坡下延伸的居民楼,那是些层层叠叠如一堆不规则积木的房屋,虽各有差异,但窗口几乎如出一辙,洞穴一般黑,沉闷单调。没多久,罗菁菁就倦了,加上衣物单薄,她不得不几次用手揉搓自己的胳膊。在楼下那个叫欢欢的小男孩在门前的排水道旁撒尿时,罗菁菁全身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她坚持看完了欢欢的撒尿,男孩迎风撒出的尿被吹成了一个“7”而不是平时应有的半圆,她甚至担心风太大了会把尿吹回到男孩裸露出来的双腿上,然而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风克制得像位绅士,直到男孩提上裤子一溜儿烟跑回家里。

罗菁菁也钻进屋子,她是被一阵更大的风赶进去的,她在T恤外加了一件红色套头衫,很薄,但足以应付这场秋风了,不至于发热,也不会觉得冷。

没多久,两个女孩一前一后闯了进来,他不在吗?左雪开门见山问。

他有事去城北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没说。

左雪显出一脸不快,说好了去看画的,又泡汤了,早知道我还不如去——

他把钥匙给我了。罗菁菁从兜里掏出了那片光泽四溢的黄铜钥匙,他让我们自己去。

即便如此,左雪仍显得老大不情愿,一路上都在嘀咕,怎么事先说好的事,说变卦就变卦?

罗菁菁和卞南相视而笑,对左雪毫不遮掩的不满情绪饶有兴趣。左雪这个女孩给罗菁菁的印象太深刻了,这是个稍不如意就会烦躁的女孩。按理说她应该没这么烦恼才对,她又不是那些更年期的妇女,可是她的表现绝不比那些妇女逊色。自从四叔给她画像以来,她的脾气仿佛更上一层楼,敏感到了纤毫毕现的地步,因此罗菁菁和卞南一路上都没怎么搭理她,生怕引来另一阵烦恼,不过看左雪的表情,她好像又不愿意和她们去看画了,原因只有一个,男子不在,她们给她的奉承再多也不及他一个普通的眼神。

她们最终站在画架前,任左雪亲自揭开那块遮盖画像的塑料纸,一时间画室内鸦雀无声,连从未到过这儿的卞南也没有好奇地四处走动打量。她们笔直的目光像数只电筒一样照在画上,画不大,罗菁菁不知道它的具体尺寸,除了左雪的身体外,背景是黄褐相间的色块,色块组成的是一片密不透风的树林,脚下没有路,左雪以行走的姿势在树林间左顾右盼,头微微朝上,仿佛在看树林上的天空,但没有一丝光从画布的最上端倾泻下来,也就是说,树林把苍穹都掩盖起来了。那么,左雪看的是什么呢?一只跳跃的松鼠抑或一群啁啾的小鸟儿?

四叔无疑把左雪画得不一样了,原本不高的身材被他画成了一个高挑的曼妙少女,那件飘逸的白裙也显然不适合她,她的皮肤原本呈酱油的暗黄,可不知为什么男子把这也处理成了一张颜色稍淡的脸,显出一些光来,五官细看之下也和左雪本人有些出入,主要是眼睛和眉毛。左雪的剑眉在画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对罗菁菁那样的柳眉,连随时犀利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失去了那眼神的左雪在罗菁菁眼里就完全走样了。

几乎是同时,卞南惊叹道,这不像你啊,我看倒有点像罗菁菁,越看越像了。

卞南这句看似无心的话却使左雪和罗菁菁同时吃了一惊,罗菁菁张皇地说,怎么会像我,我怎么是这个样子,我觉得还是像左雪,你看那嘴巴,那下巴,就是左雪嘛。

左雪没说话,整个脸色已向天色靠拢了,阴云密布,在狠狠盯了一眼画布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画架,走到书桌前,随手叼起男子的一根香烟,抽了起来。卞南还未意识到自己的话闯了祸,还在观摩。只有罗菁菁察觉出一丝端倪,事后她想或许卞南说的没错,那不完全是左雪的画像,已经过了四叔的加工和想象,但有没有自己的影子,罗菁菁还拿不准。

发现左雪抽烟,两个女孩都不约而同有些尴尬与吃惊,卞南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的?

左雪嘴里哼了一声,抽烟有什么,少见多怪。

看她那拿烟的姿势,吞吐的节奏,罗菁菁就知道这显然不是第一次了,可她以前竟不知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和她才认识多久呢?她的很多事对罗菁菁来说都是一个谜,大大的谜。

这天下午的看画显然是不欢而散,首先走掉的是左雪,她说她要去一趟新街,去找一个叫秀姐的人。左雪走后,卞南才耐心地打量起这间画室,对什么都显得好奇,不亲自摸一摸碰一碰就好像没来过。罗菁菁仍一语不发,走到窗口看起天气来,直到卞南看够了一切,又回到那幅左雪的画像前为止。

