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满尘
2012-04-29钟华华
钟华华
一
姆妈眼窝里含着泪,幽怨地看会儿毒辣的天,又看会儿遥远的躲雨镇。
云朵背水回来,老远就看见了姆妈的身影。背上水袋子特别沉,加上走了远路,快到家时,云朵简直觉得移一下步子都很困难。姆妈双眼瞎了好些年,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她总是摸索着,不肯让双手歇一会儿。
每天清晨,云朵天不亮就随同背水队伍到躲雨镇去背水。姆妈早在云朵之前就起了床,云朵想让她多睡一会儿,她也不肯。
姆妈早起,给云朵煮面条。云朵不高兴,嘀咕说,“姆妈,你给云朵操心过分了。”姆妈却笑着,说,“姆妈有手有脚呀,可不能让我们云朵白养我!”她边捞面条,边说,“我们云朵快成大人了,姆妈可舍不得把你累坏,要不然,往后怎么嫁人呀?”
云朵红着脸,用手背捂了嘴,轻轻地娇嗔了一声,“姆妈,说些啥呐,云朵不嫁人,云朵要一直陪着姆妈。”姆妈有些生气了,“你都大人了呢,还说这些小孩子话,要是你地下的爸爸听见,非骂你不可!”云朵嘻嘻一笑,“姆妈还有心思谈笑话,天旱得要死人呢!”
姆妈作势扬了扬手,“看你说的丧气话!”
云朵头一缩,嘻嘻一笑,几口就把面条吃了。
这时,桐花岭上背水的队伍像赶场一样,从对面的山梁上打闹着走过。人们手里打着火把,看来走了很远的路。是呀,桐花岭的人,几十年没遇上这么干旱的年月了。自从所有的水,都落到了躲雨镇,或是蒸发到了天上,桐花岭的人简直度日如年。
不仅仅是桐花岭,就连躲雨镇,甚至更远的地方,仿佛全世界都没了水。人们都在不分昼夜地抗旱。遥远的公路上,不时奔过一辆辆从城里来的送水车。送水车背上驮着巨大的铁罐子,红底白字的标语格外醒目。车上装着大喇叭,似乎怕别人不知道它在送水似的。当送水车在躲雨镇上冒出来,背着口袋的人群,立即朝送水车飞奔过去。人们边跑边喊,不一会儿,就像小鸡抢碎米一样聚拢,很快就把一车水瓜分完了。
管分水的,不是躲雨镇的人。躲雨镇靠着河,他们一担一担从河里挑,也可以维持下去。去抢水的,往往是离躲雨镇稍远,坐落在桐花岭山脚的煤矿工人。在没有水的日子,这些平常在地下挖煤的工人,被抽调了一部分,专门负责煤矿的供水工作。他们在老板的指使下,像群黑鬼一样朝送水车冲去。
看到那样的场景,桐花岭的人,只有眼气和咒骂的份儿。桐花岭太高,躲雨镇修的公路只到山脚。城里来的抗旱送水车,对桐花岭的人来说,不过是摆摆样子。眼看着送水车一辆辆开来,然后又如骄傲的公鸡似地开走了,桐花岭的人却只能到躲雨镇快断流的小河里,取了水,然后一步三摇,回到深山。
从桐花岭到躲雨镇,放脚小跑,空手也要走一个小时,往坡下走,人简直像张了巨大的翅膀飞奔一样,可回来的路,就够人受的了。背水的人,每天天不亮起床,打着柏香皮火把,一个来回,就要一天的时间。
桐花岭的人,几乎家家出动,不论大人孩童,全都加入了到背水的队伍里。
二
云朵家人口少,可牲畜不少,除了她和姆妈,还有一头黄牛,一只麻羊和两口猪。这几头牲畜,可要喝下不少水。姆妈疼那几只牲畜,简真比疼自个儿还过分。再说,姆妈今年多喂了一只小麻羊,就是悄悄为云朵准备下了。姆妈想,女大十八变,别看八字还没一撇,可山里的喜事,说来就来的。再说,喂牲畜,也不是三五个月的事,简直要三两年呢,要是缘分到了,日子定了,到时拿不出像样的肉菜来招待亲戚,可要遭人笑话。
姆妈做这些准备时,云朵也有所觉察。她悄悄地把女儿的心事埋在心底。有时,当躲雨镇来了迎亲队伍,在对面高高的山梁上招摇而过时,她心里也会像喝了碗米酒一样沉醉。特别是当唢呐手的剪影,扭动着屁股,捧着唢呐吹得得意忘形的时候,云朵就酥了,麻了,呆了。
云朵背着水,靠在路边歇息的时候,总会痴痴待上一阵子。云朵穿着鲜色衣服,人长得眉清目秀,身段儿也玲珑可爱,青春女子的气息朝四方散开。
迎亲的队伍里,常常会有可恶的二流子,朝着远远山路上背水的云朵大声喊叫,大声说些叫人脸红心跳的话语。
云朵听了,不敢应嘴,只是低低地骂一句,“不要脸的!”迎亲队伍于是爆发出一阵阵暴雨般的大笑,云朵像只受惊的小鹿,只好慌忙不迭地跳上了路。
走在大路上的云朵,偶尔会想起那个见她就脸红的麦穗。这时,她眼前总是浮现麦穗清秀的二分头,当有风吹起来时,麦穗二分头下面那张白净的脸就显得格外好看。云朵心里嘀咕着,“麦穗哥就好着呢,从不像这些二流子一样讨厌!”
她没想到心里的话说出了声,好在身边没有人,她赶紧用手背捂了嘴,一个劲责骂自己。她背上沉重的水袋子,这时也像被谁捋了一把,脚步变得轻松起来。
腿脚快点的,一天能背两趟水。云朵只背一趟。家里人口少,姆妈又特别节约,一袋水就足够家里用上一整天。姆妈真是个好女人,她吩咐云朵,用淘米水洗脸。洗完脸,还可以洗身子,或洗脚。等这些水实在不能用了,就把它们装起来,然后在傍晚时分,倒给牲畜们喝。就连煮饭的米汤,姆妈也用来煮菜,吃剩的汤,就更不用说了,只要倒进猪槽里,猪们肯定吃得“嗒嗒”作响。
姆妈的好方法,让桐花岭的人赞叹不已。麦穗家在后岭,离云朵家三里路的距离,只要翻过云朵家后面的“蒙子水”高山,麦穗家就到了。麦穗姆妈人称小算盘,桐花岭的人都说,小算盘特机灵。她去镇上卖山里货,不管有多少角角分分毫毫,她只需两眼一翻,心里咕噜一下,价钱很快就算出来了。桐花岭的人文化少,对小算盘的演算速度佩服得五体投地。当然,小算盘的嘴皮子也像弹簧一样翻得快。
小算盘每次赶场回家,从云朵家门口经过,总要拉着麦穗进云朵家里喝杯茶。那时,两家的男人都在镇上当挖煤工,因此显得特别亲近。小算盘和姆妈唠话没完没了。麦穗在边上等得不耐烦,催她回家,小算盘和姆妈聊得正起劲呢,她就支麦穗和云朵一起玩,两个半大的孩子,就从那会儿认识了。
每次,小算盘都要当着云朵姆妈称赞她一番。“妹子,你真会生女儿哟,你看看!你看看!水灵灵的呀,以后可要找个好婆家!”说着,小算盘的眼直勾勾地看着云朵。云朵不好意思,只好一个劲地用脚跺地上的泥土。她低头看见麦穗也使劲跺着地上的泥土。
云朵姆妈总是粲然一笑,说,“你家麦穗也俊秀呀!你看那脸嘴,那腰板,活脱脱全是大人身上的好。”
小算盘听得喜不自禁,就连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子也摆得像风中的杨柳条。
三
姆妈眼瞎后,小算盘来家里的次数明显减少,偶尔来一次,云朵也觉得她变了,变得有些阴阳怪气,脸上扑了粉,嘴唇也不知用什么东西涂了,像猪血一样难看。
麦穗没跟着她来,麦穗是大人了,早已过了跟脚的年纪。小算盘来到家里,东张西望,和姆妈说话,也总是唠不到一块儿。她一进屋就说,“妹子呀,你一袋水,怎么用哟,我家里住着好些人呢,全是大处地方的,就像有根管子往外抽呀,那排场真是大得我做梦也没想到!”
小算盘在云朵家里翻上翻下,这里看看那儿摸摸,好像云朵姆妈是什么工匠,把家里的一切都布置得挑不出一点刺来。姆妈跟在小算盘身后,小算盘一会儿拉拉姆妈的手,一会儿又唉叹两声。云朵觉得她样子神经兮兮,但心里承认,小算盘经过一番打扮,越发显得年轻漂亮了。
村庄里有个大嘴婆娘,叫“戳锅漏”,她是村里胥书记的兄弟媳妇。有天,她和村里一个叫得来的小媳妇,就在云朵家屋旁悄悄唠话。云朵正在菜地里割猪草,她不经意间,听到了麦穗姆妈的一些事儿。
最近,小算盘家里住着江苏来的在桐花岭寻矿的工作队,工作队十几号人,全住在她家里。工作队每天要开住宿费和生活费,就连她家里擦屁股的纸,也是寻矿的工作队买的。
“戳锅漏”说起这些时,眼里满是妒忌。她啧啧不已地说,“还远不止这些呐,听说连小算盘的花短裤,也是工作队队长给买的呢!”
云朵看见“戳锅漏”说完,那眼神,简真像放了光。得来媳妇也听得津津有味,一个劲儿地说,“嫂嫂,没依据可别瞎说,她家可没得罪你呢。”
“戳锅漏”有些恼了,“真是个傻妹子,我‘戳锅漏有乱抓屎抹人的吗?你看看她家,工作队都住了一个多年头呢,你去访问访问,她家的哪一门子,不是用的工作队的钱?她家可是暴发户哟,真是叫人不甘心呢!”
得来媳妇眼睛睁得老大,一会儿又咧咧嘴,再瘪瘪嘴。云朵专心割着猪草,可两人的谈话,还是让她不得不听下去。云朵听姆妈说过,“戳锅漏”一家和麦穗家在集体分粮时,就结了段仇。“莫不是还记着仇?”云朵心里骂着“戳锅漏”,“存心要跟麦穗家过不去呢!”
