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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永波的诗

2012-04-29马永波

西湖 2012年3期
关键词:白霜火车温暖

栏目主持人韩作荣:

马永波的诗:诗人的写作似越来越自如、得心应手了。其感觉异常敏锐,声音、颜色、气息、冷暖,都在主客观融合中创造出不同的氛围和情境,于恰切的表达里凸现的是心境,是对心灵的抚慰。或许,作品告诉我们,诗最动人处是拨动心弦的情感力量,关键是如何表达人的情感。

叙灵的诗:一组短章,在貌似简单的日常性表达里,却有着独特的体悟,不经意间透出的现实感,呈现的是人的生存状态,人与自然的关系,精神向度,阴郁的情绪;亦是对生活的质疑、诗性的追寻。

漂流的酒杯

暮春时节,经过砂石过滤的水声又大了起来

溪水把大块的漂砾像灰白色的脑壳一样留在浅滩

我们面向下游而坐,在山坳里

我们身后的草越来越深了

深得可以把脚藏在里面,把根须藏在里面

而往日,隔着溪水就可以传递杯子和草莓

传递树影,传递一枚刚刚脱落的去秋的黄叶

在水面的轻轻一点,我们也将来自高处的震颤

一直向下游传递,通过水底的卵石和黑泥

传向松软的岸边,岸边的柳树,柳树上的翅膀

我们背对着源头,源头之外的高山和云的故乡

我们不知道有什么从身后漂过来

我们忘记了来时的路

我们背对未来,寂然不动

等待水面开阔的气息,远远传来

等待整个世界,从我们身边旋转着顺流而下

母亲的失眠症

窗上的白霜仿佛在烛光下颤抖

她太爱黑暗了——她无法入睡

她有时沉默地坐着,用我的旧作业本卷纸烟

她摸过的事物都逐一变得喑哑

烟头的红火像透过白霜的星星一明一灭

烟灰保持着形状,长于未燃尽的许诺

很多年过去,屋子里芳香而辛辣的烟味

让我醒过来,倾听着外面的树影

它从地面延伸到墙壁上,升起,变大

风一直吹着单薄的屋顶,屋顶下睡着我所有的亲人

黑暗中所有的事物都在说话

颤抖着冰冷的唇

我爱这黑暗,我不忍睡去

冬日阳光

冬日正午,我靠在窗前

偶尔读几页小说

阳光照在我的后背上

透过衣服,慢慢温暖起来

我的脸朝向室内的阴暗

慢慢地,我的身体成了一棵树

变软了,它背阴的一面还是冷的

屋子里没有一丝声音

外面也很安静

落叶都被运去了深山

偶尔到访的鸟儿落在窗台上

好奇地歪着头看着我

在它们眼里,这个红羽毛的大家伙

是一只被关傻了的鸟

它们不会敲响玻璃

它们的叫声仿佛是对我的嘲讽

在远处浮起的一排小旗

梧桐树几乎完全光秃了

视野更开阔了,不用出门

我就知道田野还在那里

山和茶树还在那里

漂浮在青色的果冻里

一个少年在里面跋涉,哪儿都去不了

而这些阳光像血液里的小球

一遍遍循环,呼喊着——

这就是你的生活,你的生活

不可能像合上一本书那么简单

也很难说是对是错

黎明的火车

深夜里的火车汽笛声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

隐约,低沉,近乎叹息

断断续续的,隔很久

才会传来同样微弱的呼应

像寂寞的守夜人隔着山谷闪一闪马灯

附近没有车站和铁轨

车站远在紫金山的北面

而且还隔着偌大的玄武湖

这些日子,火车声更加清晰了

它们越过日渐稀疏的梧桐树顶而来

像白霜一样战栗着

黎明的出发和别离

也总是蒙着霜的

譬如在家乡的末等小站

