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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面对有污点之人

2012-04-29陈国战

粤海风 2012年2期
关键词:宁古塔阿伦特污点

陈国战

话剧《知己》是北京人艺打造的一部新编历史大戏,讲述了清代文人顾贞观和吴兆骞二人由人生知己到各奔东西的过程。清朝初年,江南才子吴兆骞因科场案被判流放宁古塔,视其为人生知己的顾贞观忍辱负重二十余载终于救回吴兆骞。然而,物是人非,此时的吴兆骞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气格高拔、文采风流的江南才子,而完全变成了一个只会唯唯诺诺、阿谀奉承的势利小人。吴兆骞在离开宁古塔以后并没有悔改前非,而是依然固我,顾贞观虽然理解了他曾经的污点言行,但并没有因此而原谅他当下的所作所为,一对知己从此各奔西东。

在我看来,这部话剧提出和回答了一个十分具有现实意义的问题,即我们该如何面对一个有过污点言行的人,以及这些人如何才能重获做人的尊严。所谓“污点言行”是指,“一个人,在特定的、与人为敌、与人的尊严为敌的制度压力下,为保全生命做过违心行为(比如检举揭发他人)、发表过违心言论(比如表衷心,写检讨、交代自己的‘反革命罪行),通过百分之百的‘真诚口吻说着百分之百的虚假谎言”[1]。陶东风认为,“污点言行”不同于在可以不作恶的情况下有意作恶的行为,所以它不是罪,但不光彩。

吴兆骞在宁古塔的所作所为就是这种意义上的污点言行。当他从宁古塔返回后,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谄媚之态遭到了许多人的鄙视,也让曾经视其为人生知己的顾贞观深感失望和痛心。在遭到纳兰容若的面斥之后,他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吴兆骞在宁古塔,埋汰呀!为了多吃半碗高粱米粥,我可以告发同伙……”“在宁古塔时候,我总在想,每个人都有两颗心,一颗叫主子,一颗叫奴才,平常时候是不用取舍的,到了坎节儿时候,不选择不行了!咋办?”从吴兆骞的内心反省中我们可以推断,他在宁古塔的时候曾经做出过一些检举揭发他人以求自保的行为,并因此而丢掉了自己做人的尊严。但是,我们并不能将之归罪于吴兆骞个人,因为,在宁古塔那样的特殊环境中,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保住自己做人的尊严。这同样也适用于当代历史上那些和他有同样遭际的人,他们常常面临的选择是:要么没尊严地活,要么为尊严而死。更让人绝望的是,为尊严而死也不能最终给人带来尊严,对于这种道德绝境,阿伦特曾有过精彩的分析,她说,“当一个人面对选择,或者背叛(因此要谋杀他的朋友),或者使他的妻子儿女(他在任何一种意义上都要对她们负责)去送死;即使他自杀,也意味着直接谋杀他的家庭——他如何作选择?这种选择不再在善和恶之间进行,而是在谋杀与谋杀之间作选择”[2]。如此一来,人的道德人格就将被彻底摧毁,当死亡既不能洗刷死者生前所背负的污名,又不能减轻亲友因自己而受的牵累,它就成了一种被剥夺了意义的抗争。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能对一个人的道德做过高的苛求。

冰雪聪明的素秋第一个意识到了这一点,在顾贞观还感到惶惑不解、愤懑失望的时候,她就试着开导他,“你想想,宁古塔是个什么地方,黄金都要长锈!吴兆骞他要活着呀!”“能活着回来,就算是赢了……”但此时的顾贞观还未能认识到宁古塔给人制造的两难困境,他以读书人惯有的清高和迂阔认为,无论在多么恶劣的生存条件下,人都不能丢掉做人的尊严,不能把自己等同于动物。于是,他发出了一连串哈姆雷特式的质问:“是呀,世间万物谁个不为活着?蜘蛛结网,蚯蚓松土,为了活着;缸里金鱼摆尾,架上鹦鹉学舌,为了活着;密匝匝蚂蚁搬家,乱纷纷苍蝇争血,也是为了活着;满世界蜂忙蝶乱,牛奔马走,狗跳鸡飞,哪一样不为活着?可人生在世,只是为了活着?人,万物之灵长,亿万斯年修炼的形骸,天地间无与伦比的精魂,只是为了活着?读书人悬梁刺股、凿壁囊萤、博古通今、学究天人,只是为了活着?”通过这一连串气势如虹的质问,他对素秋所说的活命哲学进行了猛烈的驳斥。

然而,在最初的失望愤懑之后,顾贞观最终理解了吴兆骞在宁古塔迫不得已丢掉做人尊严的行为。当吴兆骞的妹妹对自己的哥哥表现出鄙夷,并有意与之断交时,顾贞观教导她说,“其实你我都没有资格鄙视他,因为你我都没有去过宁古塔”。当一群茶客在背后讥笑吴兆骞时,他为之辩护说:“宁古塔是个摧毁志气的地方,是个剥夺廉耻的地方,宁古塔把人变成牛羊,变成鹰犬!如果你我都在宁古塔,谁能保证自己不是畜牲?”顾贞观的认识是深刻的,也得到了后来历史的印证。在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里,我们可以看到,在类似于宁古塔的环境中,大量的人变成了“牛羊”、“鹰犬”、“畜生”,完全被求生的欲望所控制。对于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历史上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先贤和先烈故事,也不可能没有效仿的冲动。最后他们之所以选择苟且偷生,不是因为他们更胆怯,而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不是在“生”和“义”、“身”和“仁”之间作选择,而是在一种耻辱和另一种耻辱之间作选择。在宁古塔这样的环境中,他们死亡的意义已被预先剥夺,没有任何机会成为一个烈士,甚至连他们死亡的证据也极有可能不复存在。在这种情况下,人的求生欲望就会变得异常强烈,因为它除了受本能驱使外,还受到等待重获做人尊严(恢复名誉、“摘帽子”)动机的驱使。因而,如果我们单纯指责做出过污点言行的人,就不仅是不公平的,还容易错失真正的批判对象,即逼迫人做出污点言行的环境,以及造成这种环境的制度。

