叉叉控
2012-04-29佘朝洁
上完生物课,刘欣悦有了个极具生物性的外号。这个外号来得如此迅捷猛烈,他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生物课学的是生殖系统,他所获外号叫“流精液”。悲催的不是他来不及做出反应,而是反应过来后找不着始作俑者,没有同学承认这个不雅外号的起源,但每个同学都毫不羞耻地使用这个外号,包括女生。刘欣悦不好发作,发作的结果他可以预见,所以他尽可能做得足够潇洒足够厚脸皮地无视这个外号,他也确实做到了。
边上的王石仞喊道:“流精液,张老师叫你拿本子。”
刘欣悦答:“马上。”
王石仞也有外号,叫黄世仁(《白毛女》中的恶霸),这个外号来自陈云轩,她爸爸是某校总务处主任。但知道黄世仁故事的人极少,故此外号人气不旺。
陈云轩喊道:“流精液,张老师叫你自习课去办公室。”
刘欣悦答:“哦。”
陈云轩坐在他前排,长得比较好看。长得好看也不能阻止她喊出不好听的外号,可见表里如一多么难。张老师叫去办公室一定是批试卷,他是张老师的课代表兼义工。
在自习课之前的课间,他见缝插针地做了一会儿生物作业。第一题是填空:进入青春期后,肌体发育增快,生理不断成熟,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后边是三条讨厌的横杠。刘欣悦看见侧前排林笑笑的练习册翻好着放在课桌上,便顺手拿过来。林笑笑有个特别好的地方,就是肯给人抄作业。所以他很愉快地用林笑笑练习册上答写的“性机能发育成熟”、“身体外形急剧变化”、“体内机能迅速健全”将三条横杠迅速充实。还想接着抄下去,该死的预备铃响了,他只有把练习册放回,急匆匆往办公室跑。一跑,他的蒸笼头上就有热气升腾,王石仞称之为“沸腾的青春”。
王石仞正提着裤子泼风似地往教室奔,慌里慌张嚷道:“流精液,还乱跑,王老师来了。”
刘欣悦知道他又是从厕所里出来,他顿顿饭炸鸡块加米饭,肚子不出毛病也不可能。“张老师要我去办公室。”刘欣悦说。
“王老师是班主任,当然王老师大。”王石仞话没说完人已经拐进教室。
刘欣悦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张老师办公室。跑了没几步,只听王老师一声厉喝:“刘欣悦,上课时间还往外跑!”
刘欣悦每每听见老师喝,心里便会一抖,心里抖口齿便会出问题。此刻面对王老师的喝问,他蒸笼头上热气升腾得越发加剧,嘴上说:“我,我,我……”
“我什么我,回教室!”
就这样刘欣悦回到教室,并不得不迎着王石仞罪恶的狞笑灰溜溜归座位。王老师并没有利用自习课讲课的意思,只是在讲台前坐下,取出一本厚厚的英文书,双眼在英文书和学生之间游移。刘欣悦老想着张老师要他去批试卷的事情,他懂王老师游移目光的厉害处,然而很多时候仅仅懂得是无用的,他涣散的状态很快被王老师捕捉。
“刘欣悦,你在牵挂什么?”
这是王老师的经典冷幽默,刘欣悦一点都不喜欢,他欲解释张老师之事,脑海里组织着语言,嘴上说出的仍旧是:“我,我,我……”
陈云轩倚了倚刘欣悦的桌子。他明白陈云轩叫他闭嘴。陈云轩有句名言,“老师面前人人闭嘴”。刘欣悦立刻把头低下,表示出在老师的教导下认真学习的态度。
但是他的态度只维持了5分钟,因为张老师忽然打开教室后窗,点点坐在窗口的王石仞的课桌。老师的手指头不知为何总是显得很傲慢,无论点在哪里,都有一种君王之气。王石仞分明只需要点点刘欣悦的课桌就行了,但这样做他就不叫王石仞了。王石仞扯着正在变声的公鸭嗓子叫:“流精液,张老师叫。”
张老师和王老师微笑点头,这是老师之间的示意,或者是默契,刘欣悦是得不到的。非但得不到,当他走到张老师身边时,张老师已换上冰霜的脸,责问:“叫你自习课来,怎么不来?”
刘欣悦心中背诵陈云轩的“老师面前人人闭嘴”的名言,3遍。
这一次的数学试卷特别不好批,因为好批的张老师都批了,剩下的全是琐碎的计算题,刘欣悦批阅得烦躁。其实真正让刘欣悦烦躁的不是试卷,而是张老师很大声地问:“刘欣悦,王石仞怎么好像叫你……流精液?”