黑漆漆的月台上人影绰约

远方的战栗从铁轨上传来

火车大睁着巨眼,哼哧着白色蒸汽

奔跑到面前,突然停住

那时我年少,陌生的远方,兴奋

黎明前的黑暗和冷

而今黎明的火车

却让我如此犹豫着不愿醒来

你的声音

冬天薄暮,集体宿舍改造成的住宅走廊里

更加暗淡了,邻居们回家的声音

炉子相继点燃的噼啪声,红红的炉火

一层层腐烂的白菜和土豆生芽的气味

呢子大衣上沾着的雪花和你头发上的雪花

你们说着工厂里的事情,说着便宜货

幼儿园和孩子,你的声音

还是现在的样子,不年轻,也不年老

你不变的声音,带来了北方的冬天

带来了十二月党人的风雪和远方

带来了我们早已不复存在的生活

你的声音,在狭窄漆黑的走廊里响着

一直响着,温暖而明朗

仿佛除了这个普通的薄暮

世界上不存在饥饿,劳烦和分离

屋子里只有一张大床

靠着窗户的暖气片,一个孩子睡在那里

枕着我的黑色皮夹克

等我把它从他头下轻轻抽出

发现他陌生的脸微微转过去,他是谁的孩子

他不属于我们。凌乱的屋子等待着你的手

而你的声音,还在走廊里响着

模糊而明朗,像炉火摇曳着

保证着这午后的睡眠终会醒来

保证着我们贫穷而踏实的生活

像你的声音不会改变

每当我独卧

每当我独卧,我会侧身蜷起双膝

护着自己,每当这个时候

从黑暗中,便会有一只温暖的手臂伸来

环住我,甜丝丝好闻的呼吸

就会吹拂我的耳朵后面

我就听到一个轻轻的声音:

不怕,不怕,妈妈来了,妈妈来了

我就要五十岁了,我越来越小了

而以前是这样,在童年漫长的

好像总也不会结束的夏日午后

在北方铺着凉席的土炕上

我悄悄挪开那只温暖的白手臂

溜到院子里,和阳光游戏

并偶尔透过明亮的窗玻璃

看一眼不到四十岁的母亲,感到安心

凌晨读书,读到世界之恶

屋子里还是很冷,没有火炉的噼啪

也没有暖气中热水循环的声响

来淹没奥古斯丁的古老训诫

他说恶乃自由意志的滥用

我嘟囔着,失眠乃非我所愿

我乃睡在我的深渊,深渊是醒着的

然后火光一闪,莱布尼茨

从原子中冒出峥嵘头角

宣称神意主宰世界

恶只是局部观照的结果

它实为善之部分,乃未完成之善

他刚刚说完,儿子就侧过身去

和鱼儿一样规避灯光粗鲁的手指

但从黎明前的黑暗宇宙看过来

我脑袋大小的窗子

为早行者投上了粗糙而温暖的颗粒

阴沉的别尔嘉耶夫从旷野发言

身边围绕着石头、羊群和雪花

他说恶的本质是对存在秩序的颠倒

是存在的漫画,是把低级的放到高级的位置上

比如霜落在雪上

比如把诗歌凌驾于生命之上

比如像我这样颠倒黑白,读书,并且消逝

于是,我合上书

窗外,一个冬天正在消逝

冬 雨

一场雨让季节稍微恢复了一点体温

它的挽留,也许

只能让温度降得更快

就像一个失败恋人的哭泣

让那另一个不耐烦地踢着湿重的落叶,走远

亲爱的,真是幸运

我们不是这样,我们在各自的房子里

听同一场雨落下,把白昼的灯和絮语轻轻关上

这雨还会继续,因为所有的雨都是同一场雨

它让狄多的柴堆冒起青烟

它也敲打着埃涅阿斯的甲板

让船帆更猛烈地鼓起,向着落日之外

亲爱的,真是幸运

这不为任何时代而准备的雨

从我苍黑的屋顶,一直走到你的屋顶

(它最好是紅色的)

只用了一首诗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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