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烟为什么这么多
2012-04-29濮波
濮波
此时我在陕西北路的85°C咖啡蛋糕店,不能说这是一家咖啡店,它是左右逢源的产物。
满耳都是什么法式面包蒲松蛋挞榛果拿铁经典搭配之类的句子和碎语,我听着这些当地人外地人喑夹杂的语言,渐渐地感觉自己融入了这里的空气。还有,这段时间为缅怀杰克逊,《世界和平》这个曲子老是在空气里回荡。这样的下午,我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来,街道边梧桐树的树叶在桌子上投下飘逸的影子,阳光斑斑驳驳,一种时空的漂浮感就出来了。
我打电话给我的妻子,我们有一套闲置的房子想出租,我要与她商量,但是这个时候电话不通,我纳闷了一下就把手机放在口袋里。此时,我的手机又响了。我拿起手机就说,你到哪里去了?
我一直在啊。
一个不是妻子但熟悉的声音。
我仔细分辨,是我的旧情人的,她在两年前离开了我。我没有保存她的号码。
我以为她已经把我忘了。
刚才,我以为是我的一个同事呢,正在商量节目的事情。
我在上海一所戏剧学院读研,专攻“未来社会无国界戏剧创作理论”的蹊跷事情她大概不知道。
我们寒暄了一番,这让我很不爽。这算什么,你离开了我,现在,又突然来个袭击让我无所适从。所以,在寒暄了一通之后,我感觉到旧情人还没有点题的意思,我就有点火起来。
你有什么事情?
盡管我十分小心,怕传递出什么厌恶的情绪,但事实胜于雄辩——我的不耐烦最后她还是听出来了,所以,两三句话后,她有点自知之明地说没有没有,只是絮叨一下。
她随后就挂了。
我的好心情就没了。
半小时前,我行走在北京西路上,这条路与南京路平行,自西向东是我常溜达的。
我刚才在静安寺的唐纳兹里仓皇逃跑是因为这里难以忍受的油烟味。原因是这家唐纳兹的厨房和大厅设计得极为不合理,厨房紧挨着顾客吃点心的店堂,而又没有其他的通风处——窗户、天窗什么的。这样,尽管有排气扇在左右开弓,可是你坐在椅子上,还是可以感觉到油烟呛人,一会儿我的喉咙就几乎要抗议了。我仓皇逃离。
只一小会儿,我步行到了常德路和北京西路交界处的敦煌小炒。这家店精致,好几次路过这里,我从外面朝里张望,有一种感觉,这家店里来消费的都是附近的白领或者商界人士什么的,极有品味。又不失平民风格。这从它几何、现代味十足的门面装修上就看得出来——上海滩一桌消费在二千元以上的申粤轩的门庭可谓园林色彩浓重,从老远就可以闻到一种刻意打扮的贵族味。你走进它的户外长廊,再嗅嗅,一股帝王将相的味道就出来了。相比之下,平民味道总是受到平民之辈的我喜欢。我先走上二楼的洗手间去大解,可惜门关着,我试着拉了拉门的把手,纹丝不动。我有点尴尬地等在一旁。五分钟以后,门开了,走出来两个着白衣的厨师,我傻眼了。为什么是两个?竟然挤在一个一平方米的卫生间里?那有什么勾当好做呢——除了那个?我的思绪正要朝同性恋、鸡奸啊这些词汇靠,就瞥见了由于身体腾出以后空出来的卫生间空间里的乌烟瘴气。那氤氲几乎要把我击倒在地。我马上知道了,这两个人是瘾君子。他们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掐灭了烟,手上没有烟蒂。瓷砖铺设的地面上也没有,马桶的浅水湾里也不见香烟的遗体……尽管这样,烟尘还是在我进入时放肆地蔓延……我在马桶边沿放了卫生纸,形成一个倒写的“八”字,小心翼翼坐在其上开始大便,心里在想,上海的烟为什么这么多呢。
我在逃避烟尘!疑问像苍蝇跟着我,上海这个地方,为什么烟尘这么多?
