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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味也能开花(外二篇)

2012-04-29周苏蔚

翠苑 2012年3期
关键词:长荡湖金坛知青

应该这样说:在这个县城生活了10多年,还从没有驻足过县界的山区。也可以这样说:在这里所经历过的5年,居然能影响我一辈子的生活。

1974年12月25日,一个非常非常寒冷的“僵巴子”天,我作为本年度第一批知识青年下放落户到与句容搭界的茅山东麓——金坛林场。自此每逢我们生活里有重大事情出现,冬日给人的感觉似乎都是如此透骨彻冷。这年17岁高中毕业后为了自食其力,我干了一段时间的养路工和制药厂的临时工后,便毅然决然主动申请下放。

到底是国营场圃的体制,我们几百名知青虽是居住在猪圈改造的宿舍,但是一个月毕竟还有42斤口粮,8元的生活费。随着电灯、广播,以及山上的泉水管道安装后,一度心情相当悲凉冷清的知识青年们开始散发出年轻人特有的澎湃热血和青春朝气,大有“敢教日月换新天”、“战天斗地其乐无穷”的豪迈和勇气。随着大片的荒山开垦,大量的树林修剪,无数的竹园翻耕,无数的松树治虫,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使知青们的饭量也随之大有长进,一斤半一天的口粮开始越来越捉襟见肘。每天上午看到太阳挂到半空,大家就都会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活,站在山口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山坳间知青食堂那高高的烟囱。什么时候冒烟啊?有好几个夜晚我是伴着山后风口竹林的怒吼,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找出晚饭吃剩下的萝卜干,沾着开水将饥饿无比的肚子撑饱,天亮时分了还不敢起床小便,担心一方便肚子又会饿起来。整日饥肠辘辘的知青开始产生了疑问,食堂是怎么回事?说是6两米饭,可从食堂出门还没走到宿舍,饭盒便见底了。早晨两块山芋一碗稀稀的粥汤也值三两?终于有人发现场部聘用的那位外地高个子厨师有点不地道,每到休息放假回家,他都背着米袋,提着油壶。在知青强烈抗议下,场领导作出决定,知青自己管理食堂,还将几个男女知青送到县第一招待所接受专业培训。由此还引发了新思维决策,林场内所有送护人员、电工、拖拉机驾驶员、会计等都选拔知青担任。

其实没有什么比吃饭更重要的。中国传统的语言便是将“吃”运用得更耐人寻味。如被人欺负说是“吃亏”,打巴掌称“吃耳光”,靠权力办事叫“吃排头”,被判刑是“吃官司”。至于吃的方法更是名目繁多,有烤、炖、蒸、卤、炒、拌等等,真是一言难尽。然而知识青年对食堂的记忆是情有独钟的。特别是我,从小就依赖食堂,上世纪60年代家中一日三餐不是山芋就是胡萝卜,基本没有白米饭,我便在机关幼儿园食堂度过童年。上中学时,我是县食品公司食堂的定点常客。或许是缘分吧,下放不久我就担任金坛林场总场知青食堂的事务长,算是真正从事食堂的专业管理工作了。那年头每人每月2两油,每次炊事员炒菜都是小心谨慎慢慢地扳着油壶,还没盖住锅底就立即停手。有时为了省油,不得不等到菜熟了起锅时方漂些油进去,也就是被老百姓叫作“寡妇油”。那年头到处割资本主义尾巴,少见猪肉鸡鸭鱼,知青除了蔬菜自己种外,我每天还得去10公里外的集镇采购限量计划供应的荤菜。有限的一点菜,往往难以满足知青大劳动量的需求,尤其是月初,许多男知青敞开肚子吃,常常就发生开饭不久菜就不够,而不得不将炒茄子改成茄子汤、炒扁豆改扁豆汤这样哭比笑好的情形。等到月底男知青饭票出现危机,再好再香的菜也不太敢下手,有时实在禁不住诱惑,就得向女知青借或是向食堂欠账。记得有一次我从附近句容的一户农民家中买到两只公鸡,吩咐食堂放茭白红烧,炊事员还担心到时没有人舍得吃,因为核菜价时算了又算,最后标价8角一份,这可是当时的天价。开饭时我小心翼翼站在边上观察,谁知没多时就全卖完了,我悄悄示意炊事员将留下自己吃的那几份也端出来卖了。回到宿舍许多知青就拿我开涮,“你这么弄食堂,到月底我们集体打欠条啦!”我听了心里乐滋滋的,特有成就感和光荣感。也似乎有一种使命告诫我,要将办好食堂进行到底。知青食堂开了近3个年头,可从来没有聚过餐。我合计了一下就和炊事员商量,从总场帐上划一点燃料费,让全体知青聚聚餐高兴一下,每人再发2个饭盆,印上字作为传家宝纪念。这次聚餐真的就成为了历史,直到我最后一个离开金坛林场,那种知青聚餐欢乐的场景就再也没有能重现。记得当时聚餐猪肉不多,但总要弄碗肉圆出来,解决馋啊,炊事员问我怎么做。我回答:只要不散在碗里就行。他们也真动脑筋,硬是把掺了豆腐和山芋粉的肉圆一个个整出来。有位女知青父母都在豆腐店工作,吃了肉圆就问:“这形状像肉圆,吃起来怎么有股豆腐味?”分别20多年后知青再次相聚,有人还问起我这事,我笑笑说:这就是事在人为。