卞南说,我还是觉得你叔叔画的不是她,根本就不像,你说嘴和下巴虽然有些像左雪,但也不完

全是,还是像你。

你不应该当着左雪的面说,这画她可是期待了很久的,你这么一说,她就不高兴了。罗菁菁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这些话必须告诉卞南,免得她又犯傻,她也是这时才注意到卞南是个头脑简单的女孩。

我也没说什么呀,她不至于生气吧。卞南也觉得隐隐不安了,得罪左雪可不是她想干的事,很多方面她可都仰仗她呢,比如受到男生欺负时,从来都是左雪站出来帮她抵挡的,左雪在男生中人缘不错。

那就不知道了,也许是我想多了吧。罗菁菁也不想让卞南过于忧虑,她这样的人忧虑起来可能会没完没了。果然,在她们离开画室往回走时,卞南一路上都在嘀咕,左雪应该没生气吧,她走是因为要去找一个叫秀姐的人吧?

罗菁菁尽量宽慰她,说了一通废话,说得自己也不相信起来,她这才发现自己被夹在了左雪和卞南之间,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笼罩了她,使她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这种预感对罗菁菁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搜寻记忆,能找出许多这样的预感。

第二天罗菁菁很晚才起床,浑身发烫,从流窜进屋内的光线来看,又是一个晴热的天气,桌上摆着两本书,打算今天去还的。

午饭时,罗菁菁记得自己还带着画室的钥匙,四叔已经回来,她把它摆在饭桌上,可他却不要,说,我还有一把,这把就放你这里,备用,免得都丢了。

罗菁菁又毫无感情地把钥匙揣回兜里,想对男子说昨天看画的情况又难以启齿,回忆一下,她越发觉得他把左雪画得不像她了。她没提,男子却问了起来,怎么样,昨天看画。

即使有太多的混乱思绪,使罗菁菁拿不定主意,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左雪怎么被你画成那个样子,都不像她了。

不像她吗?男子反问。

这句话使罗菁菁不知所措,心想,这还用说吗?随便哪个见过左雪的人也不会认为画中的少女就是她。

可能见到罗菁菁流露出的诧异,男子解释说,我画的是以后的左雪,稍微成熟的她,不是眼下的这个样子,是未来的。

罗菁菁暂时还不能理解,问道,你对左雪这么说的?

没有。

那她不怀疑吗?没说什么?罗菁菁又问。

没有。

两个“没有”彻底把罗菁菁弄得一头雾水了,她想象不出左雪的心情,加上昨天卞南的心直口快,难道她就一点也不怀疑?罗菁菁觉得没有一个人不对自己的相貌是了如指掌的,哪怕是盲人。可面对这画上画下的差异,身为模特的左雪就没有一丝察觉?

她弄不明白,也就决定不去想了,这已经让她有些头痛。不过卞南那句话仍不时浮现出来,这哪儿是左雪啊,我看倒像罗菁菁,越看越像了。

她觉得那惴惴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了。

罗菁菁的新学期就这样开始,全新的环境,全新的人,使她暂时度过了内心的惶惑期。她在班上保持了一个稍显冷漠的淑女的行为举止,因而当一些喜欢挑衅的男生围在她身边时也不敢轻举妄动。他们能随意把一个软弱的女生按在课桌上,做一系列让人看了倒胃口的动作(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学来的,路边的野狗也有同样的动作),卞南就受过他们欺负。

罗菁菁对男生总是冷淡的,轻易不予以理睬,因此留下了一个清高的名声。有些女生在私下议论,说她一切都是装出来的,骨子里还不知道怎样贱呢。当然这些流言要过很久才能传进她的耳朵。此间,她和左雪的关系发生龃龉,她开始漠视她,只有卞南会小心翼翼找她讲话,以讨她欢心,而罗菁菁却是无动于衷的,她怎么也做不来一个和事佬。

两个月来,两人都保持缄默,她看她的目光如看一个陌生人,这点连卞南也觉得奇怪,她怎么这么小家子气,好像你得罪了她似的。

罗菁菁也不清楚事情是不是真的和那幅画有关,反正从四叔那里得来的情报是,左雪根本不要那幅画了,也没对他讲为什么,而是缠着他让他重新画一幅。但四叔近来都没空,他在城北一所中学应聘上了美术教师,平时住在学校宿舍,只有双休日回来,左雪很难找到他。

那幅画还在画室吗?罗菁菁问。

在,本来想处理掉,又怕那姑娘什么时候想要了,先放一段时间再说。

不用放了,她肯定不会要的,能卖就卖了吧。罗菁菁坚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男子问。

罗菁菁不语了,心想,她哪会要啊,要了也会把画毁了。她觉得自己的推理不无道理,左雪完全做得出来,就男子还蒙在鼓里,他还不知道左雪为此和她打了长达两个月的冷战,至今都没有恢复的迹象。

