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耳
2012-04-29费思量
费思量
海口村的人都知道钱老二耳背,跟他说话费劲得很,只能喊,或吼,夸张点的用手拢一个喇叭,好让声音深入他日趋闭塞的耳朵。就是这样,还不大能奏效。比如村里有好事者大声喊着问他:“你早上吃的什么?是稀饭?”他憋了半天,回一句:“娶媳妇,谁家娶媳妇?”好事者不死心,凑近他耳根,接着喊:“没问你娶媳妇,问你吃的是不是稀饭。你不是最喜欢喝拌了豆腐乳的稀饭吗?”他这次好像听清了些,表情也生动起来,笑着说:“哦,娶媳妇要豆腐,你去镇上老孙家买呀,他家豆腐好。他家磨豆腐,都是用自家产的黄豆。”诸如此类,答非所问,牛头不对马嘴,让人哭笑不得。
钱老二不仅耳背,还长得憨丑,鼻子塌得厉害,像被人生生削了一刀,只余两个鼻孔出气;偏又生就一双白多黑少的对鸡眼,因而常年鼻孔朝天,白眼向人,看上去骄横得很哩。不知道他底细的还以为他是多大一个人物,其实他是个大半辈子都吃不饱、穿不暖的可怜人。他爸妈靠捡破烂为生,生下他们兄弟姊妹八个,才活下来仨,还不到一半。他在家排行老二,老大生下来不到一年就夭折了。所以虽然还叫钱老二,其实是一直挑着老大的担子。爸妈去世得早,他当家时才十五岁,当时家里还有不到十岁的五弟、刚满六岁的七妹,加上一个三岁出头的八弟,四张嘴要吃饭。他每天都牵着八弟出去讨饭,把五弟留在家,照看七妹。每次出门,他都会锁上门,防着五弟和七妹跑远,丢了。
谁知有一次,五弟带着七妹从没有塞紧的狗洞里爬了出来。当时是夏天,天气正热,两个人跑到池塘边玩水。池塘里游着一尾尾米粒大的小鱼,七妹够着身子,拿手去捧,那池塘边的石头本来就湿滑,一不小心,脚没站住,就滑到水里去了。五弟慌忙去拉,结果也掉到水里。幸好不远处有一个洗衣的妇人,奔了过来。但这妇人不会水,又生性胆小,只敢呆在岸上,用手去抓他们冒出水面的头发。七妹留了一头长发,被抓个正着,就给提了起来。五弟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刚理了一个锅盖头,妇人无处抓挠,眼睁睁看着他沉了底。冒出几个气泡。
钱老二讨饭回来,五弟的尸身已打捞起来了,水淋淋地放在池塘边的硬石板上,旁边跌坐着吓呆了的七妹。围着一圈看热闹的闲人。钱老二哭天抹泪,捶胸顿足,他悔不该让五弟照看七妹,更悔不该逼着五弟去把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理了,剪成寸把长的锅盖头。他为此还给理发师傅打了一个星期的下手。他越想越悔,越悔越哭,直到把自己哭晕过去。可能是过于歇斯底里的大哭损坏了耳神经,他的听力日渐衰退下去。等到他拼死挣活地把七妹嫁出去,又给八弟把媳妇娶进来,他的耳朵就基本上封死了,只余一道缝儿,聊胜于无罢了。为了不拖累七妹和八弟,他不顾挽留,离開了他们。从此四处浪荡,也不找媳妇,无儿无女,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去年浪荡到海口村,被好心的小学教师张林收留。
