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杨的理想
2012-04-29小岸
小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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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是什么呢?现代汉语词典里是这样解释的:理想就是对未来事物的想象或希望,多指有根据的、合理的,跟空想、幻想不同。理想是这么定义的,可是,很多人的理想并不都是有根据和合理的。籍籍无名的小人物渴望手握重权;彩票爱好者期盼一夜暴富:一贫如洗的穷小伙盘算娶个富家千金……这些是不是理想呢?杨杨觉得,这些都不算理想,它们更接近于空想。理想和空想的区别就在于——理想就算摸不着,隔着距离也能看得到。空想和幻想就不同了,既摸不着,也看不到,至多只能“想得到”。相比词典里定义的理想,空想和幻想统称为梦想,多数人只是把梦想错当成了理想。
读小学时,杨杨写过一篇作文《我的理想》,这大概是所有读过书的学生都曾写过的作文。杨杨在作文里的理想是长大后做一名警察。为什么想做警察?因为警察伸张正义,除暴安良。她是这么写的,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之所以想当警察,只是喜欢那身警服。杨家庄有个警校毕业的女孩在附近的劳改煤矿上班,时常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杨杨每次见到她,心里便呼啦啦的,像有一簇火苗在燃烧。她暗暗期盼自己有朝一日长大了,也能当一名英姿飒爽的女警,那该有多好!
不过,当警察的理想没有持续太久。上了中学,杨杨又写了一篇同样的作文。这时,她的理想变了,不再想当警察,转而向往做一名医生。为什么想做医生?因为医生是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她是这么写的,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最主要的原因是那一年,疼爱她的奶奶去世了。
奶奶得的是心脏上的毛病,医生说需做搭桥手术,手术费大约四万多块钱。奶奶有四个子女,杨杨的父亲是老大。为了凑齐手术费,杨杨父亲建议兄弟姊妹每家出一万,不足部分他补齐。没想到两个出嫁的姑姑只肯拿出五千块。二叔呢,别说一万,连五千都不肯给。杨杨母亲不愿做冤大头,况且自家_也没这笔钱挑重担,和丈夫打起嘴仗。心强的奶奶听到儿子和儿媳的吵嘴,不愿拖累儿女,连夜坐了水瓮。
什么是坐水瓮呢?坐水瓮不是真得坐在水瓮里,而是头朝下,栽进水瓮,把自己淹既。杨杨家的水瓮半人来高,瓮口阔大,足能装进两三个人。淹死奶奶的水瓮无法再使用,发现奶奶死了以后,杨杨母亲边哭边数落,娘呀,您老人家咋就这么走了,带累了一口好水瓮。陷于丧母之痛的杨杨父亲听到这话,悲痛之余,一脚踹到妻子屁股上。杨杨母亲没防备,扑倒在地,嘴巴磕在石阶上,生生碰掉一颗门牙。顿时满嘴血污,哭嚎起来。家里顷刻间,哭声、喊声、嚷声、叫声,乱得像爆了几颗炸弹。
杨杨伤心极了,她想,如果自己是医生,就可以给奶奶做手术,奶奶就不会坐水瓮了。爸爸也不会踢妈妈,妈妈的门牙也不会好端端碰掉了。打那以后,杨杨就心心念念想当医生了。
按说,无论当警察,还是做医生,只要成长的路顺畅些,实现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只可惜无论是做警察,还是当医生,杨杨的理想全都落空了。中考时,她考上了高中,却没考进重点班。父亲特地跑到学校问老师,像杨杨这样的成绩将来能上大学吗?老师也不含糊,实话实说,普通班考上大学的比例很低,除非家里多下功夫。家里多下功夫是啥意思?父亲不解。老师笑了,节假日请家教补课嘛,几门主课都得补。杨杨父亲一听,皱皱眉,转身走了。杨家庄只有少数阔人家的孩子请过家教,听说一门课补下来,一年就得几千块。门门课都得请,哟,那得花多少钱?
杨杨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年到头,除了养种庄稼,土里刨食,身为一家之主的杨杨父亲还在村办企业打小工。即使这样,所得收入也只够解决一家温饱。若是让杨杨读高中,学费倒还勉强交得起,请家教的话,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杨杨不是独生子女,她还有一个弟弟,名叫杨树。杨家庄有个规定,凡头胎生了女儿,隔六年可以生二胎,不用罚款。可是杨杨的弟弟只比她小两岁,这就不能享受村里的优惠政策,要交一万块罚金。每年扣一部分,年年扣,直到杨树小学毕业,超生款才凑合扣完。
夫妇俩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让杨杨辍学。理由很简单,读完高中也未必能考上大学,何况,杨树眼看也要升高中了。他们还有另一层担心,真要两个孩子齐头并进,都考上大学,以他们家的条件供不起。两个孩子只能保一个,只好牺牲女儿了。杨杨对此毫无怨言,她知道自己还是不够优秀,如果她出类拔萃,成绩名列前茅,回回考试都冒头,家里就是再艰难,用母亲的话说,砸锅卖铁也会供她读书的。她很惭愧,自己连个重点班都没考上,真是一件没脸的事。就这样,初中毕业后,杨杨辍学回家了。先在家里劳作了一年,洒扫庭院、洗衣烧饭。春种秋收,下地糙谷、挽粟、擗玉茭、起红薯。别看她人小,力气倒不小,抵得上父母的左膀有臂。一年后,样子稍大了些,像个成人了。父亲提着两瓶汾酒,两条云烟,去找村干部。
2
杨家庄有一家村办企业,专业生产烟花爆竹,杨杨父亲就在厂里干活。据说某年国庆节,天安门广场放的礼炮还是他们村生产的。有人不信,问村长。村长“呵呵”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父亲私下对家人说,根本没这回事,上面谣传的,为了扩大知名度。你想吧,天安门都用上杨家庄的产品了,订货的还不得挤破门槛呢。
两瓶酒和两条烟没白送,杨杨被安排进了烟花厂。厂里照顾她岁数小,又是个女娃,没让她进车间,而是去了化验室。化验室其实是个摆设,上面有检查的下来了,她就和另外一名化验员穿上白大褂,举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小瓶子在操作台前忙碌,美其名曰——检测药剂的安全性能。检查的一走,白大褂一脱,她们就成了厂里的清洁工。
没事的时候,杨杨喜欢穿着白大褂照镜子。她还特意戴上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这一刻,她的心里怅怅的,自己这个样子,还真像个女医生呢。这时候的杨杨没有了理想,日复一日的乡村生活,仿佛缺了盐、少了油的饭菜,无滋无味。眼看院子里的果树绿了,满树开出白色的花,枝头结出青涩的果子。一晃,一年又没了。
杨树不负家人重望,不仅考上了高中,还考进了重点班。杨树考上高中后,身为姐姐的杨杨也跟着精神焕发。她郑重其事地问杨树,你的理想是什么?
杨树摸了摸后脑勺,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的理想是考上大学,让家里人高兴。
那你大学毕业了做什么?
没想那么远,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说一步吧。
不行,我希望你能当医生。杨杨很认真,她把自己的理想转嫁到弟弟头上了。
杨树却显得心不在焉,敷衍她,到时候再说吧。
杨杨严肃地说,那怎么行,你现在就要树立人生目标,然后朝那个方向努力发展。一个人怎么能没有理想呢?人活着,必须要有理想,否则就是行尸走肉。
杨杨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杨树不想违拗姐姐的心愿,顺驴下坡,听你的,当医生就当医生吧。
杨杨这下高兴了,她叮嘱弟弟,你一定要当医生,这不单是你一个人的事,而是我们俩共同的事。你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你实现了我的理想,就等于我的理想也实现了。杨杨的话说得像绕口令,杨树听得满头
雾水,也未多想,一口答应,好,好,好,听你的。
从那以后,杨杨感觉生活又有了目标。她再一次有了新的理想——帮助弟弟考上大学,成为一名穿白大褂的医生。多好啊,即使她实现不了自己的理想,还有杨树替她实现。
确定新的理想后,杨杨首先给自己明确任务,学习是杨树自己的事,她帮不了,也没法帮。她唯一能做的是挣钱。医学院不比一般院校,少则五六年,多则七八年,想让弟弟顺顺当当念完大学,钱是至关重要的。
可是,杨杨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三百元,就算一分钱都不花,这点钱也显得微不足道。她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挣钱,只能在省钱上做文章。母亲说,省下的就是挣下的,这话不无道理。杨杨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省钱的法子。村里小卖部的醋是六角钱一袋,火柴一块钱一包,可镇上集市一模一样的醋只卖五角,火柴八角。小卖部的洗衣粉两元五角一包,集市上一模一样的只卖两元。此外,酱油啦、肥皂啦、卫生纸啦、白糖啦、食油啦、蜡烛啦、灯泡啦,皆比村里的便宜。发现差别后,杨杨包揽了家里的采购任务。从村里到镇上,不过多走两里地。这两里地对杨杨来说算不了什么。隔一阵去一趟,就把家里需置办的必备品买齐全了。家门口斜对面的小卖部彻底失了杨杨家的生意,主家偶尔还诧异地想,怎从不见杨杨家进来买点什么呢?杨杨母亲对女儿的行为深表赞叹,她说,你果真是妈的孩子,日子嘛,就要这么过,尤其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说到这里,母亲的声音还会略低几分。言外之意,咱们这样的人家没权没势,没本事没能耐,只有勤勤俭俭,精打细算,日子才能过得有盼头有希望。是啊,咱们这样的人家就是这样的。
