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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著与名画(两章)

2012-04-29余辔扶桑

翠苑 2012年2期
关键词:贵族人类人生

该拾回的概念

“贵族精神”这一词,早有些陌生了;尤其在中国人的意识里“她”似乎很丑陋,是剥削阶级类归。这种认识偏狭与否,一时难辨;但在我们反思上世纪“平民文化”的得失上,“她”成了一面镜子。眼下,我们常说的“绅士风度”、“大家闺秀”、“王者气派”等等一类词语,实质都与这一概念相关联。这就促使我们要对这概念,做个明白的探研乃至确准。其实,这也是某一时段偏狭的流行观念与人类本源的一些品质之间的对质。很难得,近来我居然在两位道兄的文章里见到“她”,一是毛志成先生的《中国诗的“淡水情愫”》。当然,毛先生说的是“精神贵族”——略有区别。再是李劼先生的《论红楼梦》。李先生明确地说“以往所谓红学研究之所以总是流于肤浅甚至庸俗,我以为一个根本原因在于贵族精神作为阅读前提的严重阙如”。李兄这话说得明白无误。当然我也深知,这种话有很多老大人听不顺耳,倒退30年他们该会舞动起“反动言论”的桂冠。

其实,“贵族”的光辉,早在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就在人类生存中失色多年了。而在中国由于上世纪阶级论的蛮霸,“她”如过街老鼠,几无容身之地。只是近20年,人们开始觉出平民意识里的诸多残疾,试图追求一些反价值观,当然又一时忘却了那些曾经的朦胧意识里的光辉,又怕与某种政治观念冲突——这,该是一种心灵与文化的尴尬吧。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曾有一部内容独特的小说在意大利问世;该书一时轰动并让瑞典文学院瞩目。此书名《豹》;其典源于但丁《神曲·地狱篇》——说但丁在人生迷失的森林的荒崖上,曾先后遇见三只野兽:轻巧矫健皮毛斑斓的“豹”;昂首而带饿渴之烈火的“狮子”;充满无尽贪欲的“母狼”。后人测度,这“豹”是代表情欲或叫淫欲的。而在《豹》这小说里,“豹”的确定性就是我们此时正谈及的“贵族”。书中的第一主人公“萨利纳亲王”是贵族。此书作者佩兰·杜萨本人就是西西岛的世袭亲王,他曾因爱好天文学并发现过两颗小行星而给家族带来荣耀;尤为独特的,他居然是在年越花甲的高龄开始《豹》的创作,并一举成名。后被拍成电影,银幕上那行将就木的老亲王发一句足以让现代人思索无尽的感叹“豹子(贵族)消失以后的世界,将为走狗和绵羊所替代”。

——该说,这是作者站在人类精神发展的高度的一种卓有远识的喟叹。

那么,“豹”即是贵族的象征,“走狗”和“绵羊”又该是一种怎样定位呢?

首先说,走狗和绵羊是只追求生存、追求物质满足的奴性形象;“听话与服从”是绵羊的道德准则,“忠诚”是狗的可贵品质。羊的追求是草与水即可满足的,狗的最高享受也不过是主人抚摸几下皮毛或丢过来的几块骨头而已。这不禁让我想起《红楼梦》中一位地位不高而形象价值却极不寻常的人物——花袭人;她由一个被买来的穷苦丫头,逐渐成了贾府这座“大猪舍”的小领班,并有幸与“通灵的情种”贾宝玉第一次产生性爱的女孩儿,最后蜕变成竭力维护这“猪舍”而向上爬,并不惜出卖“自己主人兼情人”,从而伤及红楼中最具灵魂意义的林黛玉、晴雯等人——而这种集“绵羊”、“走狗”于一身的人生之悲,被曹雪芹刻画得十分深刻,极具人类未来意义。当然,这肯定不是曹翁所倡扬的那种具灵魂、具人格的“贵族精神”养育的、有着审美和创造精神的人生高境界的宝玉、黛玉所做得来出的。这就是“豹”与“走狗”、“绵羊”的本质分野。

而《豹》中老亲王临终之言和《红楼梦》中“花袭人”的形象,无疑是为我们现代人在生命与灵魂归宿的思辨上,开了一次自我意识的讨论课,展出一幅灵魂定位的坐标图。当然,作这种贵族末落挽叹的还有更早些的,如蒲宁的《安东诺夫卡苹果》、契诃夫的《樱桃园》等,这些作家对“末落贵族阶级”的兴叹感伤,现在看来是那么的不无道理。