“戳锅漏”佯装伸头四下里看了看,故意把得来媳妇拉拢去,然后吃吃地笑着说,“妹子呀,你不知道哟,小算盘和工作队长,还有一腿呢!”
得来媳妇吃惊不小,吓了一跳似地说,“真的?”然后,又迅速伸手捂了嘴。“戳锅漏”说,“还会有假,你以为嫂嫂吃了饭没事干专门说闲话呐?”
这时,云朵几乎停下来,拎着把镰刀,两只耳朵全竖起来。姆妈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坝坎边儿,她虽说眼瞎,可耳朵好使,就连云朵割没割猪草,她都分辨出来了。姆妈喊了一声,“云朵——”,声音既慈爱又威严。
云朵立即明白了,她吓了一跳。从小姆妈管教得严,尤其是爸爸死后,姆妈更是让云朵不要在桐花岭上惹是生非。一家人小心翼翼地过日子,桐花岭也从未传过她家的闲话。
旁边唠话的两人,又“吃吃吃”、“咯咯咯”笑一阵才分开。得来媳妇走的时候,“戳锅漏”还没忘记叮嘱一句,“话哪里唠哪里丢呀,可别在村里乱说!”
得来媳妇诡异一笑,悄声说,“我得来又不是那号人!”说完,两人就各自走了。“戳锅漏”走过云朵家时,还没忘和姆妈打了个招呼,“嫂嫂呀,你家云朵可真是个好丫头,往后找个好婆家呀。”
云朵边收猪草边嘀咕了句,“与你不相干!”姆妈却一脸不好意思,“哪里呀妹子,还不知她找得到婆家找不到婆家呢。”
得来媳妇偏偏就是那号人,这个传话筒已经兴冲冲跑进村里,添油加醋地把小算盘的事渲染一番,村庄里顿时谣言满天。好在麦穗爸爸不在家,他常年在煤矿上,村庄里发生的事,他一点也不知晓。
四
小算盘和工作队长的“花边新闻”,闹得满山风雨那段时间,云朵发现麦穗在村子里,总低着头走路。他的头发也乱蓬蓬,像枯草。他忧郁得很,眼神像快要熄灭的灯。好几次,云朵想走上前去安慰他,或是打听一下,可云朵始终没敢。
风声很快传到了躲雨镇的煤矿上。就在小算盘知道男人要回来的那个夜晚,和工作队一起,全部消失了。桐花岭的人都说,小算盘跟了那个“半烟子”江苏人跑了,去当城里人的阔太太了。
小算盘走的那段时间,麦穗爸爸只回来过一次。姆妈吩咐云朵带着她,去了麦穗家里一趟。姆妈的心思,想去看看,怕麦穗家里再生变故。姆妈一路上还责怪自己呢,要不是眼睛瞎了,早晚多叮嘱麦穗姆妈,或者多用点心思和她唠唠,也不至于发生那样的事儿。
麦穗爸爸正在坝子的青石坎上抽纸烟。
云朵姆妈正要开口,麦穗爸爸却丢下一句话,“婆娘走了算个球,老子只要有煤挖,有票子数,还怕没女人睡?!”说完,他朝门槛上耷着脑袋的麦穗喊了声,“麦穗呀,不怕死就跟爹走,去挖煤!”
麦穗爸爸说着,就朝桐花岭下走去。他的眼里,满是黑得发亮的煤矿、赌牌和钱,还有躲雨镇上新开的几家发廊里的小姐。不知他眼里有没有小算盘的影子,即便有,云朵也觉得,他一定恨得眼里喷了火,把那影子连同那个江苏来的工程队长一并烧了。
一天中午,云朵就是在背水路上,碰到了江苏来的另一批寻矿工作队。从躲雨镇上来,有一道最漫长的坡。背水上坡的人,要歇好几次肩,才能背到坡顶。云朵心里累得血腥臭。她想着家里的瞎子姆妈,她恨不得几步窜回家里,她担心瞎子姆妈做好了饭菜,眼巴巴等她。
云朵在半坡歇了肩,把背篓靠到一片树荫下,正想喘口气,只见对面不远的山道上,走来一伙人。全是一帮青壮年,除了带头的人,其余手里一律拿着草帽,肩上挂着背包。后面还有岭上的一群人,在身后像牲畜一样驮着各种生活用品和钻井器械。
看见这群人,云朵心里立即不舒服。总有种强盗进村的感觉。桐花岭的山脚,挨着躲雨镇的地方,钻满了井眼。很多井眼,后来就变成了煤矿,然后黑亮的煤矿像流水,被从大山底下抽出来。这些煤矿,全变成了白花花的票子,被老板们揣到了腰包里。这些老板,一律大腹便便,斜着眼看人,眼里叼着烟,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云朵念过两年初中。自从这些矿老板来到躲雨镇和桐花岭后,她就觉得他们是活脱脱的资本家。国家的资源,被他们用钻头,用机器,再雇用一帮像牲畜一样老实的山里人,肆无忌惮地赚去了。他们挺着挂满油膘的大肚子,叼着烟,划着拳,搂着小姑娘,在躲雨镇上整日吆喝着。
而在井下卖命的山里人,不知能活到哪天,也不知哪天会死去。
云朵爸爸活着时,就是挖煤队伍里的一员。开始时,他是去找点零花钱,补贴家用,姆妈也没反对。可他去过一次后,就像中了魔法,整日整夜,没命地往躲雨镇跑。
五
云朵记得,每次爸爸回家,比大猩猩还可笑。爸爸每次都说,打死也不会去挖煤了,可他在家里休息两天,又不由地朝躲雨镇上眺望。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那些票子,那些赌桌,那些窑里的像云朵一样大小的娇喘吁吁的姑娘们,又一次次把他引向了黑如坟墓的煤洞里。
姆妈无数次劝说无果后,爸爸死在了一次透水事故中。那次麦穗爸爸也下了井,可他幸运地逃了出来,而云朵爸爸则永远离开了。姆妈那时还年轻得很,是桐花岭上人见人爱的小媳妇呢,年纪轻轻就没了男人,几个月没有断线的泪水就把姆妈好看的双眼也弄感染了。
姆妈的眼睛先是疼,后来泛血红。再后来,眼睛就一天天变小,最后成了一条线,像用细密的针脚缝上一样。许多天后,姆妈的眼珠子也渐渐凹塌了,完全陷入了黑暗中。
云朵有时想,要是姆妈眼睛没瞎,爸爸死后,
说不定她会找个男人一起过。可她眼睛瞎后,没男人会要瞎子女人了。云朵觉得姆妈好可怜,可姆妈伤心了几个月,就变得平静了,云朵就是在那个时候,从躲雨镇中学辍了学,她想跟在姆妈身边,照顾她。
躲雨镇的煤矿勘测完毕,完全进入了开采阶段,寻矿工作队,就开始朝桐花岭上挺进,桐花岭到处沟沟壑壑,山里藏着丰富的煤矿。爸爸死后,云朵恨透了一切与煤矿有关的东西。尤其是远道而来的寻矿人,云朵懒得理他们。
来到小算盘家的,是桐花岭上的第一支寻矿队伍。那时,队伍里有些年轻人,常常在路过云朵家时,主动和云朵没话找话。云朵那时还是小姑娘,心里颇烦着呢。只要工作队的人逗她,她就会朝他们唾口水,或是唆使家里那条凶恶的灰狗咬他们。
城里人怕狗,只要灰狗冲上去,要么撕破工作队员的裤子,要么咬脱他们的皮鞋,云朵就会笑得东倒西歪。可没隔多久,灰狗就被工作队动了手脚,丢了一个裹着炸弹的红苕给它吃了。灰狗喜滋滋呢,一口咬下去,连嘴巴也炸成了两瓣。
等桐花岭一些矿眼打出来后,山里的水就渐渐落了。仿佛那些井眼,全通到了地球外,水也消失得无踪,连躲雨河也日渐消瘦。罕见的干旱这时也光临了。整个桐花岭山脉,几乎一年里没下几场雨。等一眼眼山泉干枯后,山里人只好准备家伙,开始过夜以继日的背水生活。
在背水路上遇上新来的寻矿工作队,云朵心里无名火起。可她已经是大人,快要嫁人了。她一下子多了娴静和温顺。带队的是个胖子,人近中年,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或许是云朵穿着鲜艳,也许是她长得惹眼,带队的胖子老远就朝她吹起了口哨。
眼看着云朵慌忙起身走了,一群人笑得东倒西歪。云朵加快脚步,可身后的那群脚步更快了。
身后有人喊着,“徐二爷,上呀,嫩得像朵花呢,好久没见这么漂亮的了!”云朵听得出,徐二爷就是工作队长。
听着身后杂乱的脚步声,云朵心里来气,反倒不怕了,偏要慢下脚步来,看看这群强盗的嘴脸。
六
来人很快就赶到了云朵身边,接着,又从云朵两边冒到了前头。一行人扭过头来,一脸坏笑盯着云朵,个个像张了血盆大口,恨不得一口吞了她似的。带队的胖子没开口,扯了根狗尾草叼在嘴里,慢慢嚼着,吐着碎屑。
倒是一旁的一个瘦子率先开口了,露出像煤矿一样难看的牙齿。“老表,背水累不累呀,要不要哥们帮帮你?”说着,他就伸出手来,朝云朵的背篓推了一把。接着,里面跳出个矮子来,长得像个秤铊。他嘻嘻一笑,眼睛立即眯成了一道缝。“表妹,表哥帮你一把呀!”他话音未落,人群里立即暴笑成一团。人群里有个丝瓜脑袋模样的年轻人,高得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他摘下草帽,一手扇着风,另一只手就朝云朵的脸上摸了过去。
云朵气得想哭。她猛地冲着“丝瓜脑袋”的脸,唾了他一口。“丝瓜脑袋”没想到遇上山里的野妹子了,他愣了愣神,作势要扑下来抓住云朵的手臂。云朵背上背着水袋,她真想丢了,然后咬这些强盗一口,可她不能丢,家里人和牲畜一天的饮水呢。她挣扎着,好不容易把背篓背歇到了一个土台上。她喘过了气,才狠狠骂了“丝瓜脑袋”一句,“摸你妹呀!”
