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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苍苍 其正色邪

2012-04-29陈四益

艺术品鉴 2012年2期
关键词:田家英墨迹藏品

陈四益

田家英于我是前辈人物,久闻其名,缘悭一面。先前知道的一鳞半爪,多是关于他的文章与才气。“文革”初期,听到他自杀的消息,惊讶叹息之余,颇多不解。直到他的冤案平反,读了许多追念他的文章,这才渐渐悟到他不能不死的原因。说脆弱,实在有些苛责于他了。他对毛泽东极为崇敬,把毕生的精力与才华都用于协助毛泽东工作。辅佐明主,修齐治平,一直是中国读书人难以摆脱的情结,何况毛泽东是他理想中的人民领袖。但毛泽东晚年的错误和刚愎自用、听不得逆耳忠言,使他越来越感到了危机的存在:“我对主席有知遇之感,但是照这样搞下去,总有一天要分手。”不幸而言中。他最不愿意发生事情,终于发生了。对于田家英,这是人生极大的痛苦。他不愿意看到一生最崇敬的人迷途不返,更不愿意看到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半途中坠。无力回天,而又义不受辱,决定了他最后的选择。这是无奈的、痛苦的选择,也是从屈原、贾谊以来,许多有才华、有志向而又志不得舒的读书人共同的选择。这样的选择里,或许也包括着对自己毕生行事问心无愧的最后肯定——留一个再无增减之身与后人评说。“如此时局,当慷慨悲歌以死”原是田家英在随着毛泽东撤退延安时所作词中的一句,没想到几十年后,在完全不同的境遇下,竟成谶语。

田家英毕竟是个书生。毛泽东戏言在田死后应立一墓碑,上书“读书人之墓”,是十分准确的。他自己也有一方闲章,上刻“京兆书生”四字。读书人有读书人的传统,好的坏的都有,田家英继承的大抵是好的传统——好学深思,忧国忧民,洁身自爱,自重自尊,不慕名利,不贪权势,以天下为任,以苍生为念。正是这些优秀的传统融入了马克思主义的信念之中,铸就了一批田家英这样的新一代读书人的性格,即便革命成功、身居高位,也不曾异化为政客官僚,始终保存了书生的本色。但也正因为这样,他们无法防范那些玩弄权术、钻营私利、党同伐异的群小,往往成为他们阴谋的牺牲。

田家英公务之余,一己私好,是研究清史。说是私好,也不尽然,因为这爱好也仍然因为当代中国是历史中国的发展,对于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王朝做深入的解剖,无疑有益于对今日国情的把握。为了研究清史,他收集史料、书籍之外,旁及书画,尤其是清代学者的墨迹。不料,他的这一私好竟带出了一项副产品,那就是现在名闻天下的“小莽苍苍斋”的收藏。

“莽苍”语出《庄子》,草碧无际之状也。“苍苍”,亦出《庄子》——“天之苍苍,其正色邪?”——碧天无际之状也。“莽苍苍”有天下一统之概,谭嗣同用以为斋名。田家英的夫人董边女士说,田家英十分敬重这位甘为理想牺牲生命的浏阳人,因沿用其斋名。至于在“莽苍苍斋”前冠以“小”,既是为了区别,也是逊让前贤的意思。田家英说,以小见大,对立统一。那么这斋名当还有书斋独坐、心怀天下的含义吧。

吴天不仁,未假以年,没有让他完成撰写清史的夙愿,倒是“小莽苍苍斋”清代学者墨迹的收藏成了当今海内第一家。睹物恩人,足见其用功之勤,治学之专。

收藏书画文物,在中国有悠久的历史。由于收藏者的目的不同,趣味迥异。

有商贾之收藏,其藏专为牟利。四处求购,八方搜罗,入选的标准以增值的多寡衡量。低价购进,高价售出,利在加倍,中心许之;利在五倍,如鹜趋之;利在十倍,忘命攫之。他们对藏品可以有专业的知识,有辨伪的能力,但内心始终只是一个牙侩。由于文物收藏增值的诱惑,一些学者,甚至是很伟大的学者,也会加入到商贾的行列中来。比如,罗振玉、王国维,都曾贩卖文物以牟利。此类收藏家,其藏品之精粗随其识力高低不等,因时进出,很难形成个人有价值的收藏。

