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朗
2012-04-29
许多个春天的早晨,阿朗总是沉浸在虚幻的梦境里无法自拔。梦乡犹如母亲子宫里飘荡的羊水,或者是婴儿时期的温暖摇篮,带给人某种轻微的摇晃感。阿朗就在这种摇晃感中看见自己栖息在一棵大树上,宛如一只渺小的蛙类动物。有那么一会儿,阿朗停了下来,仰起脸。阿朗就闻到了一股来自亚热带的潮湿的气息。他望见头顶枝繁叶茂果实累累,如一个微型果园,那种硕大的卵形果子圣物一般悬挂着。一阵风吹过,在阿朗迷惘眩晕的视线中,那圣物般的果子劈里啪啦掉下来,有一枚正好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阿朗从疼痛中醒来了,那虚幻的天国一般的梦境荡然无存。狭窄的房间里充斥着被褥酸腐的气息和尿碱的臭味。天光已经大亮,阳光像小偷的手透过窗户直接伸到了他的眼皮上,偷走了他的好梦,他听见窗外的乡间马路上响起了货车划过玻璃一样难听的发动机声。
刘美凤的手指在阿朗的额头上又敲了一个爆栗。那个爆栗让阿朗的痛感再次出现,他只好把身子往被子里缩,好像河蚌把柔软的肉滑进了壳里面。但刘美凤的手却干脆利落地把被子揭了起来。她一边啪啪拍打着被子一边不满地对阿朗说,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来,真是要把我气死了。她的声音显得无可奈何。
在母亲絮叨的数落声里,阿朗窸窸窣窣起了床。他潦草地刷牙洗脸,然后走向了厨房。他看见厨房里那张木纹绽露的八仙桌上静物一般放着一个瓷碗和一个碟子。瓷碗里的是一截一截黑乎乎的霉干菜,而碟子里盛放的则是几块本地出产的那种腐乳。阿朗不免泄了气。总是这样。他的嘴不知不觉翘成了一个钩子,弧度足以挂上一只酱油瓶。他听见堂屋那边响起了咯噔咯噔的声响。阿朗就知道刘美凤又开始踩她的缝纫机了。总是这样,阿朗忿忿地想,为什么不是红烧肉而偏偏是霉干菜和腐乳呢?
吃过早饭,阿朗去巷道口转了一圈。巷道口那边地势开阔。一边是水田,另一边开着糖果铺子。阿朗看见治军和卫国又在拍他们的皮球了。治军和卫国比阿朗小几岁,却上了小学,这让阿朗心里很不平衡,阿朗曾撅着嘴委屈地对刘美凤说,美凤,我也要读书。刘美凤却用食指狠狠戳着他的脑门说,你又不是读书的料,读个屁。说完背过身,埋头继续踩缝纫机,好像她的世界里就只有那个踩缝纫机的咯噔咯噔的响声。那以后,阿朗就绝口不提读书两字。但他还是羡慕治军他们。治军和卫国每天早晨都挎着书包去学校,脸色骄傲得像小公鸡。傍晚放学归来书包就拍打他们的屁股,使他们欢快得脸上笑嘻嘻的。阿朗总有点疑心他们在学校里得了什么好处。
这会儿,治军和卫国又凑在一块儿比赛拍皮球。拍皮球当然是从学校里学来的。1,2,3,4,5……谁拍得多谁就是赢家,可以赢对方的一张樱木花道的画纸。这游戏毫无意外吸引了巷道里其他孩子。一到周末,孩子们就爱攒在一起玩。阿朗也把脑袋攒了过去。可他刚把脑袋攒过去,哄的一声大家都鄙夷地叫起来,阿朗呆子,阿朗呆子也来了。或许是受了一些干扰,卫国原本拍得好好的,那皮球不知怎么一栽歪,砰一声往外蹦开了。卫国只好拔腿去追。
卫国把球追回来了。他低着头摁住皮球的一面往地上蹭,好像要把什么不干净的给蹭掉。他的两只手湿漉漉的。
是不是掉进水里了?阿朗把脑袋凑过去问。
卫国的脸色很难看。卫国呸呸呸朝地上吐唾沫,他推了阿朗一把说,滚你妈个逼。
孩子们咯咯咯都笑了。
阿朗的嘴撇了一下,也想笑。可是他哪有工夫笑啊。他被卫国冷不防一推,险些摔倒,踉跄了几下才算站稳。这时候他看见治军和卫国已经领着孩子们远远走开了。