母亲并不知晓杨杨的心思,杨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弟弟的理想。弟弟的理想,归根结底,不也是她的理想嘛。就在杨杨踌躇满志,为了理想努力挣钱、努力攒钱时,谁也没想到,烟花厂会忽然爆炸,炸死了车间工作的十几名工人。爆炸发生的时候,就像传说中的大地震,山摇地动、惊心动魄。车间的房顶炸穿了,围墙炸塌了,门窗炸破了。一名女工的半截身子炸飞到了工厂对面的山坡上。事故发生后,一纸红头文件下来、烟花厂手续不全,属违规企业。被炸得满地狼藉的工厂关门大吉,管事的因此吃了官司,蹲了监狱。杨杨父亲在爆炸中侥幸捡回一条命,却落下了残疾,一条腿废了。
死者家属每天到县里闹,闹来闹去,终于闹下一笔赔偿款。废了腿的父亲只分到万把块的工伤补贴,这点钱也就刚够医药费。幸好,村里知晓他们家的难处,给他们一家四口办了低保。有了这点钱打底,加上几亩主稼,家里的光景也就将就着过下去了。
距离杨家庄两里地的后沟村也有一家村办厂,是烧耐火砖的。杨杨母亲经人介绍去了后沟村的工厂,干的活计是搁砖。捆砖就是把出厂前的耐火砖川细麻绳捆成一摞,四排砖交叉叠放,搁成正方形,便于运输。捆砖是计件活,捆一摞三毛五,手脚快的一上午能拥一百多摞,体力差的就只能捆七八十摞。母亲捆半天砖凹米,两只手腕软得像歌里唱的,拿起筷子,端不起碗,
杨杨不忍心看母亲这么辛苦,提出自己去拥砖,结果母亲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去。母亲说,没结婚的女娃不能太劳累,伤了身子,日后怀不住胎,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看着母亲受死累活一个月只挣六百块钱,杨杨非常着急,因为眼看杨树就要考大学了。她打听过了,上了大学,一年的学费就得七八千。除了学费,每个月的生活费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单靠家里这点钱,恐怕负担不起杨树念大学的开销。这可怎么办?邻居有个比杨杨大几岁的姑娘,名叫杨萍,在青州市一家宾馆打工。休假回家,说起自己工作的宾馆正招聘服务员,管吃管住,一个月能挣八百块钱。杨杨坐不住了,征得父母同意后,她跟着杨萍乘坐中巴客车离开了杨家庄,去了三十公里以外的青州市。
3
杨萍工作的地方名叫长江会馆,是集洗浴、住宿、餐饮为一体的小型酒店。长江会馆招聘服务员不假,但人家有条件限制。女职员要求身高一米六以上,杨杨个头只有一米五三,而且她从来不穿高跟鞋。杨萍把杨杨带到长汀会馆,分管人事的经理扫了她们一眼,批评杨萍,小杨呀,招聘启事写得清清楚楚,女的要求身高一米六以上,咱们这是正规地方,用人有标准。为了缓和气氛,他夸张地说,要是把这个小姑娘留到这里,客人以为我们雇佣童工呢。
杨萍~听傻了眼,哎哟,我把这茬忘了,这可怎么办?怎么办?没法子,她只得打发杨杨走。杨杨,真对不起,害你白跑一趟,趁现在时间还早,你赶紧回家吧。杨杨失望地说,没关系,你也不是有意的。离开长江会馆之后,杨杨没有直接回家,她身上装着二百多块钱,这是离开家时,母亲塞给她应急的。正值晌午,肚子饿得“咕咕”叫。街边有卖面皮的小吃摊,她买了一碗凉面,外加一只烤得酥脆的芝麻烧饼。埋头吃完饭,一路打听,乘坐公交车去了农贸市场。往年春节,她跟随母亲去农贸市场购过年货,知道那儿的货物比较便宜。
青州市的农贸市场很大,像一座巨型迷宫,分成大小不等的若干小格子。每间小格子都是一爿小店。一层生鲜食品,二层零碎百货,三层布匹面料,四层服装鞋帽。杨杨在四层花五十元买了一双棕色高跟鞋,又花了四十八元买了条黑色牛仔裤。裤子很长,挽了两层,裤脚还坠在脚底,能把高跟鞋遮盖得严严实实。旁人乍看,看不出她穿着高跟鞋。她侥幸地想,这样,即使没有一米六,起码也有一米五八了。
从农贸市场出来,穿着高跟鞋的杨杨,拎着行李包,一路歪歪扭扭走在大街上。她的脚还不适应新鞋,尤其不适应高跟鞋。走起路来,像有什么东西往前推,推得她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她注意到公交站牌的宣传栏里张贴着各类招聘启事。移动大厅收费,一米六以上。品牌服装店,一米六以上。肯德基、麦当劳,一米六以上。宾馆迎宾,要求更高。一米六五以上。她发现一个规律,招聘启事里没有身高要求的,必定有学历要求。没有学历要求的,就会有身高要求。她两个条件都不达标,简直沮丧得快要哭出来。
青州市并不大,可在杨杨眼里,已经很辽阔了,鳞次栉比的高楼,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置身于浩瀚无边的湖水。感觉自己随时会被淹没。
天快黑了,青州的夜晚来临了。这一刻,杨杨的心忽然慌了。小时候跟随母亲去外村赶庙,不小心走散了。她哭哭啼啼迎向每一个酷似母亲的背影,待对方转过头,却是完全陌生的脸。慌乱和恐惧就像一根鱼刺卡住了她的喉咙,也卡在了她的记忆里。每当陷入无措和惊慌,记忆里的鱼刺便不请自来,再度卡紧她的喉咙。她的手情不自禁捋紧了脖子,仿佛那里真的有一根鱼刺,她同记忆里的鱼刺挣扎了好一会儿,慌乱的心才逐渐平静下来。隔着裤兜,她摸到了里面剩余的一百多块钱。
终于看见一家小旅馆的标志。挤在街边一隅。左边紧邻公厕,右边是药店。杨杨镇定地走进去,询问得知,这里最便宜的房间是四十元。交一百元押金,登记身份证,工作人员给了她一把钥匙。房间很小,却放着两张床。她琢磨,两张床四十元,一张床岂不是二
十元。她去找吧台的工作人员,我用不着两张床,可不可以只收我一张床的钱,另一张床让给别人。对方诧异地看着她,让给谁?杨杨说,别的房客。人家自了她一眼,我们不是按床位收费,而是按房间收费,两个人是四十元,一个人也是四十元。杨杨说,那不公平,为什么一个人也要收四十元?对方不耐烦了,你要嫌不公平就不要住了,随便你。
争执未果,只好作罢。中午吃的面皮和烧饼早就消化了,肚子再度唱起了空城记。杨杨走出小旅馆,四下寻觅,不远处有卖鸡蛋灌饼的,摊在铁鏊上的鸡蛋饼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她陡过去,买了一张。捏在手里,细嚼慢咽。一随走,一边吃,一边算计。她算计的是,如果明天还是找不到工作,余下的钱只够再住一夜。到时,想不回家也没地儿可去了。
第二天,杨杨特意把束着的马尾散开,披在肩头,这样显得年龄大些。她办理了退房手续,拎着行李包,走出小旅馆。经过一夜的休息,脚上的高跟鞋不那么别扭了,走起略来,挺胸抬头,步态不由得铿锵有力。
杨杨是无意中走到“百花园”门口的,旋转的玻璃门旁边贴着招聘启事:本店急招服务员,性别不限,工资面议。她眼前一亮,推门进去。大厅空荡荡的,像是刚开门。有人走过来问她,请问是订餐吗?她摇摇头,我是找工作的。那人扭头朝里面喊,芳姐,有人应聘。隔了一会儿,被唤作芳姐的从里面跑出来,上下打量了一眼杨杨,你应聘?杨杨点点头。芳姐招呼她,跟我来。
杨杨跟着她上了二楼一个包间,里面有一张圆形餐桌,覆盖着奶白色桌布,中间是转盘。餐桌边依次摆放着干净的餐具。芳姐拖出一把椅子,招呼杨杨坐,说她有点事,让杨杨先等一会儿,转身出去了。
杨杨好奇地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天花板悬着一盏水晶吊灯,四壁是金黄的花纹壁纸,左面墙上挂着液晶电视,右面墙上镶着一个正方形的画框,里面的画是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像山,像云,又像树。迎面的窗户垂挂着落地窗帘,中间一层轻纱,两侧是厚重的暗金色。杨杨嘘了一口气,眼前的一切都和电视上看过的一样,是那么的——金碧辉煌、富丽堂皇。
4
芳姐进来了,手里多了个黑皮小本子。见杨杨还站着,再次招呼她坐下。自己也拉开一把椅子,坐到杨杨对面。芳姐问,你带着身份证吗?
杨杨把身份证拿出来,芳姐仔细核对了一下,你叫杨杨?杨杨点点头。芳姐笑了,眉眼舒展,连声夸她的名字好听,又问,谁介绍你来的?
杨杨拘谨地回答,没人介绍,我看到大门上的广告就进来了。她抬起眼皮观察芳姐的表情,担心对方会不会因为没人介绍而不雇佣她。她紧接着问,非得有人介绍吗?
芳姐说,没关系,有没有介绍都没关系,我只是随口问问。杨杨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来,但是,很快,另一个重要的问题把她的心再度悬起来。她畏畏缩缩地问,你们,你们这里提供食宿吗?
芳姐说,当然,我们这里的服务员都是管吃管住的。工资是底薪五百,外加提成。试用期一个月,试用期间只有底薪,没有提成。试用期结束后,双向选择,你可以选择我们饭店,我也可以选择你,明白吗?
杨杨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她激动地说,你们愿意录用我?
是的,店里正缺人手。芳姐把杨杨的身份证扣住了,我们饭店不收押金,但要扣身份证。
为什么?杨杨表示不解。
芳姐耐心向她解释,是这样的,什么样的人也有。你想吧,我们要给你发工作服,还给你安排住处。如果你工作了两天,不打招呼,一走了之,连]二作服都不交还,我们岂不是会有损失?
哦,是这样。杨杨明白了,她想,怎么会有那样的人呢,我是肯定不会那么做的。
芳姐继续说,你放心,试用期满,会把身份证还给你。如果你选择留下来。第一个月的工资也要扣作押金。辞工的话,提前一个月打招呼。到时,会把押金和工资都给你。扣押金的意思是怕你想不干就不干,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懂吗?