这时,徐二胖也大喝了一声,“住手!你们这些没见过女人的家伙!”也许是“丝瓜脑袋”家里真有妹子,云朵骂到了他的痛处。他总算住了手,一脸通红地跳上大路,扎进了人堆里。也许是徐二胖的喝斥镇住了他们,一行人才嬉笑着,边回头,边飞快地朝村庄里爬去。
徐二胖边爬坡,边远远地朝村里喊,“胥书记,胥书记——!”这时,云朵看见村里的胥书记,正笑眯眯地站在村口,朝工作队招手致意。站在胥书记旁边的,是他刚当兵回来的儿子黄狗。
就在云朵快翻过坡时碰见了麦穗。
自从爸爸又回到煤矿上卖命后,麦穗一个人操持着家里的一切。家里还有个老奶奶,小时候,疼麦穗恨不得含在嘴里,现在老了,也终于可以享享麦穗的福了。麦穗早上做完家务,伺弄完庄稼,又要给奶奶做好饭菜,才背着篓朝躲雨镇走去。
在背水路上,他总是和云朵擦肩而过。每次碰见云朵,他总是悄悄看云朵一眼,然后又极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红着脸匆匆走掉。
这次云朵喊住了他。“麦穗哥,你等等!”云朵喊麦穗时,麦穗几乎愣怔了一下,远远站在了云朵面前。麦穗开口说话,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飞快的发育,让他说话有些粗声粗气。“咋了,云朵?”云朵咬了一下牙,挖了麦穗一眼,又低下头,突然说,“没,没什么,麦穗哥。”其实云朵心里憋屈。她想告诉麦穗些什么,可她又无从开口。再说,她算麦穗的什么人呀?自从爸爸死去,麦穗姆妈离家出走,两家人就变得支离破碎,自然就形同陌路了。
麦穗倒是有些急了,“云朵,咋了?你倒是说呀?”云朵歇了一脚,直起腰,吐了一口气。她捋了捋额头上的秀发,一张满如圆月般白皙的脸就露了出来。麦穗一下子觉得云朵好美,他使劲看了云朵几眼。云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轻轻地说,“没什么,麦穗哥,就是好久不见了!明天背水一道呀,你过来时记得喊我。”
云朵说着,匆匆上路了。麦穗站在山路上,回头看了看云朵的背影,甩了甩他好看的二分头,急急地朝山下赶去。此时,他心里像揣了只小鹿一样,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云朵好看的样子,特别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总是在瞄着他心底一样。
山风吹起来了,虽然旱了很久,山路上到处是地火苗。可麦穗心里喜滋滋,脚步也显得很轻快,他迎着山风,朝躲雨河跑去。
七
工作队眼看进了村庄,胥书记和儿子黄狗,还有黄狗的姆妈,脸笑得稀烂,慌忙不迭地把工作队,像迎接亲戚一样迎进了屋子。云朵家隔胥书记家两三支烟的路程,中间隔着几间歪歪扭扭,像丑媳妇一样的烂房子。云朵不喜欢胥书记。虽是本家人,可她不喜欢,好在中间有几家人隔着,要不然,云朵恨不得叫姆妈把家搬得远远的才舒心。
汗水把云朵身上的衣服全弄湿了。姆妈做好了饭菜,她舍不得吃,眼巴巴在门口等着。听见云朵回家,姆妈忙摸索着站起来帮云朵。
云朵浑身是汗,她舀了一盆清洌洌的水,到里屋关了门,匆匆洗了一遍身子,然后又把洗澡水给羊圈里的小麻羊送去。牲畜们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睡着的猪也站了起来,在圈里哼哼唧唧,牛也伸着脖子,“哞——哞——”叫得着实可怜。
只有瘦小的小麻羊,一声不吭地盯着走来的云朵。小麻羊生来就哑,每次它想喝水了,就拿出可怜见的样儿,看着走来的主人。它轻轻喷着干燥的鼻子,嘴里慢慢地嚼着,嘴角挂起了一串白沫,仿佛这串白沫也干得像气泡,完全没有一点水的影子。云朵看了看猪圈里的猪,又摸了摸牛栏里的黄牛,然后端着半盆水走到了小麻羊跟前。
云朵几乎是半跪着,把半盆水递了过去。小麻羊其实渴得不行,但它还是感激地看了看云朵,有点不敢相信似的,它甚至用头擦了擦云朵的脚,才试探地伸嘴下去,拼命地痛饮起来。
云朵让小麻羊饮满意了,把剩下的一点点水,倒了两捧给猪,最后,她才让黄牛尝了一口。云朵
做这一切时,边像姆妈一样边唠叨着,“你们年长呀,可要让着小羊呐,晚上,让你们喝满意吧。”每天傍晚,云朵总是要把家里一整天储存下来的水,全部用来喂猪和牛,而像刚才这样很少的水,就只能给小麻羊喝。
做完这些,云朵才和姆妈一道吃饭。等吃完饭,云朵在屋子里洗刷碗筷,胥书记就带着工作队长徐二胖和另外两个工人,来到了门口。这时的桐花岭上,人们都吃罢晚饭,坐在门口纳凉。
月亮从桐花岭对面的山丫口升了起来,照得桐花岭山脉像抹了水银一样。背水的队伍,陆续往回赶着。夜里的风总算渐渐凉了,人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月亮地,七嘴八舌地唠着,笑着。
姆妈坐在家门口,自从眼瞎后,她常常深居简出。眼没瞎那阵儿,来家里串门唠通天亮的人也不少,可现在几乎没有了。姆妈也不会主动去串门,她总是静静地坐在门口,耳朵却机灵着,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她却总是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只要看见月亮地里的姆妈这副样子,云朵心里立即会温暖得要命。云朵常常在屋子里一边洗碗,一边透过木窗呆呆地看着姆妈。
她觉得姆妈安静得像汪山里的泉水,寂寞又美丽,云朵心里也想着往后总要嫁男人呀。可她舍不得姆妈,她不知道,姆妈离开她,能过上什么样的日子,云朵悄悄地畅想过,要是往后嫁到谁家,就一定要把姆妈带走。
八
云朵透过小木窗,看见胥书记站到了姆妈面前,寻矿工作队的徐二胖一行人就站在胥书记旁边。云朵听见胥书记开口说,“我说瞎子啊,好事来了呀!”说着,他就坐到了姆妈面前的青石条上,工作队的三个人,也蹲了下来。
姆妈轻轻笑了笑,说,“书记,你笑话我呢,能有什么好事?”胥书记笑脸一拉,有些严肃地说,“桐花岭请来了财神菩萨,不容易呀,这是桐花岭的福气,用不了多久,桐花岭家家户户就会富得流油!”
云朵停止了洗刷,她侧耳偷听着,想看看胥书记这老狐狸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时,坝子里的“瘦子”和“秤铊”推搡着,指着坝沿晾衣绳上的女人物件吃吃笑着。云朵猛然一惊,才想起自己的那些贴身衣物,忘了收了。她后悔不迭,可这时要是出去收,又怕人家笑话。
云朵听见姆妈说,“书记,有话你就直说吧!”胥书记这才摆摆手,“好吧,我就直说了。你看,工作队进场了,总要有个地方住吧,嘴巴也要吃饭吧。我寻思来寻思去,村里就你家最合适了。”
姆妈这才明白了胥书记的意思,她好像有些感动的样子,“书记,你这是看得起我家呢,可家太小啊,再说我的眼睛……”胥书记很快打断了姆妈,“你家好啊,人口少,安静,整洁,工作队老远就看上了。”姆妈有些为难,想开口拒绝,可胥书记又说了,“别的人家想请神,还请不到昵,工作队要开生活费和住宿费,可观得很呢,当你家种几年的庄稼了!”
胥书记的态底很坚决,意思就定下了。云朵本想冲出来阻拦,可姆妈已经答应了。工作队的“瘦子”和“秤铊”立即像捡了金子一样,朝胥书记家叫喊着跑去,“小李,老毛,阿歪,快搬过来呀!”
等胥书记一行人屁股一抬,这事就算定下了。姆妈才发现事情有些突然,甚至不妥,可是已经迟了,她只好问了句无关紧要的话,“书记,怎么不安置在你家呀?”
胥书记嘿嘿笑了笑,莫名其妙地说,“我那狗日黄狗,说要在家里做什么生意。好事就让给你了,谁叫我们是隔壁邻居呀?”
工作队的徐二胖队长一脸稳重,支使两个笑歪了嘴的工人,搬物品去了。
一行人走到了耳房,云朵又听见他们吃吃笑起来。
一个压低声音说,“徐队长好眼力,一眼就相中了这人家!”
另一个也打趣说,“是呀,门口挂着女人衣物呢,徐队长是一路嗅着来的。”
“你把队长说成狗呀!丢你老母!”可能是那个叫徐二胖的队长开了口,撇下一脸沉着,骂了两人一句。
走在前头的胥书记发了话,“干坏事可以,自己的屁股可得给我擦干净!不要到时找书记我求爹爹告奶奶!”