知青的岁月早已离我们远去,今天再和子女们讲起那年那月那生活,根本就无法产生共鸣。女儿去南京上大学,第一次路过原金坛林场总场宿舍区,我满怀热情地想带她去回忆回忆往事。她却意味深长地说:老爸你还没老哦,怎么如此伤感。确实一段历史,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回味出其价值,因为生活的记忆或许就是心灵的记忆;生活的滋味随着时光的飘逝终究会在各人的心里开出形式各异的花,然而心灵的记忆是很难从心里抹去的。

心潮逐浪高

我是从湖头村出发的,全然没有顾及到40多度的酷热,因为我急于接近“重整容颜”后的那方湖水。

湖管会的快艇划过水面,溅起了层层浪花,长荡湖所有的景色便一幕幕从眼前飘过。我知道,美丽的湖水又回来了,这才是永远的大自然。

它是实实在在的一座湖。被郦道元的《水经注》称为“五古湖”之一的长荡湖应以澄蓝为底色,天然无雕饰,这是十分飘逸诱人而特别纯净的色彩。1975年11月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我们在五叶乡创作“农业学大寨”壁画,傍晚时有人提议去不远处的长荡湖看看。那年我们这批县城里的青年画家都不满20岁,精力旺盛,在寒冷的高架上站立了一整天仍不知疲倦,呼喊着奔跑着冲向湖边。我第一次见到长荡湖,第一次见到湖水的浪花是这样形成的。面对刹那间出现的画面,心被撼动了。清澈透明的湖水任凭波涛不停地连续地翻滚着,击向湖滩的水瞬间在“吼”声中涌起难以数计的浪花,又被高高地托起,突然落下,后续的湖水一次又一次不间断地再向前扑去,并从深处发出有节奏的咆哮,仿佛整个大地都合拍地在巨响中颤动,由于水的清冽,落下散开的浪花更显得白洁透彻。近处如此喧嚣热闹非凡,而远方却是辽阔的凝静,湖水粼粼,水天共色,一碧万顷,给人们恬静坦荡的感觉。油然而生的便是“飞入洮湖飞不去,青莲涌出浪花堆”的诗句。茫茫的湖滩顶着白絮的芦苇正被一排排地驯顺割伏,干枯的茎管里不时发出“噼啪”的爆响。蓝天上,告别的雁阵从湖面一声又一声地向南方衔远而去,带着些许乡愁。长荡湖,一个成长于柔美江南的湖水,没有“人家尽枕河”的风姿,没有小桥流水古巷的容颜。然而就这样咄咄逼人的立体画面合着粗犷凝重的交响声,正用它不朽的意志和信仰的色彩,在我的心头铭刻上深层的烙印,形成了从无序到有序的壮阔之魂。

或许是青春的萌芽——清逸;

