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外一篇)
2012-04-29徐峰
徐峰
他听到他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他觉得有一面巨大的鼓,正在急速地敲打。他感到他的两边太阳穴,涨得发痛,头皮愈来愈紧。他看见阳光薄薄的,像十五世纪欧洲的宗教画里,那些流干了血的皮肤那样,苍白、恐怖。他触摸到时间正在用它那无处不在的触须,压迫他的神经,并且飞快地流逝。他闻到了空气中有一种异样的、让他感到紧张的气味,正变得愈来愈浓烈。
他想他的胃正在分泌那些让他不由自主地僵硬、慌乱和紧张的物质。他觉得风也变得像那些傻乎乎地看着未来,莫名其妙地亢奋的人一样,亢奋地在车窗外呼呼地鸣叫着,迅捷地吹去。他不知道公路两边的树,为什么也开始狂乱地舞蹈起来,让他感到头晕目眩。还有天上的一朵朵云,像那些正在逃离起火的楼房,慌乱的人群一样,也在一路狂奔。而那条在收获后空旷的田野里漫步的狗,突然间也像吃了药一样,一边吠叫,一边奔跑。
内燃机的疯狂轰鸣,响彻了整个世界,摧毁着田野和自然的宁静与诗意。一直延伸到远方层峦起伏的群山和阴郁灰暗的天际的公路上,无穷无尽的汽车,像F1车道上的F1赛车一样,在在喧嚣混乱地互相追逐。烟雾和灰霾,腾空而起,随风飘荡,然后坠落在公路两边的桑树林、水稻田、香樟树和水泥屋顶上,在碧绿的树叶上留下一层厚厚的、灰蒙蒙的肮脏尘埃。他发现自己握住方向盘的手汗津津的愈来愈不听使唤。他听见汽车喇叭的鸣叫越来越尖利、越来越刺耳。他看见那些一辆接着一辆的小轿车、吉普车、商务车、旅行车、跑车像3D电影中的西方怪兽一样向他猛扑过来。他觉得那些呼啸而来的大卡车、集装箱车、载满泥土的工程车、吊臂在空中摇晃的大吊车、印有红黄两色的警示标志的危险品运输车、不停地转动着的混凝土搅拌车,以及大客车像带着巨大阴影的泥石流一样山崩地裂地向他急速碾压过来。他仿佛缺氧似的張大了嘴巴,他大口地、急促地呼吸着。
他觉得对速度的迷恋、渴望和崇拜,正在让人类无可救药地接近悬崖的边缘。他想对新奇和改变的热爱、欢呼和痴迷,正在毁灭一切熟悉的、亲切的、可以让人回忆起过去、让人心有所依和心有所安的事物。那些傻乎乎的人。他知道他再也无法看到,他来到这个世界时第一次惊讶地看见的那座砖木结构的老房子。虽然它低矮,黑暗,风从四周的缝隙里呼呼地吹进来,但是它让他感到温暖和安宁。现在,这幢老房子已被一幢三层楼的玻璃和水泥的房子代替。在这幢崭新的房子里,就像他在城市里新买的崭新公寓一样,脚下的地面是水泥的,还在上面铺了一层花岗岩地板,走在上面悄无声息,不像以前那破旧的木头地板,走在上面会发出吱吱嘎嘎,听了让人感到亲切熟悉的声音。头顶的天花板是水泥下面装饰一新的石膏花板,晚上睡觉时,你再也听不见风从屋瓦的缝隙里吹进来时那时断时续如丝如缕如乐音的声音。在这幢崭新的房子那崭新的客厅和卧房里,摆放着崭新的用南美洲的树木打造的桌椅、崭新的电视机和冰箱、以及西式的沙发和宽大的床铺;在那崭新的厨房里有崭新的闪着冰冷的金属光芒的液化气灶、脱排油烟机和自来水,你再也闻不到稻草在灶堂里燃烧时的清香;在那崭新的,比城里公寓的卫生间更大的卫生间里,有崭新的电热水器、抽水马桶、浴缸、大理石洗脸台和巨大的让人心慌的镜子。然而在这幢崭新的、舒适和便利的房子里,他再也找不到一点与过去相关联的事物,他再也感受不到往日的那种亲切和温暖的气息。他觉得这些用金属、各种矿物质和塑料制造的崭新的、冰冷的、像几何一样生硬锐利缺乏情感的事物,隔断了他与过去、与他所熟悉的、亲切的、与他所以为是美的和温暖的一切事物的联系。就像在他那城里的公寓,他感到了一种居住在旅馆里的陌生、疏离和不自在感。