九
家里一下子多了好几张嘴,热闹得像打仗。粮食不用愁,前些年的陈谷子还有,只需请几个人背到躲雨镇去打成米,哪怕+几个人,也可以吃上一年半载了。菜不用愁,姆妈虽说眼瞎,周围的地里全种了菜,要是缺了,只要工作队肯出票子,到躲雨镇上的菜市去采购就得了。只有水,才是最大的难题。
工作队吃住没几天,就给了不菲的价钱。姆妈心里也渐渐变得喜悦起来,她夜里悄悄对云朵盘算着,要是这样住上几个月,不要说云朵的嫁妆,就连给她买套想也不敢想的银饰,也能实现了。姆妈还盘算,可能还会剩些钱,就给自己置口棺材。山里人,只要有了钱,就想得很不靠谱。有的人,三十岁时,就给自己买下了棺材,一直放在家里,等着自己老死那天。
姆妈盘算着这些,那股能干的劲头就上来了,她一下子变得很有活力。屋外的工作队,正在喝苞谷烧,打纸牌。她就开始琢磨水的事儿来了,最后,她想到了一个好的办法,就是把麦穗请到家里来,同云朵一道背水。这样,两人每天只需背一趟水,人和牲口就够用了。再说,家里多个男人,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云朵一听,马上就答应了。不过,她央求姆妈,一定要给麦穗付工钱。姆妈也满口应允下来。
头天,云朵把话捎到山背后,第二天天不见亮,麦穗就背着背篓,来到了云朵家。姆妈给麦穗和云朵交代一番,两人就下山背水了。他们走出门时,木楼上的工作队员,还在打呼噜呢。
下山的时候,他们又碰见了几支寻矿工作队。桐花岭大山多,在山弯里,或稍开阔的地带,工作队就可以安营扎寨,开始勘探寻矿。几支寻矿队伍擦身而过时,好些人总是拿眼睛,往云朵的胸脯和腰肢上瞄着,甚至有人大胆地开起玩笑来。麦穗一言不发,怒气冲冲地走在身边,要不是麦穗在,那些寻矿工作队员肯定会戏弄云朵,云朵想到这里,就对麦穗有些感激。
云朵羞羞答答地走在麦穗身边,下山的脚步很轻快,云朵不时歪过头,朝麦穗瞄上几眼。她看麦穗的时候,麦穗也会偶尔看看她。两人目光对视时,都会相视一笑。等工作队走远了,云朵就大胆起来,主动找麦穗唠话。麦穗呢,话语不多,可有问必答,云朵觉得听起来舒服。
工作队的人走远了,两人正唠着,又来了几个人,是胥书记的儿子黄狗。黄狗自从转业回家,刚开始时还正正派派,一副军人的模样,说话也严肃认真。可没两年,他就三天两头往镇上跑。他仗着家里有钱有势,去躲雨镇上,不是和煤矿老板,就是和街上的小混混聚在一起打牌赌博,要不就喝酒找小姐,渐渐地,也变得油头滑脑,流里流气,连说话也气粗得很,不拿正眼看人。
黄狗正带着几个扛木桶的人。他老远就朝云朵打招呼,“云朵妹,背水呀?”说着,就拿一双怪怪的眼睛瞅着她,一脸不怀好意的样子。云朵看他那副模样,觉得倒胃口,可毕竟是一个村里的,也就从喉咙里应了一声。云朵发现几个人扛的木桶自己从来没见过,而且个头这么大。她侧身小声问麦穗,麦穗,黄狗这是要做啥买卖?麦穗嘴角扯了一下,笑着说,还能有什么买卖,他是要做缺德事!
麦穗说话气鼓鼓的,云朵觉得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也就不敢再问了。这时黄狗走了上来,他光着上身,两条粗壮的手臂上纹了两条青龙,肚皮上还有只老鹰。眼看凑到跟前来了,云朵忙拉了麦穗一下,意思是叫麦穗快闪开。
十
黄狗叉着腿,一下子站到了两人面前。黄狗嘻嘻一笑说,“妹子,背水也带着麦穗呀,大白青光的,你好不害臊!”云朵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说,“麦穗是给我家背水呢,姆妈请的,哪有你想的那么坏!”说着,她就催促麦穗,绕了一下朝山下走。
黄狗抹了把汗,猛地摔倒地上,气咻咻地说,“好个云朵妹子,我们住一个村呢,说话像有毒!”身后背木桶的人,都是岭后山里的青年。他们都知道云朵是桐花岭上的一支花,今天有幸见着,都好奇地从沉重的木桶下拼命伸出脑袋,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朝着云朵嘻嘻地笑着。岭后的煤矿多,那里的人天天都喝着黄泔水,加上抽烟又猛,牙齿自然又黄又黑。
几个人笑过后,黄狗看了看麦穗和云朵的背影,大声喊叫起来,“麦穗——,麦穗——!你狗日的忍着点,要是你掐了云朵,桐花岭的光棍不找你拼命才怪!”说着,一行人哈哈大笑地走远了。下山的两人,从没听人对他们说过这样别扭的话,只好默不作声,匆匆赶路,好排解这烦人的难堪。
等走到一个人影也没有的地方,云朵放慢了脚步轻声地问麦穗,“麦穗哥,你觉得,我们两家亲不亲?”
“咋不亲呢?你家爸爸在那会儿,和我爸爸好得像亲兄弟呢。”
“是呀,那时,桐花岭的人总是啧啧不已,说他们好得像穿连裆裤……”云朵说了这么一句,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幽幽地叹了句,“一切都是煤厂惹的祸!要不是煤厂,爸爸不会在透水事故中遇难,你家姆妈,也不会被那个可恶的江苏人引走!是不是呀麦穗哥?”
麦穗没有答应,云朵又问了句,“是不是呀,麦穗哥?”她这才发现又触及了麦穗的痛处,赶紧用手背捂了嘴,一个劲埋怨说,“我该死!我该死!”云朵回过头,看见麦穗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好一会儿,麦穗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他甩了甩好看的二分头,眼神忧郁地看着躲雨镇,或是更远的地方。云朵相信,那是麦穗姆妈去的方向。云朵也沉默着,慢慢咀嚼着远去的那些痛楚。
云朵为了打破这难堪的气氛,问麦穗说:“麦穗哥,你在躲雨镇读书那阵,每次从我家门口路过,对我有印象没有?”
麦穗这才有些轻松了,他说:“印象深着呢,那时你扎着小辫子,每次从你家门口过,你都要唆狗咬岭后的孩子。”
云朵听到这里,“咯咯咯”笑开了。“我有那么讨厌吗?”
麦穗说,“是呀,可你唆狗咬其他人,却总不为难我。”麦穗说着,脸也有些红了,说话的声音也很低。
云朵说,“那时,麦穗哥长得俊秀呀,桐花岭的小姑娘,都喜欢你呢!”
听云朵这么一说,麦穗更不好意思了。他几乎是悄悄地说,“那时,你也长得很漂亮呐,人见人爱呢。”
“是么?意思是现在不漂亮了?是丑八怪了?哼!”
“更漂亮呀!美得我都不敢看了。”
两人说着,快到躲雨镇了。一些背水的人陆续走过。人们走过时,两人立即住了声儿,像两个刚过门回娘家的小冤家,走得羞羞答答。等闪开了背水的人,老汉儿、老婆子们啧啧称赞着:这两人,简直是天生一对。这句话说得麦穗和云朵的心里都很受听。可两人都不愿说,悄悄埋在了心里。
云朵性格开朗。背水的人走过了,她又和麦穗说起来。
“麦穗哥,两家大人虽说都断了,可我们要亲才对!是不是?”
“对呀,缘分呢,怎么说断就断了呢?”
“是呀,这偌大的桐花岭上,我家就算和你家走得最亲近了。”
“嗯哪,大人们那会儿亲得像一家人。”
“哎,麦穗哥,你想不想住我们家?”
“我可没这个福气!”不知怎么的,麦穗说这话时,有点气鼓鼓的味道。
“我想让你常住我们家!”
“这,这,要看你姆妈的意思呀!”
“不打紧,我等姆妈高兴时,给她说说……”
麦穗一声不吭了,明晃晃的躲雨河横到了面前。天旱了很久,平常汹涌咆哮的躲雨河,也一下子瘦成了纤细的女子,变得温顺沉默,似乎天再不下场大雨,它也会随风而逝似的。它只是静静地,等候着一群群来取水的山里人。
十一
在工作队住进家里后,因为每天都有钱入账,姆妈一下子变得鲜活了。她摸索着,给工程队烧茶,做饭,洗衣,刷鞋,简直把这群外来人当成是自家人了。可云朵总觉得别扭。是呀,待出嫁的姑娘了,是男人都会时不时瞅瞅她。
青春香色逼人,她的肤色变得白里透红,腰身变得柔软起伏。特别是胸脯,叫云朵又惊又喜。姆妈教她缝制的的确良乳罩,已经装不下了,她自己又悄悄加大了许多,才勉强把一对胸脯搂住。她走路的时候,总是小心地护着乳房呀,生怕脚步走得太快,乳房就会蹦蹦跳跳。特别是每个月的那几天,是桐花岭的女人最难堪的日子。躲雨镇上的女人,早就用上色彩鲜艳的卫生巾了,可桐花岭的女人,还在用破布条。
云朵的卫生巾,也是她自己突发奇想缝制的。云朵聪慧着呢,她选了上好的素色花布,然后里面填上蓬松的新棉花,再用细线松松缝合,一条特别的卫生巾就做成了,每个月那天,她就可以轻松自如地走路和干活。她也悄悄把这办法教授给别的姑娘,可那些姑娘撇撇嘴,不屑一顾地跑到镇上,去买从城市里运来的卫生巾。
虽然云朵爸爸走得年轻,可姆妈会过日子。一家人的房前屋后,总是收拾得井井有条,就连姆妈和云朵身上穿着打扮,在桐花岭来说,也算得上是讲究的。哪怕像云朵这样的姑娘,放到躲雨镇上,也绝对是越看越顺眼。桐花岭的人每次看见云朵牵着姆妈去镇上赶场,竟像家境优越的两姐妹,总是拿一双妒忌的眼睛盯着两人的背影,然后气咻咻地说:
“你们看那衣服鲜艳得一点也不过时,简直像城里来的女人!”