这期间,只有卞南来找她,两个女孩安安静静地待在屋内。而此时,左雪家进出了更多的男生,他们像蝴蝶一样围在左雪周围,把她家当成了娱乐场所。

一开始,左邻右舍只是敲敲墙壁,警示一下,后来演变成了敲门敲窗,甚至当面锣对面鼓对左雪说,你叫他们小声一点行不行,我们这儿还住着人呢,吵死人了晓得吧,小姑娘家的要知道自重。

邻居唠叨起来是没完没了的,尤其从苏北但自称是从上海嫁过来的小媳妇,她发动了楼上楼下好几户住户一同前去声讨。而左雪的反应呢,要么把门窗关着,不让他们进来,要么一把把门锁上,拍拍屁股走人,总之,懒得和他们纠缠。只有一次她忍无可忍了,那是她母亲回来的一天,母女俩照例在走廊上做饭,

“上海女人”可没放过这个好机会,她板着脸就在走廊上对左雪的母亲发起牢骚了,一通数落下来,左雪的母亲居然一句话也没反驳,反而是一旁的左雪忍不住了,她抽过菜刀就向站在走廊上仍叽里呱啦抱怨的妇女冲去,把那女人吓得往后一挺,摔倒在地,但嘴里仍是不服输的,侬要怎样?侬一个小姑娘这么野蛮的,你妈妈也在,你能把我怎么样?虽然嘴皮子上要强,但女人还是害怕了,急忙依在自家门口,以防一有不测以便缩进去。

左雪提刀的样子,罗菁菁在走廊这头看得清清楚楚,眼神充血,神情凝重,眼里除了怒火便无其他。如若不是她妈拦着,左雪肯定就冲过去了,即使劈不着人,也会吓吓人家,往女人门上砍两刀,好让她从此闭嘴。

打那以后,左雪家再进出男生,便没人管了,大家变得敢怒不敢言,只私下议论,现在的女孩儿怎么这么厉害,简直没羞没臊。于是新的流言由此产生,以前大家都说左雪的母亲是个大骚货,现在说她女儿是女承母业,是个小狐狸精。两人的区别是,她妈妈找男人还知道在外面,不带回来,而她就没那么顾忌了,光明正大地在家里胡搞起来,迟早要出事。

大家都怀着幸灾乐祸的态度看待左雪,并不时对罗菁菁旁敲侧击,还好你没和她混在一起,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

已经是十一月初了,空气中弥漫着冬的气息,又是一个冷清的礼拜六早晨。罗菁菁早早起了床,一只鸟儿不知疲倦地啄着窗户,一下又一下,声音清脆悦耳。夏季单薄的丝质窗帘被罗菁菁换成了厚厚的深色棉麻,天光被遮挡了不少,给这间小小的卧室增添了一丝安全感。她把窗帘拉开一角,想看看是什么鸟儿如此喜欢她的窗户,可从一旁看去,什么也没发现,她再拉开一些,还是没有,没有任何鸟儿在窗前徘徊的痕迹。她索性一把将窗帘拉开,光线仿佛发出尖锐的叫喊,齐齐涌过来,罗菁菁眨了眨眼,一个人影从对面的过道上迅速跑开,

她跟着一路望去,可什么线索也没得到,只能肯定那是一个男生的背影。

窗台上留下了数颗大小颜色相同的石子,像铺在鱼缸中的碎石。

是谁呢?她琢磨,大清早的来敲窗,无聊。多年后,当她在舞台下听蔡琴唱那首《被遗忘的时光》时,还会回想起这个早晨来。蔡琴的唱腔潮湿而又悠长。

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渐渐地回升出我心坎……

然而,这个早晨罗菁菁却没有这样的心境和情绪,阳光迟迟不见,天色还有一丝青灰。走廊上谁家在生火,木材混杂着蜂窝煤的味道正四处扩散,微微呛鼻。她去吃早餐,锁上门,穿一件呢绒的白色短大衣,军服式样,脚上是一条略微泛白的牛仔裤,头发刚剪过,原本斜长的刘海儿被剪成了齐眉的一排,梳了一左一右两根辫子。

街上已粗具喧哗的景象了,赶早市的、三轮拉客的、买卖人、孩童都起了大早。环卫车已经满载垃圾开始撤离,正午街道上那股垃圾发酵味还未弥漫上来,此时是缕缕微寒的冷空气在活动,猛吸一口凉彻心扉。

罗菁菁朝粉馆走去,途中在一家小饰品店停下来,她想买些胶圈镜子指甲钳发箍一类的小物件。她在只能容纳两人并肩的小店里挑挑拣拣,才开门没多久,店主还在张罗一些商品。她选好了东西,正待付钱,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打门前一晃而过,说的什么不清楚,但声调是确定无疑的。她好奇地往门外探了探身,瞧见那个头发齐肩的背影,就知道是谁了。可她身旁的男子又是谁呢?就在她觉得眼熟时,店主开始问了,姑娘,你东西还要不要啦?