风在呼呼地叫,树枝在狂乱地舞,云在天上逃亡似的奔。那些和他一样的傻乎乎的人,开着冒烟的汽车仍然在公路上兴奋地互相追逐。他感到他那踩着油门的脚,也因为紧张开始僵硬起来。头越来越痛,眼睛越来越胀,心跳越来越急,恐惧越来越让他感到慌张、混乱和焦虑。他放慢车速,两只汗津津的手死死地抓着方向盘,沿着公路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向前行驶,希望离那些疯狂奔驰的汽车远一点。然而那些载满了货物的东风牌、解放牌大卡车,仍然带着巨大的阴影呼啸着向他飞奔过来。那些庞大的铁箱子上写着SOSO英文字母的集装箱汽车,仍然轰隆隆地向他碾压过来。而他后面的汽车,则鸣着疯狂的喇叭,闪着疯狂的转向灯,紧贴着他的车身呼呼地飞驰而过。
他们在追逐什么?他们为什么把车子开得如此飞快?他想,他们究竟在追逐什么?这些亢奋的汽车,亢奋的人,亢奋的风和亢奋的云,他们在这个灰蒙蒙的到处飘荡着化学毒素、物理毒素、生物毒素和精神毒素的世界里追逐着什么?他们的脸因为亢奋而满面红光,他们的脸因为亢奋而汗水淋漓,他们的脸因为亢奋而变形扭曲。他们紧盯着前方的眼睛,正在闪闪发光。前方,除了道路还是道路,除了汽车还是汽车,除了灰蒙蒙的天还是灰蒙蒙的天,除了不可捉摸的、充满险恶的未知还是不可捉摸的、充满险恶的未知。前方,他们那闪闪发光的、紧盯着前方的眼睛在渴望着什么?在期盼着什么?他们在这条公共的公路上,不顾规则地把汽车开得如此疯狂,这些傻乎乎的人,他们傻乎乎的心在渴望着什么?在期盼着什么?他们如此疯狂、亢奋、焦急地向前狂奔,他们究竟在追逐什么?
这时,他的车载收音机里FM988交通台的音乐声突然中断,女播音员那温柔甜美的嗓音,忽然间变得凝重伤感。她缓慢地说道:“司机朋友们,高速G210某某某公里处,一辆时速225公里,超速105公里的保时捷汽车,突然失控,穿过中间隔离带,与对面同样超速而来的大客车迎面相撞。两车损伤严重,车内人员受伤情况不明,高速交警和急救人员正在紧张抢救。由于车道损伤严重,高速G210某某某路段已暂时关闭,请司机朋友们绕道而行。我们再次提醒司机朋友,为了您的生命和财产安全,为了您家人的幸福,也为了对他人的生命权利的尊重和负责,请您一定严守交通规则,谨慎驾驶。”
一种如坠冰窟的彻骨寒冷,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想,速度并不意味着价值,速度也不会带来高尚的生活品质,速度更不会延长我们的生命。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竟如此酷爱速度?在一条公共的公路上,忘记了自己权利的边界,像在自己的私人车道上一样无所顾忌地一路狂奔,在速度中放纵自我的欲望,在速度中享受自我的激情,在速度中追求冒险的刺激。这些莫名其妙地亢奋的人,这些自私自利只有自我的人,这些目光闪闪紧盯着前方的傻乎乎的人。
他知道他再也看不见,他第一次看见鸟儿飞翔、嬉戏的那个竹园。那个可以慰藉他的心灵的竹园。那里宁静安谧。可是现在,那里是一家私营的工厂,轰隆隆的机器声和从排水口排出来的废水,正在窒息着周围的田野和河流。他记得在幼小的童年,他和他的小伙伴们一起在那茂密的杂草、繁星似的野花、厚实而柔软的竹叶上游戏、争吵和打架。一起追逐那些飞行在温暖的阳光里,寻找着花朵和池塘的美丽的蝴蝶与蜻蜓。在那里,他那单纯、天真的眼睛第一次惊奇地看见,蚂蚁们觅食的长长的、整齐的队列;他第一次小心翼翼地偷窥金玲子振动它们那透明的翅羽,在瑟瑟的秋风中独自鸣唱;他第一次发现绿色的螳螂潜伏在绿色的竹叶丛中,耐心地守候着它们的食物。在这个他一个人的寂静的花园里,他用他那稚嫩的小手在植物的身体上,惊奇地触摸到季节变幻的美和伤感。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他第一次感知到了变化的无常,他隐隐约约地领略到了自然法则的残忍和它的美。他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他记忆中的那个村庄。