或许是初恋的脉动——悦怿。

苍茫生命里的这种鲜活,是很难在我的记忆里抹去的,因为每个人心里都荡漾着一个湖。视觉里,它时时会向你走来。蓝、清澄,绿、透亮;一种是理想的色彩,一种是纯粹的安详。

虽然你面对的仅仅只是一座湖,然而,百年恍惚的历史过程中已经为祖辈们承载过更多的悲怆和苍凉,其实它已经成了人类关于生命意义主题的见证。“1626年,春,洮湖竭,大旱地坼,有饥死者。”“1640年,夏秋大旱,蝗食禾尽,湖池生尘。翌年又大旱。”“1652年,夏秋大旱,溪河干涸,禾苗尽枯。”“1707年,夏秋大旱,河流皆涸,米谷甚贵。”“1808年,大旱,湖坼见底。民大饥。”“1856年,5至8月未下雨,河湖皆竭。”……由此便有了金坛民间的传说:天下大旱,茶馆开到洮湖底。流逝的岁月虽然令人伤感,虽然并不总是那么美好,但仿佛从未离开心田。无情的命运赐给今人的并非只是绝望幻象和麻木痛疼,更多的恐怕还是珍贵无价的警示礼物,是艰难生存中竖起的纪念碑。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千万不要被眼前繁华的景色所蒙蔽,只要你稍不珍惜,过去的往事便会于短暂间从淹没里显露出来。浩渺烟波的长荡湖曾经有过失却和茫然,可在与大自然的搏击中,它又充满自豪地复生了,依旧散发着如澈的清辉。有人说这是苍天为它开启了心灵,毕竟它是大地情有独钟的一块精湛的液态翡翠。庄阳港、清水渎港、仁河港、白石港、大浦港、新河港、方洛港,这些沿湖地域的河道汊湾,曾无数次流淌过光焰的血红,承继过漫天的华丽,它们挥洒过和谐的诗篇,孕育过灿烂的希望。

每当我面对洞庭湖的浪花,面对鼓浪屿的浪花,面对三亚湾的浪花,我真的已很难再次发出惊叹,或许它们的名胜位置要重于长荡湖,它们的景观效果要优于长荡湖;然而回眸落花随水,我心中难以割舍的其实还是长荡湖的浪花。

因为它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命运之湖。

为了它的清丽,为了它的情韵,为了它的馥郁,为了它的醇厚,我们曾有几代人用理想织成经线、用智慧纺成纬线,奉献过数次丰收的喜悦。现任长荡湖资源环境保护科科长的曹迎清,1986年参加工作的第一天,就被派往水产专家云集的洮西鱼种基地学习育苗。这个有着400亩水面的基地,其任务就是研究各类鱼种的繁殖,以保持长荡湖鱼种的生态平衡。我曾作为新闻工作者无数次走访长荡湖,倾听长荡湖奏响的天籁之音,享受水上人家摆脱淡愁和凄楚后唱出的清新俊美的渔歌。面对渔民富裕后的幸福和欢畅,我采写了《拉网小调》《这里孕育着一支歌》等新闻通讯,在《中国农民报》《新华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杂志》刊载,和一大批如仇明保、彭国民、厉生华的渔民由相识相知而成为莫逆之交。1989年我受命从县委宣传部调任洮西乡乡长助理,为建水乡第一个自来水厂找取水口,有幸再次寻访了长荡湖,这是我和长荡湖最近距离接触的一次经历。煦暖的春日里,放鸭的小船载着我沿湖边划过,犁出浅浅的水浪,我享受着湖风的轻吻、浪花的抚慰,时而仰望湛蓝的苍穹,聆听芦苇丛里发出的黄雀婉转的啼叫,尽情挥洒清脆的嗓音。船轻轻地驰过水草丛生的湖面,真像是飘雨的日子走在那长满苔藓的青石板的小巷里。这样的氛围,会让孤单的思念化作晶莹的浪花,会让浮躁的心态凝聚成傲然的志趣。走近又离去的是那样宽阔而远大的湖面,能激起你对未来无限的遐想。在这方水土复杂多变的旋涡里你能发现大自然真情的奉献,能激活起忘我精神回归的愿望。这里没有亭阁楼台,没有芊芊阕歌,只有湖光潋滟闪着玉色波光似动人的双眸,并折射出炙热的相思。我不知道,一汪湖水泛出的浪花,会不会化作动情的泪水跌落湖底呢?