杨杨仔细品咂芳姐的话,很快把它们理顺了。试用期间不交押金,但要扣身份证。试用期满,如果留下来,第一个月的工资就扣作押金。
芳姐笑道,你挺机灵嘛,我一说,你就明白了。话说到这儿,芳姐若有若思加了一句,你的个头好像不高。
担心的事情又来了,杨杨很紧张。她站起来,尽量踮起脚尖,我,我也不是特别矮。
芳姐扫了一眼她脚上的鞋子,咱们店里的服务员要穿统一的布鞋。
杨杨心里一灰,穿布鞋岂不是要现出原形?刚才的欢欣雀跃转瞬被更深的懊恼代替了。没想到芳姐说,现在用工荒,很多饭店都缺服务员,以前我们对服务员身高是有标准的,现在嘛——芳姐姐摆摆手,没那么讲究了。
将熄的火苗倏忽又亮了,短短一会儿工夫,杨杨的心不知起起落落了多少回,现在,终于能够安然搁进肚子里了。背转身,杨杨咬了一下嘴唇,眼泪差点滚出来。
芳姐登记了杨杨的名字,带她到库房,给她找了一身最小号的工作服,一双35码的系带平绒布鞋。工作服蛮有特点,红底白花的中式上衣,深蓝色裤子,腰里系着同样花色的小围裙,头上裹着同样花色的三角巾。即使是最小号的衣服,杨杨穿到身上也显肥大。衣服还好说,围裙一系就把腰身收住了,就是裤子太长。芳姐给她找来针线,嘱咐她把裤子朝里面缝一圈,这样,终于将就着能穿了。
芳姐安排杨杨跟随一个叫崔莉的女孩学习业务。告诉她先从认识菜谱开始,怎样点菜、布菜,再到简单的礼仪,掌握客人心理。点点滴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学会的。崔莉不苛言笑。神情寡淡。杨杨不敢多说话,她乖乖跟着崔莉。崔莉到哪儿,她到哪儿。崔莉吩咐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转眼中午了,客人多起来。包间爆满,大厅也座无虚席。传菜的多是男的,他们的工作服不像女的花俏,头上没裹三角巾,腰里没系小围裙。只穿着红色中式上衣,蓝裤子,头上扣着顶小红帽。一个个打仗似的,端着盘子,跑前跑后。招呼客人点菜的,都是女员工。崔莉负责两个包间,杨杨紧跟在身后捌下手,布菜、上菜、给客人倒酒、听客人差遣。杨杨心细,也有眼色,虽是第一天上班,却也没出差错。中午两点多钟,客人走得差不多了,饭店员工才开始吃饭。杨杨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心慌气短。拿了两只花卷,端了碗烩菜,刚吃一口就噎住了。
吃罢饭,下午有两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员工换下工作服,三三两两离开饭店。杨杨不熟悉环境,乖乖呆在店里。她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二楼有个包间的门没锁,虚掩着。推门进去,空间阔大,不仅有餐桌,还有一排宽大气派的布艺沙发。左右没人,杨杨干脆半躺在沙发上休息,没一会儿,竟睡着了。
一直到五点多钟,服务员陆陆续续返回饭店开工。负责这个包间的服务员名叫罗佳,她发现了杨杨,赶紧叫醒她。每个包间都有对应负责的员工,忘记锁门,罗佳等于是失职。她急忙检查包间内的物品,墙上的画框、搁架上的花瓶、工艺品、插在瓷罐里的三根孔雀羽毛、茶几上的茶具、餐桌上的餐具……发现东西都在,脸上的神情才安定下来。末了,生气地警告杨杨以后不许进包间
睡觉。
重新换好工作服,服务员在大厅站成一排,领班开始点名。紧接着,吃饭的客人也来了,又是一番打仗般的奔忙,直到夜里十点左右,送走最后一拨食客,吃罢晚饭,才算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5
晚上,杨杨跟着众人到了宿舍。宿舍距离饭店不远,步行大约十多分钟。女员工住的是一套三居室的老式公寓,狭小的客厅、厨房、卫生间。弧形天花板,水泥地。二十几个女孩挤住在里面,睡的是铁架子高低床。客厅也放着一排高低床,有四个床位,崔莉指着其中一张空床对杨杨说。你就睡这里吧。床上铺着军绿色床垫,上面扔着一个脏兮兮的枕头。没有枕巾,床单和被子也没有。杨杨怯生生地问,被子在哪儿?
崔莉不耐烦地说,芳姐没告诉你吗?床单和被子要自己准备。
哦,她大概忘记告诉我了。杨杨回答。
女孩们各忙各的,没人搭理她。欺生似乎是人群中的惯性,又或者大家从她身上窥到了自己的从前,这种联想是不愉快的,所以,没人对她表示热情。
厨房里两眼炉灶,两把茶壶,水烧开了,发出“呜呜”的鸣叫。有几个女孩端着脸盆去打水洗脸,洗完脸洗脚,程序疏而不漏。茶壶例出热水,又添上凉水,不一会儿,又开始“呜呜”鸣叫了,又有几个女孩起身去洗漱。到了最后,她们还要换一盆水,谁也不避讳谁,脱下裤子,小便似的,蹲在脸盆上面,清洗各自的私部。彼此像是见惯不怪,倒是杨杨无端臊得慌,垂下头,脸朝墙壁,不敢转过身。
洗漱完毕,女孩们并不急着睡觉,还要聚在一处聊闲话。一会儿说陈冠希和张柏芝的绯闻,一会儿说成龙有个私生女。那边有人抱怨老板吝啬,不给安装热水器。这边有人回应,以前装过,没用一个月就坏了。还说这么多人轮番洗,轮番加热,预热时间长,等到天亮也洗不完。又有人说起某家酒楼的员工居住环境比这里好,房子都是装修过的。大家七嘴八舌,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
杨杨安静地坐在床边,一声不吭。等到她们陆续上床睡下了,她也脱了鞋,和衣躺下。里屋的崔莉走出来,扔到她床上一张薄毯,说,这是我的毯子,今天晚上你将就盖这个吧,明天跟芳姐请个假,回家取些日用品,脸盆、毛巾、牙膏、牙刷都得自己准备。
杨杨感激地说,谢谢崔莉姐。崔莉说,别叫我姐,叫我崔莉就行。睡在上铺的是罗佳,从被子里探出头,打趣,呵,她是怕你把她叫老了。崔莉扬起手,佯作要打罗佳,看我不撕你的嘴。杨杨听着她们玩笑,拘束的神经渐渐活络了。
灯熄灭了,罗佳小声问杨杨,喂,小姑娘,你家是哪的?杨杨说,平县。罗佳又问,平县哪的?杨杨说,杨家庄的。
隔壁床位的人听到了,惊问,炸死很多人的杨家庄吗?听说那儿有个烟花厂爆炸了,
杨杨清了清嗓子,是的,我还在那个厂上过班呢。里屋的女孩们也听到了,好奇地追问爆炸时的情形。杨杨作为事件的见证者,成了中心人物,无形中,倒把她和她们的距离拉近了。她平静地说,我爸爸在那次爆炸中断了一条腿。哦,女孩们发出唏嘘声,没有人再继续追问下去,话题变得沉重了。
躺在这张陌生的床上,杨杨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世界上的事真是奇妙,稀里糊涂就找到工作了,稀里糊涂就到这里了。窗外,依稀的灯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屋内,熟睡的女孩发出喃喃的梦呓,杨杨睁着的两只眼睛渐渐撑不住,阖上了。
第二天,杨杨向芳姐请假。芳姐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哟,瞧我这记性,昨天忘了告诉你,早知道先借给你一床被子。那你赶紧回家吧,最迟明天上午回来,你也看到了,咱们店缺人手。
杨杨迟疑着问,我这算是休息了一天,休息一天扣钱吗?
芳姐似乎很喜欢听到她说这样的话,满脸堆笑,拍了拍杨杨的肩膀,你这孩子挺老实,放心,不扣钱,每个月有三天休息日,你可以攒起来休假回家。如果一天也不休息,会多发六十元全勤奖。除去三天休息日还要请假,那可要扣钱了。
哦,这样啊,杨杨未免遗憾了。她很想一天也不休息,多拿六十元奖金。六十元可不是个小数目,能给家里买一袋面粉呢。看来这个月不行了,以后争取吧。
当天乘车回家,杨杨把情况向父母讲明,也说了第一个月工资要扣下来作押金。父亲有些担心,说城里人心眼黑,有的老板专门克扣员工工资,别白干一个月,到时一分钱拿不到。母亲则说,别把人都往坏里想,人家扣押金也有道理。两人争论不休,杨杨安慰他们,百花园是个很大的饭店,服务员不只她一个人。别人怎样,她也怎样,不会吃亏的。
次日一早,杨杨便带着母亲为她准备的铺盖被褥乘车离开杨家庄。临行前,母亲再三叮嘱,万事小心,别惹人,别多嘴,少说话,多做事。上次离家时还有人作伴,这次就她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母亲说着说着,眼睛湿了,声音哽咽了,弄得杨杨心里也一阵凄惶。
返回青州市,杨杨安心在“百花园”呆了下来。试用期满,饭店与她签了合同。条条款款,她都看清楚了,辞职要提前一个月打招呼,否则,押金不予退还。饭店为了留住服务员,也有诸多策略,每隔半年,底薪上涨三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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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长,杨杨把“百花园”的情况摸熟了。“百花园”是一家中高档酒楼,在青州市小有名气。生意嘛,自然不错。包间几乎日日爆满,到了周末,更是需要提前一天预订。中国人就喜欢吃请,三五成群,吆五喝六。涨工资,发奖金,过生日,求人办事,事后回谢,都要归结到“吃”上面。外出几天名日送行,外出归来名日接风,同学聚会,朋友聚餐。还有,升职了名日暖官,买车了名日暖车,买房了名日暖房。总之,无论什么由头,最后都能落实到“吃”上面。除此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市场——吃公饭的。吃公饭名日接待。阔气的单位天天都有接待,有时候一开就是几桌。凡是点鲍鱼海参燕翅,上茅台国窖兰花汾的,不用说,十之八九是公家饭。芳姐最喜欢这样的主儿,一旦这样的主儿来了,她必亲自到场,嘘寒问暖,联络感情。相关负责人与她也惯熟得很,美女,喝一杯。喝一杯就喝一杯。不行,要喝交杯酒。喝交杯酒就喝交杯酒,芳姐才不忸怩呢,举了酒杯,跟那不知来历的男人双臂交叉,一饮而尽。光跟一个人喝怎么行,旁边的人佯装吃醋了,也嚷嚷要喝。芳姐无奈,只得挨个打一圈或喝几盅。众人在一旁起哄,酒桌气氛也因此热辣得如同煮沸的火锅汤。
出了包间的门,芳姐满面的春风一下子吹散了,像演了一出吃力的戏。杨杨替她抱屈,心知她未必真想和那些没皮没脸的男人喝交杯酒,只是为了饭店的生意,才不得已这样做。芳姐教导他们,顾客是上帝,对上帝要毕恭毕敬,尤其是这类常年吃公饭的主儿。竞争激烈,你不上赶子巴结紧点,被别的饭店抢走了,岂不是有损失。当然,话是这么说,其实倒也不怕抢的。走了张三还有李四,没了张屠户,照样吃猪肉。只要饭店口碑好,饭菜的味道讨人喜欢,无论公饭,还是私请,客人总是源源不断,来之不尽,吃之不竭的。
杨杨现在知道芳姐并不是饭店真正的老板,而是老板的姐姐。老板在北京买了房
