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签
2012-04-29陈再见
陈再见
午云昨天刚和家里通过一次电话,找的是母亲,母亲有个事不清楚,就叫父亲过来说。午云打电话很少主动找父亲说话的,通常都是这样转手,才愿意和父亲说几句。父亲和午云说话会紧张,人老的表现。父子俩越来越毕恭毕敬了。午云听着父亲的声音发颤,实在感觉难受,他终于像个孩子那样问:“爸,听说你最近身体不怎么好?”父亲说:“谁说的?好得很。”仿佛谁说的父亲就会找谁算账。午云自然没听谁说。是自己杜撰的,为父却连这个都不明白,确实老了,七十多了。父亲说前几天给午云求了一签,在莲花寺里,签是上上签,叫“周文王为姜太公拖车”。签文如下:“太公家业八十成,月出光辉四海明;命内自然逢大吉,茅屋中间百事亨。”父亲念着签文的时候才显出了自信。父亲说:“八月中秋后,逢凶化吉,一切难关都可以挺过去。”午云其实不信这个,但他还是附和着,很听话的样子。
晚上,午云做了一个梦,是个噩梦。今早起来,午云的头脑还晕乎乎的,不记得昨晚的梦了,依稀有那么点小印象。正刷着牙,刷出满口血,最近上火,熬夜,也被公司的事烦恼着,和妻子吵了架也有关系,总之,仿佛所有的世俗都化作一口血,此刻午云把它吐进厕盆里,按了水冲进下水道。他以为这样能让自己安静下来。
伴随着哗啦一阵水声,午云想起了昨夜的梦,不禁有些发愣。他梦见父亲死了。家里人给他打电话,说你父亲死了。他起初没什么感觉,仿佛早知道这事一般,后来越想越伤感,禁不住在梦里哭了起来。他哭不出声,只是落泪,平生第一次想到父亲的不容易,父亲辛苦了一辈子,没享过清福。他在家里时就和父亲说不来话,父亲除了弄几亩地,剩下的爱好就是到莲花寺求签,凡事都要求神明有个指示,大到修屋娶嫁,小到圩日该不该出门,父亲都要求一签,看看,是否合适。求多了签,父亲熟知六十一条签文,大致也知道什么样的签是好的、什么样的签是坏的。午云最开始烦的就是这个,什么事都求签。在他看来就是一种迷信。父亲除了求签,似乎一无是处了。当初午云说要注册个广告公司,父亲也是求了签的,签名叫“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明显是下下签。父亲不同意午云办,母亲说:“我来跟儿子说。”母亲哪敢把这个话告诉午云,午云还不知会怎么想:好不容易打了七八年工,想办个公司,家里没能力帮上忙,倒阻止来了。这事母亲一瞒就是五年,如今公司举步维艰,母亲才说了当年那支下下签。午云听了不免苦笑,心里没相信求签灵验,倒对父亲的用心,有了另一番理解。
吃早餐时,午云本想跟妻子说梦见父亲去世的事。突然想起两人刚吵过架。还在冷战期,午云不能先开口,妻子也不会理他,就她那秉性,别说是梦见父亲死了。就是父亲真死了,她也没那心思搭理。吃了早饭,午云开门出去。他要去公司。尽管身为老板,他每天还是准时上班,和帮别人打工时一样。
公司实在是小公司,加午云一起不过四个人,一个设计师一个文案一个制作,所有业务都是午云在跑。五年前公司刚办那会,午云甚至连文案和制作都一手亲自做,只请了一个设计师。午云做文案出身,写点东西是他的强项,可是制作一块,他一个文弱书生却怎么也不适合干。那些日子,午云在大街高处绑着粗绳为客户安装户外广告牌,吓得他连往下看的勇气都没有。五年过去了,要说公司没发展,人确实多了,爬上爬下的事再也不用午云动手了,文案也有专人在写;要说公司有发展,午云分明又感觉到做事没劲了。没了最初那股爬上爬下不要命的劲了。
进了公司,照例开了个早会。其实也没什么说的,主要是最近没什么业务。午云看见设计师、文案的电脑上都开着网页,挂着QQ聊天,见老板来了,自然把一切都隐藏了起来。午云本想说他们几句,上班要有个上班的样,没事做也不能开着QQ聊天。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他想起自己打工那会,每次开早会老板也经常批评他们挂QQ,他那时自然也是厌烦的。有时午云想:打过工的人其实不适合当老板,这样的老板总是很在意员工怎么看自己。
