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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手

2012-04-29夸夫

翠苑 2012年2期
关键词:干洗店老妻

夸夫

店主回他们金庙的家了。只她一个亲戚在,只管开门收干洗的活,其他的她不敢应承下来。老妻提着装着儿子自己撕烂了的衣服片的塑料袋从小区院内路边12号住宅楼楼头由贮藏室改造的干洗店出来边往车近前走边说道。

那就先上来吧,看出了小区哪儿还有。我记得到了前面那片街区朝东走不到20米再往前走丁字路朝南不远,就有一家比这家还大一点的干洗店的。我说,手抓着方向盘。发动机在座下嗡嗡地响着。

老妻绕过车头到右边车后部拉开车门坐了进来。半坐稳的时候,长叹了一口气。我拉动档杆准备开行。我的车停靠在小区路的路右。

噢你先再等等,小区里还有一家。老妻忽然想起来似地说道,边说边重打开车门下车。我脑子都糊涂了,一急就更乱了方寸。

那就车到那儿去。我说,把头歪向后看她,手在档把上握着。

就三五步路,动什么车?到那儿还得倒方向,麻烦。说着老妻下了车,哐地关了车门快步横穿过路绕到路西的10号楼前朝西半跑去,几步就不见了。我把档位重新推回到了P上。

车前车后,从东南斜射过来的阳光铺在车头前不远的地面上,路东的1号2号3号几栋楼楼体遮出几大坨阴影搭过车身直抵达到了路西的10号11号12号和13号几栋楼的地脚处。我陷在给楼影盖着的车身的驾驶位上手抓方向盘透过前玻璃窗出神地望着六七米外的小区大门处,只车头露在阳光里,注意力总是集中不起来。步行的,骑自行车的,零零乱乱的赶着上班的,领着小孩送幼儿园学校的人正都急匆匆地从小区大门里往外走。各样的一辆高级过一辆的小车也从我的车的车身右一辆一辆地开过出了小区大门,擦着停在小区大门外两侧的出租车留出的空道边儿,顺着两两相接的东两栋西两栋四栋南北向楼夹出的长长的不宽的小街巷路,去往大街上去。大门外停着不少的出租,出了门的人中的不少,打开车门,钻了进去。那些车,一辆一辆,便开走了;腾出的空位,被一辆一辆又来的,重填补上。哐,哐,哐,车门声响成一片。我瞭了一眼车表,8点一刻过,心里有点急起来。一辆黑新的雪弗来擦着我的车身开过去,车窗打下来着,开车的人向我挥了一下手算是招呼。不知道是谁,待车身过去,一看车牌号,知道了是党史办闻主任的。同住着市区机关混合小区,多都是市区各部门的领导,是谁也不会把我这么个虽也是小出名且凭着半个中国美协会员的份儿挂个市政协委员但只仅是一个群艺馆的画画的多顾看一眼的,也就是闻主任,都是小单位,都是农村出身,也同龄,日常老还能在一起说说话。人还在进出,已60岁出头的保安老袁笔直地站着望着出门进门的人,大盖帽下露出的白发茬子中逸出麻木。几个飘发女子在人群中青翠的鸟儿一般从他前头飘过去。

老妻终于从西面10 号楼前刚消失的方向再现。她匆匆插着人空儿往来走,脸木着。那个塑料袋还在手里,看来是又没送出去。我望着她的身影往我的方向晃动。楼的一楼,是几家菜店门面,时不时地,她被过往的人的高大的身形挡住。终于,她来到了车前。

唉,真是不顺!那家店还没开门,弄得我心境很无奈。她坐进车里,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喘着气。

我拉动了档位。那就到我说的前面丁字路朝南那家去看看吧。说着,打起右转向灯,松了刹车板慢慢开动车打往路中往小区外开。车开出大门的时候,保安老袁朝我举了举手,脸上鼓出了一些干硬的笑。他是表妹的前老公公,原在城郊乡里孤着,表妹找关系让他在这个小区里干了这份差事,也是为了在养老上负担轻些。可现在,表妹已毅然地和他的儿子离婚了。