子,孩子也在北京上学,隔段时间才回来一趟,“百花园”大事小情皆由芳姐负责。现在,杨杨和崔莉也熟络了,崔莉不再对她板着一张面孔。崔莉问杨杨,你看芳姐多大岁数?杨杨说,顶多三十岁吧。崔莉撇一下嘴,她已经四十出头了,会打扮,所以显得年轻。崔莉还告诉杨杨,芳姐离婚了,是个单身女人。有个儿子,在寄宿学校读高中。崔莉还说,芳姐这个人很会来事,表面喜人,其实暗地里做得低,是只笑面虎。
杨杨做出认真聆听的样子,但嘴上没作任何评价。她时刻记得母亲的劝诫,少说话,多做事。她其实并不关心芳姐究竟是三十岁,还是四十岁。做得高,还是做得低。她相信自己只要把分内的事做好,芳姐就是做得再低,也不会为难她,也犯不着为难她。
“百花园”的员工都有睡懒觉的习惯,通常都要睡到九点多才起床。睡觉也是会传染的,杨杨以前在家的时候,六点钟准时睁眼,到了这儿,一开始还坚持自己的习惯,一大早就起来了。可是饭店九点半才开门,早起的这段时间,真不知干些什么,洗洗刷刷还会扰人清梦,讨嫌招厌。渐渐地,她也不早起了,即使醒了,也赖在暖和的被子里,拖到九点多才起床穿衣洗漱。
九点五十,“百花园”员工正式上岗点名,然后,一直工作到午后两点。两点到五点半,自由活动时间,多数人趁这个空隙去网吧上网,要么玩游戏,要么聊QQ。他们的网名林林总总,奇奇怪怪,有时在饭店里,彼此也直呼网名。大漠风尘、天使的爱、小城春色、百花园里的小草、受伤的灵魂等等,杨杨听得忍俊不禁。杨杨常听他们谈论网友,还真有聊天聊出好感的,相约见面。可是,见了面,发现也就那么回事,无论长相,还是职业,都和周围的人差别不大。不爱上网的女孩热衷结伴逛街,不见得买什么东西,她们只是一条街连着一条街逛下去,时间就逛没了。不去网吧也不去逛街的,便回宿舍休息,就像杨杨那样。
杨杨很珍惜下午的这段空闲时间,有时洗衣服,有时躺到床上眯一会儿,或者看看杂志。芳姐喜欢买杂志,多是《知音》、《家庭》之类,看过了扔在店里,杨杨便借来翻阅。她还有个秘密,这个时间宿舍人最少,她可以独自一人从容地在卫生间清洗身体,换洗内衣。
她睡的床位仍旧在客厅,客厅是过道,起夜上卫生间,睡前进厨房烧水洗漱,出来进去开门关门,都要经过客厅。谁也不愿住客厅,资格老的都进里屋了。里屋有辞工不干的,腾出床位,睡在客厅的才有机会挪进去。杨杨到百花园有段时日了,这期间里面有几个相继离开,均被别人捷足先登。睡在上铺的罗佳也早就搬进里屋了,只有她还滞留在外面。客厅一天到晚见不到阳光,潮湿阴冷。不过,母亲给她带的被子足够厚实,蓄了几层棉花,压在身上沉甸甸的。冬天,夜里寒凉,老房子暖气不甚充足,盖着这床厚实的棉被,睡梦中的杨杨觉得暖和极了。
7
起初,杨杨在大厅上菜。她个头矮,在大厅走来走去,加上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十足像个未成年少女。后来,在芳姐授意下,领班安排她负责两个固定的包间。包间比大厅轻闲,点完菜只消规规矩矩守在门口,菜来了布菜,酒来了倒洒,随时听候客人吩咐。不比在大厅,一会儿这边的客人要餐巾纸,一会儿那边的客人要加菜,再一会儿又有客人拽着衣袖催上菜。遇上脾气不好的顾客,吹胡子瞪眼,怪吓人。按规矩,包间服务员与大厅服务员是隔周轮换的,只对杨杨网开一面。有人不服,反映到芳姐那儿。芳姐把利害关系一讲,她们也就明白了。是啊,她们一个个水仙花似的亭亭玉立,只有杨杨像一株矮小的狗尾巴草。狗尾巴草在大厅里穿梭来、穿梭去,多少会影响店容店貌的,只好照顾她一下了。再则,杨杨干活任劳任怨,从不偷懒。她们未必瞧得起她,但她们都不讨厌她。
“百花园”的包间全部以花卉命名,没有枉担“百花园”之名。牡丹、玫瑰、茉莉、月季、荷花、水仙、芍药、兰花、菊花、芙蓉等等,真正是百香争艳,百花齐放。杨杨负责的是茉莉与桃花两个包间。桃花先前本是叫梅花,客人忌讳多,怕触霉头,走霉运,竟都不喜欢梅花的名称。芳姐遂改作桃花。哈,这下好了,人人都想走一把桃花运,打电话订包间,桃花成了最受欢迎的。尤其是那种男男女女成群结伙来吃饭的,似乎进了桃花间,就等于交上了桃花运。其实包间门上绘的仍旧是一枝梅花,只不过口头改了称呼。还好梅花与桃花看上去相像,客人竟也分辨不出。服务员背后嘀咕,哼,我看他们这边交桃花运,那边就要触霉头。这话可不敢叫客人听见,只是私下里玩笑,倒也没人认真。
杨杨刚到“百花园”的时候。理想仍旧停留在弟弟考大学、当医生这件事上。她每个月有六七百元的收入。有些必需的开销是省不下来的,每周去公共浴室洗一次澡,每个月买两包卫生巾。问或买洗发水、香皂、抹脸的面霜。有时也买件廉价的衣服或鞋袜。除去这些花销,杨杨把余下的钱全都攒起来,或多或少,休假回家带给父母。母亲每次从杨杨手里接过那卷在怀里焐得温热的钞票,眼里都会露出流光溢彩的欢喜。仿佛一匹华丽的绸缎,“哗”地打开,泄了满满一地,整间屋子也跟着熠熠生辉。杨杨最喜欢那样的时刻,那一刻,她内心感到无比幸福。这种幸福感并不仅仅是把挣来的钱交给母亲,让母亲高兴,而是,她知道,等弟弟考上大学,这些钱就会派上用场。每拿回家里一次钱,她就离自己的理想、离弟弟的理想,更近一步。
“百花园”的员工几乎人手一只手机,唯独杨杨没有。杨杨觉得,钱要花在“刀刃”上,使用手机会额外多出一笔费用,大可不必。家里有事联系她,可以打饭店的电话。她还把崔莉和罗佳的手机号也告诉了父母,防备夜里有要紧的事找她。不过,她特意叮嘱父母,若无特殊情况,千万别打这两个号码,以免招人烦。果然,母亲虽然把这两个手机号码规规矩矩抄写在家里的挂历上,却从来没有打过一次。
背地里,有人嘀咕杨杨家里太穷了,连手机也买不起。可“百花园”的员工都是农村出来的穷孩子,谁又比谁阔多少?真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还会耗在这里蹉跎青春吗?于是,有人又说,杨杨太抠门了,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各种传言到了杨杨耳朵里,她总是一笑置之,不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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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园”员工的工资是底薪加提成计算,提成按“瓶盖”计数。饭店利润最大的不是饭菜,而是酒水饮料,酒水饮料的价格比外面翻出若干倍。做出一盘菜要付出采购、摘择、清洗、刀切、手撕、蒸、煮、煎、炒、炸等。鱼要刮鳞,肉要剔骨,鸡要清洗内脏,这些都藉要工夫。一道菜品经过无数道工序算下来,哪道工序都是钱。酒水饮料就简单多了,前一天批发入库,用不了两天就卖出去,轻而易举赢个差价,这是饭店最乐意赚的钱。许多饭店不许自带酒水,图的就是这个实惠。“百花园”倒没那么做,他们允许客人吃饭自拎酒瓶子。芳姐说了。甭管自带洒水的,还是购买饭店酒水的,一样对待,不能两样服务。话是这么说,服务员还是希望多接待些购买饭店酒水的,因为除了底薪之外,所有提成都在“瓶盖”上。
按照酒水饮料的分类,价格的高低,瓶盖积的钱也不
等。普通啤酒,售价十余块钱一瓶的,一只瓶盖积一块钱。二十到三十的啤酒,一只瓶盖积两元。若是更贵些的,可以积到三元。饮料也是如此,果汁、酸奶、杏仁露、核桃露,按售价的比例积两到三元不等。白酒也一样,普通白酒只积一元。即使售出一瓶几百上千的,也不过积三五元。服务员都喜欢喝啤酒的顾客,啤酒一喝通常十几二十瓶。白酒嘛,再喝也喝不了多少。夏天喝啤酒的客人多,他们的收入也就多。在他们眼里,冬天是淡季,夏天是旺季。
杨杨心眼实,不像别人会推销,客人要什么,她就给什么。客人不想喝啤酒,她也不力荐。要了啤酒,十瓶八瓶端上来,她也不会像其他服务员那样,拿着瓶启,跃跃欲试,不等顾客说话,就上前“啪啪”都打开。即使吃公饭的,不在乎这个,她也是斟酌着看客人喝多少瓶,才算计着启多少瓶。她觉得每瓶酒都是花了钱的,贵巴巴的,喝不了,都打开,太可惜。崔莉和罗佳看不惯她这样,骂她傻,替人家省钱,犯得着嘛。也有耍阔气的,张口要二三十瓶啤酒,一挥手,都打开,都打开。旁边有人劝,喝多少打多少,别浪费。那做东的反倒急了眼,瞪着她,喝不了剩下,都打开。遇上这样的主儿,杨杨也就心花怒放地把瓶盖“啪啪”启开。到了散席,果然喝不完,这只瓶里剩一半,那只瓶里几乎没动,还摆阔气,不带走,全都留下。遇到这种情况,她就给男员工留着。客人结账走了,递个眼色让他们溜进包厢。这方面,大家心照不宣,互帮互助。男孩子喜欢喝酒,端起瓶子,仰起脖子就喝,沾便宜似的。杨杨诧异,那玩意儿有什么好喝的,她尝过一次,什么味儿嘛,甜不甜,酸不酸,难喝死了,难怪有人管它叫“马尿”。可这马尿,有人就是喜欢。当然,这些行为芳姐都是知道的。她说过,只要确定客人离席,剩下的酒和菜,大家想进去喝点吃点的,都不要紧。用他们的话说,这叫“二菜”。吃“二菜”,一定要把包间的门关严实,不要让其他客人看见。否则一帮人围着一桌残羹剩肴,饿虎扑食似的,怪吓人的,影响饭店形象。
有的客人毛病多,饭菜不合胃口、上菜时间长、服务员伺候不周全,他们就会找麻烦。教训起人来,比教训自己的孩子还放肆。有一次,客人点菜,要一盘茄盒。杨杨记成甜菜了,茄盒里包豆沙,这个菜一度是百花园的特色,点的人挺多。结果人家要的是咸的,包肉馅的那种。还说自己是糖尿病。不能吃甜的。一盘茄盒已经被筷子划拉了一半,非要退换。还把杨杨训了个狗血淋头,什么素质,他妈的,耳朵是不是有毛病,我说了不能吃甜的,偏给我上个甜的。天地良心,她真没听到,她只听到他们要点一盘茄盒,只怪没多嘴问一句。她满怀委屈,端着这盘菜退出房门,忍不住小声抽泣。负责隔壁包间的崔莉看到了,走过来问她怎么回事。杨杨含着眼泪把情况说明。菜退到厨房,二十六元的损失算在杨杨头上,重新换了一盘咸的端上来。崔莉在门口拦住,趁四下没人,迅速朝菜里吐了一口唾沫。杨杨吓得脸色都变了。崔莉小声说,端进去,让那个王八蛋吃了我的唾沫再骂你。
还有一次,桃花包间来了两位客人,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小女人挽着老男人的胳膊,其状亲密。杨杨误以为父女俩,二次进去的时候,忘记敲门。老天,真要命,小女人坐在男人怀里,老男人的手正探进女孩胸部。杨杨嘴里“啊”了一声,急忙往外退,手里端着的茶水扣翻在地。老男人恼羞成怒,你是怎么搞的,进来不知道敲门呢。小女人不依不饶,这是什么地方,一点规矩都不懂。杨杨连忙赔礼道歉,这二人还是气愤填膺。罗佳赶紧进去帮忙解围,好言相劝。背地里,罗佳给杨杨使眼色,小声说,呆会儿往这对狗男女的菜里弹烟灰。
杨杨没有弹烟灰,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顾客,她都没有弹过烟灰,更没有吐过唾沫。而这些,都是其他服务员对付刁难训斥他们的客人时,使用过的招数。那些不自知的食客,又何尝能够知道呢。
