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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如春梦

2012-04-29汶铖

翠苑 2012年2期
关键词:谢先生玉佩

谢先生越来越臃肿了。下放回来,特别是老伴走了以后,他就不太爱动了,和人交往也懒懒的,不像以前那么有劲热心了。他喜欢在大格子窗前的四仙桌前看看闲书。桌上会摆一个小香炉,里面点上一支香,淡蓝色的烟气绕着文竹,久久不散。他睡觉的老式床不靠墙放,空出一段距离挂上老伴的相片,下面放了一张小茶几,茶几上摆了塑料梅花和塑料橘子,这都是老伴生前喜欢的。有时得到一些稀罕好吃的水果,他也会拿来摆摆。谢先生晚年的生活环境基本就框定在这里了。

他已久不赋诗,字也不太练了——谢先生的书法在当地是小有名气的,他热爱书法,尤擅钟鼎文,年轻时看到好字就偷偷临摹,看到有人把字写得五花大绑私下心里就不高兴。可是,谢先生居然字也不太练了。他偶尔也有练字的念头,可女儿把墨磨好,刚写了几个字又提不起劲头了。

当时文革刚结束,“伤痕文学”大行其道,谢先生有很多朋友拿自己或别人的文革经历写成各种形式的文章。也有人劝谢先生写写,“听说谢老先生您下放吃了不少苦,不写点文章纪念吗?”

可谢先生对这些劝说总是婉拒,说:“过去就过去了,不用再把它翻出来了。”

“留下一份资料,给后人做个参考不好吗?”

“别人已经写得够多了,后人不愁没参考啊,呵呵。”

“您肯定能写得和别人不一样。”来人还在满腔热情、勉为其难地劝说谢先生。

谢先生长叹一声,“其实这种文章不好写,我也不愿再回忆!”来人只得作罢。

于是,来向他求字的少了,和他诗词唱和的少了,谢先生对此并不挂怀。谢先生也怪,他在朋友落难时会去慰问看望,可等一个时代结束,海河晏清时,他与他们的联系倒反而少了。他的晚年就这样,闲散而落寞,闲散落寞得让他经常怀念已经过世的老伴。他穿着土布做的衣裤,和所有老头子一样,坐在窗边的藤椅上,安静地晒太阳。春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煦暖地照在他身上,他的目光平静又温柔。谢先生的儿女都有工作,小孙子上幼儿园去了,白天只他一人在家,院子里只有风吹梧桐的响声和偶尔传来的鸟鸣。

他是个退休特级语文教师,年轻时是学校的才子——固然“才子”只是个人为的封号,免不了有局限,还兼有吹捧之嫌。可谢先生当年也能算得上文武不挡的人物。他不仅在文学、书法上有些才能,他的体育也很好。他撑杆跳在省运动会上获过奖,网球、排球打得也不赖。谢先生性情温和、文质彬彬,与人说话和善有礼,讲究礼貌谦让、尊贤敬长。大家敬重他,一般不叫他姓名,叫他谢先生。

而当年那个英姿勃发的谢先生如今却整日足不出户,坐在藤椅里了。他老了,有一次他儿子回来看到他竟然跌坐在床前的踏板上,爬不起来——他真的是老了。谢先生到了60多岁时,还精神矍铄、身手矫健,可以骑车几十里。大家都说谢先生是个长命相,可他下放回来,一老就马上老了。老伴走后,他的衰老更加迅速,无可挽回了。

在老境的落寞中,他怀念起以往老伴的絮叨和琐碎。谢先生虽上过新式学堂,过的却是旧式生活,他的婚姻是老式的包办婚姻。谢先生自幼失怙,由奶奶拉扯长大,因此对奶奶百依百顺,用谢先生的话说“不顺哪能孝?”他读李密的《陈情表》总能读得热泪盈眶。他与李密命运相似、心有戚戚,觉得那些认为李密是用《陈情表》来托辞避世的评论者过分重视了人的心机。这明明是最真切的感情流露,如何成了托辞?这样的评论者一定不相信人类美好朴实的感情,而正是这些感情即使到了千万年之后也会散发出古老的魅力,不用语言我们也会心心相印。谢先生相信这些感情,受这些感情的支配,他的婚姻也由奶奶包办,谢先生毫无怨言。奶奶给他选了一位不识字的小脚姑娘。