其实张林收留钱老二除了他的好心,也是有他的打算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自从爸妈被弟弟接到城里安享晚年后,他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张林瞧着钱老二人虽又聋又丑,但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走路生风,身板健实。若收留了他,帮着媳妇料理那十多亩田地,也省得自己农忙时两头跑。他在浮屠镇上的樟树小学教书,平时住校,周末才回一趟家。今年带了毕业班,回家就更少了。另外一条不能说出来,他存了小人之心——他媳妇李春芳人长得漂亮,在整个浮屠镇也是数得着的俊俏媳妇,有了一个老汉把门,就绝了那些偷腥者的念想。
钱老二自从进了张家,心里头存了感激,他是半身人土的人。耳朵又不大中用,人家不嫌弃他这些,收留他,供他吃住,他能不知恩图报?所以凡事勤勉,帮着李春芳打点里里外外,莫不尽心尽力。他原本也是个有心气的人,不愿意被人看扁。提着劲要让村人看看,张家收留他,是没有错的,是值得的。他不仅没有流浪汉懒散、邋遢的毛病,而且比那些居家过日子的老人更勤劳,更爱干净。他从不随地吐痰,就是吐了痰,他还要用鞋底搓几下。他每天都要起猪圈,把猪圈冲得比一般人的堂屋都干净。甚至是地头垄沟,他都要用竹笤帚去打扫一番,把那些小土坷垃扫掉。村人笑话他,是在庄稼地上绣花哩。
钱老二能干,也能吃,每次都能吃按得实实的三海碗米饭。他还能睡,头一沾枕头,呼噜就拉了起来。大约是因为他耳背,又没什么心事。钱老二对自己的生活是满意的。张家从不拿他当外人,村里人也都认为他能干,对他另眼相看。惟一的烦恼就是自己的耳朵。以前四处浪荡,不屑于跟人打交道,所以不觉得耳背是多大的毛病。现在定居下来,要跟人打交道,耳背的毛病就显现出来了。比如李春芳交代他做的事,他因听不清,经常没去做,或做错了。比如别人跟他打招呼,问好,他听不见,不理别人,冷落了别人。
后来,他从一个游方郎中那讨得一个偏方,就是收集花草上的隔夜露水来洗耳朵,洗足七七四十九天,耳朵自会開窍。钱老二如获至宝,着实激动了一阵子,每天天不亮,拿了个酒瓶子,去那荒野里收集露水。但这露水收集不易,每次收集到的露水只够打湿耳朵的外廓。有一次,他正用棉签蘸了露水来洗耳朵,被李春芳发现了。李春芳问明了来由,觉得很是荒谬,又不便明说,为了让他少受折腾,连比带划地信口胡诌:“你用露水来洗耳,还不如用村里古井的水来洗。那水好着哩。听说李大娘的鸡蒙眼就是用这个水冼好的。”
海口村的那口井是百年老井,四周砌的石头都起了藓斑,夏天井水清亮如碧,到冬天,水面泅着一层水汽,雾腾腾的。那水真是好水,冬暖夏凉,喝起来,甜滋滋的。海口村的女人,个个皮肤凝脂似的,还不是这井水养的。
李春芳姑且一说,钱老二却当了真,当天就去村东头的老井打一桶清洌洌的井水回来。他把井水倒入脸盆,那盆底绘着大红的荔枝,随即变得饱满,一颗颗仿佛要跳脱出水面,红得夺人眼目。钱老二洗了把脸,又用棉签蘸了井水洗耳朵。觉得不过瘾,索性把头埋进水中,让水涌进耳去,鼓荡压迫着那闭塞的耳膜,直到一口长气用完,呼哧着把头拔出水面,像牛马一样喷着响鼻。如是再三。经这闷水式的灌耳,钱老二感觉心神惧爽,那对死窍也好像有了洞開的迹象。到了晚上,耳朵深处却像着火一般,燎得刺痛。第二天早上起来,两耳都红肿透亮,连带着脸颊也肿得馒头似的。吃早饭时,李春芳见了他这副模样,大吃一惊,带他去了她爸李大贵開的诊所,李大贵检查完后,判定是普通的炎症,開了点消炎药完事,另外禁绝他再用井水灌耳。
钱老二吃了消炎药,过个三五日,红肿就消退了。但耳朵深处,却从此像居有一个活物,时不时就出来折腾他一下。折腾得厉言时,钱老二甚至能感觉到那活物尖利的牙齿,在使劲啮咬他那朽坏的死窍,像挖地洞似的一点点向前掘进。疼痛从内部,像火苗一样吐出来,把他整个头颅都点燃了。他摸摸自己的额头,都感觉到烫手。但他并没有声张,人老了,有个头痛脑热的,太正常不过了。这天晚上,他吃了两片退烧药,早早上床歇了,到半伎