车哼哼哼地慢行,穿过车空出的空道顺着四栋楼夹出的街巷朝南走出来,到了叫北环路的街上又朝东走,走到了丁字路口,又朝南开。没觉得在油门上踩一脚下去,就到了我说的那家干洗店前。店门刚好开着,我停了车。

这回看来有门,门正开着哈。我停了车硬做出欢欣嘹亮的嗓门对老妻说道。

老妻赶紧下车,提了袋子快步跨过街路朝那干洗店奔。

别和人家讲价。只要快,多少钱都行;不要三讲两讲人家不干了。我伸着嘴朝她的背影有点像喊一般向她叮咛道。老妻节俭,买什么办什么都坚持讲价。我打下右车窗玻璃。

知道知道!老妻应着,进了那家店门。

老妻在店门消失的一刻,我的心忽然如针扎了一下地疼了一下。赶紧把脸转向街前方东南远处又一个丁字路口呆景致。刚才一脚过来,一直到这停车的地方朝南,是我每天上班步行时都走的路,这会儿朝南看去,一伙人正在那里等公交,稍往北回一点,几个老者在甩着臂聊天,清亮的阳光在他们的脸上哗哗作响。街路两旁的槐树青苍苍一直朝南撒向很远。槐树之上,是楼房。一个疯子在不远处唱歌。像是只不到3分钟老妻便从干洗店里走了出来,袋子仍在手里提着。

又是白费了一次老羊腿。说店里活多,没法保证今天能缝出来。老妻上了车说。霉死了,怎么就这么不顺啊!脸上有要哭的神情。

不着急不着急!我赶紧宽心,并赶紧开动了车。

我记得再往前面还有一家。我边轻打着方向盘边说。要是那儿还弄不成我们就全城跑个遍,我就不信这么大一个骊靬市找不到一家能当天缝好一件裤子的店!车轻慢地走着。哎,几点了?说完我又问道。

已8点25分了。老妻正看着手机,头也没抬答道。

看来你开会的时间是赶不上了。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你迟到不要紧吧?

还啥会不会的,管不上那么多了。裤子今天弄好了就好。老妻说。

行啊行啊行啊!我也一样,今天的会也只能几时去算几时了。我说。县级干部的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活动转段动员,让我们这些市直的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列席,像是挺重要的。好在和你们的会的地点在一块儿。你们在世纪大酒店,我们的在会展中心,门对门的。只是你们学院在戈壁滩上,不轻易在城内开会的,也就是这次请那么多专家来。

车在漫行。唉,这孩子,怎么这么快就变成了这样!老妻接着前面的话说下去,带上了哭音。

别想那么多了!我安慰老妻。现在社会变了。也许其他的孩子也是一样,只都家丑不外扬,别人不说,我们不知道罢了。你朝右看着点儿,就在西面,我记不清具体的地儿了。都怪我,当时把他送到了骊钢三中。也怪这骊中,几年高考没出几个上重点大学的。哎哎,咋没有了?就在这一段儿的啊。我看到已早走过了我记得有干洗点的地段,忙轻点了一下刹车板,车放慢了速度。是不是搬了地儿?我问,似是有点儿自言自语。

可能的吧。我也一直盯着看的,没有哪家是干洗店或者是缝纫店。老妻望着我,嘴半张着。

我把车停下来透着车窗玻璃再细细这儿那儿地望。

看来确实是搬走了。我记得清清的是这一带的。半晌我说,右手的四个指头弹敲着方向盘盘环。那就走,富康家园那儿还有一家的。我有点询问地再一次望着老妻。

老妻再一次朝西面的门面一个一个地细看。那就走吧。半晌,她说。

继续朝南开。车出了北小巷上到了西大街。打转方向盘朝西走。一街的繁华秋季落叶一般迷离了车身。太阳又升高了一截,满大街大玻璃块一样落着大块的阳光。已过了上班高峰期,人少了不少,只太多的汽车往来。悬拔拔的高楼在车窗外生动地滑过。到了西关什子,红灯亮起,只得把车停下来等着。心里还是有点莫名的急。绿灯闪出时我将车打转到西小环北街上。整条街都是摩托车专卖店,广告条幅把门前都打扮得花花绿绿的。有几个挂着红条幅的彩色气球在天空中轻荡。车到了富康家园小区大门不远处,我看到了那家干洗店。一排店前一溜的车停着,便把车靠右停下来。