从躲雨镇向桐花岭上走,老远,就可以看见她家飘着的彩旗般招人眼目的女人衣服。那天,寻矿工作队长徐二胖,就是老远看见了半山腰那些晾衣绳上的花衣服迎风招展,把他的心弄得搔痒难熬,才一口咬定,一定要住进云朵家里。
云朵是个心思缜密的姑娘,工作队住进来后,她尽可能不在家。她不是去背水,就是去割猪草,或是给工作队砍菜。即便在门前屋后碰见了,她也目不斜视。如果徐二胖朝她瞄,她就瞪他一眼,然后昂着头急匆匆跳进了自己的小屋。要是“瘦子”、“秤铊”或是“丝瓜脑袋”拿她开玩笑,她就会唾他们一口,然后骂一句,“你家也有妹子呀!”徐二胖听见了,叉着腰走过来,喝斥一声,那几个队员立即会抱头鼠窜。
其实云朵心里明白,像“瘦子”那几个跳梁小丑,也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可徐二胖,她隐隐地觉得,这人十分凶险,她时时处处提防着他,如果徐二胖越是对她好,一脸和颜悦色,她就越是觉得阴谋在逼近。
那些贴身的小衣、小裤物件,云朵再也不敢挂在门口的晾衣绳上了。她把它们挂到了旁边的竹林里。而且都是天黑了,才挂出去。等天一放亮,她立即就
收进自己睡的小屋里,然后折叠装到雕花木箱里。
十二
不久的一天夜里,上半夜云朵喝多了水,到猪圈里起夜。
云朵起夜时,会小声叫醒姆妈,意思是提醒姆妈,给自己壮壮胆。工作队睡在木楼上。云朵脚步很轻,楼上的人都在打着呼噜。没想到,云朵刚走进猪圈蹲下来,就发现有个胖乎乎的黑影窜到了竹林里。起先,云朵还以为是工作队的人起夜,知道自己在猪圈里,故意避开,到竹林里小解。云朵心想,城里人其实蛮讲究的。她想着,心里竟然有些感动。
月亮很明,林子里有些亮光正打在那个人的脸上。云朵立即看清了,那人就是徐二胖。云朵正想吱声,然后开了门喊姆妈。没想到,徐二胖却迎着林子里的晾衣绳上自己的内衣走过去,把脸贴在上面,像狗嗅块喷香的骨头一样,一下一下,使劲地闻着,拼命吸着气。他还闭了眼,一脸坏笑,像是很陶醉的样子。
云朵有些害怕,不敢吱声。原本是在自己家里,可她现在仿佛置身于别人的魔掌中。她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样,在猪圈里瑟缩着。林子里的徐二胖,心想夜半三更的,没有人会知道他的可耻行径,他就那样嗅了好久,云朵腿都蹲酸了,差点跌到猪圈里去了,他才恋恋不舍地丢下云朵的内衣。他笨重的身子,竟然也能变得轻手轻脚,然后再摸索着回到了嘎吱作响的木楼上。
徐二胖回去不久,楼上就响起了呼噜声。云朵这才小心翼翼地开了门走出来,然后蹑手蹑脚地跳进了自己的屋子。云朵不想给姆妈说刚才的一切。她怕姆妈担心。再说,自从工作队来到家里后,姆妈灰暗的内心似乎照进了光明。她不想打破姆妈美好的心情。
躺在床上的云朵,呆呆地看着屋顶上那块透明的亮瓦。通过亮瓦,她甚至可以看见天上那轮美丽的月亮。月光从亮瓦穿透而来,正好照在她的身上。想起刚才无意间窥见的事儿,她突然觉得自己仿佛赤身裸体,暴露在了月光中。她有些羞愧难当。心里也不断埋怨起自己,怪自己太粗心大意,居然没想到要把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打理好。可现在又不能去收,要是去收呀,惊醒了楼上的工作队,那就更加叫人笑话了。
她像浑身爬满了蚂蚁,只盼着天快快亮。等工作队前脚出门,她就可以悄悄跑进林子里,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儿收拾干净。
第二天早晨,云朵像往常一样,把那些鲜艳的衣物收进了屋子。她收了衬衣,长裤,还有背心,胸罩和内裤,正卷着朝屋子里走,正好碰到了早起来给家里背水的麦穗。
麦穗其实只瞅了那些物件一眼,立即把脸别开了。云朵羞得不行,忙把麦穗招呼进了屋子。
两人刚进屋子,还在拉话呢,黄狗又打着口哨,朝门口走来。黄狗故意歪了个脑袋插进云朵家屋里,一脸歪笑地说,“云朵,云朵,麦穗帮你收衣服呀?啧啧,真是好得……”
姆妈正在梳头,她不知道云朵心里究竟装着什么鬼,她听得黄狗这么一说,心里却美气得很。她早就想和云朵提麦穗的事了,她心想,叫岭上的人故意这么撮合云朵和麦穗一下,也不是坏事。姆妈甚至有些感激的样子,对黄狗说,“狗呀,你起得好早,书记有你这样的儿,真是福气!这么早,挣钱去呀?”
黄狗这才缩了头,边朝外面走,边跟姆妈说,“生意要开张了,到镇上去拉几个妹子!”姆妈听黄狗这么一说,一本正经地转过脸,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见。可是转过脸来,她就仿佛可以看得见似的。“什么生意哟,不就是洗澡嘛,还犯得着去镇上拉女子?”
黄狗走得不远,他压低声说,“瞎子,你不懂呐,你们还是老三篇呢!”
姆妈还想问,云朵立即喊住了她,“姆妈,你不懂,就别问,那些人难道还有什么好生意?”
这话被黄狗听见了。他有些不满地取笑云朵说,“是呀,我们是做坏生意,等开业了,要是人手少呀,云朵也过来帮个手……”他还没有说完,云朵已经从地上抓了块泥巴,重重地打到了他的屁股上。黄狗摸着疼痛的屁股,一蹦一跳地跑远了。
十三
抗旱的送水车,天天都在躲雨镇上来回穿梭着。桐花岭的人,只能站在高高的山梁上,眼巴巴地看着白花花清洌洌的水,流进了躲雨镇的人,特别是那些煤矿食堂的大水缸里。岭上有些脸皮厚点的,笑着和胥书记说,“书记哟,啥时候我们桐花岭的人,也享享水送到家里的福气?”
这话,有点刺激胥书记,也有点责问他的意思,既然在桐花岭的村庄里任书记,大小是个官儿吧,可老百姓有困难了,民不聊生,他当书记的没什么表示,也当得太不称职了。
胥书记真急了,他骂了句,“急个球!民生的事,上面作为第一要事来抓,难道我这个书记会落下不成?我正在召集党员团员,组织支义务背水队呢,往后挨家挨户给大家背水呀?你们只管坐在家里喝水得了!”
胥书记说这话时,底下正坐着几个背水歇息的人。他们一点也没觉得惊喜,都知道桐花岭的村书记是个花架子。他的话,其实都可以当屁,人们一点也没指望他能干番像样的民生事业。
可是,没过两天,抗大旱保民生的运动风,果然吹到了桐花岭上。胥书记号召各个村民组的党员团员,集中在一起,为孤寡老人和困难户开展送水活动。胥书记的排场整得很大,还制作了鲜红的旗子,什么“敢死队”、“尖刀连”、“雷锋班”等一切可用的称号,他全用上了。就在这时,黄狗从躲雨镇上拉来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他的“山里妹桶桶澡堂”也正式开业。
胥书记在自家屋前的大坝子里,召集大家讲了通又长又臭的屁话,又放了几大盘鞭炮,队伍就算组建了,黄狗的生意,也就算开业了。在浓烈的硝烟味道中,抗大旱保民生的党员团员队,像一支溃不成军的草寇。其实,他们心里明白,表面成立的这支抗旱队伍,只是胥书记用来糊弄上面的。
胥书记这老狐狸,表面是善举,其实暗地里是干昧良心的勾当。他是暗地里为黄狗的“山里妹桶桶澡堂”组织背水的队伍,要不然,黄狗拿狗屁水来开张?
黄狗的澡堂,主要是做钻井工作队的生意。没想到,这山间的洗澡生意,简直红翻了天。不仅仅是工作队,就连躲雨镇上的煤矿老板,都往桐花岭上来了。黄狗的“山里妹桶桶澡堂”完全是他家一溜儿四间木板房改成。可黄狗有生意头脑,他把板房隔成了小间,挂了灯笼,拉了窗纱,点了红灯。
一到夜晚,当月儿高照时,黄狗的“山里妹桶桶澡堂”灯火通明。薄雾般的轻纱里,山里妹子的样子,像影子戏一样,落在扑着粉红灯光的窗纱上,显得妖娆动人。尤其是,里面时不时地传出来的娇笑和喘息,还有泼水声,常常弄得桐花岭的男人彻夜难眠,悄悄地蹲在茅房、牛栏或是树上,偷偷地张望,嘴角的涎水足足有一尺来长。桐花岭上那些思想守旧的老婆子,一个劲地唉叹,然后呸呸唾着,捶胸顿足地骂,“这世道哟!真是不像个话,女子给男子摸胯哟,真是羞得死人咧!”
开始的时候,头发稀疏的老汉儿们,也难免要骂上几声,可是几个夜晚之后,他们也变得喜欢佯装在坝槛上抽烟袋,却偷偷地躲开老婆子们的眼睛,一眼一眼朝“山里妹桶桶澡堂”窗口上的影子瞄着。有时,连烟锅早灭了,他们还在吧嗒吧嗒抽着,直到老婆子们把破鞋甩过来打中了他们的脑
袋。他们才嘿嘿一笑,拖着老朽,仍欲望四溢的身躯,躺到床上畅想去了。
十四
勘矿工作队,全是一群群从远方来的男人,终日在深山里晃荡。他们从井台上下来,晚饭一过,心急火燎跑到“山里妹桶桶澡堂”享乐来了。他们希望热水,灯影和山里妹们的荡笑声,抚平虚空和劳累。
当“瘦子”、“丝瓜脑袋”、“秤铊”之流的人,把白花花的票子揣给“山里妹”,然后又流进黄狗家的柜子里,桐花岭的人不得不佩服黄狗的生意经。
这下倒好,云朵家一到晚上就清闲了许多。以往,工作队每天要用很多水抹汗,洗衣。现在,有了“山里妹桶桶澡”,只要晚饭吃过,他们把碗一丢,就朝黄狗家跑去。云朵和姆妈,倒是捡了不少便宜,反而没有以前那么操劳了。工作队该开的住宿费和伙食费,一分也没少。
云朵发现,“瘦子”一伙队员勾肩搭背走后,队长徐二胖却不肯去享福。他厚着脸皮,不断和姆妈没话找话,拉亲近,然后眼睛却不断往云朵身上瞟。有时,他也问云朵这样或那样的,比如,想穿城里的衣服不呀,如果想了,他找人捎来便是。云朵看也不看他,嘀咕了句,家里有的是。又比如,徐二胖还不甘心,问她想不想去坐坐火车呀,飞机呀,去看看大城市呀?云朵就生气了,翻了徐二胖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小屋生闷气去了。要是麦穗在,她就悄悄央着麦穗,跑到山梁上去躺着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
每次云朵这样对待徐二胖,他却一点也不生气。徐二胖越是这样,云朵越是心里来气。“城里来的人,真是脸皮厚得像堵墙!”有时,她当着麦穗的面,偶尔会嘀咕一两句。麦穗听得有些生气,说,“要是下次他再这样,你给麦穗哥说,麦穗哥不把他揍扁才怪!”麦穗生气的时候,一张白净的脸越发好看,二分头也迎风吹着,常常叫云朵看得入迷。
就在那次云朵发现徐二胖可耻的行径后,云朵又故意观察了两晚。发现徐二胖可真坏到家了,他第二夜、第三夜,又跑到了林子里,一直把云朵的裤衩亲了个遍,才意犹未尽地回到楼上睡觉。
云朵气得直哭。夜里,她悄声地嚷着,要姆妈把他们赶走。姆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以为云朵这丫头在呕气,还开导她说,大城市里来的人,不容易呢,再说人家不就是开开玩笑,住宿费和伙食费,照天开着呢?姆妈说这话时,言辞闪烁着感激。当初不想接这样的工作队,可尝到甜头后,她还舍不得赶走呢!云朵只好偷偷捂住被子,哭了一阵。她是个心底透明的山里姑娘,很快,她就睡着了。
只有一次,云朵实在忍受不了徐二胖那馋死人的眼神。她告诉了麦穗,麦穗就不服了。自从和云朵相处时间长了过后,麦穗一下子开朗了许多,也一下子变得勇敢了很多。麦穗是个不喜欢招惹是非的人,可他看见漂亮的云朵在描述这些时,像待在一群豺狼里的小羊那样可怜,他立即恼火了。
那天大地热得像着了火,工作队员都在楼上睡午觉。
麦穗提了拳头,走到楼梯口,把徐二胖悄声叫了起来。麦穗把徐二胖领到了屋角的小路上,这时四下里一个人影也没有,麦穗直截了当地开口了,叫徐二胖别欺人太甚。刚开始时,徐二胖还狡辩耍赖,死不认账。同时,徐二胖还挑衅似地抱着膀子,斜着眼打量着面前个头不高的麦穗。意思是,我徐二胖想对云朵昨样,就可以咋样,你麦穗算个屁!徐二胖简直也没把麦穗当个对手来看待。
没想到,看似矮小的麦穗,竟然猛地推了徐二胖一把。由于他抱着膀子,身子很容易失去重心。徐二胖一下子就跌倒了,摔在地上,云朵听见了重重的一声响动,徐二胖好不容易站了起来。云朵以为他要声张。其实徐二胖也不敢声张,这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要是公开了,他徐二胖也会被桐花岭,甚至他手下的人唾弃。徐二胖是个聪明人,他既然不敢声张,就变得有些心虚了。他一个劲地问麦穗,“麦穗,你想干啥,你想干啥?”语气里,还是那副霸道的样子!