旧情人的电话给我一些过去时代的印记,无论我怎样拒绝,一些氤氲还是准时来临。
我们好过,当然这些是悄悄在地下进行的。
我有点对不起我那个当公务员的妻子。
所以,我对家庭还是负责的。我把所有的合法收入如数给了妻子。这样,我与情人交欢用的就是我打擦边球赚取的钱,还有我写通俗小说赚来的钱。我是一家影视传播公司的节目制片人和作家,旧情人在我的部门里担当过临时的场外主持——她优秀的外表为这档节目赢得过一笔企业赞助。说来我挺猥琐的。在与旧情人嘿咻嘿咻的同时,我没有告诉她我是作家,更没有告诉她我的生财之道。关于写作这件事我的情人不知情,我一直瞒着她。因为,在与她交往的过程中,我获得了许多素材,鲜活的,活蹦乱跳的,风吹草动的,暗度陈仓的,顽固不化、像陪葬品一样需要用锐器去捅破的,像雪山琥珀封冻着需要用开水去泡开的,有关这个城市官吏们的,有关这个不光彩的时代那些厚颜无耻的小姐们和警察勾结的生财之道……不管是道听途说还是她亲身经历的。我的情人具有一种复述故事的能力。我把它们记下来。她说了许多真切的、原汁原味的、有时候是肉麻的话,我都记了下来,储存在电脑的硬盘里。
但我们的故事止步于她开始和那名赞助节目的企业家暗度陈仓以后。
想想其实她也挺真实的,她知道我有家室还愿意跟我,不想与我结婚又待我这么好。那段时间我赚外快的速度有点惊人。我们出国、旅行、住豪华宾馆,最远还到过挪威首都奥斯陆。我以为情人会很快乐。可是,从她口中吐露的字眼来看,她根本不快乐。我私自猜度,情人不快乐是因为她不登堂入室。我一点也不会朝她可能知道了我的秘密这个方向想——她的叙述被另一支笔再复述一遍,继而发表在小报和故事杂志上——我很单一,脸上笼罩着一种自以为是的内疚。以为自己身体里蕴藏着金子,别人渴望与我百年好合而不得。天底下自负的男人大概都这么一根筋吧。所以,我糊里糊涂地记录,再稍稍加工就制造出一篇通俗小说,然后译成英文,在英国伦敦发行量有百万份的小报《太阳报》和美国的《纽约客》发表。我还与那个素有传媒大亨之称的哈罗德·默克泰尔有过一段短暂的老板和雇员之间的“蜜月期”——而大亨也一度信誓旦旦要把我烘托成一名闻名泰晤士河两岸的三栖作家,在他兼有股份的亚马逊售书网上炮制出一个现代的马克·吐温。不过幸好他的诺言经常为他善于经营和察颜观色的妻子所打断——现在看来,幸好他食言了,幸好我们是在那个臭名昭著的事件发生之前擦出过合作的火花,而不是之后;幸好我也突然走火入魔地感觉到一股天外来客般的外力阻挠。这约定中的合作没有发生,要不然历史就有可能改写了。记录、窃听情人的话,竟然成了我挣外快的途径。我不敢想过去的劣迹。我以为现今社会的女人都很现实,她们要明媒正娶,以中世纪的哀怨,乞求着二十一世纪的阳光,怎样在她们碗状的“承接型心态”中洒下斑驳的雨露,怎样以逆来顺受之姿获得男人的青睐来衡量一生的成就。抑或以大观园林黛玉式的衣襟,裹出自己的身段和理性、欲望和智慧。总之她们有时候空洞无物的眼神里泄露着上帝关于远古、前世世界秩序的原型和结构。这是我从柏拉图这里学来的。我比亚里斯多德更尊敬他的老师。这一点我比亚里斯多德聪明一点,我为此沾沾自喜——但是这一次我错了。
又一次我们嘿咻后,我的情人这样对我说——
我是在最好的时间里啊。
我怜悯地朝她望去,几乎可以读出一个现代林黛玉的幽曲心境了——情人这样一遍遍叹息,给了我男人更加活跃的雄激素发挥。那一次,我冲过去,一把来了个海底揽月的造型。我的情人,在情绪低落的当口,没有料到我的这个突然袭击。所以,在一刹那,她的直觉的兴奋与理性的愁云在旅馆的空间里奇妙地相遇,结出了漂亮的蘑菇云。
想想我们,多恩爱啊。
我事后抽起了一根烟,好像安慰她一般这样说。
你以为我三岁小孩?
听到这样的话,我的手微颤了一下,手中的香烟也停留在了半空中。我不知所措。一股烟味格外刺鼻。我记住了玉溪烟里那种失神的味道。
我们最后一次嘿咻,是在一个月后,她与企业家暗度陈仓的事情已经满城风雨。而我来了个不闻不问。
我们再赴汽车旅馆,事后我再度掏出一根烟。不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的旧情人这样对我喊:
给我也来一根!