一辆装满砂石的工程车战抖着、轰鸣着、仿佛要崩溃似地超越他呼啸而去。突然,尖利的刹车声在前面的柏油路面拉出长长的、冒烟的刹车印,无数的砂石崩落在公路上,那辆工程车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然而,在排气管冒出一阵浓烟,发动机一阵狂鸣之后,它又向前奔驰起来,在路面上留下一滩大大小小的石头。而后面的汽车,仍然毫不犹豫、争先恐后地扭动着车身紧跟在后面,向前狂奔。
他觉得整条公路都在颤抖,整个大地都在颤抖,整个天空都在颤抖。他发现他的手、他的脚、他的整个身体、甚至他的自我、他的潜意识也在颤抖。他感到他的汽车也在和他一起颤抖:仪表盘在颤抖,挡风玻璃在颤抖,发动机在颤抖,后视镜在颤抖,挂在空中祈求平安的红色中国结也在颤抖,他屁股下面的座椅也在颤抖。他想他的眼睛也跟着它们在颤抖。他把车开得更慢了,比路边的自行车还要慢。他觉得他的心脏就要爆炸,仿佛电影中的画面一样,红光一闪,化做一团烟雾消失在虚无中。他觉得他太阳穴的血管就要迸裂了,血顺着脸颊、脖颈向下流淌,把浅灰的外套染成恐怖的血红色。他觉得他的眼珠子已经突出在眼眶外面,像三星堆的青铜面具。他想他们用那么多珍贵的铜,把眼睛铸造的如此夸张,是在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渴望。他想难道他们和我们一样,也对未知的一切充满着无限的好奇?也无知地对前方那不可捉摸的将来充满着傻乎乎的渴望?
风在呼呼地叫。树枝在狂乱地舞。云在天上逃亡似地奔。无数傻乎乎的人舞动着他们傻乎乎的手傻乎乎地看着前方在兴奋地奔跑和呼叫。
这时一辆铁罐子上写有红色的“危险”字样,装满了有毒的、易燃易爆的液体的危险品运输车,正在对面的车道上追赶一辆嚎叫着向前奔跑的加长货车。它喘息着、痉挛着、喷着浓烟一点一点朝前竭尽全力地超越。而一辆黑色的大众牌轿车、一辆灰色的现代牌轿车、一辆红色的别克牌轿车、一辆白色的丰田牌轿车则紧跟在后面,鸣着焦急的喇叭,左摇右晃地企图超越它们。它们塞满了整条车道一起向前奔驰,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震得他的耳膜生痛。
他感到难以呼吸,于是,他摇下车窗,但是立即把它关上。随着摇下的车窗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夹杂着油烟味、尘埃味和矿物质燃烧之后的焦臭味的污浊空气,让他感到难以忍受的恶心和难受。他想空气已让这些傻乎乎的人用他们傻乎乎的智慧和所谓的进步的观念,弄得肮脏污秽。他想土地和那些开花的和不开花的植物,以及生活在它们中间和它们和谐相处同生共荣的各种动物,正在忍受着变异、退化、失眠、被毒化、萎缩、莫名其妙地庞大、衰败、虚弱、焦虑、抑郁、厌食、无缘无故地亢奋和冲动,以及不可抑制的征服和侵略的欲望折磨。那二十四小时从不间断的引擎的轰鸣和喇叭的鸣叫,那让黑夜不再是黑夜的耀眼灯光,那会让一切生物和土地产生不可知的变化的烟雾和尘埃。
他想他再也不会站在带给他第一首诗歌的那座古老的石拱桥上,看夕阳在河的尽头映红一河的波浪,看白鹭在天际的暮色中归它们的巢。那年,他十八岁,第一次从城里的中专学校放假回家。他站在黄昏的石拱桥上,河边的柳枝在微风中飘摇,田野宁静而温馨,而时间,像河中的水流缓慢而温柔。悄然之中,一句一句的诗歌就浮现在他的头脑里。可是如今,那汽车奔驰的水泥大桥让那石拱桥孤零零地屹立在田野里,通向它的道路,已经荒芜断裂。桥面上,长满了杂乱的野草和几株不知名的矮小杂树,显得颓败而凄凉。现在,这座让我们回想起遥远的、和自然无比亲密的田园生活的石拱桥;这座让我们和过去的美相连接的石拱桥,它正在加速风化,它正在被那些目光闪闪紧盯着前方的人们遗忘。他想,当新成为一种时尚,遗弃就成了我们的习惯,而遗忘,就成为一种普遍的文化。