就那家,你去再看一趟,希望这次能成。我嘴努着干洗店的方向对老妻说。

老妻开始下车。我进去弄,你往回倒方向。这次要是还交不成就去开会吧,我们这个家走到今天也不容易。她边关车门边说。

算了吧。别使气,已都迟了。多迟不是个迟?大不了我这个破市政协委员不要了。我说。

说得轻松!一个家总得有个面场撑着。老妻咕哝着,躲着车和人穿过街朝那家干洗店走去。

车在往来。人行道外一片一片的草坪是一种鲜绿,有一粒几粒的苍蝇飞起落下。胸部又一下一下开始隐隐地疼。我重又用右手的四个手指弹敲方向盘盘环。左耳轮有点痒,便扭回脖子胡乱地扭转着头看,忽然目光就给粘挂在了车窗外东南天空的一片云上。那是在街路南的几幢八九层的楼之上,被几方楼的顶割得有点零乱。是几缕,不甚规则的净白的絮状。我盯着细看起来。不几秒间,发现竟是看出了其特异之处。那是一只巨大的手!手掌在右下方,几根手指则是朝上半举,痉挛一般地曲着,一个个的骨关节都似看得甚清晰,全像是老者或者内风湿病患者的手指一样地鼓突着。天很蓝,那只手就那般地举伸着,似是朝东,要抓住什么。要抓住什么呢?我耽于幻想。一刻间世界竟突然地变得异常的静了。似是过了好长时间,路对面的什么地方发出了一声响,便拾回了头朝那发出了声音的街西面开。看不出是什么发出的声响,倒是看到老妻已从她刚进去的那家店里走了出来。赶紧驱赶脑中的云象。老妻手里没了那塑料袋,脸松了不少。车还是多,老妻从那溜停着的车的车隙间绕着走出来,一跳一跳地往我们的车停的这边走。终于,她到了街这边来。

一开车门,她上了车。

送了?我问道。

送了。说是能赶出来。也便宜,12块钱。老妻说,说的时候,舒了一口气。

那就好。我说道。我拉动档杆松了刹车板狠打方向盘横街让车掉头。只要能赶出来,30块钱都行。刚才看着你从街那边往这边一跳一跳地走,我的心就抽筋。一边打着转向我一边又这样说道。对面停的车太多,倒转了两次车向才掉向了南。从两头来的车给挡着走不开,都打着喇叭抗议。我只是笑着倒自己的车。车终于正了方向,重往南走,到西关什子没管红灯绿灯就打向右重拐上西大街上了西关坡朝西走。车变得轻快起来,我踏了一下油门。丢空轮眼间看那手云,竟发现也是在随着我们的速度擦着一个一个高低不同的楼的楼顶线一同往西移走。现在赶上去,也迟到不了多少。一边开着车一边我又这么补了一句。

街两旁的楼房亮丽起来。我打开了车右前窗,让风吹进来。我想象着那朵手云移动的形姿。

我就不明白他怎么能那样!老妻又说起来。就为个上网吧不让去就那么地闹。都11点了,才晚自习上完回来。不是不让他玩,关键是都高二第二学期了,高考紧了。为了谁?怎么一点儿道理都不懂?哭,闹,吭哧吭哧地从身上往烂撕裤子,从裆里开始撕,撕撕扯扯地我们谁都挡不住。去网吧和裤子有啥关系?