罗菁菁回头说,要的,要的。再把目光转回去时,却发现俩人已消失在斜坡街与主街的拐角处了。她拎着袋子走出来,本想跟上去看个究竟,可往前走了两步就笑了,我干吗管她的事儿?那男人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在铁葫芦街待久了,她觉得自己也快成一个多事婆了。她边走边自嘲起来。

虽然如此,在她吃早餐的过程中那个男子的身影却不时浮现,她开始慢慢推敲了。可左雪认识的男人太多了,来过她家的少说也有十几个,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这就让她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中。无法辨识。

直到一碗粉下肚,热气在全身蔓延,血液流速加快,脑门上的汗珠也浸了出来,才发现自己把辣椒加猛了,可猛有猛的好处,一走出粉馆,迎面撞上刚刚露面的太阳,那与辣椒共同制造的温暖使罗菁菁顿时清醒过来,她知道那男子是谁了。

没错,那头发,那身形,虽然那套衣服她没见过,但其余一切都基本吻合,他走路的步态总是那样急冲冲的,用奶奶的说法是,急着去投胎。

他们怎么会在一起呢?大清早,一块从街上回去?那又是从哪儿来的呢?一路上罗菁菁都在寻思。四叔已经很久没和左雪联系了,况且在她看来左雪对四叔应该也有些怨恨,因为那画的关系,她和她老死不相往来,要知道这本不是罗菁菁的错,画又不是她画的,要怪只能怪作画的人。

她琢磨不透左雪,那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孩?而之前的一幕又有着怎样的故事?难道她还要让他给她画吗?她不怕他又把她画成别人?也许他不敢再这样做了,但创作起来谁又能保证呢?

罗菁菁思绪一片紊乱。

走上斜坡街时,她望了望那扇窗口,窗帘被拉上了,是一块深蓝色的窗帘,罗菁菁记得窗帘总是不拉上的,以至于她都不记得画室里有窗帘这东西了。难道他们在里面?可天光和厚重的窗帘使她分辨不清里面是否亮着灯,而大楼的门却一如既往地向她敞开着,如一个幽深的洞穴。门前的石阶上不知是谁放了一只空空如也的篮子,一只黑猫在一楼的窗台上用明黄的眼睛盯着它,仿佛在思量自己能否跳进去。就在罗菁菁鬼使神差般朝门洞走去时,那只猫倏地一下从窗台一跃而起,没有过多迷恋飞翔,直接落在了那只大小合适的篮子里,篮子晃了晃有滚下台阶的危险,然而最终虚惊一场。猫咪在篮子里蹲坐着,开始舔自己的爪子。

罗菁菁这才看清篮子里铺了一层红色的小棉毯,好像专为猫咪而设,但这又让她隐隐不安,奇怪地觉得这该不是一个捕猫的陷阱吧?可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走过去时,黑猫也没什么反应,只用那双诡谲美丽的眼睛扫了她一眼。

喵——罗菁菁学着叫了起来,本以为它会逃掉,可黑猫仍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在篮子里不慌不忙、怡然自得。她从它旁边走了过去,钻进了黑暗的楼道,在她即将上楼时,黑猫这才尖叫一声,像发现什么鬼怪般从篮子里落荒而逃了。罗菁菁盯着台阶处,篮子已经不见了,黑猫也杳无踪迹,仿佛刚才所见皆为虚幻,只有一声猫叫仍在狭长幽暗的楼道内回响,喵——

这似乎是个不祥的征兆,甚至一度让罗菁菁觉得矛盾。她犹豫不决的脚步在楼道中停顿下来,我这是要干吗呢?去印证自己的猜想吗?就在她想转身下楼时,楼上却传来脚步声,有人在下楼,三步并作两步,咚咚咚的声音逐渐逼近。罗菁菁有些惊慌失措,下也不是停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上,在楼道拐角和几乎蹦跳着下楼的陌生青年擦肩而过。他带来一股烟尘,像飘忽不定的雾,这雾尘加快了罗菁菁上楼的步速,等她彻底摆脱那黏人的尘埃时,才发现已经上到了三楼。

三楼的走道最为黑暗,两堵灰蒙蒙的墙仿佛在逐渐压缩,如同走进一个锥形洞穴。罗菁菁张开手臂走着,仿佛想挣开一片天地,直到来到那扇门前。

她不由自主掏出了钥匙,开门动作如此简洁流畅,使她觉得好像是另一个人在替她这样做。她没有听见门内的任何声响。此刻,她脑子充满着整个大楼之外的声音,汽车的呼啸、人们季节性的咳嗽、临街店铺内飘扬的流行歌曲,以及更远处驳船的汽笛,这些外部的声音轮流响起,像一只无形的助听器埋在了她的耳蜗里,把远处的声响放大进来,遮蔽了近前的世界。

她是如何迅速流畅得像个职业小偷一样把门锁打开的,她已经没有印象了,像有什么人捉着她手干的事情根本进不了她的脑子,门被推开的刹那,大脑这台摄像机仿佛才通电工作,于是一切都开始记录在案,成为很长一段时期甚至一生都无法磨灭的记忆。