却突然醒了过来。他睡觉一向很沉,半夜醒来对他来说是个新鲜事。他没做噩梦,也没憋尿,更不会失眠,他醒得好不蹊跷。他愣怔着,突然一拍脑袋,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天!我是被吵醒的!他耳朵里不再死寂,分明鼓噪着一片蛙声!而窗外不远处,就是一畦畦水田。
这是一个夏天的夜晚,蛙声铺天盖地,像密集的雨点砸进钱老二耳朵里,砸得他发蒙。老天有眼,让我開了天耳啦?!钱老二使劲掐了一下大腿,生疼!这不是在梦里。不是!但蛙声却渐渐模糊下去,就像煮一锅面,先还是一条条的蛙声,每一条都拎得出来;慢慢就沸腾成了糊涂的,粘成一块的蛙声;到最后灶熄锅冷,只余下一锅死塌塌的糊糊。老天是吝啬的,那扇声门才洞開,就又给闭合了。钱老二混沌生活中射进的这道天光,原来只是一道闪电,瞬间就过去了。但从那以后,混沌却再也无法归于混沌,钱老二也不再是从前那个钱老二了。
白天,他看上去心事重重,干活丢三落四;晚上,他没法睡得安稳,在床上辗转反侧,总觉得自己又听到了什么响声。有几次半夜醒来,却不是被一片蛙声拉上云霄,而是从乌云似的梦里坠落下来。他梦到了爸爸,梦到了他那根向自己劈头盖脸砸过来的“打狗棍”;他还梦到小翠,梦到了她为他洗脸,却总也洗不去他脸上的血污:他梦到了村长的儿子王天明,耀武扬威地骑在他身上,把一团冷雪从他脖子处塞了进去……这些他自以为忘记的陈年往事,在多年以后通过梦的形式,找上门来了,就像一条流浪狗,凭着忠诚与本能,在茫茫人海中,准确地认出了多年前抛弃自己的主人。
钱老二一直不愿意回忆那些往事,他一直不愿意面对那个事实——他的耳朵是被他爸爸打坏的,而王天明的诬陷与小翠莫须有的指证,直接导致了这个结果。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对别人说,他的耳朵是哭坏的,是为了补偿五弟,是老天对自己失职的惩罚。他这样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到最后,连自己都相信了。事实却是另一个版本。
那年钱老二刚满十岁,个子蹿得很快,比村里同龄小孩子都要高。村长的儿子王天明是个小胖墩,外号“小土豆”,比钱老二大两岁,个子却只够到他肩膀,对长手长脚的钱老二有种莫名的嫉恨。每次见到钱老二都要问:“你爸每天给你吃化肥,还是猪饲料?你怎么比猪长得还快?”钱老二懒得搭理他,他就拦着不让走。钱老二使劲推了他一把,小土豆没防备,被推倒在地,骨碌碌打了几个滚。钱老二扬长而去。第二天,小土豆就纠集了村里五六个皮孩子,把钱老二堵在一条小巷子里,揍得他像受伤的小兽一样嚎叫。正好小翠经过,见此情形,尖着嗓子直喊打死人啦,那些家伙怕被大人发现,丢下钱老二一哄而散。
小翠把钱老二从地下拉起来,见他鼻子打破了,血流了一脸,就把他领到她家,打了一盆水来帮他洗脸,洗的时候还用手拍他的后颈,又让他把头仰起,说是这样能止血,洗完脸后扯了两球棉絮塞住他鼻孔。临走时,小翠还往他兜里塞了一把硬硬的水果糖。钱老二当时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虽然他知道小翠帮自己,是因为自己经常帮她放牛,还帮她打猪草。她那对红眼睛的小兔子,也一直寄养在他那里,因为她妈不准她在家养兔子。前几天,他还送了一只八哥(乌鸦)给她,那八哥不是普通的八哥,是在端午节灌过酒之后,修剪了舌头,从而会学人语的。但这些都抵不过小翠那一盆清水和一把水果糖,让他心里头荡漾着一股暖流。