别把问题看得太严重。我接住了话头,神思被老妻的话音揪了回来。想起来现在已比刚从骊钢三中转回来那会儿好多了。我顺着已终于重又在脑子里收聚起来的思想说下去。那段时间,隔三见五就闹一场,一和那个女同学闹了别扭在楼下就大喊大叫,狠踹单元门。拉弄上楼来在家里还继续闹,疯吼,砸东西,和我们撕撕扯扯,眼睛里渗出一种阴森森的东西,一种疯狂,一种神经质,像冒着火。每次看到他那样我都有一种感觉,觉着这孩子完了,成了神经病了。可是,每次都过去了。每次闹完他都大叫着不上学去了,可最终他还是都去了。我们坚持下来了。实际上我在网络上看了,我看了好多关于网瘾孩子的材料,这是一种强迫症表现。很明显,我都给你说过多次了,这是玩杀戮游戏太多了的后遗症。在初中毕业以前,他一直都是多么好的孩子!事情就坏在骊钢三中的那一段。能想得来,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离开家在另一个城市里,大人不在身边,外面的诱惑那么多,尤其是网吧。你看,他很快就陷进去了,几乎是天天进网吧,后来竟然发展到差不多天天都是通夜,中午也去玩。通夜的结果自然是上课就爬在桌子上睡觉。我也真想不明白,他那么有自尊心的孩子怎么就一下子变得那样了。睡,死劲地睡!老师在上面讲课啊!一整班的同学都在上课啊!现在的老师也是,都不管。中考时他可是骊靬市全市城乡前30名的学生啊,到骊钢三中去也是他靠着自己重新考的成绩考进尖子班的。可是,只一学期的功夫,他就落到倒数几名了。网络太害人了!你想,那样的情况,他一天24小时除了上课时爬在桌子上睡觉的时间和吃三顿饭的时间,其余,凡醒着,便都是在杀戮的游戏世界里面了。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他能没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吗?现在虽说已转学回来了,可转变是需要很长时间的。你可能也看出来了,他自己也很痛苦。他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每次闹完了,他都要痛哭一场。他那是清醒过来了,感到痛悔。那次,他竟弄出那么大的事。但是,他还是挺过去了,只睡了一天,又去上学了。从骊钢三中转回来他总体上是在往好的方向转变。那么严重的游戏瘾和游戏造成的强迫症,能做到基本上再不去网吧真需要毅力啊!在家里闹,那只是网络游戏瘾和强迫症发作的一种反应。而且,他的学习成绩也在好转,上学期末他不是考到了第5名么?那可是在文科尖子班啊!昨天闹了,今天他不还是到校上学了?校裤没了,他就随便找了条穿了。你就这么想吧,孩子在变好。在变好。要记住这一点。