麦穗一猫腰,从腰里取下来一把镰刀。镰刀是专门用来收割麦子的细口镰。不光锋利,还带着闪着寒光的镰齿。麦穗举了镰刀,一下子就冲上去抓住了徐二胖的衣领。徐二胖缩着头,不断后退,一直问,麦穗,你想干啥,你想干啥!那一刻,云朵简直觉得麦穗就是英雄。麦穗双目喷火,咬牙切齿地说,“徐队长,你给老子记住,要是你敢动我的云朵一下,老子就一刀把你脑袋剁下来!”
云朵看见徐二胖吓得腿也颤抖了。可他故作声势地说,“麦穗,你敢!难道你不怕被枪毙?”麦穗抵着徐二胖,徐二胖不断退着。麦穗说,“怕个球!”徐二胖一听,顿时就吓软了,一下子坐到了地上。他说,“麦穗,算你狠!你不要以为强龙真压不了地头蛇,咱们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
云朵一下子觉得徐二胖,一个五大三粗的胖子,突然冒了句文绉绉的话,真是可笑得不行。云朵捂住嘴,看见麦穗丢了徐二胖,又别好了镰刀,朝岭后走了。云朵看着麦穗的背影越去越远。她一直看着他翻过山头。然后,她才痴痴地想着刚才麦穗说的那句“我的云朵……”来,她心里蓦地像被一场大雨淋得透湿。
十五
没过多久,麦穗也被胥书记稀里糊涂地选拔进了义务背水队伍。很快,背水的人发觉所有的水,都只往黄狗的澡堂里,或是工作队钻井的平台上淌。人们不干了。胥书记脸色一变,答应要付工资,岭上的背水的人,立即眉开眼笑了。很多人,为了那几个臭钱,丢了老姆妈和孩子,像奴隶一样给胥书记家背水。
清洌洌的水倒下去,白花花的票子就直往黄狗家柜子里飞着。“山里妹桶桶澡堂”生意火爆,工作队的工头和工人,躲雨镇来的煤矿老板,几乎要排队才能如愿以偿。
洗澡的妹子少,从躲雨镇上拉上来的几个,已经完全招待不下慕名而来的客人了。她们因为生意太好,服务态度也一下子变得很差。有时,看见不顺眼的,或是身上脏点的男人,她们爱洗不洗。她们盘算着每天钱挣得差不多了,渐渐地喜欢称病不出,这儿不舒服,那儿又疼了,这几天还在泛“洪水”呢,她们总是找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来搪塞客人。
其实,桐花岭的人们私底下也嘀咕过,几个小姑娘,一天要伺候十多个男人呢,那东西是铁打的,怕也承受不起!人们都为她们欷歔起来。妹子们懒惰起来,把黄狗急得团团转。
当初就为开这桩生意,胥书记也装模作样地,在桐花岭人的面前痛骂过黄狗。可现在,胥书记也不断走进“山里妹桶桶澡堂”,间或也给黄狗打理打理。甚至当姑娘们怠工时,他也会跳出来,以书记的口吻叉着腰训斥姑娘们。
可姑娘们才不是山里人呢,没那么老实听话。他叉腰骂了一通,姑娘们只当他在放屁,隔着纱窗对着他叽哩呱啦乱嚷一通,装病的还是装病,“泛洪”的还是照样“泛洪”。姑娘们哪怕出来接客,也是副冷若冰霜的样子。
眼看着客人们怨声载道,黄狗和胥书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黄狗灵机一动,只好打上了桐花岭的主意。没用几天,黄狗就到岭后的深山里,好说歹说,还花了点钱,又弄了一两个年纪小得像丫头的山里妹子。这些山里妹子,从很远的穷苦人家里来。由于不是本家,也不沾亲带故,桐花岭的人无非咒骂两
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了。
一两个,像生桃疙瘩一样的山里妹子来了之后,整个世界的男人,更像是疯了般朝“山里妹桶桶澡堂”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充血,恨不得把“山里妹”这三个字,一口吞下去似的。这两个妹子,只能解燃眉之急。
黄狗焦心如焚,他成天像只夹着尾巴的狗,在村庄里东家闻闻西家嗅嗅。他完全把“山里妹桶桶澡堂”丢给了胥书记打理。他是村里的书记,他号召大家,不断输送着水源。同时,也耍尽了家长的威风,管理这些扭扭捏捏的山里妹子。
这时,村里的气氛简直不对劲了。只要看见黄狗,有姑娘的人家,咣当就关了门窗。人们站在门板后,用一双警惕的眼睛盯着黄狗,生怕他真像条狗,闯进家里来,把家里的姑娘叼走。
可以阻止黄狗家抢姑娘,可不能阻止他哄姑娘呀。
这些不谙世事的山里妹子,这么多年也算吃尽了苦头。桐花岭的好些人家记忆犹新,自从煤矿业开采以来,躲雨镇公路边上的小餐馆多如牛毛,很多人家的姑娘,被人哄骗过去当服务员,先是服务男人的嘴,后来渐渐地就服务上了男人裤裆里的东西了。
有的山里妹子,甚至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大人们拎着棍子,去请她们回家,本来是满腔怒火,想去揍她们一顿,没想到,去后,反而被她们叫了街上的混混打了一顿,只得伤心绝望地回到桐花岭。
十六
黄狗在村子里上蹿下跳。好些人家,已经悄悄打算,情愿把姑娘赶到沿海去打工,也不愿意留在桐花岭上丢人现眼。
最令云朵意想不到的是,黄狗在村子里转悠了几天,竟然打起了她的歪主意。黄狗又哄又骗,无非想让云朵也成为“山里妹桶桶澡堂”的一员。云朵理也不理黄狗。
姆妈在后檐沟阴凉地里摸索着纳鞋底。
黄狗软磨硬泡,在云朵面前开了口。其实云朵心里明白,她故意等黄狗把话说完。黄狗说明了意思,还对天发誓说,把云朵请过去,就只是给客人抹抹背,洗洗头,绝不干其他的缺德事。
黄狗其实另有所图。云朵正在烧水洗头,火上的水盆里,水冒着气泡。云朵没有吱声,也面无表情,只管进进出出,一会儿端凳子,一会儿又拎木盆。黄狗就跟在云朵后面,见她没有说不,心里也渐渐乐开了花。
这时,工作队也在楼上小憩,幸灾乐祸地注视着楼下正发生的事儿。黄狗跟在云朵屁股后面,嘴皮子翻得像弹簧片子。他一个劲地嚷着,云朵妹子呀,要是你去澡堂,我黄狗给你开最高的工资。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票子,稀里哗拉在云朵面前摇着。
云朵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是个有心计的姑娘。
楼上的一群工作队员,正把脑袋全吊到了楼梯口,口水垂到胸口一尺多长,他们也同样做着美梦。心想,要是云朵去澡堂,他们出天价也愿意,工作队的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起来。
一个说,你出两百,我出三百。
另一个说,你出三百我出五百。
又插进来一个说,你出五百,我出一千。
说出一千的人,就是徐二胖。麦穗没在,他又把教训忘到了脑后。
这时,后檐沟的姆妈,也听到了响动,她摸索着朝屋外走来。姆妈老远就问,云朵呀,你在做啥呢。云朵答应姆妈,我在和黄狗哥唠话呢。姆妈听到这样,就放心回朝后檐沟走去了。
等黄狗美梦做得差不多了。云朵才直直走过去,指着黄狗的鼻子问,“狗呀,你妹呢?咋不请她来?”黄狗粲笑了一下,甩了甩额上的偏分头,说,“妹嫁人了呀,要是没嫁人……”他猛然发现入了云朵设的圈套,赶紧捂了嘴,干咳了一声,“唉呀!报应呢,那是我妹嘛,怎么可能那样子哟!”云朵冷笑了一声,“那你赶紧生一个女儿,把你女儿也弄进澡堂里吧!你休想打姑奶奶的主意!”