只是从那以后,小翠也受到同村孩子的孤立,他们把她视作钱老二的同类,合起伙来对付她,再也没有小伙伴愿意和她玩游戏,一起去放牛。她家的木门上,经常被人用黑炭或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小翠和钱老二×××”,“小翠是个×××”,“吃化肥、吃猪饲料、吃大便”……诸如此类,小孩子所能想到的邪恶语言都涂写在上面。在这种凌厉的“攻势”下,小翠再也不敢和钱老二走在一起,有意疏远了他。有时遇到钱老二被小土豆他们欺负,她再也不会发出尖叫来帮他解围,而是低了头,像被狗撵着似的,一路小跑着离開。
那年冬天下头场雪,小翠在晒谷场上堆了个雪人,被小土豆他们看见了,三五下就给她踢得稀巴烂。钱老二牵牛饮水,正好经过,就出来替小翠打抱不平,结果又是被小土豆他们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地放倒了。小土豆一屁股坐在他身上。顺手从地上抄了个雪团,顺着他脖子强塞了进去,冰得他直打哆嗦。而小翠也没有帮他解围,只是捂着脸,哭着跑開了。那天欺负完钱老二,小土豆不小心在回家的路上摔了一大跤,跌得鼻青脸肿的,回家后竟然向他爸诬告是被钱老二打的。小土豆的爸爸当然容不得别人在太岁头上动土,纠集了本家兄弟,还有小土豆的同伙以及小翠等当时在场的目击者,气势汹汹地打上钱家,找钱老二算账。钱老二的爸爸一開始还不相信,直到小翠出面指证,他这才信了。钱老二百口莫辩,被他爸的“打狗棍”打得晕死过去。钱老二怎么也想不明白,小翠为什么也会诬陷他,他明明是帮她出头的。直到后来,看到小翠和村里的孩子重新打得火热,才明白她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换取他们的信任,从而让他们再次接受她。她奋不顾身地投入集体的怀抱,如鱼得水,而钱老二早就被她抛到爪哇国去了。
钱老二的耳朵被他爸打坏了,听力日渐衰退。而他的心被伤得更厉害,他再也不相信女人,不相信那些美好的事物,不相信人间还有真情。他把自己的心门封得死死的,就像他的耳朵,对整个世界封闭起来,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直到多年以后,当他再次感受到人世的温情时,就像得到天启一样,他的耳朵也豁然洞開。铁树開花,枯木逢春,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而奇迹不会终止于那个蛙鸣之夜,那只是个发端,就像一粒种子,破土发芽了,拔节生长已是不可抑制。
果不其然。几天后的夜里,一个尖锐的声音野蛮而猝不及防地闯进钱老二的耳朵。这声音如此高亢尖厉,在他耳里激起嗡嗡的轰鸣,就像投入平静水面的一块巨石,掀起一片欢腾的浪花。很快,钱老二就辨别出这尖叫来自一头猪,一头垂死的猪。钱老二对杀猪并不陌生。猪被人五花大绑,抬到杀猪的案台上,在被磨得雪亮的杀猪刀捅进咽喉前,这畜生总要发出震耳欲聋的嚎叫。钱老二晃了晃脑袋,那尖叫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地颠了几个来回,慢慢就消散了。正当他怅然若失时,从耳朵深处意外地浮起一层人声来。