长荡湖是圣洁之水,仙灵之水。它又一次静卧于我的心灵。

如果可以,我甘愿成为你心湖的浪花,在夏日里荡漾着涟漪。亦起亦落的生存现实里,我不渴求太多,有这样一份宁静,这样一点湿润,将思念境界中所有的孤独,所有的祝福以及厚重的心绪打开,让斑驳的窗棂化作记忆,而使澎湃的音符入我心田,便足矣。可是,镶嵌于苏南平原上的一面“明镜”、“日出斗金、夜出斗银”的“金湖银湾”的长荡湖近年来正气喘吁吁不堪重负。物质之上的高度呈现出人们的另一种空虚,浪花变成贪婪的泡沫。许多人骄傲地说长江黄河是中国人的母亲河,而长荡湖就是金坛人的母亲河。现在“母亲河”的乳汁已不纯净,仙姿已难超拔,更多的忧伤充满着空寥的疲惫。于是,我们应该思索、应该忏悔,如何才能让“母亲”的心灵充满朝气愉快起来。今年75岁的王金庚,被当地渔民称作在娘肚子里就开始捕鱼的人。58岁的颜小西是爷爷带着全家从苏北一路摇船打鱼到长荡湖落了根。如今他们再谈起20年前、30年前的长荡湖时,不免惋惜有余,唏嘘不已,情感特别复杂。老颜感叹地说:“许多鱼种都不见了,绝种了,真可惜,湖水遭殃太重。”往事如烟飘过,意识回归而至,毕竟它是我们朝夕相处难以割舍的湖啊。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便再难丢弃你。今天我怀着神圣的肃穆,怀着一种洗礼般的庄严,蕴含着对眷念的依恋,再次触摸你,抚摸你留下的疮疤。也许我们该清醒了,也许对悲伤已经没有时间流泪了,也许无情的时光需要我们用行动来穿透它的虚妄。

暴风骤雨过后人们开始深思回望,心情可能更为隽永。静听长荡湖,有一个声音在呼喊,这是来自母亲的声音。没有一种声音是这样质朴、没有一种声音是如此铮■。我们被母亲这宽宏的气度所震撼,被母亲深爱的力量所折服。

于是,我们有了共识:母亲哦,呵护你是我们的责任。

鲜亮动人的长荡湖是中国的瑰宝,更是金坛人的骄傲。我一直在设想这样一个场景:寒风起枯叶悠悠飘落时,是母亲为我们从身后披上衣裳;乌云投下片片阴影时,是母亲用微笑让我们感觉温暖;那么,对于“母亲河”我们是否应该永远给予涓涓细流般的敬重呢?守护着“母亲河”,我们的眼神仿佛都会将满天星辰看作梦幻的希冀。虽然我们会越走越遥远,但沧海桑田的路途中,有母亲手握阳光照亮我们;有母亲热切的魂魄相助我们。许多年许多年以后,或许我们已隔世,但是在那青山旁流水边仍然有我等候的影子,目睹一代代人实现由衷发出的对长荡湖亘古不变的誓言。