午云没说两句,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他看几个员工也没有用心听的意思,就摆摆手,散了。午云进了办公室,一时无事可做,开了电脑,QQ跳个不停,一一点开,没有一个信息有价值,就一一删了,连回都懒。他想起了昨晚的梦,点开百度搜了一下。有一句话,让午云愣了一下。
“弗洛伊德曾指出,梦见亲人死亡而且很悲痛,往往是童年时因某事件怨恨亲人并希望亲人死亡的愿望再现
午云把这句话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终于感觉惊讶,弗洛伊德真是神了。他小时候还真的希望父亲死的,时隔多年,因为什么事希望父亲死倒忘得一干二净,不过希望父亲死,这个勇敢的想法,午云一直是记得的。如今因为一场梦,前因后果似乎一下子明朗了起来,枝枝蔓蔓都扯出来了一般。午云对于梦的诡异,突然有了敬意,而对梦都产生了敬意,于父亲一辈子所信奉的求签似乎也一并应该相信了罢。午云陷入了一种虚无当中。他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把电脑关了。
他要出去走一走,具体去干什么,一点打算也没有。但在员工面前,他不能表现出这样的迷茫来。他还是叫了设计师和文案,交代了一些事,然后夹着公文包,出去了,脚步有点匆忙,似乎有了事等着他去办,而且非他去还办不了那种。他传达给员工一种紧张忙碌的氛围,希望对他们的状态也有带动作用。实际上,当他坐上那辆已显残旧的奇瑞,整个人终于瘫软了下来。初秋的阳光还很毒,没一会,车里就闷热得像是蒸桑拿。午云发动车子,开了空调,坐着想了一会要去哪里。实在没什么线路是新鲜的了,几乎每一天,他都要开着车子出去转一圈,毫无目的的,就为了在路上的感觉,绕着环城路,从起点到达起点。这当然是属于他个人的秘密,没有人会知道:这个城市经常会有一个驾着奇瑞轿车的广告公司老板无事可做,用开车来消磨时间。
当然途中,他也会去书城看看,看书是他从小就培养起来的爱好。他还会买一堆书回来,有的放在车上,大多放在公司里。曾几何时,他非常热衷于把公司装扮成一个艺术氛围浓郁的场所,大书架,墙上挂着书画,墙角还故意放一些从乡下带来的木勺子、米斗、簸箕之类的物件……他是花了心思的,为这小公司。满满一书架的书,他希望员工没事做的时候能抽出一本去看,可他失望了,那几个年轻人更热衷于网络,设计师和制作倒无所谓,关键是弄文案的,对书也没有感觉。整个大书架,硬是落了一层灰尘。——除了书店,他有时也去咖啡店坐会,捧着书在读,喝着咖啡,脑子里也不知想着什么。他喜欢那样的寂静,周围无论是人还是物都有一种陌生感。似乎惟有陌生,他才感觉到了安全。感觉到了一种存在的价值和自在。
可是今天,午云不得不想到父亲,这个曾经他不怎么喜欢的父亲。到底因为什么事,曾经让年少的午云希望父亲死去呢?午云的思绪一直纠结于此,如他双手紧抓着的方向盘。车上北环,路边有一立柱,立柱上面做的已经是月饼的广告,即使时下离中秋还有个把月。因为做的是广告行业,午云对户
外广告总是分外在意,时有赞赏他人的创意时又批评他人的错误,这几乎成了一种职业病,其实他也有些烦了这个行业,他多想回到过去,过去对户外悬挂的一些画面和文字,他只是一个观众——他乐意于当观众。而不是“医生”,观众看水是水,还能在水里看见蓝天,而医生看水不是水。全是细菌和寄生虫。如他所愿,面对眼前的月饼广告,他不再思索广告的好坏,他想起了某一年的中秋。为何希望父亲死去?终于有了往事作为佐证。
