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
2012-04-29罗光成
仗不打是不行的了。
蛋头对强子说,晚上我们玩打仗?强子先是没作声。强子个对个根本不在乎蛋头,但是玩打仗,一想每次都是蛋头他们上街赢了,强子底气就有些不足了。晚上我们玩打仗?!蛋头又说。七月的小街,太阳射出万道毒箭,知了在小河边的水桦树上知了知了地鸣叫。强子本想还是不作声,不作声就是不想玩打仗,但强子在又一抬头时看到蛋头撇着嘴两只眼睛斜斜地睨向自己,主意不知怎么就一下改变了,说,晚上!
啪!——蛋头与强子击了一声脆响的掌。脆响的掌冷不丁让知了知了的知了猛地一惊,惊得三秒钟后才回过神来继续知了知了。
从地下横穿而过的小河,把小街分为下街和上街。老姑子家属于下街的第一家。上街和下街的小伙伴们平时是不分彼此的,大家一起上学,一起躲猫,一起在小河里洗澡,可一玩起打仗,就你不认我我不认你了。其实这样夏天的晚上,也是最适宜玩打仗的。不用像冬天那样疯玩后棉袄里面都湿透了,停下一会儿就冷得像冰贴在身上也不敢让母亲知道,母亲知道了除了给我们一顿叱骂,是不会有其他什么好处给我们的。现在这样的夏天,只穿一件小裤头,比我们小一些的小不点,甚至什么也不用穿,游走的晚风就是他们的衣裳。疯得再狠,汗淌得再多,头脸和身上就是从泥里灰里滚过也没什么关系,跳到小河里打个滚,脱下小裤头当作毛巾头上脸上胡乱地洗一把,再拧干穿在身上,一会儿就被热气和晚风蒸干了。问题是玩打仗不同于一般的游戏,既然叫打仗,那就不是简单的打三角形,打跪鳖,更不是女孩子丢手绢,旋茅菇娘娘,不但要有智慧,更要有体力,还要有勇气,仗只要打起来,不分个胜负肯定是不会收兵的,胜了当然趾高气扬,输了就只有灰头鼠脸,过后好多天也抬不起脸面。胜负之分有两种决定方式,一是双方力量悬殊,弱的一方几个回合抵挡不住,就主动举手投降,于是罢战,各自回营;二是双方谁也不甘示弱,守住各自阵地不放,忽然那边扔过一大把碎石子,其中一两粒大一点的碎石子恰好砸在了这边战士的头上,战士急忙用手一摸,刚笑着说了句革命不怕死就哇地哭叫起来,手心腻滑滑地沾满了月光下看上去褐色的粘液,一边高声哭骂哪个狗日的把老子头砸通了,一面啊呜啊呜向家跑去,于是这边其他战士也就无心恋战,撤下阵地,那边听到这边哭声,又听这边人说头被砸通了,也有些害怕,只听谁说一声今晚不打了,也就四下散去。当然,这里的输赢,双方都是心照不宣的。
强子和蛋头,分别是下街和上街玩打仗游戏的头。我觉得他俩当头很够资格。一是他俩在我们小伙伴中年龄最大,强子比我大3岁,蛋头和强子一样大;二是他俩战斗中都冲锋在前,不怕牺牲,比所有的人看上去都勇敢。我家住在小街的后面,不临街而临水,若按划分上街和下街的界线,我家在小河的西边,地理上应微微属于上街,但强子和我同班,老虎,小奇,富强,老姑子,森桂都和我同班,我们关系都很好,老虎,,小奇,富强,老姑子,森桂都住下街,虽然女孩子不参加打仗,但她们肯定不希望自己的下街把仗打输,我也更不愿与她们下街对阵,再加上强子虽然是头,但总是找我给他出主意,最后总是依我的想法干,这样我就略略改变了一下地理属性,成为下街队伍的一员。当然,这样的划归问心完全是无愧的,因为作为后街,如何定位是可以自由选择的,家住从小街那头地下出来的小河西边后街的木水子,也就与我一样,参加了下街的队伍。
今晚他们要和我们打仗!强子涨红着脸,光着脚板跑过来气喘喘地说。我不想打,我们干不过他们,强子说,他们人多,小照、长根子、木林子都狠,谢大呆子更不要命,我们干不过他们,你说打不打?干不过就不打,我说。我和蛋头击了掌,不干就丢脸了。那就干!我说。强子听我说干,脸上的红褪去了一些,我俩各自拾起一块小瓦片,边叽叽喳喳边在树荫下的土地上划起来。最后我把石头往前面的小河里一甩,说晚上一定要打赢!甩到小河的石头嘣咚一声,像是为我呐喊鼓掌。强子也把手里的石块往前面的小河里一甩,小河就嘣咚一声,也为他鼓了一个掌。