有好古家之收藏。其好专在物之久古,朝于斯、暮于斯,寝食于斯,摩挲把玩,始终不倦。比如古籍之收藏,讲究的只是宋版元椠,对书籍的内容倒是并不见得关心的。这类收藏家的收藏,每多精品。好古家必须有两个条件,一是财源丰富,二是识鉴精到。若无前者,无力收藏,若无后者,很可能成为假冒伪劣货色的好顾客。好古家中,不乏学养深厚者,积聚古物,利于保存:著为图录,益于后世。

有暴发户之收藏。财源暴得,附庸风雅,有钱挥霍,无能鉴赏,真少赝多,泥沙俱下,虽亦琳琅满目,只求得表面的热闹。此类收藏,只能哄哄外行。

田家英的收藏,是学者之收藏。其收藏之目的十分明确,收藏之标准全主研究。论年代,“小莽苍苍斋”所收清代学者墨迹,实属晚近,为好古家不取。论增值,字逊于画,近逊于古,为商贾所不取。屏联立轴可悬之中堂,卷册书札只能藏之椟箧,识字无多,句读不断,岂如青铜花瓷镂金刻玉之炫人眼目哉,故亦为暴发户所不屑。然而对于田家英,这些却极为重要,因为这些墨迹里包含着他关注的时代和那时代的人物、思想、学问、趣味,包含着许多人物之间的相互关系——他们的交往、友情、应酬,乃至争论。从这些字里行间可以体味的东西,往往是正史或官方材料中所无法得到的。因此,人弃吾取,不惜把工资、稿费都花在这些藏品的收集上了。这样的收藏,积之既久,渐成规模,其价值就远远超过零篇断简价值的总和,以致很难用价格来估量了。当然,“小莽苍苍斋”主人收藏这些东西的时候,中国人的商品意识很弱;收入普遍低下的时代,一般人无法进入文物收藏的行列;有清一代文人墨迹因为时代较近,尚不为人重视:再加上田家英所处地位,朋友们也乐观其成,所有这些条件,都助成了田家英藏品的相对集中。若在今天,这样的个人收藏恐怕虽非空前,也称绝后,是再难有的了。

田家英生前曾说,这些藏品是人民的。他的亲属尊重他的心愿,已将第一批一百多件藏品捐赠中国历史博物馆,叉先后编印了《小莽苍苍斋清代学者法书选集》两大册,使需要研究与欣赏的人得以方便地使用,这样,也就不枉他当年苦心孤诣地寻觅了。

大凡收藏,总是难聚易散。当其集聚之时,每一件藏品几乎都有一个故事。“小莽苍苍斋”的收藏也是如此,或是关于作者,或是关于作品,或是收藏曲折,或是人事关联。田家英有志于清史研究,所收藏品多关系于清代史事与人物;又因为位在中枢,即便收藏琐事,也往往牵连当时要人,这样,其收藏纪事也如他的藏品,包含着两个时代许多人物的思想、学问、趣味、人品以及他们之间的某种关系。陈烈先生为田家英快婿,从事文物工作历有年矣。于文物之鉴赏固常有卓见,于收藏之故事更耳熟能详。他的这部《田家英与小莽苍苍斋》所述故事,既增加了对藏主与藏品的认识,平添了无限趣味,对于我们了解当代的某些历史人物又提供了独特的视角和材料,非仅增谈资而已。

一个人,其品性表现于各个层面而又统一于一身。赵朴初先生在观看小莽苍苍斋藏品展览后曾题道:“观其所藏,知其所养。馀事之师,百年怀想。”在今天的文物市场上,见惯了商贾与暴发户式的收藏,田家英这样的收藏确令人高山仰止,百年怀想。“天之苍苍,其正色邪?”——这样的文物收藏,当是文物收藏的一种最高境界吧!