那时候,“五四”这把火已经轰轰烈烈地烧过了,余威仍在影响着中国读书人。尤其是对包办婚姻这一条,接触过新思想的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对抗这千年惯例。谢先生是个例外,他选择接受,温柔地接受,无条件地接受。那时,很多新式读书人会和这样的妻子离婚或者过名存实亡的生活,这样的事谢先生做不出来,因为他并不觉得委屈了自己,也不能无缘无故委屈了别人。

总的来说他的家庭还是和睦的。新妇虽不识字,可过日子也用不着每日诗书琴画,风花雪月不能代替生活的朴实琐碎。她不嫌自家穷,本本分分地和谢先生过着穷日子。家务事里里外外她一把来,不要谢先生动点手。她腌的菜香甜可口,做的鞋柔软抱脚,看到比自己还困难的人家生孩子了,她会浦两个鸡蛋送过去。她有时候也和谢先生使性子,谢先生不会争辩,他会出去给她买鸡蛋糕吃,等蛋糕递过去,再大的火气也烟消云散了。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满意的?婚后,他们生了八个孩子,由于当时卫生条件所限,夭折了五个,都是聪明伶俐的好孩子。为这,谢夫人伤透了心。她有时晚上会突然醒来,瞪着眼睛说:“我梦见孩子了,他们都长大了!”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谢先生只得好言相劝。这种时候,谢先生心里充满了对媳妇的同情,识不识字有什么重要呢?他媳妇原本身体就不好,又经过多次丧子之痛,心力憔悴,中年以后身体每况愈下,经常做着家务就会晕倒。她做过一次手术,手术后身体难以复原,常年卧床不起。谢先生担心她长时间躺着无聊,就想办法把灯移到床顶上,晚上改作业时可以陪着她。如果哪天精神好了能起床,那简直就是家里的节日,要拍照留念的。有一张全家福照片上谢夫人还是病容满面,可家里其他人皆喜形于色,谢先生在照片背后记着:“近来内人体渐复原,是日勉力离床,下地走动。家人欢呼雀跃,遂乘黄包车入城,摄影留念。时卧病不出已四五年矣。”

可婚姻中的不如意还是有的。谢先生有时在朋友家时间长了,他媳妇会心急火燎地赶来气急败坏地催他回家,弄得谢先生扫兴又没面子。这还是小事。谢先生爱好古玩字画,看到一些好的会尽量买下来。可买回来没有不挨骂的。“这些东西又不能吃又不能用的,老买它们干什么!你钱又不多,有闲钱不能给孩子买点吃的啊!”有时她还火冒三丈地把这些东西扔掉,气得谢先生躺在床上不吃饭。可真的有了好吃的,她又舍不得给孩子们吃,要留着送人。看着孩子们眼巴巴的馋样,谢先生叫她别留了,可她总是振振有词,“自己吃了求屎缸,给人吃了求四方!”谢先生只好叹一口气,怨自己没钱。谢先生家有一套官服,是祖上做官留下来的。谢先生家的祠堂已经荒落,这套官服就像归有光在《项脊轩志》中提到的象笏,“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谢先生是极宝贝这官服的。可他媳妇居然看这官服绣花好看,擅自拿它裁作鞋面子。那次谢先生确实生了一次气,好几天对媳妇都没好脸色——谢先生是很少这样的,他对人存着温柔的感情,连偷他书的人都愿意原谅,甚至在日记中不用“偷”而改用“拖”来描写此事。可生了几天气后,想想自己也没道理。首先,自己没有和媳妇交代过这个官服不能动;另外,还是得怨自己没本事,让媳妇没钱买好看布料。于是日子又磕磕绊绊地过下去了。