事情之小让午云颇为惊讶。那年中秋,他也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哪一年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年中秋母亲不在家,母亲去哪了,他也不记得了。母亲好像不在家有一段日子,中秋到了,母亲还没回来,午云的心情坏到极点,因为在那个家里,只要有母亲在,他才能感觉到安全感。没有安全感的午云,开始跟踪他的父亲。为什么跟踪父亲?午云怀疑父亲会在母亲不在家的中秋夜干出对不起家庭的事。这显然是他个人的臆想。他看着父亲提着一块白色的大月饼静悄悄地走在巷子里,夜色很好,从巷子的一端照向巷子的另一端。父亲径直走去,看样子像是走向月光深处,他跟在父亲的身体制造出来的阴影里,一步步,父亲的脚步声响很大,几乎盖住了整个村子的声响。走到村子尽头。父亲突然停止了脚步,他似乎在犹豫着,一会朝巷子右边走几步一会朝巷子左边走几步。父亲掏出烟来抽,连续抽掉了两根,把第二根烟嘴巴扔到脚下,他举脚踩灭,还碾了几下。看样子父亲已经下定决心了。父亲屈起手指,可可可,敲起了门。一会,门咿呀一声开了,伸出一双手,那手在月光下显得苍白。父亲把白色的大月饼放在那双手上,手缩了回去,门跟着关上了。父亲还站了一会,面对着紧闭的门。父亲终于转身往回走,他的脸埋在他的身体制造出来的阴影里。
午云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会把白色的大月饼拱手送给人家。一直到现在,村里还是流行用那种面粉做的白色月饼过中秋,月饼大如圆盘,上面印有嫦娥奔月的图案,嫦娥的脸颊用朱砂点了红。此月饼自然不好吃,只是稍有甜味,食之会沾喉,得大量的水送下去。当然这是现在的想法,放在当初,那月饼是中秋惟一的食物,是要一家人分着吃的。父亲把月饼送了出去,一家人吃什么呢?
只有母亲不在。父亲才敢做出那样的事情。那时午云没多想父亲把月饼送给了谁,他甚至没去细究那双苍白的手是属于谁的手,他只对月饼耿耿于怀。他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地认为:家里有母亲就已足够,父亲可以死去了。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午云长到和父亲一样高。他一直不听父亲的话,无论父亲做什么他都看不顺眼,父子之间的战争虽没有激烈到大打出手,但冷战却是无法冰释,也有吵的时候,却吵不起来,父亲总是在关键时刻突然软下去,再怎么打击都无动于裹。午云后来一直没有把那个中秋夜晚的事告诉母亲,没告诉不是他不想告诉,而是他喃实没在意,他忘了——也不全忘了,关于父亲把月饼送走的事情他永远记得。倒是多午以后,母亲跟午云说:你爸当年要娶的并不是我,是另外一个女人,我嫁给你爸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怀了你了,你爸给我买了一件大长衫,不让村里人看出来……午云不敢再往下问了。那年他选择了出外打工。
午云无心细究上一辈人的爱情,甚至不是爱情,而仅仅是婚姻。但父亲的形象实在卑微,一米六多一点的身高,粗糙黝黑的皮肤,还有他的龅牙,刻意闭着嘴巴的模样总像是含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大多时候父亲的嘴巴是张开的,走路或睡觉,都张得大大的,像是时刻等着天上掉下东西来,他正伸长着嘴巴去接住……就这样的形象,午云真的无法往父亲身上设想更多的风流韵事。父亲能娶上母亲,似乎已经是上天的怜悯,可母亲说他还有另一个女人,午云情愿把它当作一句来自梦境的话语。