幸好,这种不把服务员看在眼里,随便教训,甚至辱骂的顾客到底是少数。多数客人都是有素质的,遇到忙中出错,点菜造成纰漏,服务出现差错、莽撞,酒水洒在客人身上了,饭菜报错房间了,等等,即使心有不悦,也能予以宽容理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句话,算了,算了,都不容易嘛。这世上,毕竟还是好人多。
10
这年秋天,杨树终于考上了大学,杨杨的理想却泡汤了。杨树考的不是医科。而是综合大学。得知消息的杨杨十分伤心,她质问杨树,你不是答应我要当医生吗?杨树却说,我不喜欢当医生,我讨厌医院的气味,每次去了医院,我都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杨树还说,他害怕当医生,不想每天面对愁眉苦脸的病人。
杨杨无语,毕竟这是杨树自己的人生,她无权干涉。短暂的郁闷之后,她释然了。虽然杨树未能帮助她实现当医生的理想,但不管怎么样,杨树考上了大学,而且还是重点大学。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她这个做姐姐的,应该为弟弟感到高兴,而不是纠结于他辜负了她的期望。她的期望有那么要紧吗?不,不要紧,要紧的是杨树能够顺利完成学业。
通货膨胀,物价飞涨,杨杨的工资也水涨船高,底薪加提成,缓慢涨到了九百多元。她答应父母,杨树每个月七百元的生活费由她负担,家里不用操心。这年,杨杨二十岁了。
从前,若有人打趣问杨杨有没有男朋友,她总是忸忸怩怩,低声嗫嚅,我还小呢。自从跨入二字头的年龄,杨杨觉得自己长大了。若有人还问她,小姑娘,交男朋友了吗?她便不再以岁数小作搪塞,而是抿嘴一笑,摇摇头,意思是没有。实际上,问这话的并不多,只有一些常来“百花园”吃饭的熟客。来的次数多了,就算认识了。随口问几句,未必真关心。有的客人还喜欢问她是哪里人。她说,平县的。平县哪里的?杨家庄的。下次来了,还是同一个人,笑吟吟问,小姑娘哪里人?平县的。平县哪里的?杨家庄的。那人便不问了,看样子,也想不起来曾经问过她。她心里一凉,这些人,他们这些人,才不把她放在心上呢。那些问她有没有男朋友的,也是一样。嘻嘻哈哈调侃几句,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现在的男人可坏了,以示忠告。说这话的,必定是女人。席间呢,必定有男人。这话与其说是讲给杨杨的,倒不如说是隔山打牛说给席间的男人听的,简直是变相的打情骂俏。男人也一样,亲切地问一句,小姑娘十几了?哦,二十了呀,找对象了吗?还没有。那千万要找个好的,婚姻是女人的头等大事,相当于二次投胎,重新就业,一定要把握好机会。这话听上去像关心,其实更像是卖弄自己的口才。
百花园的服务员几乎都没有读过高中,多是初中毕业就出来闯荡江湖。杨杨是因为没考上重点班,放弃了读高中。崔莉是考上了重点班,家里因为给哥哥娶媳妇,拉下一屁股饥荒,没钱再供她读书。罗佳说自己学习成绩压根不好,勉强初中毕业,连中考都没有参加。
杨杨现在和崔莉、罗佳成了好朋友。崔莉这个人,不爱笑,时常板着一张脸,其实心肠是热的。她们戏称她是外表冷漠,内心狂热。罗佳嘛,有点懒,常常使唤杨杨帮她做事。杨杨,帮我买包卫生巾,我来例假了。杨杨,我想吃冰糕。给
我买根巧乐滋。或者,杨杨,我嘴巴苦,快点买口香糖去。杨杨很少违拗她,接过钱,屁颠屁颠就去办了。天长日久,罗佳也就拿杨杨当知心好友了。
晚间入睡前,宿舍气氛最热烈,说长道短,谈是论非。杨杨经常夸自己的弟弟,我弟弟特别聪明,我弟弟特别懂事,我弟弟读的是名牌大学。我弟弟叫杨树,这个名字好听吧,好多人都说他的名字好听。他长得也像一棵树,玉树临风。有人讥讽,真的假的?你弟弟个子多高?潜台词你一个小不点,弟弟能有多高。杨杨不高兴了,别人说她不好,她倒不恼。说弟弟不好,她就生气了。她眼睛一瞪,我弟弟一米七五,他还会长的,至少能长到一米八。崔莉和罗佳这时候就会站出来帮腔,我们见过杨杨的弟弟,个子很高的,长得也帅气。别人也就不好讥讽了。
在崔莉的帮助下,杨杨终于逮住一次机会,把床位挪到了向阳的里屋,与崔莉、罗佳的床铺相邻。她现在名正言顺成为“百花园”的老员工了。
杨杨终于买了一只手机,款式老掉牙的诺基亚,只花了三百五十元。质量倒是不错,音色清晰,信号稳定。买手机是为了方便和弟弟联系,杨树远在天津上大学。隔三岔五,杨杨都要发短信询问他的近况。弟弟回复一句:一切都好。杨杨便觉得安心。
9
如今的杨杨还有理想吗?当然有,自从弟弟上了大学,她就及时更新了自己的理想。不过,她不愿意说出来。因为,怎么说呢,她现在的理想,她现在的理想有点那个,有点哪个呢?反正就是不大好说出口。一旦说出口,别人一定会笑话她。她已经想到她们的表情了,天哪,这也是理想?简直钻到钱眼里了,笑死人了,真没出息。
哦,看出来了吧,她的新理想和钱有关。她的新理想是除去为弟弟提供每个月的生活费以外,努力攒够一万块钱,然后,亲自把这笔钱交到母亲手里。说白了,她的理想就是一万块。她想给母亲一个天大的惊喜,她认为这是一个天大的惊喜,难道这还不够一个天大的惊喜吗?
现在,杨杨每个月的收入除去汇给弟弟的七百元,余额顶多两三百,她只有把开支降到最低,才可能存下一笔钱。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攒够一万元,她心里没谱。但是,她有信心,有把握。她相信,通过一点一滴的积蓄,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理想,终归有实现的那天。
崔莉和罗佳不了解杨杨的心思,她们总是嘲笑她太节省了,连个胸罩都舍不得买。杨杨辩解,不是舍不得,而是没必要。杨杨脑子里根本没有戴胸罩的概念,她从小到大只穿背心。罗佳看不下去了,把自己用旧的胸罩送给了她。杨杨羞羞答答套上了,效果还真不一样,立刻袅袅婷婷显出身体的曲线了。
杨杨有一个小本子。每一笔开支她都记在本子上。大到夜市买了一件三十五元的春秋衫。小到五角钱箍头发的橡皮筋,她都一一记录在册。她费尽心机节约每一分钱,从不买零食,从不去网吧。休假回家探亲,总是步行走到客运总站,只为节省一元钱的公车票。就这样,眼瞅着,存折上的数字像一只缓慢爬行的小蜗牛,竟也逐渐攀升了。没有人知道杨杨心里的秘密,她的秘密就是她的,——不能示人的理想。
崔莉和罗佳也有各自的理想,她们虽然不知道杨杨的理想,杨杨却对她们的理想一清二楚。
男宿舍和女宿舍在同一片住宅区,却不在同一幢楼。管事的当初租房子的时候,大约是有意隔开点距离,不愿他们走动得太勤。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荷尔蒙狼奔豕突,分泌旺盛,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容易出问题。其实就是隔得远,该出问题还是要出的。晚上不在一起,白天总在一起工作的。“百花园”员工之间谈恋爱的不少,最多的时候有八九对。
他们中间,自然也会出现有伤风化的事件,不是反锁在饭店的卫生间,就是在午后空闲的宿舍,床上拉个布帘,里面就有动静了。感情热烈的年轻人抓紧一切时机亲热,我行我素,不太顾及别人说什么。每当这样的事情发生时,崔莉就会咬着牙说,我绝对不会找个和自己同命运的男友。那样,一辈子都没指望了。
崔莉比杨杨大三岁,她的理想直截了当——嫁个有房有车的城里人。她说,只有嫁个这样的人,才算真正在青州市扎下了根。为了实现理想,崔莉把其他条件都降低了,年龄放大到三十五岁,模样看得过去就行,丑点胖点矮点都没关系。有一天,她忽然喃喃自语,二婚也行,最好别有孩子。稍后,退而求其次,有孩子也行,最好是个女孩。罗佳暗笑,说崔莉想嫁城里男人,想得都快中邪了。
男员工中有个叫李刚的对崔莉有意思,他们是老乡,但崔莉对李刚心无旁鹜。
有段时间,李刚追得紧,跟屁虫似的围着崔莉转。崔莉就问他,你家有能力给你买旁子吗?你有房子我就和你好。李刚说,只要慢慢努力,以后会买到房子的。崔莉冷笑,以后,以后是什么时候?照我们的工资想买一个小面积的房子,不吃不喝也要几十年。到对候,我都成老太婆了。何况,房价也不是钉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它比婴儿还长得快,几十年后,不知会长成什么庞然大物。
崔莉对李刚爱搭不理,冷嘲热讽。李刚身上却埋藏着情种的潜质,一门心思对崔莉好。望向崔莉的眼神,专注而深情,令不少人感动。有人指责崔莉太现实。崔莉说,现实有什么不好?做人最重要就是现实。
背地里,资格更老些的员工说风凉话,百花园在青州市开了十几年了,服务员换了无数茬,没听说哪个女孩真就嫁了有车有房的城里人。多数都是年龄大了回乡下结婚,老老实实做一名村妇。或是不甘心回乡下,就嫁个同样命运的,租房子继续飘在城市打工,只不过换个地方。已婚妇女通常集中在家政、商场、超市等行业,那些地方招工没有年龄限制。也有扬眉吐气自己做买卖,但都是小本生意,卖鱼卖虾,卖肉卖菜。只有一个是众人津津乐道常提起的,言语间不无羡慕。
早几年,“百花园”有个女服务员被常来的一个客人看上了,做了人家的二奶。那男人是个包工头,另开了一家饭店,请她去当经理。几年后,她翅膀硬了,另辟天地,也是开饭店,如今成了和“百花园”老板一样的人物。三十岁那年,她果断离开了包工头,正正经经结了婚,嫁的还是公务员。杨杨见过那女的一次,一家人来吃饭,与芳姐叙旧。芳姐待她如朋友,手拉着手寒暄。大家都说那女的身材不错,眉眼却平常。崔莉对罗佳说,我觉得她还不如你好看。罗佳听了,面上一喜,故作谦虚,哪里,人家气质好。这倒是真的,那女的穿得珠光宝气,一身富贵打扮。崔莉恭维罗佳,人靠衣装马靠鞍,你要是穿成她那样,比她气质更好。罗佳嘴上没吱声,眼睛却闪出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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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佳是这群女孩子里长相最好的,皮肤白,眼睛大,巧笑嫣然,顾盼生辉,与湖南台的主持人谢娜还有三分相似。她比杨杨大两岁,是余县人,口音带着余县味儿。她尽量说普通话,但别人还是一听就听出她是余县人。余县人在青州市口碑欠佳,以小气抠门著称。大伙取笑她,听说你们余县人留客人吃饭专门用小碗,不让人家吃饱,是不是真的?罗佳就恼了,眉毛一挑,哪有这样的事,再胡说撕烂你的嘴。大家为了哄她高兴,就说,你一点不像余县人,杨杨才
像呢。罗佳就乐了,是啊,杨杨太像我们余县人了。
罗佳也有自己的理想,她的理想只偷偷告诉过杨杨。她的理想就是成为那个从“百花园”出去,开饭店的女老板一样的人物。
杨杨劝她,那是要付出代价的,她是第三者,你以为她靠自己就能开饭店?