现在的谢先生已是双鬓斑白,往日的平凡琐碎却历历在目,谢先生婚后没有给媳妇写过诗,可这时情不能禁,给她写了第一首,也是他最后一首诗:“互怜身世相知结,共济沧桑意更醇……”放下笔,心意稍平,更感觉世事如春梦一样了无痕迹。窗外的梧桐沙沙作响,阳光从摇曳的枝条中撒下捉摸不定的光,那光点点闪闪,仿佛是从一个温婉女子眼中流出的泪水。梧桐总是给谢先生离别的意象,那是和一个女子的离别……

谢先生正这样胡思乱想着,突然“笃笃笃”,有人来敲门了。已经很少有人登门了,下放回来,谢先生好像就失去了与人交往的兴趣,年轻时的诗词唱和也不再翻看,把那些卷轴都塞到了书橱最下层。他愿意一个人呆着,有意无意地疏远着故交,于是来客渐稀。“笃笃笃”这声音轻柔又真切,节奏不急不徐,显示着来人的教养。是的,这声音确实是出自自家大门。谢先生向外面喊了声:“请进,门没关。”

门被徐徐推开了。谢先生刚一看到来人,惊得一下从椅子上颤巍巍地站起来,由于他的体态已不适应这样迅疾的动作,谢先生差点摔倒。虽已久未谋面,谢先生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人。“君秾!你怎么来了?”

来人是个女子。五官搭配得有种说不出的温婉精致。嘴角微微上翘,好像总是对人善解人意地笑着。脑后纹丝不乱的发髻让她显得成熟温柔。她虽已步入老年,可身材并没走形,穿着当时已不多见的棉旗袍,显出她体态的端庄。她款款走近,声音说不出的香浓甜软:“谢先生,我要回家去了,特为顺路来看看你。”

“坐!坐下说!我给你倒点水。”谢先生手忙脚乱地找茶杯茶叶,给君秾倒茶。

“不用忙,我坐坐就走。”君秾虽这么说,还是接过了谢先生泡好的茶。谢先生显出难得的神清气爽,侃侃而谈:

“怎么也不来封信告诉我一下,我好准备准备。”

“走得匆忙,来不及写信。”

“回家省亲吗?”

“是啊,出来时间长了,总要回家去的。”君秾可能走累了,声音有点飘忽。

“你过得好吗?听说湖南那里现在情况不好啊。”

“我还好,日子还过得去。虽然挨过整,但也没落下什么毛病。你怎么样?听说你吃了不少苦啊,下放的时候给人整夜整夜地批斗。”

“唉,岂止是吃苦,简直是奇耻大辱。这些经历真是让人难堪啊!”谢先生对君秾言无不尽。

“这个不要这么想,其实只要是你的初衷是好的,至少不是反人民的,那这样的结果也是无需挂怀的。更何况那些穷凶极恶、低俗下流的批斗方式无论放到哪个时代都是不入流的,你何必把这些放在心上?”君秾的话总是鞭辟入里,能解开谢先生的心结。

君秾的话让谢先生从心底里感到舒爽:“对,对!这些不仅无需挂怀,也无可辩说。过去了就不提了,我也不写什么文章,对这些事的喋喋不休与再次受辱无异。”

“是啊,不用提了,现在这个时候也很难写出关于过去的好文章,也许隔一段时间,会有不一样的想法。”

“我现在人变懒了,也不爱热闹了,就像毛姆笔下的德国佬哈里那样顽固,不喜交往,呵呵。”当年毛姆笔下的德国佬哈里让谢先生和君秾讨论了好一阵子。

“可我觉得你还是和他不同的,不然你何必在朋友落难时去温存慰问呢?。”

看来君秾对他的了解并没有因为时空相隔久远而磨灭不清,谢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转移了话题:

“你到湖南多少年了?”