尖叫,划破空气的声音,窗外还有风,风如一只手推着窗,有时竟像要破窗而入的歹徒,猛烈地撞击,然而一切都大不过那阵歇斯底里的尖叫。

有一瞬的定格,把大家像照片那样印在了那里,凝固的不仅仅是动作,时间仿佛也停顿下来。左雪赤裸裸地站在房屋中央,不挂一丝。最初的造型是一只手微微耸立,而另一只则低垂着,放在腰际,身形弯曲,酷似一个舞蹈的开头动作。她的神情一开始是微笑的,带着那种幸福的红晕,至少在罗菁菁第一眼望过去时是这样,而当她发现她时,一切则不同了,那抹红晕最终成为一道羞涩与愤怒的光芒了。

她赤裸的身旁是一只散发黄色光芒的电烤炉,是她唯一的外部热量来源。不过就她此前的陶醉模样来看,她的内部热量已经达到顶点,即便没有那只电烤炉,她也不会觉得冷,让她打寒战的是罗菁菁的出现,她就像一股突袭而来的冷空气,使屋内的温度骤然降低,低至冰点。

左雪的尖叫最终使罗菁菁的目光像冰一样纷纷破碎。她光着身体退到一把椅子上,那里搭着她层

层叠叠的衣物,她暗黄的身体此刻颤抖不己,几乎穿不上那些复杂的衣物了。

她背对着她,给了她另一面,此前她的正面已经被她的双眼无情地摄下来,那些皮肤毛发,那些隆起低洼,不仅仅是男子画布上的模样,在罗菁菁眼里它也成了一道鲜活的风景了。男子呢?罗菁菁完全没有在意他,甚至连瞧也没瞧,在她打量左雪时,他保持了镇定,一声不吭,仿佛自己是不存在的。她也当他不存在,就在她转而离去把门随手带上时,男子这才无力地发出一声呼唤,菁菁。

她飞快地下楼,起初楼道上传来几声追她的脚步,然而最终停顿下来,声音熄灭。她顺利逃离了这栋她再也不愿置身其中的大楼。在冲出门洞的一刻,一个黑魃魃的身影从她眼前一晃而过,她被吓得失魂落魄,失声而叫。

猫。那只黑猫,正不安地望着罗菁菁,仿佛她的叫喊把它吓着了,使它在空中的滑翔姿态变了形,因而落地时有些不稳,几乎撞上地面。它埋怨地看了她一眼,眨了下仿佛水做的眼睛,一声不吭地溜到大楼另一侧去了。

那只空篮子在楼前的水泥地上横卧着,风试图将它卷走,带往某处,可它只是沿着自己的弧度小范围滚动。

罗菁菁顶风回到住处。

在路上,她一心想赶回来,可回来后却不知该干什么了,手足无措。她翻了翻同步练习,试图使自己静下来做两道习题,笔却在草稿上胡乱地画了起来,数字不像数字,公式不像公式,它们歪七扭八地成了另一些天知道的什么东西。

她对自己举手投降了,决定什么也不干,那件事对她的影响没那么容易消除,她越想尽快忘掉,越是历历在目,甚至从中发现了一些新的细节。左雪右边屁股上有三块青色的胎记,远远望去如同一朵阴沉的花。

她很快发现在屋内是待不下去了,这里不能给她应有的清净,但这无疑是一个寂静的早晨,是她平时期盼的宁静时刻,而现在她却觉得这静默让人难以忍受。平时那些吵闹声、老人剧团排练声、楼下小男孩拙嫩的钢琴声都跑哪儿去了?甚至有一阵罗菁菁连风声也听不到了,这让她倍感孤独。

她还是出了门,却不知该往哪里走,漫无目的地,任脚擅自主张带她去往一个个地方。她来到了一片只有可笑面积的广场,看一群男孩踢足球,和她一样观战的还有楼下的小男孩欢欢,他欣羡地望着那些自由奔跑的孩子,双脚也跟着蠢蠢欲动。罗菁菁靠近他,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怎么不去踢?他们不让你踢吗?

欢欢用那双澄澈的大眼睛回视她,发现她是楼上的小姐姐,他朝她摇摇头,我不能踢,我该回去练琴了。小男孩垂头丧气地往回走,罗菁菁望着那个落寞的背影,思索那句话,不能踢?为什么不能踢?她不明白,本想追上去问个究竟,可转而一想,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那只会加重他的烦恼。

她想起来,小男孩在这里住不久了,就要搬家到城北,以后她再也听不到他的琴声了,这也让她觉得挺烦的。

这一天在闲逛中度过。

她微微出了一身汗,这身汗出得好,出得她心旷神怡,仿佛身体减轻了重量,而那件烦恼的事在这一刻也变得微不足道了。挨到晚饭,也没见四叔人影,罗菁菁问奶奶,奶奶说他回学校去了,下午来拿了衣服就走了,明天要上课。奶奶没像往常那样抱怨了,四叔找到稳定的工作,她也少操一份心。