一个小家庭,磕磕碰碰,最后还把午云往大学里送,可谓不简单。午云办广告公司那年,家里还特意请了电影,放给全村人看。电影放半途,突然切成白幕,父亲踏着方步上前,双手颤着,抓起话筒讲话,大致意思是儿子午云在深圳办了一家广告公司,请电影一是答谢神明,逢凶化吉:二是感谢村民,多年来对午云的照看,如今他出门在外混出个人样,特向村民汇报,表达谢意。父亲说这些显然表达不清,事后午云才知道,父亲那晚的话引起了阵阵欢笑。事后午云还是生气的,对于家里请电影的事他一概不知,似乎父亲做事用不着给儿子打招呼。午云在电话里把父亲骂了,当然是骂给母亲听的,午云说一个小公司,用不着那样大张旗鼓,放在深圳,都还不好意思说出口呢。母亲在电话里应着,和儿子站在同一阵线上,但午云知道,回头电话一撂,母亲准笑着对父亲说:“儿子说你呢。”“说了什么?”父亲伸出大嘴巴问。“能说什么,说你好啊。”母亲这样说,父亲表面淡漠,内心却是信的。
公司还是办起来了,头一两年发展还真不错,午云在两年的时间里供了房结了婚买了车,回头想想,还应该感谢父亲,感谢那场电影和父亲那一席丢人的话,没了那些,午云也没了动力,似乎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不在村人面前丢那个脸。包括买车供房,说到底也不是到了非买车供房不可,还是为了面子,村里有亲戚来,往家里一领,问房子的事,他总不好意思说是租的,那哪像是一个老板;过年回家,他也不好意思坐长途汽车,风尘仆仆,和打工时无异,有了车,无论车子好坏,总归还是个车,四个轮子,挡风遮雨,一路进村,也颇像个人物了。为了像个人物,午云还得处处装大方,大手大脚,遇到老人给钱遇到小孩也给钱,回一趟家花个一万八千是常有的事。午云后来越来越怕回家、越来越不想回家,他给出的借口是忙,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怕花钱吧。但你不回去,也会有人找上门,一个村子的,总能扯出点亲戚,那个叔侄病了,这个婶母又出点什么意外。都需要钱,自然也会想到午云,有时一个电话,有时亲自上门来,挑了花生番薯一大袋,说了事,午云听着心惊胆战,嘴里却没法拒绝,大方惯了的人,想要说出一句小气的话,实在比登天还难。他也顾虑,这边拒绝了自然也没什么,但父母还在村里住着,父母还得与村人和睦相处,安度晚年的哦……
细想,如今公司走向瓶颈,夫妻关系紧张,说到底都与上述有关,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个道理,午云自然是懂得的。但他也不能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他人,自身的问题,也是蛮多的。有一个问题很关键:午云不爱喝酒。其实也不是不爱喝酒,他爱喝,是他不会喝,一杯下去,脸红,两杯下去,头晕,三杯下去,准跌倒,就这样的酒量,平时没觉出自卑,一上了酒桌,面对那些需要去维护的生意上的顾客,他就感觉到了威胁。他也曾有意训练酒量,冰箱里藏了红酒啤酒,睡觉前喝一杯,喝久了,酒量没上来,反而落下恐惧症,每天睡觉前的那杯酒在他看来就颇像是一杯苦不堪言的中药。他这是怎么啦?病了吗?在各种酒席上,他极其羡慕那些豪气的北方佬,喝白酒如灌白开水,他就坐在旁边,闻着都晕了头。别人劝酒,他如临大敌,后来深圳严抓酒驾,他自然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说要开车
呢。虽然管用,但酒席上,你故意冷场,融不进其中氛围,说起什么话来自然也少了底气;还不只是喝酒,喝酒之后的事情更考验午云的意志。不喝是吧,洗脚按摩推拿,总会吧。一群人去了,某个休闲会所,他们个个酒气冲天,自然也色胆包天,点了女人就消失了。留下午云一人,孤坐大厅,就等着帮他们埋单。期间有小姐过来,扭捏作态。他挥挥手,精神警惕。他这惟一一个不做的人却时刻担心着会出什么事,他们在里面会不会弄出事情来?有一次因为一个顾客要用啤酒瓶弄女人的下体。遭拒,结果那顾客给了那女的一巴掌,事情闹到了大街上;要么就怕遇到警察查房,一伙还有头有脸的人物被带进拘留所是什么滋味,有些可还是街道社区的一二把手。他就像个放哨的,他得负责他们的安全。