我递给了她。她吸了几口,仿佛想递回给我,但中间迟疑了一下,又伸回手去,大口吸起来。
我的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
我知道这一次我的迟疑是设计好的,哪怕我真的伸出了手,我内心里的那个犹大——那个叛变我们打情骂俏的宴席的人——一定还会走出来的,一定。
我们就这样不说任何分手理由地分手了。
后来,事情朝着我预计的相反方向发展了。
事件A:我的文化传播公司换了领导,她想进这家收入不菲的公司的想法泡汤了。老板与我的关系因为她搞得非常紧张,这源于小城人的一种狭隘。我与她非常浪漫的恋情,在他们眼里成了一种放荡和包养。我总不能向他们坦白说我的工资都交给了妻子之类的话,对吧?否则,他们会调转枪头,说,你们瞧,一个缴枪不杀的陈世美,哈哈哈哈……我腻烦了他们的这种单一。还有,我也总不能透露我的外快吧。我的沉默成了我与老板的墙壁。
后来,我的情人阴差阳错,就去一家政府机关工作了。在我们那里,去政府部门做公务员曾经被认为是最没出息的人干的事,这等于身子进入了炼狱——整天开开会读读报纸打发时间。但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的公务员变成了香馍馍——流淌着制度的油水和不言自明的那种优越感。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不在乎我,只在乎我是传播公司制片人的这样一种身份摆设。我这样想。这样就无形可以提高她的身价了。然后,她在公关场合的地位就会提高。
我后来才知道,她被我们地方上的一家电视台台长看中了。
有一次,分手后,我竟然破天荒去了她的单身公寓。说来奇怪,我们虽然掰了,可似乎大家都没有伤害到肝脾。我进入这个熟悉的小雀巢——过去除了汽车旅馆,她的单身公寓也是我们的极乐之处。但我从来没有正视过这里。就像没有明媒正娶她的想法过。现在,分手了,我倒有点珍惜起来。——我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环境真的还有点优雅:那种可以归为致命的优雅的东西在粉红色的墙壁上招摇,与兰蔻香水的味道在空气里结成同盟,捕获着作为男人的那点虚荣和骄傲。卫生间的瓷砖呈现一种象牙的质感,令人想起做爱就是超越庸常这样的雅训。不过,经历沧桑之后的我,不再矫情。这会儿理智马上推翻了我的这个不着边际的遐想。这是因为我当初得来全不费工夫,而如今再也得不到的缘故。因此,这单身公寓,現在看起来成了宫殿。这也不难理解。我再一次说服自己要男子汉一点。
我还有点遗憾,我们那个以后,我都没有给她找一处更加宽敞、像样的房子,我们的金丝巢套房——全国人民以此来衡量身份的标志。我这个男人!不懂里程碑,不懂象征。我听那次在聊天的时候,我听到她接了一个电话,凭着直觉就猜测到是这个城市的电视台台长打来的。我顺藤摸瓜摸到了一些故事的枝叶,越发觉得我这样的男人真是窝囊。
我没有看到旧情人的墙壁上——除了粉红色的涂料以外的——还有一些十分诡秘的东西在里面,那些斑斑驳驳的凹凸不平之处!蕴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我不想说出来罢了。
情人也没有回来到我的传播公司担任场外主持。但是,她与我之间的故事就永远掰了。
后来,我的制片的岗位就莫名其妙地失去了。我一点也不知情。我闻不到情人房间里弥漫的其他味道——除了一股兰蔻香水的味道之外。只有一次除外。那时我们还在相好中。一天,我们嘿咻之后,我壮胆拉开了情人的抽屉——一般来讲,开抽屉这样的事情,是非常不妥的。虽然我也有看个明白的欲望,但是我总不能这样无赖吧。但那一天,我被潜意识中的一种男人安全感的需要所驱使——无意又好像密谋良久一般地拉开了它。我看到的画面至今还不能遗忘。抽屉里露出一包红色的中华烟,软壳的,我那个时候脑子反应没有这么快,只是觉得蹊跷,而没有过问。现在,我越来越觉得,情人的轨迹,在那里与我交错而过,我们就成了过客。我过去一直以为情人需要的是我的婚姻。我想得太美好太自负了。
事件B:我至今无法启齿的第三身份。
电话又响了,我拿起听筒就听到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无理取闹一般询问起诸如什么你在去年说的一个什么项目是谁谁介绍的之类没头没脑的话。上海这个地方的电信部门大概都与黑道有着某种关联,会偷偷泄露顾客号码。好让他们诈骗什么的。但我一眼就识破了这样的伎俩——太业余了。我生气地说你这个骗子打错了就按了闭话键。
我纳闷,事情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的妻子这个时候回电话了。
我说刚才有一个同事的电话。
她轻蔑地应了一声,世故老练,我感觉出来了。
我有点恐怖。想到一个画面——在户外金茂大厦的高空阳台上,我的妻子,旧情人,正在一起喝茶,商讨对付男人的妖术。要不然她们的电话怎么一前一后的?