刘欣悦的脸腾地红了。办公室还有两位女教师,加上张老师,三个女教师,一齐笑起来。那两个老师一遍遍地说:“要死,谁给起的外号?”
张老师见刘欣悦脖子耳朵都红成一片,忙不迭地说:“对不起,刘欣悦,老师不是故意的。”
还能怎样?老师都道歉了。老师道歉可是件稀罕事,所以刘欣悦只能低着头嘟嘟囔囔:“没关系。”
指望刘欣悦好好批试卷是不人性的,他没有给所有同学打零分,甚至没有给王石仞打零分,他刘欣悦已经十分公而忘私了。公而忘私的刘欣悦结完试卷分数,自习课也下了。张老师叫他回教室立刻把试卷发下去,因为最后一节课是社团活动,不赶紧发试卷就得拖到明天了。刘欣悦看不出试卷拖到明天发有什么不可以,他一点看不出有什么事情如老师们形容的那般紧迫。生活有什么可以紧迫?不过一场场的考试。考试总是在那儿,不增不减。当然这样的话只能和王石仞说说,或者和林笑笑说说。还是和林笑笑说比较好,因为黄世仁的青春太沸腾,而林笑笑……该怎么形容林笑笑呢?
林笑笑听课很认真,学习很好,所以一开始你会以为她是乖乖女。接着她绘画的才华打动了大家,无论阿猫阿狗蛐蛐地鳖虫,任何事物在她笔下都有着哆啦A梦式的可爱,方才明白她是文艺女。然而不对,她对现实充满意见,居然还是叛逆女。叛逆和创见是那么接近,只是创见比叛逆多一些建设性少一些毁坏性。林笑笑著名的“谬见”是“学业上听老师的,人生观保持自己的”,所以她有可能是个创见女。但是终于你发现所有对她的判断都是错的,因为秋游的时候,她和一群只有扶栏那么高的小朋友一起排队玩一种弱智游戏,所以归根结底她只是个喜欢哆啦A梦式的萌女。对了,林笑笑是唯一从来没叫过他外号的人,这更足以说明她是个萌女。有些话,和萌女说是安全的。
刘欣悦刚踏进教室,便被三五个同学围住,争相地抢试卷。刘欣悦热情地发试卷,一边发一边大声播报着分数。此情此景刘欣悦一千万个习惯,并于习惯中夹带了一点享受感。他分享着同学们对分数的关怀,因为这一点关怀,他这个手握阅卷实权的课代表有了特殊性。
然而这一次很糟糕,第一个大叫的是王石仞,他的叫声兼有公鸭的嘶哑和男童的高亢,于是那叫声便于愤怒中有了凄绝。他叫道:“我和林笑笑做的一样,她一分没扣,我扣了8分!”
王石仞的大叫引来无数的大叫,对刘欣悦的声讨此起彼伏,很多人都说试卷上打满了莫名其妙的叉叉。不声不响出现在教室后边的王老师对教室形势进行了一番审度后,决定亲自出手。她问:“刘欣悦,是不是今天时间紧,批得马虎了?”
王石仞气愤地嚷嚷:“什么马虎?是谋划!他故意的!”
王石仞的大叫又一次引来无数的大叫,原本只是对刘欣悦阅卷不公的声讨变成了阴谋论。刘欣悦招架不住了,吼道:“就是谋划,怎么样?”
这下子捅了马蜂窝,王老师几次叫“安静”都无法平息激奋的群情。陈云轩指着黑板上语文老师留下的“以‘我是××控为题,完成一篇500字的小作文”大声道:“刘欣悦你是叉叉控啊?”