罗佳嗤之以鼻,第三者怎么了?二奶怎么了?你问问百花园的女孩子,若有人肯包她们做二奶,哪个不愿意往里钻?
杨杨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我就不愿意,我妈会打死我的。
罗佳不说话了,半晌摸摸自己的脸颊,我妈也会打死我的,不过——我要是能挣回钱,兴许,兴许她也是愿意的。
杨杨想劝罗佳改变想法,可罗佳不肯听她的,反过来还振振有词,什么英雄不问出处,什么重要的是结果,仿佛她已经十拿九稳成了英雄,有了结果。
时间久了,崔莉发现嫁个有车有房的城里人,难度系数太高。那些有车有房的适婚男人,多少城里女孩在盯着呢。城里像她们这个年龄的女孩都是独生子女,家境再差,也比她们强得多。狼多肉少,粥稀僧众,她一个乡下丫头是比拼不过人家的。认识到原先的理想不靠谱,她决定及时修正,降低标准。只要是城里人,有一份固定工作,有现成的住处。她就愿意嫁给他。
她主动托厨房的洗碗工帮自己介绍对象,洗碗工多是四零五零的本地下岗失业妇女,人脉广,关系多。有个姓李的阿姨为人热络,果真给崔莉介绍了一个。二十九岁,有固定工作,是一家国有企业的工人。崔莉问,有房子吗?李阿姨说,他们家是三居室,就他一个儿子,将来结了婚,跟公婆住在一起,也能住得开。崔莉高高兴兴去见了,灰眉耷眼回来了。说对方父亲是个瘫子,大小便失禁,家里弥漫着甜腥腥热烘烘的古怪味道,她差点不能呼吸。二十九岁的男人看上去倒像三十九岁,老眉老眼,头发都掉光了,唉!
崔莉并未气馁,仍然时常向李阿姨打问。热心的李阿姨又给崔莉介绍了一个。二十八岁的独生子,姓张,父母都有工作,其父还是某单位的小头头,早就给儿子买好了结婚的新房子。小张眼下没工作,但小张父母承诺结婚后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做生意。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崔莉兴冲冲去见了。见了一面,像是中了彩票一样,喜滋滋回来了。
入夜,崔莉高兴得睡不着,俯在杨杨耳边窃窃私语。一看他家的摆设就知道人家条件好,客厅的液晶电视超大的,比牡丹(包间)的那台电视还要大。沙发倒是和牡丹的差不多,金黄色的真皮沙发,散发着富贵气。他长得也不错,文质彬彬的。没读过大学,可是,看上去倒比一个大学生还像大学生。传说中的狗屎运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我看我是走狗屎运了。事情要是成了,一定得好好谢谢李阿姨。
崔莉自顾絮絮叨叨。杨杨心里却犯嘀咕,既然条件这么好,寻上门的姑娘肯定不少,怎么还托李阿姨介绍呢?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忍扫崔莉的兴,附合她,姻缘都是天定的,月下老人牵的红线,谁也拆不断,你的有缘人也许就是他呢。
接下来,崔莉又受到张家几次邀请,据说,小张父母已经将结婚之事谈上了议事日程。别的女孩羡慕崔莉的好运气。不少人效防崔莉,缠着李阿姨给她们介绍对象。李阿壤拗不过,果真也帮着说了几个,却都类似给崔莉介绍的头一个,差强人意。
大家都想见见崔莉的对象,几次让崔莉吧小张带来看一看。在崔莉的提议下,小张一家终于来百花园吃饭了,小张本人果然五官端正,一表人才。罗佳酸溜溜地说,他不会有毛病吧,条件这么好,家里有房有钱,父母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凭什么就看上崔莉了?唉,没想到,还真被罗佳这张乌鸦嘴说中了。小张不仅有毛病,而且还是了不得的大毛病。
这天,芳姐得知小张一家来吃饭,特地安排崔莉放下手里的工作,前去作陪。他们吃饭的包间正好是杨杨负责的。杨杨开心地上菜、倒酒,围着桌子忙前忙后,不时偷偷瞥一眼小张,再和崔莉相视一笑。
饭吃到中途,包间电视里上演清华大学的新闻,有个男学生对着镜头侃侃而谈。小张忽然起身,兴奋地指着电视说,你们快看,你们快看,那个人是我,那个人是我。正在餐桌旁忙碌的杨杨转头朝电视屏幕看去,她很奇怪小张为什么这样说,电视里的人和他明明不是一个人。她吃惊地看看小张,又看看电视,再看看崔莉。崔莉也用同样吃惊的表情看看电视,又看看小张,嘴巴张成了O型。
小张的母亲连忙起身阻止儿子,她试图拉儿子坐回椅子上,可小张还是兴奋地指着电视说,快看我,快看我。小张的父亲赶紧找摇控器,声音都失控了,摇控器在哪儿,快,换台,换台。杨杨急忙找到摇控器,换了台。小张却不依不饶了,不许换台,不许换台。他叫嚷着,疯了一般,扑过去抢夺杨杨手里的摇控器。杨杨惊慌失措,退至一隅。崔莉果断站起来,走上前,把杨杨手里的摇控器接过,换回刚才的台。小张这才不闹了,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崔莉的脸,却冷得像是能刮下一层霜。
12
李阿姨事后解释,小张当年高考落榜,没受住打击,脑子出了点毛病。好的时候,和正常人一样,受点刺激就犯病了。芳姐很生气,高声训斥李阿姨,你不知道法律有规定,精神病人不能结婚吗?精神病人杀了人,都不用负刑事责任。我店里的员工就是再不值钱,也不是去给这种人当老婆的。
受此打击的崔莉一蹶不振,她没想到择偶的标准一降再降,却还是落到如此下场。她哭着问杨杨,难道我们只配找一个有精神病的男人吗?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崔莉的理想近乎夭折了,罗佳的理想却小荷露出尖尖角。她和一个来“百花园”吃饭的客人搭上了关系。这人是一名司机,年纪大约三十几岁。可别小瞧司机,人家是给领导开车的。究竟给什么级别的领导开车,罗佳也说不准。崔莉劝罗佳,坏人太多了,你一定得弄清楚对方的底细,别傻了吧叽被人骗。罗佳说,放心吧,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被人骗呢。
司机姓白,罗佳叫他白哥。白哥送给罗佳一只五千块钱的新款手机。杨杨摸了摸罗佳的手机,惊叹太贵了,太贵了,不值得。罗佳得意地说,你知道什么,这不是手机,而是奢侈品。什么叫奢侈品?奢侈品不是拿来用的,而是让别人眼红的。她没事就把玩着她的“奢侈品”,果然把许多女孩子的眼睛都招红了。
很快店里的人都知道罗佳和白哥的关系,芳姐也知道了。她特意把罗佳叫去,问她,那个人有老婆吗?罗佳说,有。芳姐语重心长,有老婆的男人不可能和你结婚,你一定要想清楚这个问题。罗佳说,我也没想过嫁给他,他答应帮我做生意。芳姐问,做什么生意?罗佳说,我想好了,开一间服装店。芳姐沉思了一会儿,他很有钱吗?罗佳说,当然了,他抽呼伦贝尔烟,不是简装的,金盒的那种。
金盒呼伦贝尔烟在烟酒店卖一百元一盒,在百花园则卖到了一百八十元。
芳姐听了罗佳的话,笑了,抽盒呼伦贝尔就表示他有钱了?就算他有钱。肯不肯给你呢?也许他就是和你玩玩呢?