总是这样。阿朗耷拉着脑袋,独自站在原地发呆。
阿朗也搞不懂为什么总是这样。好像是去年从杭州的医院回来后,大家就这么讨厌他了。大家都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怪不得,阿朗原来是个白痴。其实阿朗自我感觉蛮不错的,说起来他还有过读小学一年级的经历呢。那段经历虽然短暂,却深深印进了阿朗的骨髓里。阿朗十二岁那年终于去了小学。是一年级。阿朗特别喜欢上课。四十分钟的课堂时间里,他笑眯眯地瞅着老师和同学们互问互答。有时候笑得脸上的肌肉都酸疼了。可他还是笑,坚持给老师和同学们留下文明礼貌的印象。遗憾的是,这种美好的印象维持不了多久便被破坏了。半个学期下来,阿朗仍然辨不清拼音字母。比如,ɑ或者e,在他眼里,像池塘里游动的蝌蚪那么灵活,变来变去的,一会儿把脑子都变蒙了。另外,他对数字也没什么概念,那些数字,比如6和9,在阿朗看来,不就是同一只蝌蚪扭了一下腰嘛。他的那个“阿朗呆子”的名号就是那时候渐渐响亮起来,到后来,阿朗一出场简直就是明星的派头了,身前身后总有那么多同学蜂拥着他,看他笑他还指他。这种场面最后自然也惊动了刘美凤。他记得有一天刘美凤气呼呼地,脸涨红得像猪肝。我们不读了,你退还我们的学费。刘美凤这样气呼呼对校长说。
阿朗后来去了那个叫天堂的地方做了检查。顺便还逛了西湖和岳庙。还去儿童公园坐了过山车。阿朗一直很兴奋。大呼小叫。过瘾得很。惹得大家都来看他。杭州好啊,外面好啊,他真希望逛下去,永远不回村子。可是刘美凤一点高兴不起来。心不在焉地站在一边,丢了魂似的。阿朗很奇怪,他叫了她几声娘,她一点没有反应。阿朗不得不大声吼,美凤,美凤……刘美凤这才把思绪从风中拉回来。阿朗看见刘美凤的眼圈红了,嘴唇哆嗦着应了一声,哎。刘美凤叹口气说,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医生说了,你是个智障患者,十二岁的年纪,六岁孩子的智力。
不管怎么说,那次去杭州是阿朗仅有的一次快乐之旅。心里不开心的时候,阿朗总爱歪着脑袋,想上一阵,想得高兴了笑容會像香油一般抹到嘴角上。看见阿朗这副模样,村里再烦恼的人也会忍不住咧开嘴乐。想什么呢,阿朗,你是不是瞧见天鹅了?他们这么跟他说,还故意瞅了瞅天。当然,有时候他们也会一反常态地发怒。比如卫国这一次用手推他,阿朗就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你拍你的皮球,我看我的,发什么火呢?阿朗转过身往家的方向走,边走边想。走到家门口,他的脑袋顿时豁然开朗。阿朗终于想通了,卫国今天肯定疯了,发疯了。因为找到了答案,阿朗高兴地蹦跳起来。
堂屋里咯噔咯噔的那个声响还在。并且,好像那声响还将继续下去。阿朗听到母亲的咳嗽声在背景音乐一般的咯噔声里出现了。接着他听见一个女人的说话声,美凤啊,你这肺痨怎么还这么重?得去医院看看。母亲的声音无可奈何地响起,看了也没用,好不了了。那个女人发出一阵鸭子般沙哑的笑,怎么会呢,你就是把钱捂得太紧了。说话间,阿朗已跑进了屋子。阿朗刚一进去,那女人就笑着向他招手,那什么,你来,姨给你带了几颗喜糖呢。阿朗抬头一看,就舔了一下嘴巴。阿朗认识那个女人。别人都叫那个女人郑春花。阿朗经常看见郑春花在街头巷尾风一般快速走路,肥大的臀部像磨盘一般晃荡个不停。郑春花每次来阿朗家衣兜里总是带着糖果。阿朗怀疑她那衣兜是个糖厂。不过郑春花看上去倒是挺大方,总是招呼他,来,吃糖吃糖,沾点喜气。后来阿朗听人说,郑春花是媒婆,所以衣兜里的喜糖才源源不断。媒婆是干什么的阿朗不太清楚。但因为糖的缘故,他对这女人就蛮有好感。