他承认这方面仍然是自己的弱项,大有从容不迫者,不但自己能弄痛快,顾客的安全也有保障,即使是警察查房,事先打点好,也会绕道走。就算抓了也会悄无声息放人。午云承认生意场上有这样的能者,上可攀天下能接地,黑白两道,哪都有他们的人,哪都能说得上话。这样的人,自然非午云之辈所能比。午云也是吃过这亏的,刚办公司那会,跑业务,总拉不到单,后来有人说,不能光靠嘴,关系再好也要付出代价。午云领会,再次跑业务时,就动了手段,请吃饭给回扣,一回生二回熟,慢慢自认深谙生意场之道。有一回遭遇一个大客户,午云不敢怠慢,该办的都办了,颇有十拿九稳之势。送方案那天,恰逢另一家公司也在送方案,午云自信满满,侃侃而谈。另一家公司二话不说,丢下几包真空包装的茶叶,笑颜而退。午云还笑,送什么不好,送茶叶。然而那单最后还是跑掉了,落入竞争对手怀中。午云不解,怎么就输给几包茶叶了呢?想过之后突然大悟:看似茶叶,其实不是茶叶,就像一样的包子,不一样的馅。“战场”险恶,相比财大气粗者,午云开始力不从心了。
危机似乎来得突然,没有病痛由小到大的感觉。几个员工要发工资,也就是万把块钱的事情。就这点事,让午云感到了压力。压力倒也不是他拿不出这点钱,而是他算了一笔账,一个单子做下来,除去花出去打点的、给回扣的、成本等等,剩下的也就够发工资。开始拖工资是什么时候,午云还真不知道。工资一直是妻子在发,他很少过问。前几天几个员工似乎壮足了胆,集体找他反映情况,说了拖工资的事,发了怨气。他回家勃然大怒,说工资总要发的,拖着有什么意思呢?他是打过工的人,比谁都知道工资的重要。妻子本来积了一肚子火,夫妻俩于是大吵了一架,从工资的事吵到公司的事,再从公司的事吵到陪客户进出休闲会所的事,事情越扯越远,午云本是清白身,原来在妻子那里,他早就肮脏得不行了。想着人生有什么意义,到头来什么都不被理解,午云一气之下发出狠话:公司干脆就不办了。“不办就不办,关我屁事。”妻子这样回答。午云知道抛出的东西杀伤力还不够,于是大声喊:“那只好离婚。”“离婚就离婚。”妻子也喊,局面已经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了。
之后几天,双方都不再提及此事,像是没说过一样。午云打电话回家,跟母亲说了一些心里话——到头来能说说心里话的还是自己的母亲。关于离婚一事,母亲坚决反对,没理由,就发对;关于公司的事,母亲作为一个农村妇女,本来连广告公司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没什么好意见给儿子,只是希望儿子坚持,怕的还是丢面子的事。最后母亲说:“要不让你爸去求一签。”午云一辈子不信这个。在那当儿,却答应了。答应并不代表信了,而是有了私心,希望能把家人牵扯进来,不至于一人扛不住。
绕城市跑了一圈,午云还不想回去。公司不想回去,家更不想回去。他突然想跑远一点,跑到另一个城市去,没什么具体目的,就想离开远一点。他想过回老家,见一下父母,但他不想见村里其他的人。他最后还是决定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其实周边的城市都不陌生,多多少少都去过,但别的城市里的人自然是陌生的。他想起有一年夏天,曾带着妻子去惠州,夜里逛了西湖公园,印象深刻。那时妻子还不是他的妻子,他们还在谈恋爱。
惠州西湖曾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使他坚信一个城市有湖总比一个城市有江河要来得宁静一些。他还想惠州西湖的出名关键在于苏东坡曾经来过,就像潮州的出名是因为韩愈,永州的出名是因为柳宗元一样。说是“曾经来过”,今人说来颇为轻松,像是苏东坡携儿带妻游玩来的。午云知道一点历史,他想苏东坡一路落魄,到达惠州,牵着马儿戴着草帽,又何曾想到多年之后,此地因此而盛名。午云此刻开着奇瑞,直奔惠州,他自觉和当年的苏东坡还真有点相似。他这么想着,突然有些发笑,他看见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过多一会,当天黑下来,他就只能看见车前面的灯光了,而故意让自己沉浸在黑暗里。