他这是躲自己呢。罗菁菁想,平时他可不会这么早就走,非要摸到星期一。

可他干吗躲自己呢,怕我讨厌他?罗菁菁猜不透,按理来说一个画家根本没必要对外解释他为什么要画人体,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跟一个人要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

到此,罗菁菁对那件事已经释然,全然没有了当时震撼的感觉,她开始忘却这件事了,把它当做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情对待,如此一来,她浑身轻松,包袱被自然而然瓦解,虽然时间短暂。

晚上卞南来了,这已经成了她少数能去的地方。俩人聊着,不经意间,时间滑向了九点半,当卞南快告辞时,敲门声响了起来,她去开门,发现左雪站在门口。那时罗菁菁的一壶水也烧得差不多了,正在咝咝叫唤。卞南面对左雪丝毫不觉惊讶,反而热情招呼起来,进来吧,外面冷呢。左雪冷冰冰地拒绝了,仍站在门口,与门缝中的卞南保持距离。罗菁菁呢,你把她叫出来,我有事找她。

卞南察觉到左雪的口吻有些僵硬,不知如何是好,倒是罗菁菁听出了左雪的声音,走到门口问,有事吗?

出来说。屋内的光线照射到左雪脸上,她的表情阴沉如云。罗菁菁和她对视一眼,当下无话,直到卞南说,有什么事进来说吧,外面怪冷的。

不用了,里面说不方便。左雪再次坚定地看了看罗菁菁,已经显得不耐烦了,眉头朝眉心靠拢,几乎要会师了。

罗菁菁示意卞南让开,顺便交代,水快开了,你帮我注意下。

卞南点点头,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傻子也看得出气氛的冰冷与尴尬。左雪带罗菁菁往走廊尽头走,走到离自家门前不远的那盏白炽灯下,交谈起来。左雪看上去很激动,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卞南听不清,而这时屋内的水彻底沸腾起来,她急忙放弃观看,进屋关火,等她再次回到门前时,罗菁菁已经朝她走来了。

左雪找你做什么?罗菁菁还未进屋,卞南就迫不及待问起来,可对方一言不发,捂着脸,她闪过一个身位让她进来。

在屋内,卞南才发现罗菁菁脸上那个清晰的手印,她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傻掉了。罗菁菁用毛巾蘸冷水敷起脸来,已经有些肿了,她完全没想到左雪会动手,以至于那巴掌挥过来时,她根本没有躲闪,或者说没有躲闪的机会,那记巴掌抽了个正着,响亮无比。

轮到卞南担惊受怕了,她打的?凭什么打你?下手这么狠!

罗菁菁什么也不想说,照了照镜子,那几个血红的印记还没有消退,左边脸颊胀了起来,像发酵后的馒头。卞南待在屋子里有些不知所措,她想去质问左雪,可被罗菁菁拦住了,她对她说,你别管,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卞南悻悻地走了,罗菁菁关上门,抚摸痛处,这才轻唤起来。她弄不明白左雪为什么会动手,就为了那事?她还来不及听自己解释,就难压怒火了,仿佛罗菁菁己把此事宣扬得路人皆知,面对她的一通咆哮,罗菁菁没有丝毫还嘴之力。

她是否喝了酒呢?罗菁菁回忆,她似乎闻到了一股酒味,但她不确定是楼道发出来的还是左雪身上发出来的。她原以为左雪不会把此事放在心上,像她一样,心照不宣。现在想来,自己大错特错了,她把对方想得过于宽厚了,她仍然是那个心胸狭窄的少女。

但不管怎样,她也不应该动手,这使罗菁菁恼火,她完全没想到那巴掌来得那么快,恍若惊鸿,她被打懵了。后来才觉得伤心,倒不是伤口的原因,而是被人误解太让人难以承受,要知道罗菁菁可从未受过这么不明不白的气。

虽说如此,但她没有哭,再委屈也忍受下来,没有让眼泪来安慰。她甚至恨自己当时没有还手了,让左雪白白欺负。

过了一个星期,此事对罗菁菁的影响才烟消云散,左雪没再来找麻烦,罗菁菁已经做好了应对准备,如果她还想找自己碴儿,她可不会像上次那样轻易忍受了。然而没有动静,左雪只是一如往常孤立她,冷漠的眼色罗菁菁照单全收地看在眼里,

自然而然,她的眼神也变得富于攻击性,当两处目光交织在一块时,甚至能听见一道尖锐的碰撞。好在,两个女生的交锋也仅限于此,没有往更深的地方滑去。

期间,唯一有所改变的是卞南,她不再去罗菁菁家了,在班上也有意避开她,仿佛她做了什么伤害她的事,这使罗菁菁也看透了,什么友情,都是靠不住的。渐渐地,她见到卞南也不打招呼了,各走各的路,卞南无奈地脱离了罗菁菁,回到左雪的阵营中。