按照分工,强子马上去联络队伍。我到森桂家还《高玉宝》。《高玉宝》是森桂借给我看的,里面讲了高玉宝从给地主打长工到在党的培养下写出《高玉宝》的故事,里面的半夜鸡叫写小长工高玉宝与其他长工想办法将每天半夜就自己跑到鸡窝里学鸡叫催长工起来为他干活的周扒皮痛打了一顿的故事,打得好,这个狗地主周扒皮太坏了。森桂正在自家的堂屋里一个人悠悠地踢毽子,我把书还给她,说,晚上我们和上街打仗。森桂接过《高玉宝》,检查一下有没有被我弄坏的地方,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说,表面没关系其实有关系。什么关系?我们代表下街,打赢了你也有脸,打输了你也丑,你不是下街人?赢不赢丑不丑是你们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打仗打输了。我见说不动森桂,就准备往回走,但一想我来就是要说动她去为我们做事的,就这样往回就是失败就是太划不来了,于是想了想又牛头不对马嘴地对她说,你帮我一回,你就是吴清华。吴清华是电影《红色娘子军》里的最漂亮的女战士,小街的女孩子都想做吴清华。听说她就是吴清华,森桂也就没头没脑地问,帮什么,怎么帮?我说,你和思芳不是关系很好吗,你到思芳家与思芳玩,探听蛋头他们怎么在准备晚上打仗,回来告诉我就行了。森桂想了想,觉得这件事还有点刺激,也不是太难,关键是做了这件事就是吴清华了,于是点点头。
强子家的门虚掩着,屋里已坐了一地的人,老虎、双喜、小来子、小奇,还有强子的弟弟小四子,各人面前一坨揉熟的黄泥,这是从茅山头挖来兑水和成的。大家将面前的黄泥团一点一点地抠下来,搓成一个个比黄豆稍大的泥丸,小四子负责把这些泥丸摊到后门外菜园地里几块青石板上晒。这些泥丸,将在今晚的打仗中发挥这样的用场:一,用弹弓远距离点射;二,抓上一把近距离冲锋或反冲锋。泥丸小且圆,没有棱角,远距离点射和近距离反冲锋,一般都不会砸破敌方的头,但完全可以砸痛敌方,将敌方击退和制服。太阳快下山时,一切都准备好了,大家约定吃过晚饭再来强子家领弹药,集中出发奔赴战场。
快吃饭时,我都忘记了森桂,森桂来了。森桂很兴奋的样子,看上去真是小吴清华了。森桂说她一下午都在思芳家的凉床上与思芳玩挖子,思芳哥哥蛋头一会儿进一会儿出,后来带了几个人回家,摘了许多许多楝树果,还有弹弓,说今晚仗是他们主动找下街打的,一定要打赢。我问,小照、谢大呆子他们在不在?森桂说,我对不上号,听蛋头与他们好像说今天不凑巧,几个大将都到外婆阿姨家玩去了,不然打赢是没有瓜皮啃的。我说那就好!又对森桂说,晚上打仗你参不参加?森桂听了有些发懵,以为我问错了,哪有女孩晚上与男孩玩打仗的,就懵着半天不知怎么回答。我又问,晚上打仗你参不参加?森桂这下听清楚了,嗔了我一眼,说那还不被我妈妈骂死了。我说,又不要你亲自打,我们把你保护在中间,关键时刻我叫你哭,你就装作头被砸通了大声哭喊,就没你事了,你是吴清华,不打仗怎么是吴清华呢?
太阳下山半天了,谢家阡大山顶上天幕的最后一道亮缝完完全全被缝合了。强子把晒得硬硬的泥丸装在招来带来的几只纸盒里,这是招来下午到他在供销社卖百杂的爸爸那里寻要来的。大家把弹弓握在手里试了试,插进腰上裤头的松紧带里,从强子家门口向西,走过老姑子家房子再向北,沿着小河岸,经过我家门前,快到小桥时,向西一拐,走到年生家门前,沿着年生家土院墙的外面,再走过去,就进入阵地了。我们一蹦让自己瞬间高出院墙看一眼年生家的院里,年生和他弟弟还有他姐姐正在院里的凉床上摇着巴蕉扇乘凉。年生家的位置在小街的后面已比较远了,所以既不属于上街也不属于下街,在我们上下街的打仗中,比我小一岁刚上一年级的年生就成了无所事事的中立派了。前面就是阵地了,我和强子在前面带队,森桂夹在队伍中间,到了阵地,男孩子们各自找个地方,就势往地上一卧,每两人共一盒硬泥丸,森桂没打过仗,地上黑灰灰的,卧下去就会弄脏自己好看的裤褂,就不卧,双手抱着膝,哆哆嗦嗦地蹲在前面卧倒的老虎后面。