在宁古塔的时候,每个人都既是受害者,同时也是施害者;事过境迁,每个人都既值得同情,又需要直面并检讨自己曾经的不光彩言行。如果说吴兆骞在宁古塔做出的污点言行是可以理解的,那么在离开宁古塔以后,他非但没有为自己不光彩的言行悔过,反而一味为自己的过去开脱,甚至继续奉行在宁古塔的生存原则,继续媚上欺下,靠检举揭发他人求得自我升迁,就是不可宽恕的。

对于这些做出过污点言行的人来说,真心悔过和道歉既是达成社会和解的前提,同时也是他们自己重获做人尊严的条件。需要澄清的是,要求当事人道歉并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宽恕。在许多人的意识中,道歉和宽恕是互相对立的:要求道歉就是不宽恕,宽恕就不需要道歉。这实在是一个巨大的误会,道歉和宽恕非但不相矛盾,还是和解过程必不可少的两个步骤:施害者首先真诚地道歉,受害者再做出真诚的宽恕,双方就能达成和解,同时从过去的阴影中解脱出来。道歉应该出于自愿,被迫的道歉是没有意义的,在纳兰容若的斥责之下,吴兆骞也曾痛哭流涕地说:“梁汾,我对不住你呀!梁汾,我不是人,我是畜生!”但从他后来的表现看,这种被迫的道歉并没有阻止他继续犯下同样的错误。另外,道歉是宽恕的前提,宽恕一个拒绝道歉者也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样廉价的宽恕不能保证对方不再犯下同样的错误。顾贞观正是认识到了这一点,才不顾周围人的劝阻,决然远去。

吴兆骞的真心悔过不仅是他重获友谊的前提,也是他找回自己做人尊严的条件。从茶客们的议论可知,吴兆骞从宁古塔返回后,先在中堂府设馆教书,等待封官进爵,可谓苦尽甘来,前途大好。然而,他并没有因此而获得别人的尊重,相反,却遭到了刻薄的挖苦和嘲笑,旁人对他的评价是:“屎壳郎变知了,一步登天”、“那三孙子,整个一势利小人”。可见,在正视自己的污点言行并承担起相应的道义责任之前,一个人的成功并不能为他找回曾经丢失的做人尊严。正如陶东风所说,由自己的污点言行而丢失的做人尊严必须同样由自己事后的言行来找回,“社会的原谅,他人的同情,大众普遍的遗忘,都不能替他找回自己曾经失去的尊严,因为这尊严毕竟是通过他自己的言行丧失的(即使在强迫的情况下)”[3]。

此外,如果没有这种道歉—宽恕—和解的程序,当事人吴兆骞自己也不可能从过去的阴影中解脱出来。在话剧《知己》中,我们无从得见吴兆骞痛苦的内心挣扎,但是,在《夹边沟记事》里的那些和他有同样经历的人那里,我们可以看到这种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一位叙述者谈到自己的污点言行时说,“它在我的心里藏了几十年,我从没对人说起过,就是我的女人、我的子女也不知道,可是它又时时刻刻咬我的心,折磨我,有时把我从睡梦中惊醒”[4]。可见,即使在没有外人见证的情况下,一个人的污点言行依然要经受自己良知的拷问,他的良知不可能与一个不光彩的自我相安无事,这种自我内部的矛盾和纠结必定使他陷入无休无止的煎熬之中。也正是出于这种原因,时隔四十多年之后,当年的红卫兵在2010年纷纷向自己伤害过的人道歉,发起者之一申小珂说,“我们的道歉,一方面是糊涂人对程书记们的忏悔;一方面是对糊涂人的解脱”[5]。由此观之,为污点言行而道歉对受害者和施害者双方都是必要的,如果不进行道歉,不仅受害者得不到安慰,而且施害者也将继续生活在个人良知的鞭打之中。

也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知己》一剧给人留下的遗憾,它没有表现出吴兆骞面对自己污点言行时的内心痛苦与纠结

《知己》带给我们的就不是情感上的感动,而是理性的思考,它确实具备了作者所追求的“传神史剧”的精神,提出了一个极具现实意义的有关社会和解的问题。正如阿伦特所说,对于一个经历过深重人性灾难的民族来说,“人们只有通过不断地相互宽宥,才能从他们的所作所为中解脱出来,保持自由行动者的身份”[6],我们确实不应该纠缠于过去的不幸,而应该面向未来,但告别灾难历史不应该诉诸无条件的宽恕,也不能依靠社会的冷漠和遗忘。如果当事人一直不敢直面自己的污点言行并勇敢地承担起相应的道义责任,那么,灾难历史就永远无法告别。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

[1][3]陶东风:《见证自己的污点言行以重获做人尊严——读〈复归的素人〉》,载《粤海风》2011年第5期。

[2]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565页。

[4]杨显惠:《夹边沟记事》,花城出版社2008年版,第147页。

[5]王波:《红卫兵忏悔记》,载《中国青年报》2010年11月10日。

[6]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9年版,第18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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