今夜如若有梦,我想,一定会有长荡湖的浪花。

漕河岸情

碧波荡漾的江南水乡自然是以水为天,因水生缘,一片又一片潋滟的水光被轻风吹皱起万叠微波,处处都弥漫着那种灵秀的气韵。

江南鱼米之乡的金坛,有一条纵贯南北且意韵悠长的河,这是中国众多个县中极少见的穿城而过并将县城切割成东西两瓣的漕河。据史料记载,漕河虽穿过丹金溧三个县区域,然而真正懂得“河道经济”而且使用最早最好的还是金坛人。隋朝之前金坛邑民便依河傍水沿岸筑修道路,盖店铺砌宅屋,“三里长岸市连井”。特别让人感叹不尽的是和水运相配套的搬运码头应运而生,南来北往集散转运的物资装装卸卸极大地繁荣了金坛的经济。今天城里的一些老人们还清晰地记得灰码头、江家码头、麒麟码头那种人闹马嘶的沸腾场景,每天都有200多个挑挽、杠煤和抬轿、推车、扛棺等杂行的“脚夫”、“挑箩佬”活跃其中。尤其是后来形成的小南门和薛埠米市在江南一带颇负盛名。唐武则天垂拱年间金坛正式建制设县,遂据漕河两岸砌土城,明代改建为砖石城墙,并将护城壕堑扩竣为护城河,设大小南门、丹阳门、东门、西门、北门六座城门;南北两头各建有水关,城南的是会龙关,城北的称会潮关。也许是应了水的脉性和水的灵性,河的两岸先后诞生了盛唐时山水田园诗派的主要代表储光羲;新乐府运动的先导、被誉为“诗伯”的戴叔伦以及宋代状元及第、生性刚正不阿,为奸臣秦桧不容后隐居茅山故里20年,著有《华阳文集》《确论》百余卷的张纲;产生了留有医药著作达220万字,其《证治准绳》仍是当今中医学基础教材的明代医学家王肯堂;学识渊博精于书画的王澍、蒋衡;出现了清乾嘉年间的段玉裁,段玉裁以“不耕砚田无乐事”为座右铭,潜心文字、音韵、训话学研究,被后人尊为“一代硕儒”、“朴学大师”;涌现了近代同盟会中央机关报《民主报》主编徐血儿,徐血儿在辛亥革命中激扬文字,被于右任先生誉为“(中华民国)开国名记者”;留法学者王维克,所译但丁《神曲》数次再版,译作印度史诗《河恭达罗》被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总理周恩来选为访问印度的珍贵礼品;而数学泰斗华罗庚刻苦自学成才的精神和在数学领域的卓越建树更是中华人的骄傲。经过千年历史岁月的浸淫,沿岸还陆续出现了龙山塔、城隍庙、孔庙、龙山书院、金沙书院(北宋初列全国六大书院之一)、金渊书院、于氏养心家塾、同善义学、仓圣祠义塾等,使原先这条简单的河流承载了较为厚实凝重的人文精神和流淌于金坛人血管里尊文崇教、追求和谐的品质。难怪先哲苏格拉底说:水是流动的故事。如此再来理解“水是生命之源”或许就会让我们站在更高的境界,领悟到金坛男人是如何敦厚好学、沉静如水;体味到这里的女人是如何相夫教子、勤俭持家。从某种意义讲,上苍恩赐给金坛最大的福地便是这如翠的一方水土。

童年时我没见过海,不清楚惊涛骇浪是怎样的壮观,但是我见过漕河波澜壮阔的气势,体会到漕河浪涌湍急的感觉。上世纪60年代江南每年两次必定要发的三月的“桃花水”和六月的“黄梅水”。有一个黄梅雨季,我们同学之间打赌,将一块门板从北新桥上抛下让它顺水漂向500米外下游的南新桥,看看到底是人先到还是门板先到。可惜,曾获得过镇江地区400米冠军的同学,还没跑到一半路,门板早已在60米宽的急流下从南新桥一泻而过,坦坦荡荡扬长而去,大有“大江东去”的悲壮感。在我的记忆里,清澈的漕河总是以最玲珑的姿态存在:岸边的杨柳在微风中轻拂水面,夜晚还弯腰仔细瞧着月光下自己的倩影;岸堤的青石叠级而下,白天青石铺就的河埠上照例是淘米浣纱的彩色女人群,那些为“老虎灶”、“澡堂”、茶楼挑水的“帮工”,有时故意用木桶在水里用力一划,便将一连串水珠溅到女人们的身上,顿时嬉笑吵骂闹成一片,喧嚣打破了水的宁静,声音徐徐延入水中或是随着流水由近而远飘散。伴着摇橹的响声,船只游近游远,摇晃的橹桨在阳光中闪闪烁烁,划开银镜的河面,痕迹便一个个展开,偶而还会听到“扳梢啦”的喊叫,那是船只过桥洞或互相间交会时梢公发出的招呼。这时的河流不仅只是一种水的形式,更多的感觉恐怕还是由水产生的风雅和婉约,然而表象中竟是一种雄浑在心灵里激荡。夏日夜晚的岸堤上,总是每家每户连排的竹榻、长椅、凳子,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躺着坐着,拍着芭蕉扇、蒲扇,在凉风习习中拍打着蚊子,一天的幸劳苦累会在这纳凉中消失殆尽。秋日的夜晚踱步岸边,可见幽幽的河水在悠悠的夜里无声无息地向南流动,月光如碎银般轻轻地洒落,这时的月是一泓水,水却是一泓月,偶而传来潺潺的水声和凄凄的蝉鸣,虽不是天籁之音,可需要用心去捕捉;那是思乡的叹息,如思如恋;再倾听便是对时间如流水般淌过不再复还的惋惜,如诉如泣。