自此,“流精液”的外号寿终正寝,刘欣悦获得崭新的诨名:叉叉控。
王石仞喊道:“叉叉控,张老师叫你拿本子。”
刘欣悦每天要跑很多趟张老师的办公室,因为永远会有数学作业本要拿。
陈云轩喊道:“叉叉控,张老师叫你把本子发下去。”
刘欣悦答:“马上。”
虽然发明外号多半是令人憎恨的,但刘欣悦非常感谢陈云轩,相比起“流精液”,“叉叉控”是何等的体面。那天剩下的时间里,刘欣悦一次次借故从陈云轩座位边走过,他想对她表达谢意。他在脑海里一次次过着同一个镜头,他头发飘飞地对着头发飘飞的陈云轩说,谢谢,背景音乐是天使之翼合唱团的staywithme。
陈云轩,多美的名字!刘欣悦不大能形容陈云轩的相貌,因为他从来就不敢定睛看女生的脸。假如注视时间超过0.5秒,他就控制不住脸会红。他只是觉得陈云轩漂亮,有点像……像谁呢?像乖乖女吗?刘欣悦不喜欢乖乖女,乖乖女没个性。不,陈云轩显然是有个性的,能发明“黄世仁”这么富有文化内涵和“叉叉控”这么富有娱乐内涵的高水平外号的女生,一定是创见女。他忽然觉得陈云轩是故意发明这个外号的,是为了解救他,就像很多武侠书里,总是美女救英雄。
在获得“叉叉控”之名的第二天,刘欣悦迎着霞光,迈着轻盈的步伐踏过一条被停泊的汽车、送孩子上学的汽车、卖早餐的小摊、卖学习用品的小摊充满的崎岖不平的水泥路,带着愉悦、忐忑的心情步入教室,莫名兴奋。他预感今天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关于他的陈云轩。
事情的确不寻常,直到早读课结束陈云轩的位置都是空的,空得那么惨淡那么乖戾。早读课王老师居然没来——这太不可思议了!如此不寻常的春日早晨,连八九点钟的太阳都失去了朝气,天空一副死乞白赖的模样。
王老师在第三节课才出现,她没有把她的课调开,说明事情尚处在不寻常阶段。刘欣悦希望能透过王老师的脸发现一些不得不说的秘密,但是王老师的脸没有泪迹没有悲痕,老师的脸上从来没有这些东西,老师的脸永远是一张秘符,密码掌握在观音这样的大神那儿。
尽管王老师牙口很紧,但在同学之间,猜测像瘟疫一样传播。
“陈云轩被老师叫去在哪间办公室写反思的啵?”
“陈云轩被处分了啵?”
“陈云轩被开除了啵?”
总之都是悲剧,只有悲剧。
陈云轩一手制造了校园版的“艳照门”,当“艳照门”之事实被证实后,同学们的想象力均指向了悲剧。
“艳照门”的发生是这样的。
陈云轩有个死党,叫陈漩沄。关于这一点,刘欣悦才知道。这也不能怪刘欣悦,因为他昨天才爱上陈云轩。陈漩沄来自一个单亲家庭……也不对,应该是陈漩沄刚刚成为了单亲家庭的孩子。他的父亲偷养小三好多年(据说这是陈漩沄的原话),今年小三生了儿子。陈漩沄是女孩子。要知道,对于有家产的人家来说,儿子是意味深长的。总之陈漩沄和妈妈沦陷了,沦陷后的陈漩沄从乖乖女华丽转身为叛逆女。
陈云轩和陈漩沄同级不同班,因为名字相似而互感亲切,所以成为死党……
林笑笑是这样说的:“我妈妈说,女孩子有一个死党定律:能成为死党,是因为彼此交换秘密。”
根据这个死党定律,刘欣悦明白了陈云轩和林笑笑即便坐得近都不能成为死党的原因,因为林笑笑显然是个缺乏秘密的人。
陈云轩和陈漩沄在校园内任何地方相见,都有个见面仪式。即互指对方,嬉笑着招呼:“贱人。”然后两个“贱人”咯咯乱笑,那样子就像校园里微风中桃枝上乱颤的花儿。
叛逆女的名头不是随随便便得来的,叛逆女必得有男朋友。陈漩沄与陈云轩分享的秘密便是恋爱的故事。“艳照门”事件使得大家都知道了陈漩沄的男朋友是八年级的学长,“艳照门”事件还使得大家都知道了陈漩沄和男朋友之间已经发展到接吻的地步。
“我靠!我不过看看黄色书籍就自以为很黄很暴力了。”王石仞听说“艳照门”后眼睛瞪得滴溜溜圆。他扬言马上就找电脑上网看“艳照”——陈漩沄和男朋友接吻的照片。
刘欣悦冷冷地瞥着这个粗俗而又很黄很暴力的人,说:“我宁愿很傻很天真。”
可是刘欣悦不明白陈云轩为什么不仅拍了陈漩沄的吻照,还要把照片上传到了陈漩沄班级的网页上。他不肯相信陈云轩会如此脑残。
紧接着新的传闻再一次如瘟疫般扩散。
“陈漩沄被老师叫去在哪间办公室写反思的啵??”
“陈漩沄被处分了啵?”
“陈漩沄被开除了啵?”