我荒诞死了。
情人是妻子派遣的奸细?这在情理上说不过去。但是,想想真的有点蹊跷,一个疑点就是她们怎么都有一副叫做戴丽斯的太阳镜啊,这个太阳镜最近在You Tube上很好卖。这都成为流行风向标了。可是,在两年前,我的妻子和情人同时拥有它们的时候,它们却还只是英伦风尚,压根儿不在这里流行呢!
这一切都源于我过去文化传播公司制片的位置?
妻子过去是外贸公司经理,两年前,她摇身一变,成了市情报局的公务员。我常纳闷地想,女人们是如何做到的?不过,这个职业让她的谈话技术长进很快,她现在知道怎样控制人,笼络人,怎样威胁人,分寸把握得很准。
又一个电话,是我打给旧情人的。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她大概有点恍惚。我听出端倪来了。我说,我现在知道过去你们为什么要让我去波音了。听到波音两个字,她有点尴尬,好像又一次听我在汽车旅馆说起奥斯陆发生的往事一样。在那座纬度很高的城市,我曾经借助一个旅游者的身份做出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而当初我们的名义是度假——我们厌烦了马尔代夫这座快被淹没的岛国。我至今都有点自豪。当然这肯定不与我的第一职业——制片人有关,也不与我的第二职业——通俗小说作家有关。它与我与生俱来的疼痛有关。那里的白夜真的美丽而广袤,就在那样的白夜里,我一个来自东亚的公民——做出了一件让大家都难以磨灭记忆的事情……但是事情已过去很久,我不想再提起那件令一些人痛快,一些人烦恼的事情。事情的结果与奥斯陆一幢新闻大楼有关。一个奥斯陆的本地人,与一个东亚的某个集团的成员,干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相信大家在新闻上一定看到了。现在,你可以明白了,为什么我周遭的世界会出现一种不可思议的烟尘。为什么我的旧情人会那样的表情古怪,而我的结发妻子会突然转行,从一个外贸人员,变成安全局的公务员。这一切在外人看来是多么蹊跷。只有我知道内中的乾坤!但是,回国以后,我凭着极大的专业素养,竭力掩盖了我在奥斯陆所做的一切。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事实上我确实是纯洁的——我只不过要求政府减少大气排放罢了。只不过要求每一个穷人都有住房罢了。我在家里经历了一种被国家意志垄断的悲剧——所有的细节和建筑,全都是为了对付我的那次奥斯陆之行带来的所谓后果。虽然我早已经看透了这一切,但是在妻子和情人将真相抖开之前——我都会与她们周旋下去。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这场戏里率先扛不住。我心知肚明一个事实,那就是女人的掩饰能力,外表坚强背后脆弱。我想有朝一日一举击破它。
于是我把一座泰山一样的重量压低到一根鸿毛,这样暧昧、温柔地说——
不要假惺惺了。
语调中充满了挑衅和爱抚,假戏真做和血腥的报复。她沉默。
你们以为我不知道!