公路上,一辆紧接一辆的汽车仍然在疯狂地向前奔驰,它们闪着耀眼的灯光,鸣着刺耳的喇叭,拥挤着,争抢着,像F1车道上的F1赛车一样,兴奋地、焦急地、歇斯底里地互相追逐。这些疯狂的汽车,这些疯狂的人,这个为速度、为新奇、为改变、为前方的虚幻不实的可能性而癫狂的世界。他觉得我们的存在已被这种向前的力量、求新的力量、改变的力量绑架,我们的存在在没完没了地渴求更加美好、更加舒适、更加幸福和更加激情的生活的过程中,丧失了真正的自主和完整性。我们是我们制造的现代泥石流的那个主体部分,我们正在山崩地裂势不可挡不由自主泥沙俱下摧毁一切地向前奔流。而前方,那变幻莫测不可预知的虚幻的前方,那也许是一片荒芜有如火星的地表一样凄凉的前方,那也许是一片黑暗、寒冷和洪水滔天的前方。
他想他的心就要从他的心房中蹦跳出来,他听见他的耳朵里有千百只蜜蜂在震动它们的翅羽发出恐怖的巨大蜂鸣,他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他曾经的村庄,他看见整个天空也像那些呼啸狂奔的汽车一样带着恐怖向他坍塌过来,他觉得他下面的大地就要塌陷,他发现一个巨大的阴影正在用它那深渊般的力量无所不在地压迫他。他感到他的脚已无力踩下油门,他感到他的手已无力握紧方向盘,他脸色苍白直冒虚汗,他胸闷、气急、心慌、神乱,他两眼金星浑身冰凉不可抑制地痉挛。他知道恐惧已完全地、彻底地打败了他。
于是,他停下了汽车,他离开了汽车,他离弃了汽车。他跑下公路,他离弃了公路。他走进庄稼收割后空旷的田野,他在柔软的、黑黝黝的泥土上行走,他踩着收割后软绵绵的稻茬行走,他不停地行走。他耳中发动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远,他鼻子里的油烟味、矿物质燃烧后的焦臭味、芜杂肮脏的尘埃味越来越远。他闻到了泥土的芬芳的气味,他看见了风中菊花的惊艳,他听见了远处林子里鸟的啁啾。他的呼吸舒缓了下来,他的心跳平缓了下来,他的脸色不再苍白,他的肌肉不再僵硬,他的头不再疼痛,他不再胸闷、气急、心慌、神乱,他感到他又回归了正常。他发现,那条像吃了药一样一边吠叫、一边狂奔的狗,正在那边的树林边懒洋洋地漫步。
如果
时间现在和时间过去,也许都存在于时间将来。
如果夜里的梦境不是如此美妙,让我痴迷留连,不愿醒来。如果让香樟树的树梢,在灰暗阴冷的空中剧烈摇晃的空气,不是如此严寒,让我的行动变得迟缓而瑟缩,像一个年迈的老人,缺乏活力。如果在喝牛奶的时候,我没有看见雪白的墙上那个小小的斑点,有如一只死去的苍蝇散发出恶心的气息,吸引了我的目光,败坏了我的食欲和心情。如果孩子在上学前不是吵吵闹闹,非要戴他母亲手织的彩色绒线帽,从而让我翻箱倒箧,火气冲天。如果我没有在酒精的作用下,以逢场作戏的方式背叛了婚姻的契约。是的,在正义法则的要求下,任何一种理由的背叛都要遭受惩罚:二千多年前,周幽王的宠妃褒姒,美若天仙却从无一笑,令周幽王内心烦恼不安;为了欣赏到这绝世美女的莞尔一笑,吿慰心中所愿,他背叛了与诸侯订立的契约,在没有敌兵来犯的情况下,点燃烽火;当诸侯勤王的军队风驰而来,那美人中的美人终于露齿而笑;然而,当真正的敌寇兵临城下,烽火点起,却再没有诸侯的军队前来勤王。秦始皇,他以武功创立了不朽功绩,统一了中国;但是在追求一个万世平安的永恒皇朝时,却背叛了人民渴望休养生息享受生活的意念,滥用了民力;结果,这个不朽的朝代仅仅存在了十六年。