因为陈漩沄也没来上课,据说陈漩沄贴在QQ空间的艳照比之接吻照还要疯狂。那是一组浴室照,据说此为陈漩沄对男朋友炽热的爱情表白: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再紧接着更新的传闻呼啸而来。不,这一次是真的!陈漩沄的妈妈旋风一般闯进校长室……后边还是传闻,据说陈漩沄的妈妈要求对陈云轩严惩不贷。刘欣悦听说这条消息后肝肠寸断,他多么想对陈漩沄的妈妈说:让我代替陈云轩接受惩罚吧!
一上午时间飞逝,第四节下课后,刘欣悦眼睛一直瞄着林笑笑。他希望能从林笑笑那里了解一些传闻之外的事情,做为邻桌,她总该有点独家新闻。他好容易排队买饭时凑在了林笑笑后边,然而在那么多浅薄、八卦、叽喳的笑闹声中,他忽然觉得询问陈云轩的事情是对陈云轩极大的不尊重;他又在吃饭的时候挨着林笑笑坐下,林笑笑正以斯文的姿态风卷残云的实质对待着饭菜,不抬头,目无旁骛。他忘记了做一个七年级学生,时刻都存在于八卦的漩涡中,不是八卦别人就是被别人八卦。王石仞挨着刘欣悦坐下,热情地送给他一个轻佻而极富深意的笑容。在一个充满复杂笑容的饭桌上,能指望交谈出什么?刘欣悦将饭菜倒进嘴里,连咀嚼的兴趣都没有。他估计柳永的“衣带渐宽”就是这么来的。
回到教室,林笑笑一言不发只管闷头翻书包。顶着王石仞以及很多和王石仞一样的同学射来的不纯洁的目光,询问一言不发的林笑笑关于陈云轩的事情——除非不想在班级里混了。
林笑笑似乎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把书包往课桌里一塞,头也不抬地出了教室。5分钟后,刘欣悦便见林笑笑独自出现在出校门的路上。若非天赐良机,怎会给他一个单独询问林笑笑的机会?刘欣悦放下作业本就往外跑。身后响起值日班长的询问:“叉叉控,去哪儿?”
“买笔。”他头也不回,直冲出去,穿过长廊,穿过前厅,穿过小广场,冲出校门。这一系列的动作必须保持连贯顺畅才能完成最后一冲,如有停顿,尤其在校门口稍显犹豫的话,便会被门卫保安拦住,基本就出不去了。由此刘欣悦有了一种经验:只要理直气壮,便可以所向无敌。
长廊上缠绕的紫藤一片碧绿,小广场两侧粉红、素白的广玉兰凄若樱花,这喜悦与哀伤夹杂的校园风景成为他奔跑的参照物,在他眼中掠成一片关于春天的色彩印象。
他在接近林笑笑之前停止了奔跑,叫她的名字并快步赶上她。
林笑笑停下脚步,回身看见又是刘欣悦,不由撅起嘴,道:“刘欣悦,你贱不贱啊?”
他赶紧澄清:“林笑笑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问问陈云轩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笑笑“哦”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你到哪儿去?怎么出校门的?”他追着她,问。
“我找王老师开了出门证。难道你是溜出来的?”
“那当然。”
林笑笑竖了竖大拇指。刘欣悦对林笑笑的大拇指没什么兴趣,他只想了解陈云轩的独家新闻。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林笑笑缓缓说道:“真的很抱歉,我没有独家新闻,知道的和你们一样多。你要是好奇,可以自己去问陈云轩。”
“不可能。”
“你看我像在说谎吗?我有说谎的心情吗?你千辛万苦从教室里溜出来,为了从我这里得到一点曝料,如果我有东西可曝,有什么理由不曝而非要你难受呢?”
他潦草地看了看脚不停步的林笑笑,终究比平时看得要仔细了一些。春日正午的阳光照得林笑笑雪白粉嫩的皮肤珍珠一样闪亮宝石一样透明,照得林笑笑黑乌乌的眼眸好像上了釉彩。这潦草的一撇竟然就是惊鸿一瞥,他的心好像被温泉流过,大概还出现了早搏。他有了些微的晕晕乎乎,这些微的晕晕乎乎令他无缘无故跟着林笑笑走进了一家药店,看着林笑笑买了一支药膏。
和林笑笑同时买药膏的还有一位头发灰蓬西装蹩脚操着难懂的西北口音的男人,男人很艰难地和药店的医师沟通,医师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哂笑,做着无关痛痒的回答。刘欣悦大致听明白了他生了皮癣,要买药膏。医师不容辩驳地拿了一支包装很洋气的药膏递给他。
“这个辣吧?我要涂了辣乎乎的那种。”男人如是形容。
“那你回家用辣椒水涂,肯定辣乎乎。”医师进一步哂笑。
林笑笑小声对刘欣悦说:“其实他只是嫌药膏太贵,又不好意思说。”
刘欣悦问:“你怎么知道?”