这让我不禁又想起西方的一幅名画——《蓬巴杜夫人》。这是一幅典型的18世纪流行于法国贵族阶层的“洛可可”绘画作品;是这一流派著名的代表人物宫廷画师布歇创作的。

画面上的“蓬巴杜夫人”身着一袭华美的绿色长裙,优雅而轻松地斜靠在重帏的居室的卧榻上。那占据了画面仅三分之一的绿色长裙,缀满绚丽多恣的花朵;“她”胸前那一大朵粉红色的蝴蝶结,正处画面的中心,衬托着“她”诱人的胸部及整个面部——那是一张艳绝而充满智慧、让人爱恋的脸;尤其那傲然的眼神里流泄出洞明时世的精明与驾驭风云的干练,又让人敬重不已。“她”左肘支靠在绣花枕上,露出的润泽的手臂,显得闲逸轻松;“她”右手捏着一本翻开的书,从书页上字迹排行上看——那是一本诗集。画面的左角——“她”那展露不多的、尖头高跟的鞋子显出了“她”美足的轮廓;而那美足前面,有一只黑色的小爱犬、散落的两支花儿,还有些制作铜版画的工具……那些制作铜版画的工具,是告诉我们:这位具大智慧的尊贵夫人绝不只会在那里颐指气使乃至养尊处优,而是有着非凡的创造能力,“她”对各种技艺都有兴趣,在研求。

是的,这是一幅典型的贵族夫人、贵族形象,或说贵族的美与智慧与创造力的写照。“蓬巴杜夫人”是法国历史上一位卓越的女性,她才华横溢;她是以法国路易十五秘书身份陪伴在皇帝左右的;她能左右政府的人事任免等事宜;当时法国一大批作家、画家、诗人都陪伴在她周围。她是“洛可可”艺术的推动者、保护人,被人称之为“洛可可母亲”。

——是啊,这是画家为我们留下的多么珍贵的“历史一瞬”。

人类,正如哲学家海德格尔说的——是“诗意的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的生命该有三种境界的体现:生存境界;创造境界;审美境界。生存是物质的现实的;创造既为现实又是为未来的;而审美境界是建设人类精神情感的深远世界。“贵族精神”恰恰是人类“创造与审美”境界之综合;这绝不是停留在生存层面的“走狗”、“绵羊”所能达到的。

人与鱼相关种种

“失败”在人生总不是一件好事。尤其在中国,“成王败寇”深入人心;一旦事情做砸了,你连人格乃至性命都保不了,这岂不让人神伤痛绝。于是,本属人生进取却由这错误的“效果论”引动出些更错误的生命行为——“做事不择手段,只要成功就行”。

——这,或许就是伟大的“二十四史”处处渗透着权谋血腥的缘由吧。

显然,西方人文意识与此是相左的。从悲剧之冠《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俄底普斯王》到《哈姆雷特》《奥塞罗》,西方始终把在人生进取道路上的失败者视为英雄。而绝不像我们对待“鲧禹治水”和“刘项之争”那样一边倒,那样的对胜者谄媚对败者泼污。因为失败者那种明知不可为之而为之的奋勇意气及悲壮人格意义是人类长河中最沉实的珍宝。假如无败者之悲壮,那些求生存、图平稳度日的人生,岂不跟昆虫、草本无异了吗?

这显然是今天我要说的《老人与海》这篇著名小说的最基本的文化意义。

从中学到大学我读了几遍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但始终对其艺术价值心会不爽,尤其对其艺术的针对性——对那种人类执著于某信念的守候的意义,朦胧不确。直到我成为作家,在面对当今文学逐渐被边缘化、年轻人在鲸吞大量动漫和资讯垃圾后的肤浅狂躁(其实失去灵魂者更加孤独)、面对偶然规则常常被错识成必然价值、文学已不再有对世界的指证与求实的力量之时;尤其我自己也在固守净土与旁顾俗利之间尴尬之际——我才开始理解了“桑地亚哥这个怪老头”,在40天出海毫无捕获的情况下,在心爱的小伙伴曼诺林被父母拉走离他而去、他大有被挫败之感的情况下,竟然又独自在茫茫大海上漂泊了45天——他一心要守候一个大捕获,并顽强地跟那比他船还要大的马林鱼斗下去,直至成功……结果,他最终拖回的却是一副大大的鱼骨架。因为他好不容易的捕获,竟被一群凶猛的鲨鱼围食了。是啊,这倒有点像曹雪芹那“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可不,当年曹翁岂能不知他的“石头记”写得再好、留传再广,他自己也要枯槁当年?他照旧得“举家食粥酒常馀”?然而他仍要写,仍然坚持那份文学的守候。他也想不到,他写了80卷红楼自己生命竟先终结了。他更没想到,仅这80卷的纸稿就在中国乃至世界崛起一座巨大的文学丰碑。就此意义讲,曹翁也是一位不计成败的信念的守望者。