还有犹大对耶稣的背叛,至今,人们仍在诅咒他的不忠和贪婪。而宙斯的女儿,美丽无双的海伦对他丈夫的背叛,则毁灭了一个繁华的城邦和无数人的幸福。如果孩子的母亲(至今想起她心中仍会隐隐作痛),没有因为对完美的痴迷而变得毫不宽容;如果她如今仍然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如果在社区的步道上,没有碰到那个提着鸟笼,孤身一人与鸟为伴的老人;他的儿女们与他相隔千里万里,如今正在另一个城市里复制他从前的生活;他的老伴,那个忍耐、操劳和瘦小的老妇,和他相伴了几十年之后,现在已抛下了他,作别了做人的苦难,给这个老人留下彻夜难眠的孤独;现在,他非要拉着我,与我聊天,来消磨他漫长无聊的、孤单的退休时间。如果在社区的停车场,没有因为车身上人为的刮痕,那些因社会不公而心怀怨恨的人的泄愤之作,而与值班保安争执不休;我并不恼怒于那些在这个社会得不到尊严,没有幸福感的人的行为;因为在一个被宏大目标所控制,被曾经的伟大和辉煌、屈辱与悲情所湮没的社会里,被牺牲的个体是必需和理所当然的,就像被获益的少数群体一样;我是不愤于那些保安们事不关己的散漫,以及对职业道德的不尊重。如果在孩子的学校门前,没有碰到他的班主任,和我喋喋不休地谈论起家长的责任。如果我没有接听到那个气喘吁吁的电话,要我即刻赶赴公司。当我踩下油门,飞速前行;如果没有那只随风飞扬的,巨大的红色塑料袋,被一阵邪风吹向我的挡风玻璃,遮蔽了我的视野,让我猛踩刹车。是啊,如果岁月也有一个刹车装置,在你的生活出现困惑的时候,可以踩下刹车,让它缓慢下来,安静下来,然后看一看究竟是什么驱策着你,追逐着你,使你一刻不停地辛苦劳作而异化了人生的意义。
如果天空不是像遭受挫折、沮丧和处在边缘的人的心情一样阴郁,压迫着我的神经,使我头晕胃痛,使我的反映迟钝或者过激。如果马路上的汽车,没有因为刺激经济的政策而变得如此拥挤,把我堵在中间,不得动弹。如果车窗外面的空气,没有因为工业革命的普及和它的巨大成就,而飘浮着无数从工厂的烟囱,车间的换气口,内燃机的排气管,以及无穷无尽地追逐着无穷无尽的利润的贪婪的功利主义者头脑中飘逸而出的浮尘,让我不敢打开车窗,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就像古代那些拒绝自我奴役和自我异化,自得其得,自适其适,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隐士们在清远芬芳葱茏苍翠的山水之间,所呼吸的空气,从而松弛一下被生活压迫得几近断裂的神经,舒缓一下心中的焦虑和烦躁。如果雪花像琴弦上欢舞而出的美丽音符一样,在这个阴郁的冬天的早晨,漫天而下,把天空洗得蔚蓝清澈,让大地变得像圣地一样洁白、纯净,遮蔽了一切的肮脏与丑陋。如果……
如果前面的那辆奔驰车,不是像那些傲慢的手握公共权力的人一样,在不允许掉头的地方无所顾忌地违规转身,中断了车流的顺畅。如果在斑马线前面,我没有耐心地停下车来,观注那个失明的人像历险似的越过马路。在他那不知道光明、没有色彩的单纯世界里,是否会因为美丽而恍惚、迷茫和憔悴?是否会因为羡慕那个光明的、色彩斑斓的世界而感到造物的不公?如果他突然复明,面对光亮和与它如影随形的阴影,面对缤纷的色彩和它所带来的嘈杂和纷乱,面对一个个熟悉的声音,曾经以为的美丽,他会不会因为视觉上的迷惘而感到困惑焦虑?当他再次穿越马路,当那些汽车带着巨大的阴影呼啸而来,他会不会因为光明的缘故而对速度心生恐惧?在初春的微风细雨中,面对庭院里一地的落英,他的心中是否会觉得忧伤酸楚?他会不会因为时间和运动带来的变化而心生无限惆怅,像我们一样面对镜子,为两鬓斑白、皱纹爬上额头而感慨青春流逝、老之已至?他是否会因此怀念以前没有光明的单纯和宁静?