“我看了一下价钱,医生给他的是最贵的。”
男人从西装内袋,摸出一张票子递给医师,身体侧着,拿眼睛死死盯住医生找钱的手。只还回那点零头显然令他肉痛了,然而在这个城市的异乡,脆弱而敏感地维护着自己的脸皮已经变成一种习惯。他握着药膏和零钱的手始终迟疑着,最终却仍旧带着异议拿了药膏离开。
刘欣悦忽然大声质问医师:“他不过想买便宜点的药,你为什么不给他便宜的?”
医师也不生气,笑道:“便宜的药涂不好,他会怪我把不好的药卖给他。”
刘欣悦语塞了。药店里几个正在买药的人笑了。
“现在的小孩子懂的多哦,还知道怀疑医生了。”
医师也哈哈笑着,说:“这样好,有正义感。”
“哈哈,好学生。”
“哈哈,这么小的男生就懂追女生了。”
“小伙子,加油!”
林笑笑摆出老练、不在乎的样子,说:“你们太不纯洁了。”她原希望这样一句双关的话说得潇洒而幽默,但没能控制住声音的颤抖。
刘欣悦迅速在大脑词汇库里寻找最狠最准的字句,希望能漂亮地给这些人一个非凡的回击——至少要做得比林笑笑出色。这些人,这些洒狗血的人。然而等不及他想出妙语,伴随着新一轮更为肆无忌惮的笑声,医师的发言彻底阻塞了他的思路:“小伙子,还不快点帮腔啊?晚了就没效果了。”
医师话是冲着他说的,嘴巴和眼睛却一个劲往林笑笑那边努。来不及修饰措辞的刘欣悦只有再一次质问医师,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声音比上一次更大:“他不过想买便宜点的药,你为什么不给他便宜的?”忽然他灵光一闪,加了一个评语,“奸商!”
医师不高兴了,眼睛瞪起来,叱责道:“你这个小孩子,怎么骂人啊?”
“骂你又怎样?”
其实刘欣悦很害怕,即便对打架有着向往,即便在幼儿园为一只皮球抓破过同学的胳膊,在小学因为被记名字击打过值日班长的面门, 但是,他没有真正的打架经历。然而做为七年级的男生,在女生面前犯怯便意味着你不想在学校混下去了。
店里的顾客纷纷打起圆场,笑着道:“哎呀,还凶的。”
“王医生,小孩子说的也对的哇,下次先卖便宜药。”
林笑笑呆不住了,冲刘欣悦做个快走的动作,见他没反应,不由脚一跺低喊了一声“叉叉控”。刘欣悦第一次听见林笑笑叫人外号,心存了很大的不满。叉叉控,是你叫的吗?然大敌当前必同仇敌忾,他也就不和林笑笑计较,跟在她后边出了药店。这一串跟梢林笑笑的历险在刘欣悦心里起了点大概属于化学范畴的反应,回程路上刘欣悦心里怪怪的说不出滋味。两人一路无话,到了校门口干脆一前一后拉大距离,逐个儿入。
生活紧凑得不容你走神,刘欣悦为陈云轩的悲怆没来得及持续和深入、为林笑笑的历险没来得及琢磨和咀嚼,新事件又出现了。王石仞以为王老师为“艳照门”事件牵制,自习课绝对不会有闲工夫到班,他便舒舒服服地将他心爱的、被同学们称之为黄书的小说书拿出来看了。王石仞高调地在班级传阅此书已久,他时常虚心向女同学请教一些描述女性身体的段落,眨巴着大眼睛问:真是这样子的吗?女生们往往咯咯地笑着回答:王石仞你很黄很暴力。
王老师是悄无声息地走进教室的,抽过王石仞手中的书时,王石仞的面色昭示着他已经魂飞魄散。那一刻他很白很虚弱。
“艳照门”之后是“艳书门”,七年级的春天就这样艳起来。
“王石仞被老师叫去在哪间办公室写反思的啵??”
“王石仞被处分了啵?”
“王石仞被开除了啵?”