果然,刚一过去,后者就爱怜地摸了下他的脑袋,从口袋里熟练地捏了两三颗糖放在他手心说,叫声姨。阿朗就挺起胸脆声地叫,姨。哎。女人嘴里应着,一张脸红灿灿的像涂了厚重的胭脂,她扭头对刘美凤说,这孩子蛮听话的嘛。刘美凤脚下的咯噔声暂时中断,她的脸从那堆衣料的影子里浮出来,听话有个屁用,还不是个呆子?刘美凤叹着气说,都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可是你看,唉……那女人放开了阿朗,紧走几步,鼻孔张大了,眼睛发出了光。女人说,所以,你要找个依靠嘛。见刘美凤一脸矜持,郑春花的表情认真起来,美凤啊,我跟你说真的,你跟你那死鬼老公反正也离了,算是自由身了,就该找个好一点的,贺九指不错的,人长得可以,最要紧的是有一个店铺,就等着你去做老板娘。说着郑春花嘻嘻地笑了起来。阿朗发现她笑起来时咧开的嘴里露出一颗发黄的龅牙。
去,给你姨倒杯水。刘美凤扭头对阿朗说。
阿朗哦了一声,转身就往厨房的方向跑。慢点走,这孩子。他听见身后郑春花嗔怪的话语。与此同时,那咯噔咯噔的声音又铺天盖地响了起来。
阿朗把水杯递到女人手里的时候,刘美凤的手脚正忙碌着。她眯着眼,双手移,两脚踩,心思好像全进入那咯登里去了。自从接下村里人零碎的缝纫活儿,刘美凤忙得圆下巴慢慢变成了尖下巴。床单枕巾衣裤靠垫电视机盖头茶杯垫儿……刘美凤经常停不下手,满屋子全是手艺。
那女人起先还笑着,渐渐有点沉不住气了。她嘬了一口水,从木凳上站起来说,美凤,好歹你倒是表个态啊,那边还等着我回话呢。刘美凤笑笑,眼眯着,手移着,脚踩着,嘴里不紧不慢说,急什么急啊,反正没男人也照样这么过。
郑春花说,倒是这个理,不过……她的脸上显出一丝为难的神色,两个人结婚,终归是桩吉利的好事嘛,再说,贺九指也没子嗣,搬到一起以后,肯定会把阿朗当亲生儿子看待……
阿朗后来就听见了刘美凤的冷笑。刘美凤的脚停下来,双手撑着缝纫机的台面,一双眼睛圆溜溜,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心思?不就是看中我家路边的一亩多水田,还有那片竹林?不过,我可跟你说,只要政府的拆迁文件没正式下来,六七万块钱的拆迁费就还是嘴里的唾沫星子,说不定就是一条假新闻。听了这话,郑春花的神情呆了一下,笑容马上浮现在脸上,哪能呢,板上钉钉的事,街坊邻居都这么说,能假得了吗?政府还要不要民心了?郑春花说,你把心放进肚子里,一百个宽心,我老表就在城建局当差,谁的话错了,他的话也不能错啊,半年之内,我保证,修建高速公路的工程一上马,咱们村沿途的田地民房统统要拆迁,然后肯定会分给你好几万块钱的拆迁费,到时候你和贺九指又有钱又有店,就有得享福了。说着女人随手去摸阿朗的脑袋。看见阿朗像胆怯的兔子往外一跳,跳到了一边,她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刘美凤也笑了。刘美凤又开始埋头踩起了缝纫机。咯噔咯噔的声响显得铿锵坚实。刘美凤的情绪明显好了许多,尖下巴似乎变回了圆下巴。她吩咐阿朗去橱柜里取出一包傻子瓜子,让郑春花慢慢嗑。在咯登咯登的缝纫机声和咔咔咔嗑瓜子的响声里,刘美凤叹口气说,他姨,你也看到了,咱娘儿俩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可真叫又苦又累,一言难尽啊。阿朗顿时心中一凛,知道母亲的絮叨很快又要开始了。那是令他格外厌烦的声音,甚至超过了咯噔声,他再也呆不下去,扭头就跑出了家门。