罗佳生气了,你把我想成什么了,我又不是小姐。
芳姐冷笑道,这种男人我见多了,就怕你到时候连小姐都不如。
两人话赶话吵起来,罗佳一气之下,提出辞职。芳姐说,我是为你好,既然你油盐不进,不听我的劝,那就悉听尊便,好自为之吧。
罗佳辞工之后住进了白哥替她找的一间公寓,房间不大,却也布置得有模有样。杨杨和崔莉去看她,她就向她们不厌其烦地描述她的蓝图、她的服装店。以后你们来我的店里买衣服,我给你们最低折扣。崔莉不悦,还最低折扣呢,你都当老板了,还不白送我们几件衣服。罗佳豪迈地说,好吧,那就送你们几件吧。那派头,仿佛她已经是服装店的老板娘了。
罗佳走后,杨杨觉得百花园冷清了许多,幸好身边还有崔莉。可是,不久,崔莉竟然也离开了。
一天夜里,崔莉的肚子忽然疼起来,疼得在床上打滚。情急之下,杨杨给李刚打了电话。当时李刚跳槽去了新开的一家夜总会当领班。接了电话,李刚连夜打出租车赶来。进了门,二话不说,背着崔莉就下楼。去了医院,挂了急诊。崔莉患的是急性阑尾炎,做手术押金要三千块。李刚跑出去到自动取款机取了钱,返回医院交了费。
手术后,崔莉清醒过来。杨杨把前前后后的事告诉了她。李刚正好拎着饭煲走进病房,杨杨接过,打开,浓郁的枣香飘出来,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红枣小米粥。李刚说这是他自己在电磁炉上熬的,外面买的味道不好。崔莉看着小米粥,又看看气喘吁吁赶到医院的李刚,眼里淌出两行泪。
崔莉出院后,便与李刚确定了恋爱关系。几个月后,他们就结婚了。崔莉结婚时,杨杨与罗佳提前一天去道喜,她们陪崔莉在娘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作为娘家送亲的姐妹跟着迎亲的队伍一道去了崔莉的婆家。李刚家距离崔莉家很近,两座村庄只隔着四里地。
李刚家的房子是旧式的窑洞,长条形的院子略显寒伧,但新房布置得喜气洋洋,新铺了地板砖,卧室还贴了粉色碎花的壁纸。床头摞着大红的绸缎被子,彩色的拉链垂在天花板,两个人的结婚照挂在卧室中央。照片上的一对新人,笑脸盈盈。
李刚父母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友好和善,热情地招呼每一位客人,对新媳妇的喜爱也溢于言表。罗佳说,李刚家虽然穷了点,但崔莉嫁到这样的人家不会受屈,李刚待她也是一片真心。杨杨心里却不免黯然,她想起了崔莉信誓旦旦要嫁城里男人的愿望。没想到,几经修改,还是落空了。杨杨由此想到了罗佳开服装店的事情,她问罗佳,你的服装店什么时候开呢?罗佳嘴里说,快了,快了。眼睛却避开杨杨,望向院内热闹的婚宴。院内摆放着六七桌酒席,李刚与穿着朱红色婚纱的崔莉正逐个给客人敬酒。
崔莉与李刚结婚后,李刚继续去市里打工,崔莉则留在家里。崔莉说自己已经二十五岁了,预备要个孩子。有了孩子,先在家里带孩子。孩子大一些,再考虑出去打工。杨杨央告崔莉,你还是回百花园吧,怀了孩子再辞职也不晚。你们两个都不在了,我一个人太孤单。罗佳推了一把杨杨,你真傻,你怎么知道人家肚子里是空的。崔莉脸一红,扬手打罗佳,说什么呢。杨杨这才意识到,原来崔莉未婚先孕了,难怪急着办婚事。她守在身边,竟没发觉。
13
杨树读大三这年,杨杨距离自己的理想终于缓慢接近了。这几年,除去负担杨树的生活费。她每个月都咬紧牙关积攒二三百元。她省钱省出了名,一件粉色毛衫洗得发白,还不舍得丢掉。袜子破了洞,左补右补,实在没得补了,才肯买新的。大家背后说起她,都说她是个财迷精,抠死了。就算给弟弟生活费,每月工资也有节余,至于那么吝啬吗。没有人知道杨杨的心愿,更没有人知道她的理想。她就像在吹一只彩色气球,时刻努力往里吹气,看着它逐渐变大。变得鸡蛋大,变得拳头大,变得鸭梨大,变得菠萝大,等到变得西瓜那么大的时候,她就会把它放飞在天空。她憧憬着那个美丽时刻的到来。
百花园又给服务员调了一次工资,底薪平均涨了一百。作为资深员工的杨杨,底薪也比新员工高出不少。现在,她的工资加上提成差不多能开到一千多了。这天,一位客人说起自己女儿在天津读大学,每个月的花销都在一千五百块钱。杨杨多嘴问,是在天津哪个大学?客人说,天大。杨杨愣住了,这正是杨树所在的大学。一个女生还要花一千五,杨树的生活费只有七百,她担心弟弟是不是不够花,会不会吃不饱饭,吃不饱怎么读书?她给杨树发短信,钱够花吗?杨树回复,够花。杨杨还是不放心,说实话,到底够不够花?杨树回复还是两个字,够花。
尽管杨树坚持说他的钱够花,杨杨还是决定给弟弟的生活费追加一百,加到八百。除此,每次给手机充话费的时候,她也会习惯地输入杨树的手机号码,查询他的话费是否欠费,及时补充进去。
杨杨秘密存折上的钱已经有八千元了,每次存入一笔钱,她都会盯着存折上的数字看半天,唯恐工作人员失误,把她的钱弄错了。她无数次想过,攒够一万块,一股脑儿取出来,厚厚一摞,找个袋子装好。当她把这厚厚一摞钱交到母亲手里的时候,母亲会是如何的惊讶呢?也许还会质疑她这笔钱的来历。她一定一五一十说清楚,每一分钱都是她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她攒的。天呢,母亲一定会问,你的工资不是都给杨树了?她就说,除去给杨树的部分,剩下的,她都攒起来了。母亲一定会责怪她,剩下的钱不是让你该买什么就买什么嘛,告诉你别抠抠索索的,你怎么不听话呢?母亲一定会因此落泪,把她搂在怀里,杨杨,我的好女儿,真是难为你了。
想着,想着,杨杨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她的理想,她的卑微的理想,不过就是攒够一万块钱,亲手送到母亲手里。这样的理想,她怎么能对别人讲呢?不能,当然不能。从前的理想一件件落空了,当警察,做医生,最后连弟弟做医生的理想也落空了。也许从前的理想太大了,大得让她一辈子也够不着,她从没有实现过一个圆圆满满的理想。唯独这个理想,这个小小的理想,她要满满当当,充充盈盈地实现。
罗佳却出事了。
罗佳给杨杨打电话,让杨杨去她那里一趟。杨杨赶去罗佳的小公寓,罗佳面容憔悴,满脸泪痕。杨杨说,你怎么了?罗佳说,我找不到他了,打手机永远关机。杨杨安慰她,没事,咱们去他单位找找。罗佳说,去了,人家说没有这个人。杨杨心里一沉,他,他不是给领导开车的司机吗?骗子,他是个骗子。罗佳边说边哭,其实我早就有所察觉,我发现他喜欢说大话,他根本没有自己吹的那么有钱,他也不是给领导开车的司机。他开一辆破两千,哪个领导会坐破两千。他就是个色鬼,流氓,王八蛋。
那,那你怎么办?
我怀孕了,已经三个多月了,我得赶紧处理掉这个孩子。那个王八蛋知道我怀孕后,就失踪了。你说他坏不坏,他怎么可以这么坏?罗佳一边说着,一边哭着。
那这房子?杨杨环顾室内。
房子租金到期了,房东催房租我才知道,这房子他只租了三个月,他就是个彻头彻尾不负责任的大坏蛋,大骗子。你千万不能把我的处境告诉百花园的姐妹,她们会笑话死我的,我没脸见人了。罗佳哭得一塌糊涂,声泪俱下。杨杨听得一筹莫展,毫无办法。
罗佳盯着杨杨说。我手里的钱全都交房
租了,要不然,我连住的地方也没有。我这个鬼样子,绝不能回家,我妈要是知道了,会打死我的。你得借我点钱,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肚子里这块肉拿掉,你帮帮我。我知道你有钱,你舍不得花钱,都攒起来了。我和崔莉都知道,我们见过你的存折。
杨杨咬着嘴唇点点头,没,没问题,我借给你,我陪你去医院。
第二天,杨杨请了一天假,去银行取了一千块钱,陪罗佳去了医院。检查后,胎儿已经很大了,错过了药流的最佳时期,只能做刮宫术。罗佳不住地问医生,会不会很疼,我很怕疼。
医生说,怕疼的话,可以选择无痛人流。
无痛人流真的不疼吗?
医生保证,不疼,就和睡了一觉一样。
她们问起无痛人流的价钱。所有程序加起来,需要一千五百元。包括术前彩超检查,术后输液保养,复检等。普通手术只需四百块,价钱差了一千多。
罗佳看了一眼杨杨,杨杨低下了头。罗佳对医生说,那就做普通人流吧。
医生让罗佳进门诊手术室,罗佳眼里含满恐惧,两条腿直打战。杨杨在身后喊住她,罗佳,我们做无痛手术吧,我再去银行取五百块钱,你等着我。说完,她就朝外面跑去。
等到杨杨把钱取回来。交了费,罗佳终于顺利做了无痛人流。无痛人流果真和广告上说的一样,就像睡了一觉。罗佳醒过来的时候,手术已经做完了,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杨杨陪着她,在医院输了两瓶液体,一瓶营养液,一瓶消炎的。回到住处,杨杨为罗佳煮鸡蛋,冲红糖水,熬米汤。她说,坐月子的产妇都是吃这些的,你这也和坐月子差不多,吃这些没错的。
罗佳愧疚地说,花了你那么多钱。我以后一定还你。
杨杨停顿片刻,说,现在别想那么多,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罗佳的事情使杨杨的存款少了一千五,杨树生活费上涨也使她的储蓄变得拖沓迟缓。杨杨看着自己的存折,掐着指头算计,一个月存二百多,距离攒够一万,还要一年。她很失望,那只气球本来已经吹得接近一只柚子大小了,却一下子跑了气,回到鸭梨的状态了。
杨杨劝罗佳再回百花园工作,罗佳坚决不回去。她悲伤地说,芳姐说我连小姐都不如,果然被她说中了,我不会让她看我笑话的。
14
那之后的很长时间,罗佳没有和杨杨联系。杨杨惦记她,给她打电话,结果手机停机了。想到借给罗佳的那笔钱,杨杨很无奈。她想,这钱没准打水漂了。可是,她并不后悔。罗佳是她的朋友,出了那种事,她不能见死不救。
等到杨杨的储蓄再次达到八千多块钱的时候,已经是半年以后了。
“百花园”店庆搞活动,消费满一百送三十。这天。杨杨服务的包间来了四五位客人,吃罢饭,结账花了五百多元。杨杨把发票和店里赠送的一百五十元代金券给他们。其中一个说,小姑娘,我们是外地人,开车路过青州,听说青州有一座傍山修建的庄园很有名,特意下高速,拐进来看一看。吃完饭,我们就走了,代金券可不可以兑换成现金?