如果马路没有又一次被挖掘得像一个工地,堆满了泥土、砂石,流淌着肮脏的水流,使车流行驶得艰难缓慢。这种不断地重复的没有规划的随意的行为,就像我们人类的本性:冲动、随意地建设,冲动、随意地毁灭;然后再冲动、随意建设,再冲动、随意地毁灭。仅仅是为了我们所梦想的所谓的美好和进步。如果翻过隔离栏随意地穿越马路、从而干扰了行车的行人,能够珍惜自己的生命以及他人的生命,像一个文明人那样尊重合理的规则和法度;如果所有的人都能尊重合理的规则和法度,那么这个社会是否会变得更加和谐和更加公平正义。
如果在街道的转角处,没有看见那个梦幻般的女子,在冬日清晨的寒风中,温暖得好像春天里一朵盛开的花:鲜艳,亮丽。突然之间,整条街道有如梦境,寂静无声,所有运动中的人与物,都开始缓慢下来。空气之中,似乎弥漫着情欲的分子。我的心跳加快,瞳孔放光;而我的脚,却不由自主无可奈何地松开油门,放缓车速:为了让眼睛多一秒钟停留在她身上,为了让伤逝的疼痛感迟一秒袭上心头。如果生命不是如此敏锐冲动,一个成熟男人对异性之美不是如此不可抑制地惊艳赞叹。如果孔子非礼勿视的箴言成为人的一种本能,道德成为一种自觉,而不是沉湎于感性;如果理性完全地、彻底地控制了人类的所有行动,我们是否就会拥有一种完美的秩序:没有偶然、没有特殊、也没有意外,没有罪恶、没有监狱那装有电网的森严高墙、没有腐败和贿赂,没有战争、没有仇恨、没有阻断了所有道路和希望的隔离墙,没有神秘主义、没有在漫长地等待启示的过程中虚度的光阴、没有乌托邦意识形态,没有原教旨、没有酒精饮料、没有审查制度和街头抗议,没有国界、没有哨所、没有原子武器和贸易保护,没有集体无意识、没有狂热、没有被压制的沉默,没有贪婪、没有诱惑、没有冲动的越轨和偷窃,没有离婚、没有金融危机也没有车祸……
如果我没有出生在城市。如果在我幼小的童年,没有一个凭着记忆教我《幼学故事琼林》的外公(因为在那个激情的、崭新的时代,这种古老的书籍,会因为干扰和破坏新社会的建设而被销毁),从而让我喜欢上了阅读,考取了大学,使我的人生和我的童年伙伴,产生了差异。如果解放大道、红旗路、人民广场上耸立的广告牌,不是炫耀着消费主义的绚丽色彩,时刻刺激和诱惑人们想拥有更美好的生活,更尊贵的地位的欲望,仍然是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标语和口号。如果人性中正当的欲望,仍然被革命的激情和乌托邦的目的主义所压抑。如果我没有因为无法忍受没有自主的生活而辞去公职,做了自己的老板和别人的老板,并且,把不自主强加在别人身上。如果我没有开着小车,奢侈地享受他人的剩余价值。如果在到达这个没有红绿灯的路口前,为了避让一个行人迟缓了几秒钟,或者多等待了一个红灯,或者汽车突然熄火、爆胎,或者因为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道路堵塞:比如两个人的争吵引起无聊路人的围观;一个讨薪无途的农民工的极端行为造成的骚动;被路人、保安和警察追逐而四处逃窜的小偷引起的混乱。或者我自己更加……