“四十三年了。”

“这么多年啦?真快啊,好像分别还是昨天似的。你看见栽在院子里的梧桐树吧?我看到它就想到你当年站在树下哭泣的样子。”

“真是劳你挂怀,你寄给我的诗,今天我还带来了。”

君秾从内口袋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纸,上面写着一首诗《寄怀君秾》:

当头明月动愁思,梧桐声残夜漏迟。

浅浅别离无限恨,绕欄低首诵苏诗。

谢先生眼前浮现起一个女子的背影,站在婆娑的梧桐树下和他道别,她低着头,窄窄的肩膀不时抽动,那是因为她要远嫁湖南。

“你还保存着,真难为你。”

“我这趟回去,以后可能再也不能来了,能再给我写几个字留念吗?”

“当然可以。可是,”谢先生面露难色,“下放回来我就懒了,已久不练字,臂力也大不如前。现在写出来的字面目可憎,我自己都不愿意多看,不过我还是试试吧。”

谢先生铺开纸,君秾磨起墨,一切和以前一样。还是一起当语文老师时,君秾就喜欢看谢先生写字,她看谢先生写字的眼神极其温柔,从不说三道四,谢先生在她温柔的注视中总能写出好字。可是今天,或许是谢先生确已功力尽失,或许是他心情过于激动,总之写的字他极不满意。最后,他无奈地把笔一掷,懊丧地说:

“写不好了,这么丑的字如何能送你留念呢?”

他想了一会儿,从身上摸出一块玉佩:“这块玉佩我已佩戴多年,上面的诗句我尤其喜欢,不要嫌弃,留作纪念吧。”

这是一块上等羊脂玉,摸上去极其温润,夔纹缠绕其上,下面用行书刻着四句诗:

鸟飞平芜近远,人随流水东西。

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

除了诗,玉佩上还刻有篆书“江东子安佩玉”,子安是谢先生的字。因谢先生对这玉佩爱不释手,请人刻上的。

君秾并不推辞,接过玉佩,含笑谢过,又说:“我还急着赶路呢,就此别过。”

“你大老远的过来,一定累了。怎么也要吃了饭走啊,等我儿子回来,叫他做几个好菜。他做的糖醋鱼很好的。”

“不用啦,时间紧迫,耽误不得!”

“不能赶明天的车吗?”

“说好了今天回去。我就是来看看你,看见了,就放心回去了。”

谢先生不善于强拉硬扯,不管谢先生如何挽留,君秾还是翩然离开了,就像她当年的远嫁一样无可奈何。当年谢先生和君秾情投意合,颇有风言风语。但谢先生在日记里写下:“余与君秾极为投合,然余已有妻子,断不能抛妻弃子,置妇孺于不顾。至于流言蜚语者,皆因不解君子之风也。”君秾是了解谢先生的,从不和谢先生说过分的话,愿意谢先生只做知己。然而女大当嫁,君秾也一样,她家给她找了个湖南军官,那军官为了娶她付了一笔不小的彩礼。对于谢先生的做法,人们有各种猜测和理解,谢先生都不置一词,任由世人评说。她远嫁湖南后,除了为数不多的书信往来,再也没见过面。唉,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些都是必然发生又无可奈何的事。

君秾又走了,谢先生怅然若失,如同几十年前一样。等平静下来,突然想起君秾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出这样的远门就一个人呢?她是坐火车还是坐汽车走?现在汽车站搬了,她能不能找到啊?谢先生恨自己刚才怎么连这些都没想到,真是老了,脑子不好用了。他想提笔给君秾写封信问问,又不知她娘家地址,他很是牵肠挂肚了一阵子。

过了一阵子,谢先生收到了君秾子女写来的信,告知君秾已于×月×日仙逝。谢先生一看到日期吃了一惊,这不就是君秾来看他的日子吗?信上还说,君秾逝世前把以往格外珍视的谢先生写的诗付之一炬。遗体已经火化,由于当时墓地没有买好,开始把骨灰盒寄放在殡仪馆里。奇怪的是,等去拿骨灰盒准备下葬时,竟发现骨灰盒里有谢先生的一块玉佩。由于子女们以前从未见过这块玉佩,不知是何来历,因此写信来询问,如需索要,理当奉还云云。

谢先生呆坐在藤椅里,半日无语。

作者简介:

汶铖,南通某高校英语教师。曾在本刊发表处女作《春天花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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