浏览小莽苍苍斋的收藏,仿佛在读一帧清代历史文化的长卷。

这里有明末清初的抗清志士傅山、朱耷等人的条幅,也有明亡仕清的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等

人的墨迹。还有一些墨迹的作者既是官爵显赫、名播天下的当权者,又是一代理学名儒,如魏裔介、李光地、汤斌、陆陇其等人。此外,“小莽苍苍斋”的收藏中还有与黄宗羲、李顒并称“清初三大儒”的孙奇峰的墨迹;与洪异《长生殿》一起成为传奇压卷之作的《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的墨迹;与方以智、陈贞慧、侯方域并称“明末四公子”的冒襄的墨迹。说到侯方域,还有一段往事值得一提。1941年,田家英写了一篇题为《从侯方域说起》的杂文在延安《解放日报》上发表后引起毛泽东的注意。侯是明未有影响的学者,写过偾懑抑郁、寄托故国哀思的诗句。“然而曾几何时,这位复社台柱、前明公子,已经出来应大清的顺天乡试,投身新朝廷了。”(《从侯方域说起》)毛泽东赞赏这篇文章立论正确,有气魄,有锋芒,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很需要这样的文章。毛泽东鼓励田家英多写有特色的杂文,这对年仅19岁的田家英无疑有巨大的影响,他以后有志于研究清史与此怕也不无关系。

小莽苍苍斋还收集到万寿祺、李渔、陈维崧、顾贞观、汪婉、吴琦、费密、彭定求、潘耒、宋荤、徐枋、徐乾学、毛奇龄、何焯等当时著名学者的墨迹。这些大家的墨迹,因年代久远,数量不多,但质量却属上乘。

如果给小莽苍苍斋藏品分等级,曹寅书律诗条幅恐怕要算精品之一了。曹寅是一个值得研究的人物。他曾任康熙的侍卫、伴读,他的母亲又是康熙的奶娘。曹氏祖孙三代在江宁织造任上,前后五十余年。康熙六次南巡,曹寅四次接驾。曹寅还是当时久负盛名的学者,同江南士大夫有着广泛的联系,著名的《全唐诗》和《佩文韵府》,便是他主持纂辑的。此外,人们对曹寅的兴趣还是因为他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

与曹寅同时代的陈鹏年,在当时被称为“陈青天”,曾因反对贪官污吏,被构陷入狱。康熙南巡,曹寅为陈鹏年讲情,叩首至血流满面,使陈氏无罪获释。三年后,陈鹏年又因写《虎丘》诗,被扣上“反君”的罪名,判以充军。后来引起民众的骚动,工商业纷纷罢市,由于各方声援,迫使朝廷二次撤销原判。清末俞樾曾有句云:“两番被捕拘囚日,廛市号眺尽哭声”,指的就是这件事。小莽苍苍斋珍藏有陈鹏年书写的几乎丢了他身家性命的《虎丘》诗轴。这件墨迹成为陈鹏年这桩公案的实证,实为难得。

林则徐的墨迹,田家英也多有收藏。林则徐是中国近代历史上声名显赫的民族英雄,又雅擅书法,凡与亲朋友好互通音问,他很少假手幕僚而大多亲自作札,因此他的墨迹传世很多。小莽苍苍斋收有林则徐的条幅、楹联、扇面、书简若干,其中以“观操守”条幅见著。此件作品是林则徐仕途生涯中自我修养的总结,也是他人生观的一个缩影,对研究林则徐晚年思想不无重要作用。

田家英还收集到“戊戌变法”遇难的六君子中谭嗣同、刘光第、杨锐、康广仁的墨迹。这些墨迹中,以谭嗣同的扇面和康广仁的楹联最为难得。

田家英与毛泽东

田家英,1922年生,原名曾正昌,四川成都人。

田家英于1937年到达延安,次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先后在陕北公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中央宣传部工作。他于1948年10月经胡乔木介绍,来到毛泽东身边担任了毛泽东的秘书。在此之前田家英曾经担任过毛岸英的老师,那时毛岸英刚刚回国,由于长期待在苏联,毛岸英的汉语讲不好,毛泽东打算请一位老师来教毛岸英历史、语文,而此时的田家英由于在延安《解放日报》上发表了《从侯方域说起》一文,毛泽东读后颇为赞赏,虽说那只是一篇干余字的杂文,但是从中可以看出作者的文史功底和敏锐的思想。对毛泽东来说,文笔如此老辣深沉而作者竟然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颇为感慨,这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自那以后毛泽东便注意起田家英这个“少壮派”了。当毛岸英需要一位老师时,毛泽东就想起了田家英——田家英熟悉文史,年纪和毛岸英差不多,请他当老师教历史、语文,再合适不过了,就这样田家英开始当起毛岸英的老师来。