“幸好捅了一刀,放了血这肉色好看多了……”“辛苦你了,抽支烟吧……”“这肉你看看,一点都看不出是病猪肉……”“养了一年多,马上就要出栏了,谁想到染上怪病,没几天工夫就倒在猪圈里不能动弹了……”“便宜点卖,能捞回多少算多少……”“二叔,二婶,我走了,别送……猪腿我就不拿了……我没嫌是病猪……好,我拿上。走了……”
随后还有声音,但越来越模糊,直至恢复死寂。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村人兴高采烈地跑到村西头张宏伟家买猪肉,那猪肉每斤比市面上要便宜一块多钱呢。有好心的通知了李春芳,叫她赶紧去买,去晚了就没有啦。李春芳刚起床,脸还没洗,蓬头垢面的。她就打发正在起猪圈
的钱老二去买,没想到被他一口回绝:“那是瘟猪肉,我才不去买呢。”李春芳很不高兴,心想你不想去就直说好了,用不着找这样的借口呀,传出去不是得罪人么。李春芳胡乱擦了把脸,趿着拖鞋,火烧屁股似的一路小跑,好不容易抢着买了两斤多瘦肉,拿回家仔细一看,肉色的确不正,有些发黑,扔了又觉可惜,就用盐腌了起来。而吃了猪肉的人家,好些个吃坏了肚子,蹲在厕所里起不了身。没几天,张宏伟卖瘟猪肉的消息,就在村里传開了。究其源头,还是在钱老二那里。
从那以后,钱老二隔三岔五就開一次天耳,都是在夜深人静时。每次没有任何预兆,那声音从天而降,让钱老二耳里无风也起浪,搅和得他的睡眠从最厚实的墙壁,变成一捅就破的薄纸。睡不安稳的钱老二,像一个辛勤的老农,昼伏夜出,在由各种声音构成的庄稼地里,乐不思蜀地收割着村人茂盛的秘密。那秘密他无处诉说,只能积藏在心里,越积越多,压得他都快喘不过气来。有时实在受不了,不吐不快,但一说出来,就免不了引来祸事。
张福胜在黄豆里掺沙,卖给外地贩子,被钱老二当场戳穿,结果张福胜几千斤黄豆砸在手里,没有一个贩子敢收,张福胜气急败坏,跳起脚来语无伦次地骂钱老二狗拿耗子,吃里扒外,没事找事,良心大大的坏,不得好死,要不是看在张林的面子上,当场就要揭了他的皮:“二流子”张辉偷砍了村里孤寡老人李大娘地里的几棵杂交杨,打算卖了做赌资,被钱老二带李大娘上门去堵在家里,人赃俱获,张辉抵赖不得,只好赔了李大娘一笔钱,从此对钱老二记恨在心,经常找他的茬。
还有一次闹得更大。张牛家里被人偷了几袋刚收的芝麻,张牛咬定是和他有过节的张海所为,提着两把菜刀,跑到张海家闹事,扬言要是不交出他的芝麻,就要開了张海的瓢。钱老二原是挤在人群里看热闹,见闹得实在不像话,一时嘴快,说张海是冤枉的,做下这事的另有主儿。这主儿不是别人,正是张牛的老爸张结巴。村人皆不相信,说他信口雌黄,哪有老爸偷儿子的。张牛掉转矛头,说要是今天在他老爸家搜不出芝麻来,他就要给钱老二一个好看。直至从张结巴的茅厕里搜出那几袋芝麻,众人傻眼了。原来张牛分家另过后,一直对张结巴不管不问,张结巴都快揭不開锅了,一气之下,偷了不肖子刚打下来的几袋芝麻。张牛当场毫不含糊地赏给他老爸几个大耳括,张结巴本来说话就结巴,捂着紫胀的老脸,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点着儿子,“你……你你……”半天,愣是没骂出来。老人受了这番羞辱,想不開,等村人散后,竟然在家喝了农药。第二天被人发现时,尸体早已僵硬冰凉。