云朵陡地双目圆睁,端起一盆滚热的水,冷不丁朝黄狗脸上泼去!水烧了好久,又是大热天。黄狗“哎哟妈呀”叫了一声,提着脚,捂住脸,鬼哭狼嚎地跑掉了。
云朵拎着个空木盆子,对着黄狗的背影哈哈大笑。就从这次之后,黄狗再也没找过云朵,他也没找个桐花岭的姑娘。他跑到了躲雨镇之外的城里,把那些街巷里没有生意的小姐找过来,包装一番,还是继续做他的“山里妹桶桶澡堂”生意。
十七
经过这场风波,云朵也觉得自己该考虑自己的婚事了。
天干得起火,根本没有要落一滴雨的意思。就连清晨的草尖上,也挂不上露珠来了,天气闷热难当,大地像个火炉子,把人们烤得奄奄一息。好在桐花岭山高,偶尔会吹起一阵阵风,要是在躲雨镇,人们就只能跳进日渐枯萎的躲雨河泡澡了。这时的躲雨河里,不分昼夜地装满了一群群热得烦躁不堪的人。人们不分男女,也不分老幼,完全又回到了远古的洪荒年代。
桐花岭的人热得受不了,床上不敢去睡,上面像铺了超大功率的电热毯。只要躺上去,背上几乎要冒出青烟,于是,三五成群的人,都带张席子,睡到了坝子里,或是睡到了光秃秃的山头上。山头上吹着风,月光像下雪一样白,人躺在山头上,还可以边吹山风,边看天上的月亮和棉花朵般的白云。
一天晚上,云朵也约了麦穗,朝桐花岭最高的“蒙子水”山走去。她想把心头的话,给麦穗说说,试探一下麦穗的心思。她走在麦穗身边,一副羞羞答答可怜见的样儿。爬到“蒙子水”山头时,已经是半夜时分了,“蒙子水”山上几乎没有草和树,上面布满了一层细小的风化沙粒,两人坐在山头的月亮地里。
云朵手枕着头,开了口,“麦穗哥,你说黄狗坏不坏?”
“唔,他怎么了?”麦穗也躺了下来。自从来到云朵家背水后,他觉得两家人一下子又亲近了,尤其是云朵姆妈,嘴上总是“幺儿幺儿”的喊得舒服。麦穗姆妈离家有些日子了,他暗地里恨过她,可恨她也没有用,恨她她也不会回来。云朵姆妈把自己当孩子般看待,他一下子又获得了久违般的温暖。
“黄狗来哄我骗我,想叫我去当洗澡妹子呐!”云朵刚一说完,麦穗立即翻身爬起来,“真的?这个混蛋,看我怎么收拾他!”云朵见麦穗愤怒的样子,扑哧一声就笑了。“麦穗哥,别气,黄狗那点伎俩,能瞒得过我云朵吗?”云朵也侧过身,脸对着不远处的麦穗。
麦穗坐了起来,拳头捏得崩崩紧,一副要找人寻仇的样子。云朵很感动。麦穗有些急了,“云朵,他对你咋了?咋了?”云朵说,“他敢把我咋了?云朵又不是山上的柿子,谁想捏就能捏!”她怒气冲冲地说完这句话,又安慰麦穗说,“放心吧,麦穗哥,我云朵是有主的柿子,给主人留着呢。”说完,她朝麦穗淘气地瞄瞄,自己也不好意思地把脸别到了一边。
气愤过后,麦穗心里也听得窃喜。他又躺到了沙地上,阴凉的沙子枕在背上,像挠痒痒一样舒服。这时,四下里静得出奇,只有不知名的虫子在唧唧叫着。麦穗问云朵,“云朵,你说的主人是谁呀?”云朵故意嘻嘻一笑说,“保密,八字还没一撇呢,我只是随便说说。”
云朵轻轻叹了口气,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麦穗。她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心想麦穗,你是真不明白呐,还是故意掏我云朵的心思呐。
看来麦穗是真不坦白,他又问,“云朵,你说呀,到底是谁你说呀!”云朵知道麦穗又急了。她
闭了眼,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完,她咯咯咯笑开了。麦穗也跟着,傻傻地笑着。不知不觉间,两人的手拉到了一块儿。很快,两人紧紧抱着,就在“蒙子水”山头的月亮地里,滚到了一起。青春的身体,在这干旱的年月,变得急不可耐。
麦穗像头牛,不断朝云朵进攻着。云朵死也不肯,死死地捂着身体。在不断的挣扎中,两人在斜坡里滚动起来,斜坡上堆满了细沙。两人像在棉垛上打闹一样,云朵挣扎着,没让麦穗占到一点便宜。两人终于玩累了,滚到了一边。这个夜晚,两人和衣而睡。
鸡叫时分,他们就悄悄从山上下来,回到了村子里。山里女子的婚事就是这样,姑娘在默不作声里,就算答应了下来。而男孩,就知道该找个亲戚,或是熟人,向女方提亲了。
十八
八月十五,月儿圆得喜气洋洋。麦穗托了岭后的一个熟人,把话带到了云朵家。来人是个山里婆娘,她还没开口,脸就笑成了朵花,露出了满口黢黑的牙齿。
云朵正要去背水。姆妈犹豫了一阵,一会儿说大天干的,提什么亲哟,一会儿又说,就一个女儿,哪怕是个鸡蛋,也要放个稳当的地方呐,不急,不急。总之,姆妈是在考验麦穗家的诚意。媒婆一看就没经验,只在那儿笑着,说话也很木讷。
不过,云朵反而觉得这样的提亲实在。姆妈犹豫的时候,云朵一个劲地喊,“姆妈——,姆妈——”。不用说,姆妈也明白了云朵的意思。她叹了一声,也不故作推辞了,爽快地答应了媒婆的提亲。
两人的亲事,就这样定下来了。这消息在桐花岭上,像一道晴空霹雳,一下子就传遍了人们的耳朵。桐花岭的人,一个个感叹麦穗好福气,把桐花岭上最漂亮的花儿也摘了。就连楼上的工作队,也欷歔不已,好些人为此患上了失眠症,楼上的一张张木床也嘎吱不已。
工作队长徐二胖,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寻矿工作接进了尾声,他可以不去矿上了,只需工人们去做些扫尾工作,他成天坐在楼上,烟也抽得很猛。云朵在眼皮底下走过。他就故意把烟屁股弹到云朵跟前。
云朵骂他,他就一脸坏笑地说,“云朵许人了昵,可不能像小姑娘那样又打又骂,不像个话!”云朵听他这么一说,觉得不好意思了,她觉得这个可恨的徐二胖,像在准备着什么似的。她小心地提防着。
徐二胖看着麦穗的腰身,把烟抽得云蒸雾绕,恨不得把云朵家木楼烧起来似的。工作队要走了,姆妈和云朵一下子觉得轻松起来,工作队在的这几个月里,云朵家挣了不少辛苦费,害得桐花岭的人,眼气得唾口水,有的人还造谣说,云朵姆妈真是有办法,把花儿一样的云朵用来招揽客人。
工作队临行前,姆妈做好了饭菜,还特意备了苞谷烧酒。
一行人头几天就收拾好了家伙,胥书记来到了家里。工作队和胥书记喝酒说笑时,云朵知趣地到自己的小屋里睡下了。
屋外是熏天酒气和朦胧的话语。胥书记声音最高,他官腔官调地和工作队拉着弟兄感情。徐二胖也喝高了,叽哩呱啦像日本鬼子进村一样叫嚷着。云朵只听见外面不断地喊着,“来!喝!喝!喝”。
工作队不知喝了多久,云朵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云朵睡得太早,半夜里就起夜了。
自从工作队住进家里后,姆妈劳累了很久,一下子轻松后,在隔壁睡得很死,还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云朵轻手轻脚地开了门,朝猪圈走去。这时,整座桐花岭山脉,都沉浸到了死一样的寂静里。云朵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她赶紧穿过牛栏和羊圈,急匆匆地蹲下身子。就在这时,四周仿佛鬼影绰绰,像有什么危险随时会朝她扑过来。她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眼睛死死地盯住猪圈外面的门口。
十九
云朵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就在云朵解完手,从猪圈里出来,准备去给可怜巴巴的羊丢点干苞谷叶子时,一双有力的大手,从身后抱住了云朵。云朵刚想喊叫,那人腾出一只手,紧紧地捂住了云朵的嘴巴。云朵被那人猛地搂转身来,她看清了徐二胖。
徐二胖喷着酒气,眼瞪得像牛铃。云朵挣扎着,像头被猎手逮住的小兽,露出了惊恐的眼睛。徐二胖嘿嘿笑着,“云朵呀,你想不到吧,想你想得好苦哟!”说着,他就把臭气哄哄的嘴凑过去,狠狠地堵住了云朵的小嘴。
云朵只感到徐二胖力大无穷。她无论如何挣扎和哀求,最终还是被他扳倒在地。羊圈里铺着干草,月光就泻在草上。慌乱中的云朵,看见徐二胖像头疯牛一样。猛地骑到了自己身上。云朵想喊姆妈,可徐二胖立即就俯下身堵住了她的嘴。她想用牙咬,徐二胖立即就吸住了她柔软的舌头。她想叫,叫不出来。她想咬,也只能咬着自己的舌头。
命运一下子像跌进了深渊,云朵变得绝望无奈。她只有拼命乱蹬着。被惊醒的小麻羊,也吓得团团转,颤抖着身子,甩动着尾巴,惊慌失措地想叫却叫不出声来。牛栏里的黄牛,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呼呼睡自己的觉。云朵在心里一个劲埋怨起来,小麻羊呀小麻羊,你咋会是哑巴呢?要是你能咩咩叫几声,姆妈也会听见了。小麻羊呀小麻羊,要是你通人性,你能挣脱绳索,跑岭上叫几声,麦穗哥哥也会知道呀……
可小麻羊,只有喷着响鼻,踢出一团团灰尘的份儿。云朵只感觉自己舌头快被可恶的徐二胖吸脱了。薄衫也被撕成了两片。就在徐二胖把手伸到她胯间,去撕扯她的裤头时,她完全绝望了。就在几乎昏厥的状态里,她只感到徐二胖的汗水像大雨一样,滴到了自己脸上。她的裤子也被徐二胖强壮有力的大手撕得粉碎……
云朵疼得昏死过去。等她在惊恐中清醒过来,徐二胖沉重的身体,还在一下一下折磨着她。她心里滴着血,眼里的泪水,在这样旱得起火的天气,竟然像大雨一样滚落着。
云朵一下子觉得自己的弱小。等一切都过去了,徐二胖站起了身。他胡乱摸了几张钱,丢到地上。然后心满意足地走了。云朵把头抵在羊圈的地上,拼命地号叫着。小麻羊看见那几张钱,还以为是飘来的树叶,伸着嘴巴嗅了一阵,然后叼在了嘴里。好像不是滋味,它又把钱从嘴里吐了出来。
云朵身体像散了似的。她有气无力地咬着嘴唇,连血也咬出来了。她抓起地上的钱,朝徐二胖的背影甩去。“天杀的混蛋!混蛋!”骂着,骂着,她渐渐没了力气。
天也翻鱼肚白了。云朵觉得像做了噩梦一样,不哭,也不闹,只是呆呆地躺在羊圈里,任凭小麻羊把嘴巴杵到脸上轻轻地舔着她的泪水。
没过多久,屋子里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工作队像群逃兵一样,嬉笑着逃出了云朵家。他们彻底走掉了,那个徐二胖,也彻底走掉了。云朵这才爬起来,朝他们的背影冲去。可是那群人,像飞一样,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只有胥书记,还站在“山里妹子桶桶澡堂”门口,朝着去了很远的工作队挥手,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工作队走后,他家的生意渐渐要断了。
姆妈还没起床,昨晚她还在工作队的劝说下,喝了点酒。她睡得好死。云朵有些埋怨姆妈,可是这一切,都与姆妈无关。全怪自己。她恨透了那个徐二胖子。
想了好一会儿,云朵才拖着疼痛破败的身心,朝“山里妹桶桶澡堂”走去。她不能告诉姆妈,更不敢告诉麦穗,可不能这样轻易饶了可恶的徐二胖
子。胥书记见云朵过来,他立即想抽身回屋里。这时,那些山里妹子服侍了一整夜客人,正在屋里呼呼大睡。除了胥书记,都睡得像一群死猪。
云朵心想,既然胥书记是村官,她要把这冤屈向他吐露。出了这样伤天害理的事,谁也不敢指望了,就看胥书记能不能伸张正义。
二十
云朵叫住了胥书记。云朵压低声音说,“书记呀,云朵遭徐二胖子强奸了!”胥书记一把就拉过了云朵:“朵呀,你可别瞎说,丢人呢!丢人!”云朵带着哭腔说,“可不能就这样便宜了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往后云朵也不活了!”