卞南对此也无可奈何,左雪的威胁还在耳边回响,她可不想惹她生气,表面上尽量远离罗菁菁,私底下却表现出接近的愿望。虽然矛盾,但罗菁菁也清楚,能体会卞南的苦处,不过,既然对方都作出了选择,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到此,罗菁菁才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孤独,那不完全是由外部环境造成的,最主要的是她就此把心封闭起来,暂时谁也进不去了。她无视所有人又对所有人保持警惕,性格由此转变,逐渐走向麻木。

很简单的例子,从前罗菁菁见到路边的小男孩摔倒,是会主动去扶的,如同对待自己的弟弟,而现在,她能心安理得地从一旁跨过去,目不斜视,熟视无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造成这种冷漠的原因不单单是左雪事件引发的,还有一件事加重了罗菁菁对人的不信任感,那段时间她自闭得厉害,哪怕是一些友好的问候,她也一概不予以回应,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也只吐露那么一两个简单的字,外人都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只觉得这个女孩越来越让人难以琢磨,难以接近了。于是她过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孤独的生活,对此她自己却并不在意,大家远离她,正合她心意,她求之不得呢。

那件事和四叔有关,罗菁菁已经很久没有和他说过话了,男子觉得奇怪,认为她还在为上次给左雪画裸画而生气,殊不知,她已经把那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天气越来越冷,罗菁菁和男子的冷战也僵持了足够长的时间,对此她是无知无觉的,日子对她来讲,已经成了一天重复另一天了,她不再期待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从前她是这样,总幻想着明天是截然不同的一天,而现在她心灰意冷,没有任何事能打动她的心了。

对男子来说,这段时间是令人烦恼的,这无疑是一个令人烦恼的冬天了。为了给罗菁菁一个惊喜,男子决定为她买一件礼物。他是在百货商店的橱窗前发现那件红格子风衣的,当时匆匆路过没有机会买下,等他第二次去时,那件风衣已经不见了,他急忙询问,店员懒洋洋地告诉他,缺货。他很失望,在另一个稍微热情些的胖店员带领下翻看最新到货,可没有一件令他满意,胖店员告诉他,那件风衣没了,不过你可以订货,只要交点订金,不费什么事。男子痛快地交了钱,留下电话,心情畅快地走了。可转眼半个月过去,商店仍没有一丝消息,他一个星期去催了三次,连那个胖店员也不耐烦了,她对他讲,没见过你这么着急的,货在路上啦,你再等两天,准到。就在男子失望地离开时,胖店员补充道,你老婆真有福气。

男子疑惑地望着她,你说什么?

胖店员重复,加大嗓门,我说你老婆蛮幸福,为了件衣裳,你一个大男人来了多少趟了。

男子面无表情地回答,我没有老婆。随即头也不回地走掉。

等他顺利拿到那件风衣时,已经进入十二月,他掂了掂衣服,不重,偏单薄,这让他有些后悔,显然这风衣是秋装,不过这个冬天比起往年来要暖和许多,也算凑合了。这么一想,男子多少好受些,等礼拜五一到,他就可以交给她了。

可礼拜五晚上偏赶上同事聚会,非拉上他不可,一些人还张罗着要给他介绍对象。男子支支吾吾地没有发表意见,所有人都以为他腼腆、不好意思。一些大胆的女教师悄悄议论开来,没想到罗老师这么害羞,该不会还是处男吧。大家嘻嘻哈哈笑成一团,使男子越发窘困了,几次想离席都没有得到批准。

一席人喝到凌晨才善罢甘休,他想去宿舍楼下取车,骑车回去,可脑袋已经昏昏沉沉,有同事告诫他,罗老师,今天就住宿舍吧,别骑车回去了。

他摇摇头,却摇来一阵晕眩,不行,要回去的,我能骑,没事。

大伙见他非走不可,便拦了一辆的士,将他硬塞了进去,男子这才顺利回到城南。他跌跌撞撞下车,一下车就哗啦啦吐起来,吐过之后,清醒多了,觉得意识又回到了自己体内,他摸了摸身上的挎包,鼓鼓地,拍了拍,有些弹性,风衣还在里面,没丢。

他本想径直回家,可来到罗菁菁楼下时,却突发奇想,决定把风衣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在她床头,这样,她一起床就能见到,肯定惊喜。

尽管他上楼还比较吃力,是扶着栏杆上去的,但意识清晰,并且准确摸出了那把房门钥匙,又无误地插了进去,不是别人家的门,这一点他很肯定。门开了,漆黑一片,他开了客厅的灯,可日光灯森白的光线晃了一下他的眼,他有些站不稳了,但坚持朝卧室走去,拉开门帘,借着外屋的光,他看见罗菁菁熟睡的姿势,这是他第多少次旁若无人地观看她睡觉,他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每次来都兴奋莫名。