钱老二多管闲事,管出了人命,不免招来村人的白眼。同情张结巴的,都把这应该记在张牛头上的账,算在了钱老二头上,说钱老二实在招人嫌,无事生非,是村里的“捌屎棍”。虽说钱老二所言非虚,也没有中伤别人,但这恰是他最招人嫌之处,如果他只是一般的造谣生事也就罢了,但他每言必中,似乎能未卜先知,而他手上还不知握着多少人的秘密和把柄呢。这些丑事说不定哪天就叫他抖了出来。海口村人人自危,对钱老二再也没有以前的热情,一个个对他敬而远之,避之不及。钱老二也知道自己不受人待见,索性装聋作哑,三缄其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求能过得太平些,舒坦些。
再開天耳时,钱老二就没有了以前的兴奋,甚至觉得是个负担。如果没有知晓那些秘密,也就不会生出那些事端,可以少去许多烦恼。为了睡个安稳觉,钱老二每次睡觉前,都会扯两坨棉絮塞住自己的耳朵。但有些事情,越是想躲,就越是躲不过。有天夜里,他鬼使神差地忘记了塞棉花。或者是塞了,但那声音还是顽强地钻了进来。那是一丝丝被抽离喉咙的呻吟,打着颤儿,飘忽不定,被拼命压抑着,低到极处,就在要断了的光景,又一下拉出一丝更缠绵的音线。似饱含痛苦,又像蕴藏无限欢乐,欲生欲死,有不可言说的妙处。这声音于打了一辈子光棍的钱老二来说,显得很是遥远了。他只在很小的时候听过类似的声音,和爸妈睡在一张床上,有时会被这种声音惊醒。那时他小,不懂事,被扰了睡眠,就不管不顾地哭起来,他妈妈就会从床头柜翻出一个糖罐来,抓出几块冰糖,塞到他嘴里,止住他的哭声。许多年后,他再次被这种呻吟声击中,口腔竟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甜来。他狠狠地咽了一下泛滥的口水,为自己的反应感觉到羞耻。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声音很有可能来自一个偷汉的女人。那样狠命压着嗓子,不就是怕被人听见吗?
和其他的村子一样,海口村大部分青壮年都去城里打工了,像张牛、张辉这样留在村里的青壮年,屈指可数。妇女却不少,一时耐不住寂寞,把不住门,偷个把汉子,这种事也不新鲜。别家的事钱老二不管,但他得替张林把好门。张林每次去学校前,都会咛嘱钱老二晚上睡觉关好门。虽然没直说,但张林的弦外之音,钱老二还是听得出来的。看好李春芳,这是他钱老二的分内之事。
说起来,李春芳和张林算是村里的模范夫妻,两人恩爱得很,钱老二进了张家一年多了,也没有看到他们红过一次脸。和大多数海口村人通过相亲结婚不同,他们是自由恋爱,最初的相识颇富戏剧性。李春芳卫校毕业后,回到他爸李大贵的诊所帮忙。张林有一次感冒发高烧,到诊所看病,恰好是李春芳接诊。李春芳本来是要给他打吊瓶,但张林急着回学校监考,就只好打屁股针。不曾想一时紧张,下手没个轻重,竟把针头扎断了,陷在了肉里。李春芳急得手足无措,张林提醒她用手挤挤看。这李春芳还是黄花大闺女一个,羞答答的哪敢动手?张林痛得脑门直冒冷汗,急了眼,拉了她的手贴到屁股上:“我的娘也,你倒是挤呀!”李春芳只得闭了眼,下狠劲一挤。针头是挤出来了,屁股却肿起一个小馒头似的包来。结果,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张林天天去诊所医他的屁股。等屁股医好,两个人也就好上了。
坏事变成了好事,成就一段姻缘。不过这次事故电给李春芳落下心理阴影,从此再也不能给人打针,一拿上针管,手就直打战。没有办法,只得绝了当医生的念头。嫁给张林后,生了一男一女,凑成一个“好”字。男孩在镇上读初中,女孩就在张林教的重点班上,今年就要毕业升初中。平时都住校,到周末才回一趟家。张林今年当了毕业班的班主任,又是重点班,担子很重,十天半个月才能抽空同来一趟。所以大多时候,这个家就李春芳和钱老二两个人。自那夜听到不该听的声音后,钱老二对李春芳就多留了一个心眼。这一留心,就发现了一些不好的苗头。