显然,坚持守候和面对极可能的人生失败,是任何一位人生进取者(小说里老人的话“因为我走得太远”)都必须面对的两大课题。这两大课题既是悖论的又是孪生的,既是相依的又是对立的;是智者永恒的生命论——“走得太远”才能捕获大鱼,而捕获了大鱼又必遭他人掠夺,最后两手空空。这也像一个人赤条条出生又赤条条死去,画完一个人周期的圆圈又回到起点一样。所不同的是“走得太远”的人,人生的圆圈必然画得大。

就此意义,诺奖的殊荣两次落在这位“硬汉子”海明威头上,尤其专门给了他这篇薄薄的中篇小说《老人与海》是公道的。因为他用一个执着的怪老头的捕鱼的“失败”阐释了一则人生的最终的大课题——这是古今其他作家,谁也没能如此明白形象地道出的。实在说,我也就是在写这篇短文的同时才彻底读懂了《老人与海》;才最终彻底地认定了我自己在当今文学“是生存还是毁灭”之际,我个人应有的选择与自己笔墨的向度。

——“守候”是人的信仰与自信;“失败”是智者人生的另类成功。正如这小说结尾,那孩子又回到老人身边和孩子对老人说“你没有失败”、“我要运气跟我走”一样。

由于这“老人与海”,还有相关“大鱼”和“孩子”的种种哲理与象征意义,倒让我联想起一幅也“与海与鱼与人生”有关的画来——那就是20世纪的超现实主义画派中,比利时的杰出画家——马格利特,在1934年创作的题名为《集体发明物》的画。

那画——远处是辽阔的大海,渐近是汹涌的波涛、层层海浪拍岸。而更近前的沙滩上躺着一条半人半鱼的怪物。那怪物的上半身是鱼的身体,大大的眼睛、长长的鱼嘴,背上、身侧和粗颈下都有鱼鳍;可它的下半身却依然是人的躯体——两条腿光滑细长,中段的臀部和腹部似乎也没有大变……首先要肯定,这不是一条寄托着人类美好向往的“美人鱼”,而是一个畸形的怪物“鱼”。那么,大画家马格利特何以创作出这样一个怪物画示于人、示于世呢?而且还用“集体发明物”这样一个更无法思议的画名以冠之?据画家自己说,他是阅读了德语小说家卡夫卡的《变形记》后,受到启迪而创作出这幅画的。这显然就让我们明白一些了——原来,画家要表现的是当人的灵魂逐渐变异后,人的身体也将随之变异。这样,那半人半鱼背后的大海显然就不是一般的大海,而是促使这人逐渐变成鱼的人类社会的“海洋”。而这“人类社会之海”正是这画名的前四个字“集体发明”;也就是说,这个半人半鱼的怪物是“人类社会之海集体发明”出来的。

——这里,就出现一些更深刻的问题要我们思索了。

尽管那些常常“走得太远”像“桑地亚哥”一样的“怪老头”们,永远是有别于大众的少数人,尽管他们顽固的自信和守候常常以平常人眼里的“失败”告终,但这些“走远路的怪人”却永远变不成“人类社会之海的集体发明之物”——也就是说,他们所具有的人的本性、本质会永远保持在其灵魂中,他们在坚持一种虽属个人但又是良知积淀的信念、信仰;他们不媚俗、不趋同。反之,那些总躺在海岸边、害怕风浪不思出海的大多数人,却都难免蜕化为那半人半鱼样子、由“集体”且“发明”出来的似人而不是人的怪物。

只是我们还须进一步想想,那人头如何变成鱼头?人的手臂如何变成鱼鳍的?

作者简介:

余辔扶桑,内蒙古作协会员。在《长江文艺》《文学界》《清明》《雨花》《四川文学》《啄木鸟》《鸭绿江》《福建文学》《散文百家》等60多家报刊发表作品500余篇。作品曾被多家报刊转载,或入辑成书。曾出版杂文集《等待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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