他端详着她,她只盖着一床鸭绒被,被子看上去很轻,这让他有些不放心。自己打起了寒战,便以为她也会冷,摸了摸被子,暖融融地,有一股子清香。他不敢碰她,他的手不比一块冰暖和多少,只是又忍不住想抚摸她,于是只好摩挲起她的头发来,罗菁菁的鼻息就在他耳边浮动,那声音听来让人觉得温暖,他的血有些躁动了,寒战随之消失,他感觉不到冷了,反而觉得脸开始发烫,手指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莫名其妙地激动了,手忙脚乱地把包内的风衣掏出来,搭在一旁的椅子上,抻了抻,抚平褶皱,随后才精疲力竭地伏倒在床头,满意地睡去。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被冻醒了,以为自己摔到了床下,便一个劲儿想往床上挪,却发现鞋还没脱,它们沉重地套在脚上,冷冰冰地,他三下五除二就蹬掉了鞋子,一头钻进温暖的被窝。一开始,他还觉得奇怪,这被子怎么这么轻,像没盖东西似的,而且有股子香味,他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有一床这样的被子了,但睡意浓重,也就顾不上那么许多,一头便扎进了黑暗中。

清晨,罗菁菁醒过来,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她身旁发散热气,一只暖烘烘的手贴着她的乳房,她被吓坏了,原以为梦中的情景一下子来到现实中。起初,她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伸入睡衣内的那只大手明确无误地停留在自己逐渐挺拔的乳房上,由于背对着对方,罗菁菁不知道那人是谁,更不敢贸然转过身去,恐惧一瞬间弥漫上来。那只手停留的位置让她极为难受,羞愧的感觉一时间又战胜了恐惧,她扭动身子试图让那手滑出去,可那手不但没有掉落,反而条件反射般在她乳房上捏了捏,这一捏,罗菁菁再也忍不住了,愤怒涌上心头,她几乎是从床上蹦起来的,身子紧紧贴在墙角,瑟瑟抖动。她这一蹦,终于让男子清醒过来。而罗菁菁也发现了他,她恍若隔世地望着这一切,眼神游离开来。

面对此情此景,男子一言不发,好像还没有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是疑问的,临走时才对着角落里几乎失去知觉的罗菁菁说,我来给你送礼物,不小心睡着了。男子指了指椅子上那件红格子风衣,

随即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走了。

罗菁菁瘫软下来,一头跪倒在床头,难道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侮辱的感觉如潮水般汹涌上来,还有恐惧,她失声哭泣,泪水顺着脸颊流进了身体里,但这液体如何能缓解她的屈辱?只能加重她的懦弱罢了。

她含泪的目光开始转移到那件风衣上,按男子所说,那风衣是送给她的,为此他在这里过了夜。想到这里,羞恼代替了伤心,怒火屏蔽了泪水,她跳下床,一把抓过衣服,打开窗,正要扔出去,但转念一想,不能这么便宜,便找出剪刀,对着那风衣就是一顿乱剪,直到那修长的衣服成了一条褴褛的破布为止。

这还不算,随时间的推移被羞辱的感觉逐渐加重,闷火急欲找到一条突破口。于是她想也没想,拿过破布,急冲冲朝奶奶家去。大清早的,幺叔和奶奶正在吃早餐,罗菁菁的出现使他们颇为惊讶,幺叔还调侃说,菁菁,真是稀客,你也起这么早?

罗菁菁没有理他,一脸肃穆,一脚踹开四叔的房门把手中的破布朝里扔去,然后当着一脸惊讶的幺叔和奶奶的面拨了母亲的号码,可反复几次居然没人接,她又气得把电话摞了,声音之响,连奶奶也觉得蹊跷,菁菁,你怎么啦?

罗菁菁恨恨地盯着屋里的人,觉得他们和那个羞辱她的人同样讨厌。她没好气地说,你们看好他,别让他下来。说完,她一秒钟也不愿多留地跑了出去。路上,女孩屈辱的泪水再次涌出眼眶,这一次她真正尝到了痛苦与绝望。

她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在这里生活怎么就这么难,我怎么就这么倒霉,什么事都找上门来?

一连几天,罗菁菁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自动浮现出那一幕,仿佛一只潮湿的手又伸了过来,伸向她的胸口,她喘不过气来,像有一片盛大的水覆盖上来,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她有种想呕吐的冲动,可只是干呕,呕不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这就更难受了。有时心跳一快身体便有些抽搐,睡眠完全成了一节一节的,像火车。不时地惊醒和尖叫开始贯穿长夜,每每醒来总是一身冷汗,神经迅速衰弱,上课也有气无力、死气沉沉,连同桌见了也觉得奇怪,你是不是病了?

罗菁菁晃着脑袋,脸色惊人的苍白,解释说,我睡不好觉。

同桌撇撇嘴,毫不在意这个答案。

罗菁菁开始发觉她的生活起了变化,好像脱胎换骨,和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人告别了。别人无法仅从表面体会到她的隐痛,她活在一种惶恐中,神思恍惚。虽然她也清楚自己的生活不能这样长此以往,但暂时还没有办法摆脱男子骚扰带来的精神战栗。为此,她有些恨父母了,是他们把她从安逸的家乡赶到了这里,甚至没有作过多说明,让她一个人面对这纷杂的生活,无依无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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