李春芳一个妇道人家,操持十多亩田地,虽说有钱老二这个帮手,还是有点捉襟见肘,忙不过来时,免不了请村人帮忙。而张牛每次都随叫随到,表现异常积极。这张牛是连自己老爸都不管的主,对一个外人如此热心帮忙,没有点歪心思,谁也不会信。张牛就像他名字一样,健壮得像头蛮牛,一担能挑两百多斤。他结婚早,二十出头就做了爸爸。她媳妇一口气给他生了三女一男四个孩子。两个大点的女孩,都随他媳妇去了深圳的服装厂打工;三丫头小学
没读完就辍学了,在家帮忙料理家务;还有一个落脚的宝贝蛋儿子,才上小学四年级。张牛除了种庄稼,还养鱼和毛蟹。他承包了几十亩的鱼塘,隔成两个池子,水深的养鱼,水浅的养蟹。到七八月份,開始起蟹。断了腿脚的蟹就卖不出价钱,每次总有那么十几二十只,放在一个小塑料桶里,送到张林家,让李春芳蒸了吃。
当然不是白送的,到吃饭的时候,张牛不请自来,大咧咧地在饭桌前坐下。李春芳早给他备下一副碗筷。还有一瓶冰镇的老青岛。张牛喝着小酒,吸吮着蟹钳,一双放光的眼睛,死死黏在李春芳身上。李春芳浑不在意,和他有说有笑的。钱老二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就觉得喉咙里堵了点什么东西,只得一个劲地咳嗽,吐痰。心想白天都敢当面调笑,到晚上不一定做下什么丑事呢。不过只要篱笆扎得紧,管他是野猫,还是野狗,都别想进来。
等张牛一走,钱老二围着张家的屋院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发现了一个隐患:院墙太矮了,得加高。材料是现成的,张林去年翻修厕所,还余下不少砖块、水泥、石灰,正好可以派上用场。钱老二说要加高院墙,防贼。李春芳也没反对。帮着他和水泥,拌灰,递砖,加了一米多高,还在最上面糊了层水泥,插了碎玻璃片。钱老二心头稍安,但没过多久。他发现了新的问题,李春芳频频外出。他防得住家里,但防不住外面;防得了晚上,但防不了白天。钱老二不想前功尽弃,只好厚着脸皮,做了李春芳的“尾巴”,她去哪,他就跟到哪。李春芳故意往女人堆里钻,他也凑上去。结果经常是一堆妇女家长里短聊得火热,他因晚上没睡好觉,在那勾着头打盹,口水流了一胸口。对钱老二如此行径,李春芳刚開始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渐渐地不胜其烦,到最后简直有点深恶痛绝了。
叫钱老二丧气的是,自己严防死堵,除了招来李春芳厌烦以外,似乎没有什么成果。有天晚上他開了天耳,又听到了那呻吟声,而且变本加厉,好像是为了跟他示威似的,比上次放荡得多。上次还是一丝丝,这次是一拨儿;上次是压着的,这次彻底放開了,有了厚度与浓度,那声音起落的幅度很大。就像荡秋千似的,都在他耳里旋起风来。更可气的是,这次还加了男声,是男女二重奏。男声低沉,女声轻佻,天衣无缝地纠缠在一起,好不销魂。叫春的野猫也不过如此了。钱老二听得怒火攻心,光着脚跳下床去,跑去擂李春芳的门。擂了半天没有反应,这才想起她那天回了娘家。钱老二羞愧不已,看来是自己错怪了李春芳。
不过第二天,经过张牛家时,看到他家的三丫头和她弟弟正在吃饭。钱老二心里一激灵,问三丫头,她爸去哪了,三丫头指了指镇上的方向,嘴里说着什么。钱老二好不容易弄明白了她的大致意思,张牛到镇上卖鱼去了,而且是昨天就去了,到现在还没回。一个去镇上探亲,一个去镇上卖鱼,真是凑巧!钱老二刚对李春芳打消的怀疑,又乌云似的爬了上来。而且这个疑团变得更大了。