其实七年级学生的想象力也很匮乏,刘欣悦觉得总传这些东西一点意思都没有。就不能传说一下王石仞被愤怒的老师奋不顾身地砸回了家去?
但是“艳书门”事件进行得很快:王石仞被王老师叫到办公室,王石仞被王老师放回来。刘欣悦看见王石仞在教室外的水龙头处冲头冲脸,满脸滴水地走进教室。王石仞没能冲去眼睛充血的红眼眶充血的肿,也没能冲淡同学们幸灾乐祸的快乐。这本书高调传阅了太久,始终没被抓住的奇迹让屡屡挨老师批的同学们感到不平了。当王石仞满脸滴水地走进教室时,很多同学嘴角上翘的表情昭示着这种奇妙的感觉令他们感到很欢乐。
王石仞安静地回座位,取出本子异常安静地开始做作业。
林笑笑一言不发地把整理好的语文笔记轻轻放在王石仞翻开的作业本上,笔记本上《两小儿辩日》的释文及重点字解释都做得非常清楚。王石仞抄写到“孰为汝多知乎”时眼睛又一红,苦苦遏制住眼泪以免落得个被叉叉控笑话的下场。
放学时分,刘欣悦随口问了一下王石仞“黄书”的下落,王石仞忽然怒吼道:“我的书是市图书馆借的!叉叉控你没看过那书吗?你敢说你没看过?你都流精液了……”
刘欣悦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七年级男生,他和王石仞扭打得惊天动地,桌凳翻了,书本撒了,眼睛闪闪发亮的女生在尖叫,双眸熠熠生辉的男生在喝彩。正在收书包的值日班长手足无措中大喊了一声:“王老师来啦!”同学们瞬时做鸟兽散。
终于没能从林笑笑那里得到任何关于陈云轩独家消息的刘欣悦在落日夕阳中有些若有所失,肥大的校服经过王石仞的撕扯变得更加肥大地耷拉在他身上。他正面临着一种崭新的忧伤,这忧伤赋予他崭新的气质。表面上他依旧是重点初中好学生的样子,带着点属于学生的学究气,又仿佛不拘小节不修边幅,可是,可是啊,他的内心却已经会为一点儿小事或流言蜚语气得发抖了。他觉得有点孤独,有话无处说,尤其在家中更无处说话。父母亲只有一日三问:一、今天有测验吗?二、考了多少分?三、赵安多少分?林笑笑编辑过“赵安”的词条。赵安:其名炽盛的考神,七年级学生的公敌,七年级家长的宝贝,俗称“别人家的孩子”。此词条被王石仞收录进《脑残集锦》,一本仅供本班传阅的手抄内部资料。
一个人孤独,意味着他没朋友,没朋友意味着很失败。王石仞令所有老师头疼,然而他人气旺,只要耍活宝便有人喝彩,每次陈云轩都笑得很开怀。刘欣悦很孤独,孤独令他忧伤和垂头丧气。春天总是这样奇怪,万物生发的喜悦竟会输给内心里那一点孤独,孤独被明媚的春光衬托得格外显眼。孤独的时候还要回答父母亲的一日三问。
“艳照门”事件似乎在第二天就平息了,纷纷扬扬的传言在陈云轩踏进教室的那一刻扬花散去。很多意欲追问的目光在陈云轩踏进教室的那一瞬退缩到了语文课本上,只有无数余光——假若陈云轩能感受到的话,不,陈云轩感受到了,那几十道余光拧在一起。她委屈得鼻子发酸,好在林笑笑也进教室了,叫了一声“陈云轩”。两个女孩相视一笑。这一笑被刘欣悦看在眼里,立刻明白了林笑笑居然果真保守了陈云轩的秘密。
未待陈云轩坐稳,王石仞便用笔捅捅她,嬉皮笑脸地问:“陈云轩,你老妈没揍你?”
“黄世仁,你这个吃人的恶霸!”这一次,这句话是从陈云轩的内心迸发出的。
王石仞取出《脑残集锦》,晃了晃,笑嘻嘻说道:“有新内容了,要不要看?”