阵地不需观察,我们心中一目了然。这是每年冬天修河时,挖出的沙石堆积而成的两条长长的坡坎。两条坡坎各自长都在十来米,宽都在四五米,高大约一人左右,相距大约也就十几米的样子,其中我们的阵地是河南小队挖河堆的,对方阵地是茅山小队挖河堆的。两条坡坎的相对的一面斜坡的底部几乎连在一起。坡坎向西北不到一百米,就是油坊大桦树。当一方越过自己的阵地,冲上了对方阵地,仗就打赢了。强子拍了三下掌,对方阵地也传来三下掌声,强子和蛋头几乎同时喊声打,仗就开始了。对面的楝树果一颗一颗地飞过来,或打在斜坡上,或飞过坡顶,这时我们只要伏在坡这边,头不抬,再多的楝树果也奈我们不何。我们的硬泥丸也一粒一粒地飞过去,同样不是落在对面的斜坡上,就是飞过对面的坡顶。这样的点射,需要的是找空隙,抓机会,在对方的脑袋或身子因为观察或准备射击而暴露在坡顶的一瞬间,快速反应,瞄准射击,才有可能击中对方。但这样的时候,双方被击中的机会几乎等同,因为这边看到对方坡顶露出的身子或脑袋,抬头拉弓进行射击时,极可能已被眼尖的对方刷地发现,发现后也许没等这边的弹弓拉开,那边早就弹在弓上的楝树果一闪就从这边的耳朵边嗖地飞过去。森桂——森桂,远处传来森桂的妈妈找寻的声音,森桂抱着头,猫着腰,不声不响地退下阵地,又回头望一眼伏在坡上的下街战士,循着她妈妈的呼喊去了。森桂一走,我们反而更轻松了,本来我想晚上要是对方太强,最后我们抵挡不住就叫森桂假装头被砸通了哭叫,最后双方罢战,这比被对方占领阵地输得要有脸面一些。现在看来今晚对方的火力也不强,估计森桂探得的谢大呆子和小照子晚上没能参加的消息是确切的。这样下去也不大需要森桂装哭了,而森桂虽是吴清华,但毕竟没参加过打仗,蹲在这边哆哆嗦嗦反而影响我们注意力的集中和火力的发挥。你这个鬼疯丫头,害我找到现在,不在门口乘凉跑到这里寻魂啊!远处森桂的妈妈高声叱呵森桂,但我们这时已管不着了,对面的楝树果又呼呼地飞过来了。
月亮从大粮站的屋脊上爬上来,隐在小河那边密密的树叶后面。大桦树下柴油机房嗵嗵嗵嗵的吼叫已经停歇,柴油机房外高高的竹杆上吊着的电灯泡已暗暗地隐在大桦树的黑影里。对面上街的阵地,飞来的楝树棵越来越稀落,我们这边干脆停下了射击,因为这样的射击用处不大,顶多只是压压对方的士气,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击痛双方任何一个人的脑袋或身子。强子移过来悄悄说,我们发起冲锋,他们今天有几个大将没来,我们冲过去肯定能赢!我摇摇头,说,不,今晚谁先冲谁先输。我们不要急,等他们冲。强子急急地说,他们要是不冲呢?我说,不会的,是他们找我们打仗的,他们比我们更急。强子点点头。我们分头一一告诉大家沉住气,看护好装有硬泥丸的盒子,盯紧对方阵地,一旦对方冲下自己阵地的斜坡,马上就猛力回击,并趁他们转身回头的时候,追赶过去,打败他们。我们刚把这些布置好,那边蛋头高叫,下街的,有本事你们就冲过来!强子听了伸起头又想冲,我一把按住他,对着蛋头那边喊:叫什么叫,有本事你们冲给我们看!蛋头听声音不是强子,就又喊,这是哪个小软蛋在叫?我是软蛋,你是蛋头!听到叫他蛋头,又把软蛋与蛋头连在一起,蛋头沉不住了,蛋头是他的外号,他最忌讳别人喊他蛋头,他是上街的打仗的司令,怎么能在战场上被人喊蛋头呢。蛋头突然站起来,像电影里打仗冲锋时那样手一挥,冲啊!就带头冲过坡顶,冲下坡坎,眼看就要冲到两个阵地之间了,强子也像电影里指挥打仗一样喊声打,我们立即将抓在手里的一把把硬泥丸向着蛋头他们没头没脑铺天盖地地砸过去!像雨点一样密集的硬泥丸,落在蛋头他们的头上、手上、腿上、身上,虽然不会砸破皮肤,但疼痛是一点不会减轻的。蛋头他们被砸得一愣,有一个人扭头就往回跑,又一个人扭头往回跑,蛋头喊不停,接着就全部往回跑,强子见机大喊一声,冲。大家一面继续一把一把地把硬泥丸砸向返回阵地的蛋头他们,不给他们重振旗鼓的喘息机会,一面跳过坡坎,向蛋头他们追过去。……当我们追上蛋头他们阵地的坡顶时,蛋头他们已跑得离坡坎远远的了。远远的蛋头站定后回过头看着站在他们阵地上的我们说,哼,这回不算,这回不算,我们今天人太少,几个大将都没参加,过几天我们再干,不把你们打得认不得家门我就不姓黄!你不姓黄你就寡叫蛋头,我们站在他们的阵地上对着蛋头他们的背影起劲地哄喊,蛋头他们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声,但我相信,他的鼻子里面一定早已气得直冒青烟了。
作者简介:
罗光成:安徽省作协会员,芜湖市作协副主席,南陵县文联主席、宣传部副部长。在《清明》《雨花》《安徽文学》《翠苑》《红豆》《人民日报》等发表散文等文学作品多篇。1999年与人合著小说散文集《草莓熟的时候》。长篇少儿成长散文《那些曾经花开的地方》即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