自从担任毛岸英的老师之后,田家英和毛泽东的交往也就多了起来。由于那时正处于革命胜利的前夜,毛泽东的工作变得异常繁忙,秘书工作加重了,需要增加新秘书,这时在陈伯达、胡乔木的推荐下,田家英开始担任起了毛泽东的秘书。

田家英为人忠厚老实、细致干练,深得毛泽东的信赖、倚重,毛泽东的存折、稿费、印章都交给他,这充分显示了毛泽东对他的信任。

作为毛泽东的日常秘书,田家英把主要的精力与才华都用于协助毛泽东的工作。他事无巨细,凡是毛泽东需要他做的他都尽力做好,从起草文件、下乡调查、处理信访直至保管存折,可以称得上是大管家。他对毛泽东极为敬重,在毛泽东身边工作的他更是深受毛泽东的熏陶与感染,田家英和毛泽东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这使他们成为了忘年之交。

毛泽东与田家英的诗交较深,他除了欣赏田家英的文采之外还看中他的古文诗词的扎实功底。田家英有看书过目不忘的本领,能背诵许多像贾谊《过秦论》这样长篇的文章,对他来说,背诵古诗更是他茶余饭后的一个消遣。毛泽东有深夜工作的习惯,为此,田家英也保持着与毛泽东同步工作的习惯。1961年11月16日清晨,忙碌一夜的田家英刚刚宽衣解带,就连续接到机要员送来的毛泽东三封内容相同的信,都是让他查找“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这两句诗的出处,田家英知道毛泽东将有新作问世,凭着他对古诗词的深厚功底,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诗的出处,那是明代高启的《梅花》九诗之一,是婉约派的诗词。毛泽东自己的诗风豪迈雄健,但是他对抒情味浓、艺术性高的婉约派诗词也不排斥,在这些诗的触发下,毛泽东直抒自己的宽广胸怀,写出了很多好诗,其中不乏千古绝唱的革命之诗。

但是由于毛泽东晚年过分强调阶级斗争,在思想上,田家英和毛泽东产生了分歧。田家英向来敬重毛泽东,把他视为导师、父辈,正是因为他对毛泽东的爱之切,才对一些倾向忧心如焚,正是由于他不会“见机而作”,使他成为江青和陈伯达的眼中钉,进而被安上了“篡改毛主席著作”的罪名。

那是1965年的寒冬,毛泽东再次来到杭州。该年12月他在杭州召集五位“秀才”(陈伯达、田家英、胡绳、艾思奇、关锋)召开会议,要他们每人为一本马列经典著作写序,由于那天毛泽东的情绪非常好,便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所聊的内容大大超过了写序的范围。毛泽东谈着谈着忽然又转移了话题,针对1965年11月的《文汇报》所载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和12月8日的《红旗》杂志所载戚本禹的文章《为革命而研究历史》,毛泽东说了一段评论式的话。在他谈话刚一结束,陈伯达就把这事告诉了江青,于是原本只作为毛泽东随口而说的话却要整理出谈话纪要,于是这一任务便落在了田家英的身上。田家英看过纪要后,删去了毛泽东关于姚文元和戚本禹的那段评论式的话,此时的田家英完全是出于正气、正义而删的,不料他的这一举动却触怒了江青一伙,于是他们给田家英安了一个在当时足以置之于死地的罪名“篡改毛主席著作”。

田家英毕竟是一介书生,毛泽东和田家英在闲谈中曾戏言在田死后应立一墓碑,上书“读书人之墓”。田家英继承了读书人的好传统——好学敏思、忧国忧民、洁身自爱、不睦名利、以天下为任,以苍生为念,正是这种优秀的传统铸就了他新一代读书人的性格,即便革命成功身居高位也不曾异化为官僚政客,但是也正是因为这样,使他无法防御那些玩弄权术的小人,最终成为他们的牺牲品。

1966年5月,逐出中南海的命令给田家英以沉重的打击,在他蒙受陷害时他以死相抗,他离世之际不过44岁。1980年,田家英的冤案得以平反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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