胥书记做出同情的样子,说,“朵呀,你往后还要嫁人呢,出了这样的事,也是你自己没管好自己,你还别瞎说,要是桐花岭的人知道了,他们吐的口水也会淹死你!”
云朵说,“书记,遭受这种罪,我也就破罐子破摔了!我只是不想让姆妈知道。要是姆妈知道了,她非伤心得死掉不可,我云朵什么都没了,可不能没有姆妈!可我云朵要是不报徐二胖这个仇,我死也不甘心!”
“哎哟哟,闺女哟,你真是疯了。出了这样的事,你就做个吃了黄连的哑巴得了。”胥书记说着,就有些不耐烦地说,“我困得很呀,天天背水抗旱,全镇全县都在保民生呢,我们桐花岭,可不能拖了后腿!”他说着,就像躲瘟神一样,跳进了他家幽深的屋子里。云朵还想说什么,胥书记莫名其妙丢下一句,“闺女哟,日子还长着呢,再说你也没缺个少个啥哟!”
云朵绝望极了。她拖着破败不堪的身体,灰塌塌回了家。这时,桐花岭已经有整整四个月,没有下过一场雨了。
山雨没来。疯言疯语却扑面而至。“戳锅漏”把消息传给得来媳妇。得来媳妇扭动着她的肥屁股,眨眼的工夫就捎遍了桐花岭。
桐花岭的人,像中了魔一样的巫神。他们跑着,跳着,口中念念有词,把口水吐到云朵和姆妈的脸上,然后把鸡屎牛粪加鼻涕抹到她家门窗上。他们像疯子,整日整夜,喋喋不休地骂着云朵,还有她的姆妈。
桐花岭的人,把没有水的日子受的苦,全怪罪到了云朵的身上。骂她是灾星呀,是浪荡女子呀,桐花岭山上,祖祖辈辈还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丑,他们骂着骂着,就跳起脚,拍着屁股,握着拳头,简直有要把云朵家赶出桐花岭的意思。桐花岭的入迷信,他们一家家杀了刚打鸣的鸡,然后把鸡血洒到云朵家坝子里,大门上。
那段时间,云朵家里简直血雨腥风,气氛死寂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姆妈一下子老了。她深陷的眼窝里,偶尔也会溢出点浑浊的泪水。
云朵茶饭不思,整日睡在床上。姆妈担心她,总是关了门,做了饭菜,然后端进去,喊云朵,“女儿呀,你得吃点东西呀,有罪怪不得你,给麦穗说呀,去躲雨镇上找找镇政府!”这时,门外那些多事的桐花岭人,有的趴在窗子上,有的趴在后檐沟,用一双双可恶的三角眼,朝里面打探着。
姆姆的一句话,提醒了云朵。云朵就在一个月光黯然的夜晚,打着火把,去了麦穗家。麦穗听到发生了这样的事,像头发怒的公牛,要去寻找徐二胖拼命。云朵只有哭泣的份儿,她一个劲埋怨自己,还赌气说,她没脸见人了,这门亲事也就散了。
没想到,麦穗是个重情义的男儿。他安慰了云朵几句,就拉着她朝躲雨镇跑去,两人像两只悲愤的小鸟,在山路上飞奔。
那天,好些背水的人,都驻足观望,在身后指指点点。他们像些泄了气的皮球,拖着一张臭人皮,有气无力地在山路上行走着。
麦穗悲愤到了极点,他腰里别着锋利的细口镰,桐花岭的人,都嘲笑说,两个不谙世事的青年,要去躲雨镇上告寻矿工作队,除非是去宋朝找包青天!
人们甚至幸灾乐祸地想象着,要么麦穗被痛打一顿,浑身裹上纱布被抬回桐花岭,要么就是云朵被强奸的事,在躲雨镇上传得沸沸扬扬,而那个叫徐二胖的寻矿队长,只会逍遥法外。
二十一
中午时分,两人到达了躲雨镇。整个镇上,几乎没有一个人影,完全变成了个死镇。镇上像烧得滚烫的铁锅般灼人。两人热得心里发慌,云朵饿了好些天,她几乎是被麦穗生生拖着走。迷迷糊糊中,她就感觉自己来到了派出所,麦穗下巴上淌着汗水,吧嗒吧嗒滴到躲雨镇灰尘扑面的街道上。街道上只有三条狗,伸着红舌头气咻咻游荡着。
恍惚中,云朵发觉麦穗敲开了派出所的门。一向生性害羞的麦穗,一下子变得大胆起来。没有人开门,他就拉着云朵冲了进去。里面没有人,他又冲了两门屋子,才发现最里面的一间屋子里摆着张木床。一个穿着警服的肥头粗腰的公安,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那鼾声,简直扯得整个躲雨镇都能听见。
麦穗怒气冲冲地说,“喂!喂!喂!我要报案!”云朵有些虚脱,她接连听见麦穗喊了三遍。可床上那个胖子公安,还是睡得像死猪一样。最后,麦穗不得不动手摇醒了他。那个公安这才慢条斯理地睁开了眼,等眼缝睁得看得见眼珠了,他才咂了咂嘴,用喉咙咕噜着问了一句,“臭小子,想干吗?”
麦穗只好又说了声,“我要报案!有人强奸!”当麦穗冲出这句话时,那个胖子公安鼻子里哧了一声,一下子清醒过来,并且欠身半坐起来。“瞎嚷个啥!我还以为杀人了呢!杀人也没这么急嘛,强奸?真是笑话,现躲雨镇到处是小姐,还犯得着去强奸?我看你是疯了。”
听到“强奸”的字眼,那罪恶恐怖的一幕又浮了上来。云朵只感到一阵阵头昏眼花,她下意识地拽了一下麦穗,意思是怕他惹事,想把他拉出派出所。没想到,麦穗把手伸到腰间,想去摸刀把。云朵忙转过身,挡住了胖子公安的视线。接着,她几乎是哭叫着,把麦穗推了出来。
“麦穗!我们不报案了,我们回桐花岭去——”。云朵哀求着。可麦穗不听。他拉着云朵,丢下胖子公安,又朝镇政府走去。在大门口,麦穗和云朵,被看门的老头拦住了。老头儿戴副老花眼镜,佝着腰,眼睛从镜框上沿溜出来,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小老头问,干啥,干啥?!麦穗大声说,找政府!老头儿愣愣,看看云朵,这才和言悦色地说,镇长在开抗旱救灾会,吩咐了,谁也别打扰。
这时,对面的一座大楼三楼里,烟雾腾腾,里面不时地传出来镇长讲话的声音。镇长的声音很洪亮,云朵在恍惚中,听到最多的,就是“保民生,保民生!打赢保民生的漂亮战役!”
麦穗像是疯了,云朵也哭嚷着。看门老头听了云朵的遭遇,立即心软了,他也愤怒地骂了句娘,把他们放了进去。两人冲进门时,老头还在喊着,“小伙子,忍着点呀,好好给领导反映!”两人进去后,隔了好久,看门老头才看见两个人像霜打的茄子似地走了出来。
事儿没成,会场的大门紧关着。门很厚,镇长讲话的声音被音箱放大后,完全淹没了麦穗的敲门声。麦穗后来用手捶,用脚踢,用身子撞,也没把门打开,也没惊动里面开会的黑压压的人群。只听见里面,不断地高声大叫着:“保民生!保民生!一定要抵抗旱灾,保住民生呀!”
麦穗拉着云朵,一番挣扎后,他也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两人灰塌塌走过门岗,朝躲雨镇街头漫无目的地走去。
看门老头儿扶了扶眼镜,对着两人的背影说,“书记去县里要救灾资金,马上坐小车回来了,要不你们在桐花岭山脚的公路上等着,或许能给你们出口恶气!他可是个好书记呢……”
两人听见了。扭了扭头,朝老头儿感激地笑了笑。
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天上终于刮来了一丝风。躲雨河像条干蛇,横躺在躲雨镇上,散发出腐烂的气息。恍惚间,云朵看见黄狗正吆喝着那帮嗲声嗲气的小姐,从岭上下来。
云朵被麦穗紧紧拽着。走在河边灼人乱石中的云朵,像走在一片骷髅地里,脚连拔起来的气力也没有。干旱的七月里,公路上不时奔来一辆辆抗旱送水车,弄得躲雨镇尘土飞扬。
看门老头儿所说的那辆黑色小轿车,说不定就裹在这漫天的灰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