到达惠州西湖之畔,午云并不急于下车游历。他先登记了一间宾馆,特意选了一间窗户对着西湖的房间——他记得那次和妻子来住的也是窗户面向西湖的房间。宾馆倒是普通,房间不大,一切布置得井然有序,床单白得发亮。一种有异于家庭的陌生感觉此刻开始强烈。第一件事,午云关掉了手机。
午云先是脱去衣物,进浴室洗澡。周边的安静让他感觉害怕,但旋即就习惯了。他想着要是有女孩打电话上来推荐服务,此刻的他真会考虑需要;如果没有女孩打电话上来,要他主动去找,那也就罢了。洗了澡,他倚在窗口看西湖,看见一片灯光璀璨,似有人影晃动,多热闹的地方啊。他有些激动了,抽了两根烟,就出去了。
西湖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热闹,甚至有些寥落,行人并没多少。看样子也多是本地人或常住人口,他们三三两两坐在湖边吹着自然风,多是小情侣和老人。他有些失望,但还不至于失落。他沿着湖里的廊道走着,几乎是贴着水面在走。风很凉爽,他生了睡一觉的想法,但又害怕一觉睡过去,半夜翻到湖里,必死无疑。在湖中央,看前后无人,他还朝湖里撤了泡尿。当尿水哗啦啦落进湖里时,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村子里的纯粹的童年。
午云想着要是能在西湖边上住下来,有个小工作,刚好够的钱,可以衣食无忧地过日子。他不需要认识任何人,甚至还不需要和任何亲人联系,就这样,过一辈子,其实也是一样有意义的人生吧。
行人越来越少,公园里的保安开始在清场了。午云感觉属于自己的这一夜即将远去,他开始往回走,路过苏东坡的石像时,他停下来看了看,可他看不清他的脸。路上,午云只看见偶尔一两对年轻的情侣还拥抱在石凳上面,他们看样子准备就那样拥抱一整夜了。午云羡慕他们,羡慕一切自由的人。他回到宾馆,又洗了个澡,这回一丝不挂,窗户的帘子也没拉上,他就故意那样赤裸裸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希望床边矮柜上的电话能突然响起,然后传来一个女孩娇滴滴的声音。他想起多少次请客户们去休闲会所,他们搞得天翻地覆,自己却坐着等埋单。倒也不是不想,而是迈不出那第一步。满脑子想了仁义道德,想了家人,想了妻子……可到头来,妻子是不知道这些的,她一点都不会理解。他想自己是傻了,真傻了。
他还是失望了,电话静悄悄的。期间他又下楼走了一会,感觉没趣,到小店里买了一瓶啤酒,平生第一次一个人喝酒,但只喝了半瓶,就不再喝了。他把酒瓶摔碎在路中央,几个路人朝他看,纷纷躲开。他上了房间。打开电视来看,看一个“鉴宝”节目,有些人因为专家的几句话高兴得很。有些却失落得要死。为啥自寻苦吃呢?这芸芸众生。他这么想着,不断地换台,换到一个模特走T台的节目,他对着电视里的性感模特打起了手枪,等一切舒坦了,他死一般躺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真如父亲求的签那样,成了为姜太公拖车的周文王,他拼命地往前拖车,前路漫漫,黄尘滚滚,不知道何时是个尽头。身后坐着的姜太公,正拿着长鞭抽打在他的背上,他的背上火辣辣地痛,虽然看不见,但能想象一定是血肉模糊了……
醒来时,已经是翌日上午,阳光强烈地照进房间里来。他起身,吓了一跳,吓一跳不但是看见自己赤裸裸,而是一时想不起来怎么会睡在这陌生的床单上。等他想起来了,就开始意识到昨夜的荒唐了。他紧忙打开手机,五六条短信发了进来,争先恐后的,像是同时挤着进了一道很窄的门。他极为认真地,一条一条摁开来看。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