这条河伴随我结束了小学、中学学业。那时只要背新课文,我们几个同学放学后必定是坐到堤岸的铁链上,摇晃着摇晃着将课文记下背熟;暑夏必定要去河中“钻猛子”、游几个来回或是吊住北来船尾淌到南面乌龙山下,再吊着南来的船只回头。游泳时碰巧能在停靠的泊船边捞到几只鸭蛋,有时还能摸到大大的河蚌,那都能让人兴奋好几天。1978年前后,我常在晚饭后去金坛县中学著名的数学老师徐敏之家求学。徐先生有两大爱好:一是烟,只要数量,不图质量;二是茶,不讲究茶叶,只要求水好。因此,徐师母每日黄昏后都要提着小木桶到300米外的漕河里打水,到家后用陶罐烧开泡茶。我曾问过徐先生:“家中有井水,自来水不用,为何偏偏舍近求远取水?”他回答:“河水常年流是新鲜活水,喝到嘴里有清甜味,泡茶好。”

其实,水乡的金坛,到处都是纵横交错的水网,湖河库塘星罗棋布,遍布各处的曲岸河湾、渔村蟹簖、片帆轻舟、长堤古桥,江南浓郁的水韵之味淋漓尽致地展示在金坛亘古的时空中。外荡湖泊有洮湖(江苏十大湖之一)、钱资荡、白龙荡,内荡湖泊有天荒湖、高湖、北渚荡、大小柘荡等;另外还有无数个通济河、北干河、湟里河、大浦港、白清水港、社头河、下塘桥河以及大大小小的水库等。靠着这些绵延曲折的水天泽国,金坛被称作江东第一福地是名符其实的。上世纪80年代初,有专家来金坛调查地质状况,我当时作为记者曾采访过他们。专家临走前对我说:金坛为“福地”,不是别的原因,水资源丰富,水系分布科学合理是关键。造就这样的水系我们应该感谢历史上为金坛治理河流湖泊的有功之人。据史料记载:金坛在解放前旱涝颇多,十年中也有九年是灾。明朝正德年间金坛知县刘天和在坛四年,政绩卓著,他的足迹踏遍金坛乡村,在建昌重修圩堤水闸,在唐王筑堤修闸,在丹金漕河上修建南北水关……后被朝廷迁升往湖州任知府。直至数十年后金坛飞蝗蔽天连续七年,老百姓还挂念刘天和,“公去,而人德,公之遗爱不忘”。认为他是一个彰善瘅恶,清节夙成,风载素着的能吏。之后虽然1632年、1701年、1920年、1934年多次疏凿、疏浚漕河,终因流沙土坡不能自然稳定,不久又淤浅。真正彻底改变漕河面貌的还是在解放以后从1951年开始,1958年、1960年直至1969年,时间跨度之长,工程量之大都是史无前例的,那年代国家经济相当困难,许多人是喝着菜汤粥靠着每月二两油勒紧裤腰带干活。我的父辈们满怀建设新中国的一腔热血豪情,一次又一次参加疏浚工程,其中许多人为此献出青春甚至献出生命,确实是谱写了一曲曲悲壮之歌(包括开拓浚疏夏溪河、香草河、尧塘河、通济河、薛埠河、兴建茅东水库等)。我分别在上世纪80年代的湟里河、90年代的北干河水利工地上耳濡目染了金坛人“战天斗地”治水的勇气和智慧。

人生的路是越走越远,但是亲近金坛之水的心情却越来越饥渴,思念激起水花的欢愉,思念水踏着风声的起舞。那晨起的雾气和炊烟飘过河流,如烟如梦;那恬淡如处子般的清水会轻轻推开你心中的门,让你在臆想中缠绵;岸边打湿了的芳草、花香无意间印入你凝神的脸庞,却又温暖了你的衣襟。在如此静谧灵动之水的哺育下,即使心浮气躁之人,也能被修饰得神定气清。沐浴着如此福地的雨露,吸吮如此清丽的颖慧,心灵也会得到净化。可是你会珍惜吗?

水应该是我们心灵里漂流四方的孩子,此刻的你如果怀想亲爱的母亲,那就应该从沉默中站起!宁静已消失,往事的记忆许多次地在体内呐喊,柔软的涟漪,清透的微澜,桨声灯影中曾经蕴涵的水韵……我应该相信,你一定会回来的。

作者简介:

周苏蔚,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江苏省作协会员。2003年起担任金坛作协主席,常州市作协理事,先后在《青春》《翠苑》《太湖》等报刊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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