我都实在撑持不下去了!老妻低着头,声音里再一次带上了浓重的哭音。

不要想那么多。我刚给你说了,实际上这也是一种社会病。我又接着说下去。车穿过了西大盘旋什子,进入了整个城市西部的新市区。楼少了很多,但多都是新建起的高层。一段街道的两旁,高楼一楼面街,全是小汽修店门脸。快要走出这段街的时候,像都在围着街边的什么人看什么的一大圈的人堵住了大半条街,不少车都给堵下来停住了。看来得等一会儿了,不知道出了啥事。我边这么说着边把车打到街右靠边停住。不少的人还在往围着人的人群方向跑,也有一些,似是已看清了是咋回事失了兴趣地在往回走。老妻凑了头从车窗往外看。我把车窗打下来。几个往回走的五十几岁的在我们的车的附近和三四个要赶去看热闹的碰上了,停下来说话。我细听起来。我发现老妻也是伸长着耳朵在听。啥事啥事,围了那么多人?赶上前来的一个人问。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的,讨钱的。回来的人中的一个回答。推着一架推车,上面躺着一个死人。死人用一床毯子严严实实地从头包裹着,只露出两只脚。可能是骗人的,谁知道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听旁边一个人说,那女人昨天就在这里讨钱了。说话的女人有点兴奋。我想保准是骗人。要是死人,尸体还不臭吗?怎么连头也盖着?听说开始时推着死人的一个小伙子,一会儿功夫就变成一个女的了。说话的女人快快地说着,听的人都唏嘘不已,其中的一个还一边听一边大雁一般伸长了脖子朝前面围观人群的方向看。还有不少的人在赶来,不少的人在散去。车附近的这几个人继续兴奋地说着听着。我把头转回来,转正,又朝前瞅,看是不是可找个空儿穿行过去。看了看觉得是不行,就把目光抬起,投向了西南几栋高楼之上的天空。这种乞讨方子真是太恐怖了!我听到那女子继续讲下去。很多人都绕道走,不过还是有怪多好心人给他们钱,说今天上午还有个开着小车来的,丢给他们几十元。可能是真的,看他们那个装钱的桶子,都差不多满了。天很蓝。那只巨大的云手还在,五个指头中只中指和全部的指关节有了一点变化。中指变直了些,除姆指之外的其余四个指骨的骨节处有些变了点形的样子,使得整只手望上去更显出一种嶙峋,一种饱经风霜的沧桑,一种似是有点颤抖的更显而易见的凶狠。终归中国现在是一种后现代社会形态。我试着将前面说的话题再拾起来,我听出我的声音有点空洞。各种后现代病会浸染这社会里的每一个人,心灵单薄的小孩子要出污泥而不染,特别是这种特别聪慧的孩子,难啊!闹是一种冲突,是我们的愿望和管理同他向坏的方向下滑的行为之间的一种冲突。有冲突,就说明我们的努力在产生着对他的可能的不当行为的阻挡作用。我们就按我说的坚持下去。巨大的云手一动不动,我试着看天空的其他地方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像什么形的云朵。可是没有。我慢慢地重新将头转回来。我看到了右前面紧靠着车右后视灯的水泥电杆上一块新贴上去的寻人启事。是一个从湖北宜昌来骊靬寻找女儿的,上面说女儿叫什么什么,1993年生,某月某日趁家里大人不在从家里拿了7万元钱几千里来大西北骊靬找网友,希望有见到者或知情者如何如何给予帮助或者通给信息,有重谢等等。启事的左上角有复印的姑娘的黑白照片,看上去是挺纯情清秀的那种,纯美和灿烂地笑着。启事的最后是父亲期待的召唤:好女儿,爸爸在骊靬到处寻找你,你若看到启事,请赶快与爸爸联系!这么看着,胸部竟又是一阵隐隐的痛渗出。赶紧用手抚胸部。正这么着,车外一阵零乱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就听到有人喊:警察来了!便头伸出车窗看。真有几个交通警察从东面的街上快步赶来,有两个甚至是骑着摩托,已快速到了前面那儿围观人群的外围。人群很快就散开,散去,给堵着开不动的车一辆一辆地开始慢慢开行。我赶紧将车打着方向盘插入了启动的车队前行。真是一个推着一个像是死人的的车子的年轻女子在那里,已被几个上前的警察围住。像是骗人的。老妻说。我没有搭腔,聚精会神地驾着车随着车流朝前走。一会儿之后,在第三大什子的时候前面的车已都岔入其他几个路口走向了其他方向去,只剩了我们继续朝西走。又三五分钟,就快进了城郊。到第四大什子,我把车打进南北的世纪大道朝南行。大道周边,全如是崭新的直线型的诗一般的景致。大道是中间由二三十米宽的花带隔着的两条单行道,花带中各色的花儿盛开。宽阔的大道西面北面,是大片大片的绿得让人心生感动的田野,东面是几幢正在建着的楼体,朝南车前行的方向的远处,是好多的新高楼。大道的最远端,便是市政大厦的双塔型楼影,远远望去,精巧而又伟岸。他每天能去上学就是我们的成功,包括每天中午和晚饭的时候他能看一看新闻甚至动画片。我又接着说下去,边说边轻打着方向盘。偶尔的时候,瞭一眼西南天空中的那巨手的云象。巨手还是那般样子,只是因着这里开阔的视野,看上去觉得更生动更大了些。相信一点,他是在文科班,文科的各门功课里渗透着的全是情感的东西,人文主义的东西。他一到教室就是这些东西在浸润他。看新闻看健康的动画片也是同样的道理。家里一直没有装数字电视是做对了。就中央一、中央少儿、甘肃卫视、甘肃公共、骊靬新闻、骊靬公共那么几个台,这些台的节目内容都是最健康安全的。不要管他,不要觉得那样会浪费了学习时间,我们要做的关键是要恢复他的情商。世界观的问题解决了情商的问题解决了学习啥的自然都会好,就是学习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将来那怕是个在大街上卖菜的,只要心理健康,有个好心态,那也比啥都强呵!现在我只后悔当初迁就了他的想法把他送到了骊钢三中。我们的骊中也不错啊,这是骊靬市唯一一所市属县级中学也是最好的一所中学啊。尽管这两年高考成绩不佳,但那是有着较多的复杂因素的。没想到,他到了骊钢,就变成了那种情形。一想到这事,我就心里有点责怪那个骊钢的班主任康老师。我给他送了那么多贵重的礼!五粮液、红花郎、软中华,这辈子我还从来没给人送过那么高档的礼!目的不就一个,让他在我儿子身上多操点心?孩子那么就进网吧玩游戏,到了那种程度,他竟一点不知道!孩子整天地爬在桌子上睡觉他就一点没注意到?也就是咱们的孩子到了另一个城市里,人到了难处。在骊靬,我有必要把自己窝屈到那种程度?