这天下午,李春芳回来了,在经过钱老二身边时,钱老二闻到了她身上一股淡淡的鱼腥气。但这好像不足以说明什么,她是从娘家带了一袋干鱼回来的。谁能分辨得出,她身上的鱼腥是新鲜的,还是腌渍过的呢?即使是新鲜的,也不能就此判定,她和整天一身鱼腥的张牛搅和在了一起。那天李春芳很早就睡下了,好像特别疲倦。
第二天扫地时,钱老二在她房间里发现了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纸,上面写满了蝌蚪样的文字。钱老二没上过学,不识字,但他下意识把这张纸藏了起来。等到张林回家时,他把这张纸交给了他,并旁敲侧击地表明了自己的怀疑。张林看过那张纸,笑不可抑,那是李大贵開的一个治胸闷心悸、失眠多梦的中药方:莲子肉10克、薏苡仁10克、缩砂仁10克、桔梗10克、白扁豆15克……字写得鬼画符似的,几难辨认。张林问李春芳,这药方是为谁開的。李春芳没好气地说:“是为我自己開的。我最近一直睡不好。你说在自己家里,被人像贼一样防着,我能睡好吗?每天睡觉总感觉背后有双眼睛盯着。白天出去,还总跟着个尾巴。你说我这过的什么日子?”张林不接招,轻描淡写地说:“那怎么没照着方子抓药呀?”李春芳说:“吃了也不能去根。要去根,只有一方药管用,那就是让钱老二离開我们这个家!他走,我留;他留,我走!”张林觉得李春芳有点无理取闹,小题大做。他懒得和她纠缠,转身就出了家门。
张林这次回来,有正事要办。村里准备集资修建新祠堂,今晚在村长家開会协商这个事情。他们这里每个自然村的村民大多是一个姓,比如说海口村,主要是姓张,同祖同宗。每村建有一个祠堂,供奉着祖宗以及各代先人的灵位。红白事,都要在祠堂里举行。海口村原先的祠堂太过破旧,经风吹雨打,垮塌成一堆废墟。这次修建新祠堂的集资方案是按男丁的人头计,每人两千。张林家计有他、儿子、钱老二这三个男丁,一共需要出资六千。张林不大乐意了,他说自己收留钱老二已是做善事,做善事没有回报不说,还要他多出两千块钱,他想不通。村人说,那是你个人的事情,和村里无关,如果你不愿意出这两千,就把钱老二赶出去好了。反正他在村里,也是个祸害。结果后面的会议演变成了对钱老二的声讨会。尤其是张宏伟、张福胜、张辉等几个吃过他的亏,叫嚣得更加厉害。张林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种局面,看上去老实忠厚的钱老二,竟然犯了众怒。他骑虎难下,只好口头上答应不再收留钱老二。但说心里话,张林是不想钱老二走人的,他还想让他看紧自己的媳妇呢。
海口村人開会的时候,钱老二正好開了天耳,村人所有的口水暴风骤雨似的落在他耳朵里,一点都没有浪费。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就应该离開了,他不应该寄生在这个村落里。他在海口村的出现,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错误。他钱老二生来就是一个浪荡四方的命。在钱老二收拾行李离開时,有一个黑影像幽灵一样闪进了李春芳的房间,随后就有高亢的肆无忌惮的呻吟声传出。钱老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提上自己简单的行李,头也不回地扎进外面漆黑的夜中。
责任编辑粱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