杨杨把情况反映到领班那里,领班说,代金券不能兑换现金,只能在店里消费。
杨杨反馈回消息,她替客人出主意。不如打包带点东西,驴肉火烧、香辣烤鸭,这些都是饭店的特色,也便于携带。不过,现在点上,还得等半个多时辰才能做好。
没想到客人很豪爽,算了,算了,我们不等了,这几张代金券留给你吧,你可以送给你的朋友。
盛情难却,杨杨千恩万谢,开心地收下了代金券。怎么处理一百五十块钱的代金券呢?稍作手脚,可以在结账的时候顶到客人的饭费里,这样就能兑换成现金。但是,杨杨没有这么做,倒不是怕人发现。只是,她另有打算。
年关近了,杨杨母亲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到青州采购年货。往年母亲来,杨杨总是请假陪母亲逛一天。午饭在露天的小吃摊解决,两碗清汤面两只烧饼,或一屉小笼包,两碗馄饨。今年可不一样了,今年要改头换面,请母亲来百花园吃一顿。一百五十元的代金券,足够母亲放开肚子,吃点好东西。
早在母亲没来之前,杨杨就计算好了,清蒸鲈鱼、蒜香排骨,再要两个凉菜,添一盘素饺子,一碟手撕饼,这钱也就不多不少,正好够了。起先,她想提前把代金券交给母亲,让她独自去大厅吃饭,她们之间假装不认识。可是这样,好像不够磊落,母亲拿代金券吃饭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躲躲闪闪?代金券来路光明正大,不是偷来的,抢来的,没必要遮掩。她决定还是大大方方把母亲介绍给店里的同事,她也要陪着母亲一起吃饭。
这一天终于到了,杨杨提前请好了假,去车站接到母亲。母女俩一起逛农贸市场,还逛了繁华的商业街。母亲给杨杨相中一件黄黑方格的羽绒服,三百四十元。杨杨长这么大,从来没穿过这么贵的衣服。她万般舍不得,犹豫再三,拿不定主意。这样一来,存款的数额又要下降了。母亲不了解她的想法,还数落她,从来不见你买件好衣裳,你现在的工资不是涨了嘛,除了给你弟弟的钱,按说手里也该有几个富余,也不知你都做啥了。你要没钱,我给你买。
杨杨只好把怀里揣的钞票掏出来,几张钞票已经卷得皱皱巴巴,展开,不多不少,正好三百。这是她为了陪母亲逛街购物,特意装在身上的钱。就这还不够,剩下的四十元,母亲给她补齐。收银台交了钱,撕下标签,母亲让杨杨把新衣服直接穿在身上。母亲说,这才像个城市姑娘,你要学会打扮自己,不然,以后连婆家也找不到。
母亲的眼光真不赖呢,这件衣服挺配杨杨,把她的脸色衬托得白净清澈。身材娇小婀娜。
临到中午,杨杨带着母亲去了百花园。母女俩在大厅一角占了张四人桌。服务员自然是惯熟的,对着杨杨母亲一口一个阿姨。杨杨把代金券拿出来,她们点的菜陆续上了桌。母亲看着眼前的鲈鱼,白色的鱼肉蒜瓣似的裂开,冒出香气。挑起一筷子,尝了尝。小声问,这条鱼要多少钱?
杨杨说,你不用操心钱不钱的,用的是客人给的代金券,不用自己花钱。
我知道,我是说,假如花钱的话,这得多少钱?
按市价,论斤卖的,这条鱼大约五十多元吧。
母亲瞪大眼,张大嘴,惊讶地感慨,咋恁贵呀。
看着母亲大惊小怪的样子,杨杨耐心告诉她,比这贵的鱼多了,有的成百上千呢,这已经算是便宜的了。
母亲咂咂嘴,成百上千的鱼,也有人吃吗?
当然,要是没人吃,饭店怎么会做。
芳姐听说杨杨的母亲来了,特意过来打招呼。杨杨赶紧把代金券的事情讲明,芳姐不悦地说,瞧你这孩子,什么代金券不代金券,就是没有代金券,带着你妈妈过来吃顿饭电是应陔的。转而又对母亲夸了一番杨饧,说她勤快、懂事,是个难得的好姑娘。还说,杨杨在这里工作,她会照管好的,家里人不用担心末了,让厨房多送一份果盘,说是自己的一点心意。
杨杨母亲受此待遇,心情舒畅,埋头安心吃饭。她有颗门牙是假牙,吃饭只能细嚼慢咽。这么着,两人吃吃停停,最后,凡是端上桌的菜肴,包括芳姐赠送的果盘,都被母女俩吃得盘光碗尽,未剩丝毫。
15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罗佳忽然来到百花司。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和一群男男女
女一道来的。他们预订的包间恰巧是杨杨负责的。罗佳越发漂亮了,打扮时髦,头发染成金黄色,烫成波浪卷。耳朵上挂着两只瓷白包的,鸡蛋大小的圆形耳环。腿上是过膝的高筒靴,里面衬着黑色打底裤,上身一件橘包羊绒大衣,领口围着一圈狐狸毛。她的妆化得很浓,如果不是她主动与杨杨打招呼,杨杨几乎不敢认她。杨杨看到她,忍不住想到她借自己的钱。暗忖罗佳不像缺钱的样子,可是,她是否还记得欠自己的钱呢?
百花园认识罗佳的员工纷纷抽空过来与罗佳叙旧,同时也好奇她现在做什么工作。罗佳的态度却是怠慢的,懒洋洋的。她居然学会抽烟了,指间夹着一支烟,嘴里吞云吐雾。那个样子,那个样子呀,令杨杨倍感陌生。
罗佳和她的同伴吃饭吃到一半,酒已经喝去了两瓶,席间有人叫嚷着再开一瓶。杨杨端着酒瓶走进去给他们逐个斟酒,走到罗佳身边的时候,罗佳仰头一笑,杨杨,崔莉生了个女儿,你知道吗?
杨杨摇摇头,不知道,崔莉的手机停了,后来没再联系过。
罗佳说,我听李刚说的,我碰到李刚了,他说他们村的庙会是二月二,邀请我们到时候去赶庙。
杨杨淡淡地说,现在离二月二还早呢。她的心里还在打着小算盘,思量罗佳究竟记不记得还她的钱,自己应不应该向她开口要。罗佳说,过完春节就到二月二了,我有李刚电话,到时我和他联系,我们一起去看崔莉。
旁边有个矮胖男子听到她们数次提到李刚,嚷道,你们说的是哪个李刚呀,我这段时间最爱唱的歌就是我爸叫李刚。
有人起哄,让他唱歌。这位显然喝多了酒,表现欲强,果真就举起手中的酒杯充当话筒,抑扬顿挫,连吼带唱起来:“我爸叫李刚,大名鼎鼎的李刚,李是李世明的李,刚是金刚的刚——”
满桌子的人,有的拍巴掌,有的用筷子敲盘敲碗,为唱歌的伴奏助兴。矮胖男子更加来了兴致,站起身,扭起了腰,跳起了舞。
罗佳拉着杨杨的手悄悄走出包间,她从随带拎的手袋里数出十几张百元钞票,交到杨杨手里。
这是我借你的钱,早就想还给你,可是,我又不敢来见你,很矛盾。不过,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你早晚都会知道。
杨杨接过钱,不禁为自己刚才疑心罗佳不还她的钱而羞惭。她听不懂罗佳的话,为什么不敢见我?我早晚知道什么?
罗佳眨了眨眼,长长的假睫毛忽闪忽闪。穿着高跟鞋的罗佳比杨杨足足高出一个头,她亲昵地抚了一下杨杨脑后的马尾辫,说,杨杨,我经常对那些男人说,我父亲是个残废,我弟弟在上大学,我要赚钱养家,供弟弟读书。我每次说这些的时候,就会想起你,我把你的身份安插到自己头上了。你说,我是不是不要脸?是不是很无耻?”
杨杨先是惊奇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她明白了,她明白罗佳话里的意思了,也明白罗佳现在从事的是什么行业了。她攥着钞票的手慢慢垂下来,仿佛什么东西坠落了,从高处掉下来。像玻璃杯,像瓷器,它们掉在她的面前,碎了一地的残渣。她的脑子乱糟糟的,罗佳的脸庞变得模糊起来,那张搽了粉底的,白晰的面孔,忽远忽近。
杨杨,无论我现在做什么,以后做什么,无论我是生,还是死。只要想到你,想到你在这里,想到你安安静静、小小巧巧的样子,我就会觉得很踏实。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会变,可是,我知道你不会变。你答应我,你永远也不要变,这样,当我回头的时候,我就能找到你。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杨杨低下头,背转身,她无法回答罗佳。罗佳想把她当救世主,可是,她只是一根稻草,哪里能承担起这样的重任?
夜里,躺在床上,杨杨再次翻出自己的存折,加上罗佳还的这笔钱,她的存款刚好达到一万块。也就是说,她日思夜想的理想终于实现了。可是,不知怎的,她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或许是罗佳的事情冲淡了她的喜悦,或许是理想触手可及时,期盼的诱惑不再强烈。
过了春节,杨杨来“百花园”就往第五个年头上数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几年中,杨杨目睹了无数个女孩来到“百花园”,又从这里离开,只有她还守在这里。日复一日的忙碌、辛劳、坚守、执著——对于理想的执著。她的理想是那么卑微、渺小,如稗草,如尘屑。
节前放假,芳姐找她谈话,说春节后,“百花园”要扩大规模,重新装修,而且还让杨杨当领班。杨杨意外而惊喜,领班的工资比普通员工多出一倍呢。她自谦道,我怕干不好。芳姐笑说,“百花园”用一个矮姑娘当领班,还是破天荒头一次,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干好。为了表示对杨杨的器重,芳姐还送给她一条真丝围巾。
回家时,杨杨去银行把钱取出来,装进一只塑料袋,塞进衣服最里面的夹层。这是她无数次设想过的情景,把钱带回家,亲自交到母亲手里。她无数次想过这一刻,母亲的讶异、母亲的惊喜、母亲的眼泪、母亲将她搂入怀中的感激与疼爱。那将是她漫长人生中,一个幸福的瞬间。
下一个理想是什么,杨杨还无法确定。过了年,她周岁二十二。再过一年,杨树就毕业了。也许她应该做一做爱情的美梦,想一想未来的生活。也许下一个理想和爱情有关,和婚姻有关。无论什么样的理想,有一点是确定的,她会认真努力去实现。当然,不是所有的理想都能实现。她安慰自己,实现不了也没关系,她有信心再树立一个。
责任编辑刘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