可他却不理解你的这番苦心!他现在还老是埋怨我们把他转了回来,埋怨把他放在了文科班。这孩子啊!老妻插了一句。车轻快地行着。

你不要管他怨。他是不敢面对他在骊钢三中所犯错误的事实。我说,你是学过教育心理学的,应该清楚他在这样的时候的心理。他心里难道不清楚,他在那边干了些什么?都通夜通夜地上网了,学习成绩成了那个样,不转回来能行吗?一定意义上说,确实,我们把他从骊钢三中转回骊中再把他放到文科班是有不周全的地方。确实,他原先的理科成绩也确实好。可当时也给他说清楚了,骊中这边的理科奥赛班是滚动的,而且当时开始我们也确实把他弄进理科奥赛班了,但一想到在骊钢那边时他都成绩那样了,这边进了理科奥赛班要是给滚动出来了呢?若是给滚动出来,那对他是多大的打击!他的心理已经病态成那样了!他现在进的文科班也是奥赛班啊,那也不是谁想进都能进得去的啊!我们也是费了大劲儿的!但是,这些他现在都不提,只埋怨我们把他转了回来,埋怨我们把他转进了文科班。这恰好是他心虚的表现。我们就忍忍吧,不要说破。说破了,他会恼羞成怒的。重要的是我们要不断地让他的心灵平静下来。我们就耐心一点。你没发现吗?我现在都完全地改变自己了。自从春节那天我打了他,再以后我就一直再没打过他。再不能打了!一来他都17岁了,都成人了,有了自尊心了。二来我们在楼里住着,家里老打得叮叮咣咣的,轰隆隆轰隆隆,噼呖啪啦,楼上楼下都听得清楚,搅得四邻不安,孩子,我们,都丢人。我现在出门都老是觉得像头上戴着个蓝钢盔似的,见了谁都觉得谁的目光怪怪的。最要命的是,他现在动不动就闹着不上学去了,打了,真把事情闹大了,他若真的不上学去了,那不就一切都完了吗?可不打了,问题也就来了。你那天挡住了我,我收了手。你发现没有,就是从那天我收了手开始,他便是变得十分地蛮横和混账起来。过两天过两天就提无理要求闹事,不答应就大叫,砸东西,嘴里骂着脏话拽着你的胳膊推来搡去。那哪天的事你给我说了后我都要气死了,他为逼着你要你给他买新款手机竟能把一整箱矿泉水和一整箱软包装牛奶一包一包一瓶一瓶地摔破一地弄得满地都是水和奶液,摔完还吓唬你不要给我说。你在奶液和纯净水里滑倒了,他是鄙视地狠狠地望着你在那里挣扎着一下一下地往起爬,扶都不扶一下。他有时连我都喝叱一般说话,像一个街上的流氓大汉待一个瘦小的乞丐一样。我们是他的父母,是生他养他的人啊,他怎么就这样!他在考验我的忍耐限度究竟有多大!在骊靬,我们也还都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可是,在家里,我们整天胆战心惊,连两条狗都不如。有时候,他放学进门关门声一响得大,我看到你的腿都开始抖。每每,我都忍着。

快别再说了。再别说了。老妻哭起来了。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头勾着,双肩像风吹的纸一般抖动。这些事我想都不愿再想起,再别说了,我受不了了。她说道。