如果那辆肮脏、破旧、像崩塌的山一样碾压过来的工程车,在离开工地时被一个民工沉重的手推车阻挡了一下。如果那辆工程车驾驶员的家人、朋友或老乡突然焦急万分地出现在工地门口,拦下他的汽车,向他要一些救急的钱。如果他猛然想起要离他而去,寻找尚未到来,因而可以想象得更加美好的新生活的女朋友,便停车在路边,拿出手机给她打电话。如果他一路而来多吃了一个红灯,或者少吃了一个红灯。如果他的薪酬不是以数量计算,因而与时间和速度联系在一起:这可恨的、贪婪的、无限地追求效率的资本主义经济规则。如果那个驾驶员不是一个年轻人,要为幻想中的未来积累资本,要为没完没了的消费和交际花钱,因而把汽车开得风驰电掣。如果这个社会没有因为金钱和权力可以随心所欲地逾越规则,从而自小就养成了不尊重规则的习惯。如果他在热爱自己的人生之后,也能热爱他人的人生。如果他在珍惜自己的生命之后,也能珍惜他人的生命。如果他小心一点、谨慎一点、速度慢一点、观察得仔细一点、专注一点,或者他的反应更快一点……
现在,我被扭曲的车身挤压着,像负载着一个无法摆脱的沉重包袱,使我呼吸急促,头痛欲裂。生活像冒险,道路像林莽,充满了不可确定和不可预测的险恶。偶然抑或必然,并不由你自主。
挡风玻璃已经碎裂,发动机仍在轰鸣,香樟树葱郁的枝叶在我的眼睛里摇曳,但是我再也闻不到它那纯净的芳香了。现在,我闻到的香樟树的芳香里,夹杂着水泥的苦涩的气味;扭曲的钢铁的气味;碎裂的玻璃冰冷坚硬的气味;汽油的气味;油漆在燃烧之后呛鼻的气味;令人作呕的塑料的气味;被阴冷的风从窨井里带出来的下水道阴暗的气味;各种物质在一起腐乱的气味;尘埃的气味;从人的汗毛孔中散发出来的被惊吓的气味;怜悯和同情的气味;看热闹的气味;表面漠然而内心喜悦的不幸并且愤怒的人的气味;情不自禁的泪水的气味;像蚂蚁一样辛勤工作和居住的人的气味;血的气味;汗水的气味;浓郁的劣质香水的气味;被无数只手触摸过的肮脏钱币的气味;闲得无聊的气味;以及比出卖人格要好闻得多的、出卖肉体的气味。这些气味把我熏得越来越迷糊。
现在,阴暗的天空被慢慢地染成了红色;香樟树的青翠树叶被染成了红色;玻璃和金属的巨大房屋被染成了红色;混乱地移动的人们的脸庞被染成了红色的;喧嚣和嘈杂的声音被染成了红色的;命运也被染成了红色的。红色,是自由女神手中高举的火焰的颜色。在中国人的国旗上,是革命和复兴的颜色。红色是妖艳女人嘴唇上的颜色,像两朵耀动的火焰,点燃男人们心中的情欲。是乾隆窑粉彩瓷器上最夺目的色彩,象征着喜庆、吉祥和幸福。是九十二岁白石老人笔底梅花的色彩:鲜艳、灼热;有如这位年老的大师在生命的暮年,对生命和造化之美仍然保持着的纯真热爱和无比崇敬。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博尔赫斯,在失明之后所写的玫瑰的色彩:他认为,无穷无尽的玫瑰只不过是一朵玫瑰,是此刻你拿在手上,正要献给你所爱之人的那一朵,而这一朵玫瑰,也是回历五百年,波斯诗人阿塔尔在悲惨的沙漠边缘,正在凝视的那一朵。
红色是激情的颜色、是蓬勃的生命的颜色、是喜悦和热烈的爱的颜色、是革命的颜色、是自由的颜色,但是在蒙古人横扫亚欧的浩荡马蹄声中,是恐怖到绝望的杀戮的颜色。现在,整个世界都被染成了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