陈云轩霍然前倾,一把夺过王石仞手中的本子,扬手欲撕,惊得王石仞大叫起来。大叫声止时,王石仞有了更大的惊讶,因为教室安静得连针落地都可闻。王老师站在门口,脸上密布的乌云可以拧出一大盆水。王老师面无表情地说:“包干区那儿香樟叶又落了一层。王石仞,你去扫干净。”
不仅王石仞,连刘欣悦衣服都汗湿了。若《脑残集锦》落入老师魔爪,将有多少同学被牵连?刘欣悦努力想看清陈云轩和林笑笑的动作,想弄清楚那本软面抄的安危。王石仞垂着头怪可怜相地往外走,陈云轩和林笑笑亦低着头,姿势亦是可怜相的——她们为什么要装可怜相?岂止她们,全班同学都在装可怜相。王老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似乎发生过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未曾发生。王老师一离开,陈云轩飞快地从课桌里取出《脑残集锦》,急不可耐地翻到最后,见上书一行:叉叉控获名于陈云轩之口,犹如黄世仁获名于陈云轩之口,陈云轩是外号控。鉴定完毕。
陈云轩气呼呼将本子往脑后一抛,本子盖在刘欣悦无辜的脸上。
刘欣悦从脸上取下《脑残集锦》时,脑海里盘着一些问题。陈云轩为什么要把朋友的吻照上传呢?在这样一种貌似损人不利已的行为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惊天秘密?刘欣悦想,假若他是作家,一定能写出精彩的悬疑故事。可惜他只是一个数学课代表。
早读课结束时王石仞才出现在班级里,一来他便神气活现地喊:“叉叉控,张老师叫你本子快点送过去。”
刘欣悦很想再和王石仞打一架。但是收本子更重要。他问陈云轩:“你昨天的作业本交吗?”
“交。等我做完。”
“我先去交掉,你的本子你做好之后……”
刘欣悦是想说“做好之后我再帮你交”,但是陈云轩显然误会了,狂飙骤起:“叉叉控!不等就不等!我自己去交!贱人!”
“贱人”两字从她牙缝中迸出,刘欣悦傻了,连王石仞都傻了。王石仞安慰地拍拍刘欣悦,喃喃道:“叉叉控,你别试图和女人讲理。”
王石仞的话令蛮委屈的刘欣悦多少感到些安慰,嘟哝道:“就是。”便去交本子了。
来到办公室,他没来由地忽然有些不开心,没好气地把本子往张老师桌上一丢。
张老师一吓,见是学生,便半开玩笑拖腔拖调地问:“刘欣悦,今天心情不好啊?”
刘欣悦确实心情不好,他生平第一次没有温顺地回答老师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张老师,您要是问王老师心情好不好,会用这样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吗?”
他希望自己能像王石仞那样潇洒,然而他的声音是颤抖的,而且,不知为何,眼泪竟然在眼眶里打转。不等老师回答,他飞快地出了办公室,一路奔跑至操场,头也不抬地继续跑。跑着跑着,透过泪光他看见王石仞,看见陈云轩,看见陈漩沄,他们都低着头在跑,跑出一阵阵风,少年的风。他好像听见谁大叫的声音,似乎是王老师,似乎还夹杂着同学的呼喊,仿佛他正驰骋在运动场,周围响亮着一个声音:“加油!加油!”
当他气喘吁吁回教室坐下,方注意到陈云轩正伏在课桌上哭。还没来得及问点什么,林笑笑就冲他低喝:“闭嘴!”
陈云轩忽然抬起头,边哭边对王石仞说:“你们全都乱说!什么浴室照!陈漩沄五行缺水,五行缺水懂不懂?你们注意她的名字都有三点水吧?她只不过觉得不顺,想拍点水多的照片冲冲霉运。在浴缸里只露了一个头……”她干脆哇哇大哭起来。
上课铃响了,已经在教室里站了一会儿的张老师,用前所未有的温柔的声音说:“上课。”
同学们呼啦啦站起来。
张老师注视着大家,好久,才大声道:“同学们好!”
“老师好!”清脆的问好中夹杂着公鸭式的嘶哑,然而无论如何这都是响亮的声音。
这天生物课被调到最后一节,生物老师讲完课本内容后,见时间还有剩余,便道:“今天我说点题外话。”
陈云轩先举手,不等老师发话便站起来,问:“老师,可以不说吗?”
生物老师是个很年轻的女教师,她示意陈云轩坐下,接着道:“孩子们。”
刘欣悦看见老师脸上闪烁着一种光,这种光令她有了一点神圣感。
“孩子们,其实,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没有互动,没有呼应,教室里静悄悄的。忽然,下课的音乐声骤起,是约纳森的《杜鹃圆舞曲》。
“没有谁愿意说点什么?”老师期待地望着大家。
刘欣悦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怎么说。他恨自己总是如此,总是如此,然后一再地被人误会。
从来不发言的林笑笑忽然举起了手。
王石仞恶作剧地说叨:“林笑笑,你就不能课后说?已经下课了。”
林笑笑不理王石仞,站起来,轻声道:“我妈妈经常说,世界上大多数的事情和道德无关,和生命有关。”
老师笑了,点点头,问:“你妈妈是做什么的?”