我住了口。车已行到距会展中心三四百米的地方。大道在到了这里的时候更一下子变得开畅起来,两条单行道中间的花带中,花儿开出一种艳红的怒放,薄黄的光浮在上面,望上去有一种渗渗的清丽。会展中心就在花带顶头的南面错东不远的地方,一条大马路从那里东西向衔接横过,在会展中心的门前形成一片广场一般的空地。从我的车的车前往南的路顶端,空场西面以及更远的东面,一溜连过去,沿着东西向马路的路南,停的到处是领导和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们坐来开会的各色的车。会展中心,似是给后面的双塔型市政大厦威压着,像是一个爬在那里的张着嘴的青蛙,要吸将我进去。从那儿朝东五六十米的地方,便是世纪大酒店,面西南,同会展中心呈七八十度角相对着,门前也满停的是车。一群司机在前面路顶端的车链的一辆车前正起劲地大声聊着天,可能是其中的一个谁正说了一个什么经典,一阵轰笑砰然升至空中。

我老担心,他这样到了大学里他怎么办。老妻又说道,说的时候用手摸掉了眼角的泪。我判断他在到了大学里的时候大概是陷进网吧里无疑了。我观察过,他不是不明白网吧会误他的道理,而是他控制不住自己。车慢慢走着。明知道上网吧不好,可过上几天不上上网,他便是像毒瘾上来了一样坐卧不宁,满屋里走来走去;最后,便是要生着方儿去。一爬到网上,便天地都不管了。就像他闹事一样,明知道闹不对,也会气着我们,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因而,每次闹罢,都是一种痛不欲生的样子。要是那样,要么便是给学校开除,要么,就是出其他更可怕的事。最近中央台播出的那个哪个大学里学生杀了老师的事,一看我就往他身上想。

你别那么想。车行驶到了大道与马路的衔接处,我朝左打着方向盘向东小行。太阳有点剌眼。我们只能期望他朝着某个方向走并为此做出努力,但绝不可能保证他能和不能就朝着我们希望他的方向走。每个羊嘴下都有一把草,福大不如造化大。好在还有一年时间,也许他再长一长脑骨会坚硬起来。尽力而为吧,降低期望值,积极地多做努力。其他,都是徒增烦恼。自己先把自己哄高兴了!噢,把车停大酒店前吧,会完了我们一起走?我扭回头望着老妻。

车在马路南停的一辆一辆的车前轻行,已过了会展中心的大门。

哪儿有空位停哪儿吧。唉,但愿事情能朝着你说的方向发展。老妻怔怔的,半晌说道。

我把车开进大酒店前车群的一个空儿里停了下来。

老妻坐着没动,似是走了神。

去吧,高高兴兴地去开会。什么都不要想。我息了火拉起制动手闸提醒,说话的空儿,拨拉了拨拉头发。要是你会先完得早,你就在这等着我;你不完车会一直在这儿停着的。要是等迟了,11点半过了我会还开不完你就给我发个短信说你走了,打车先回去。不要误了饭早一点做熟。不要慌。去吧去吧。

老妻动了一动,但即而,就停住了。停住,又动了一动,最后,似是鼓了鼓勇气,打开了车门,下了车。下了车,站稳,又把腰往直伸了伸,回头看了看我,转身开走。走了几步又半停了停,似要说什么话。

去吧去吧。我透过车窗玻璃朝她的背影撩了撩手,把车窗玻璃打下来放大声音嘹亮地对她说道。

老妻便重开始往酒店门的方向走去。到了台阶前,几步蹬了上去,接着快步到了转门处,一闪身被转门搅了进去。我坐回了身子,坐直,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烟霭从指间飘起。

似是过了好长时间,忽然是感觉到眼角有点湿,一摸,竟发现是泪水。我笑起来,觉得自己太脆弱。将手中的烟放进手闸前的烟灰盒,打开车门出了车。在地上站稳的时候我把头抬向了西面那片天空。一看,发现不知是什么时候,那里巨手云象竟是没了,只剩下了一片寂静的瓦蓝。我不明白,似是不长时间,它怎么便就没了。是不是就原本没有过天空中的巨手云这么回事呢?我站了一会儿,把头扭向了东南。太阳已升到了很高。我又笑了一下,锁了车,望了一眼对过的会展中心,踱了一下右脚,开步朝那青蛙嘴的方向走去。

阳光有点晃。

作者简介:

夸父:本名付有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甘肃省酒泉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北方作家》杂志主编。曾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华散文》《青年文学》《青年作家》《中国文化报》《甘肃日报》等多家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文论,有散文集《圣地敦煌》、中短篇小说集《我和哈萨克斯坦的金发女郎恋爱》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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