上海没有烟?这里的空气我比较接受。可是,马路上这么多汽车,把我的幻想来了个颠覆。我进入了一个我自己设计的怪圈,想逃离烟却又与烟在一起了。
我行走在北京路,马上看到了一个身材矫健,但是徒有其表的外地男子,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这样的人不计其数。他手里夹着一支烟,不时去吸一口,后脑勺有一个疤——我想到,无所事事干这种勾当的人,在后脑勺没有疤记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准确地一眼就定位了他的游魂本质,正高兴于自己的火眼金星。刹那间,他回过头来了,与我眼神交汇。我知道不妙,结果他就向我兜售起一款手机来。手机是半新的,一看就知道这个故事,小偷或者扮演小偷的角色。我不去理睬他,他还有点惊讶的样子,有人问而不答。哈哈,这个痞子,不管他是真正的小偷还是街头骗子,我都将他归入痞子这类。
我甩掉了他。
然后我就来到了这家85°C咖啡店。
我前面有个身材苗条玲珑的姑娘,我朝她多看了一眼。她大概也对我这样坐姿的男人感到好奇,在大好时光里在窗口发呆,写作。这是个梦想家了。
我是梦想家。来上海以后,我的身份换成了戏剧学专攻未来走向之生态的研究生——我的组织轻而易举通过打入国家内部的关系——替我搞到了一个研究生的名额。我进入了上海戏剧学院,一下子拥有了第四个身份:品学兼优的学生干部。学校里我的学业还是可以,我得到了一个名叫戴娇萌的女博士的青睐,这不是什么秘密。我们心有灵犀,在第一次去美术馆看双年展后就牵手了,但是我悬置了我们的感情。后来,我们还一起逛超市,我还给她买了她最喜欢的青甸湖螃蟹。这种感觉把我们的关系朝着一个现实的、肉体方向推进了一步。
在从人民广场回到宿舍的37路公交车上,我假惺惺地说——
我们可以在一起度过一辈子的。
其实我原不打算这么说的,我的意思是,我现在的情况,不可能与妻子离婚,我们最后只能同居。
但不结婚!
我以为戴娇萌理解了我,因此我十分感动。我甚至想从她眼里看到一种可怜我的意蕴。可是这只是幻想。女博士在语言学上的修养胜过了我这个凭着国际关系进入学校的后门货,一下子点到了我的死穴。
没门。
她结语道。肯定句原来在发音的尾部有一个疑惑的弧度,这就让原先情感向度丰饶的感叹句式变成了质问句式。这真泄气!我孤独而无语。她真厉害。我于是说——
给我一点时间吧。
她摇摇头。
后来我降格到了做她的恋爱辅导教师,她与大学期间认识的男生发生了感情障碍,就来找我,我非常耐心地解答和劝解。这样她在我的假寐的阳光里成长。
她有一阵子非常惊讶,非常陌生。于是有一天黄昏我们漫步华山路时我问她,是不是你的男朋友又在骚扰你啦,你可以措辞严厉的……我强调了措辞两个字,现在的女孩子,主要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她们迷惘得很呢。所以我自以为找到了解开她们迷惑的万能钥匙。事实上没有这样简单。
不,不是这样的。
戴娇萌眼泪汪汪地说。我正纳闷,甚至有一刹那要用我的手帕去擦她脸上的晶莹。
你以后不要来找我。
她斩钉截铁。
这怎么啦?
都是烟!
烟?
我想,什么烟,玉溪还是万宝路?
前面修长的美女还在,她到底点了什么东西?现做的生日蛋糕?需要等待这么长的时间。
我朝她漂亮的臀部看了一眼。
她在意了。
我这个时候在哪里?妻子的秘密被我隐藏着,我似乎觉得我的妻子、情人、戴娇萌,都在背后串通好似的,但是我缺乏确凿的证据。
我不知道真相。但是客观事实是,在我与情人分开以后,我的妻子、情人都开始平步青云,但是我却一落千丈了。有一次在家里的柜子里,我发现妻子的中华烟,一条一条的,堆满了整个柜子。我的儿子也开玩笑说,妈妈,你以后少抽一点。难道——
我没有学会交换,所以越来越穷了?
我成为上海的类人猿?
所以只能在闲暇时分的北京西路上行走,一遍又一遍。
我再次警觉地想到,刚才为什么一个痞子要朝我兜售手机,难道我看上去已经像一名买二手手机的人?
我背着双肩包。
对了,我又记起来,我明明是在下午时分进入唐纳兹咖啡店的,为什么在我进入以后,这个平时安逸的可以看书的地方就开始油烟机全坏了似的,烟尘滚滚,以至于就像在赶我似的。我只好来到了85°C咖啡馆。
我想,上海这座城市,为什么这么多烟尘呢,我呛得无处可逃。
就像此时,我突然被我在奥斯陆这座城市的往事击中了,我有点疼痛,我原以为是阳光的刺眼让我疼痛难忍,我躲避阳光似地眯缝起眼,我慢慢张开了眼睛——我发现,根本不是阳光作怪,因为,因为在85°C咖啡店的外面,阳光突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