“作家。”
王老师在教室外站着,她该是来宣布放学的。刘欣悦忽然发现,夕阳照出王老师年轻的脸上的细纹和一点点眼袋。刘欣悦忽然想用王老师式的幽默问王老师一句:老师,你在牵挂什么?
生物老师和王老师彼此微笑点头,这是老师之间的示意,或者是默契,而后一出一进完成交接。王老师站在讲台上,同学们都静静等待着。半晌,王老师说:“我希望,我也相信,学校这个大家庭对每位同学而言,最大的收获不是学业,而是一起长大。为成长烦恼,是每个人必经的烦恼。做为老师,我愿和你们一起烦恼。”
同学中发出了一点细微的笑声。王老师可不是和蔼可亲型的老师,在她面前,谁都不敢放肆笑。
“但是,无论如何,学业是最重要的!”王老师眉毛一挑,说出了同学们最为熟悉的一句话。她话音一落,各科课代表心领神会,纷纷上黑板写下今天老师布置的作业。这是每天最为坑爹的必修课,令每位同学烦恼的必修课,却又正因为此,生活有了别样的踏实。
放学路上,刘欣悦看见林笑笑和陈云轩一路走一路说着。刘欣悦决定不再曲线救国,而直接问陈云轩为什么上传好朋友接吻的照片。他不想让这个疑惑过夜,他不愿再因这个疑惑而倍受折磨。无论心理是否做好准备,他必得鼓足勇气或者厚着脸皮,面对陈云轩。
林笑笑和陈云轩似乎知道他正在后面,因为两人说了什么,林笑笑就蹦蹦跳跳走开了。陈云轩忽然停下步伐,转过身,微笑地望着刘欣悦,脸上挂着少女才有权拥有的骄傲表情。
刘欣悦第一次看清楚陈云轩的相貌,笑眯眯的眼睛,小鼻子,笑眯眯的嘴巴,小下巴,马尾辫一晃一晃的。啊,该怎么形容她呢?就是水灵吧?水灵就应该是这样吧?
“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会把照片上传。因为是陈漩沄要我拍要我传的。她要大家别再成天拿她的事情八卦了,她就是在和八年级的男生谈恋爱。”
刘欣悦装作很不以为然地说:“就是啊,恋爱有什么呢?”然而,他的脸不受控制地红了。
陈云轩扬着脑袋噘着嘴巴,有那么一点点自豪地说:“我是朋友,总要帮她的。她就是要大家知道,她的目的达到了。”
“啊,是啊。她还好吗?她家……”他不知道怎么说,他发现现在自己总是不知道怎么说话。
“他爸爸说,小三是靠不住的,所以家产还是会给女儿。陈漩沄不要家产的,你也懂的。”
“嗯,我懂的。”其实他什么都不懂。
“我妈妈说我们也有家产的,是妈妈开的蔬菜店。哈哈。”
虽然刘欣悦不懂陈云轩为什么笑,然而能和陈云轩说笑,而且都说到“家产”了,多好啊。刘欣悦开心地说:“我家没有家产,我爸爸妈妈都是公务员。”
“哦。”
刘欣悦笑了,问:“什么叫‘哦?”
“叉叉控,‘哦就是知道了。”
“哦。”
“妈妈好辛苦的,她说挣的钱就像洋葱一样被一层一层剥掉,到自己手里只剩芯子了。这几天竹笋卖得最好,妈妈说竹笋在地里长得可快了,雨后都能听见竹笋噼噼啪啪拔节的声音。妈妈说,那是竹子长得疼,喊呐。”陈云轩连珠炮一般地说着。
“哈哈哈哈你妈妈乱好玩的,说话和林笑笑妈妈差不多。”
……
两个人彼此相距着30厘米的距离,一路说一路行,穿过紫藤缠绕的碧绿长廊,走过被万紫千红包围的小广场。夕阳为许许多多的窗玻璃镀了彩,为银灰色的校门镀了彩,为校门前停满接孩子的汽车的坑坑洼洼的道路镀了彩。只在这一瞬,刘欣悦被这许多的彩所迷惑,然而他亦将明白,它们即刻便要随着夕阳而去了。
作者简介:
佘朝洁,一生就是画累了写字,写累了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