阿朗漫无目的地沿着马路往村里新建的市场走。现在还是上午,市场里的摊铺并未散尽,吆喝声此起彼伏,嘈杂而混沌。阿朗在路边揪了一根茅针,咬在嘴里慢慢逛。他看见市场门口支了个帐篷,有个人在帐篷前举着喇叭喊,都来看都来看精彩的人蛇表演。阿朗摸了一把空空的口袋,走开了。他照例在录像室那边站了一会儿,因为旁边那面白墙上又贴出了海报,是一部香港枪战片。后来阿朗就循着一股香味到了西饼店门口,发现苏州来的头戴白帽的面点师傅正把一屉刚出炉的面包搁在纱柜里。透过绿色的纤维,阿朗看见那些刚出炉的松软的面包像祭品一样摆在那里,一个个闪耀着金黄色的诱人光泽。阿朗的舌头在唇齿间艰涩地蠕动了几下。他的脚步忽然有点迈不动了。他觉得自己的肚子同时发出了不争气的咕噜声。
阿朗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后脑勺。他扭过脸,看见他爹莫光大双手插在裤袋里,笑嘻嘻吹着口哨看他。阿朗已有几个月没见莫光大了。莫光大还穿着离婚前的那套行头。或许是穿久了,淡青色西装的两只袖口涂了碱一般脏兮兮潮腻腻,灰色休闲裤的左侧边缝脱了线,皮鞋鞋面上也有一块剥落了黑漆。不过莫光大似乎不以为然。他拨了拨凌乱的头发,然后俯下身,在阿朗的耳旁柔声地问,家里最近怎么样了? 阿朗仰着脸茫然地看着忽然出现的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看见阿朗没什么反应,莫光大的喉结快速蠕动了一下,眼神掠过一丝不耐烦的光亮,他显然在极力克制着自己。我问你,莫光大说,我们家的那片水田和竹林,听说要被征用了,嗯,是不是?看着父亲努力挤出的微笑,阿朗有一种辛酸的感觉。莫光大又说,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合同已经签下来了?是不是钱都被刘美凤锁紧了藏在箱子里?阿朗的眼角有点潮湿,久别重逢,他觉得爹让他感觉很亲切。莫光大后来无奈地晃了晃脑袋,你真是个傻瓜。莫光大说。他在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张脏兮兮的纸币,朝着西饼屋的方向扬起了手,老板,来两个面包。
莫光大把其中一个面包塞到了阿朗的手心,自己对准另一个狠狠咬了一口,嘴里啧啧赞叹,香,真香,香得就像女人。莫光大边嚼边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家里的情况了吧。可是这个时候阿朗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个面包上了。他吃得太快太急了,细小的喉部一下子被噎住了,泪花不由自主溢满了阿朗的眼眶。他不得不拼命点着头。他看见莫光大的脸色陡然变得阴沉起来。终于,莫光大嘴里含糊不清地骂道,他妈的。莫光大气愤地把嘴里的面包屑吐了出来,胸脯有力地起伏着,一连串的骂声于是跑出了莫大光的嘴,他妈的,这个婊子,自己偷偷发财,却把老子当叫花子一样打发掉了,没那么容易。说完,莫光大拔腿就走。他越走越快,走到马路边已经变成了跑。他飞快地跑着,很像一只机灵的兔子。他身上那件肮脏的淡青色西装衣袂飘飘,如同一对飞翔的翅膀,很快就消失在阿朗的视线里。
阿朗想爹啊。阿朗蛮想爹的。阿朗记不清有多久没看见爹了。好像阿朗一直就这么盼啊盼的,可才这么露了一下脸,爹却忽然又不见了。在回家的路上,阿朗的脑海里迷惘得很,而心里却是酸酸的。他爹莫光大说过的,要带着他去外面开开眼界,特别是给他开开榴莲的眼界(这时候阿朗突然想起这一点了)。他总是盼啊盼啊,可到头来总是一场空。村里人都知道,他爹莫光大脑子活络得过了头,有点不安分。莫光大不爱干农活,宁可去外面打临时工。但最让家里人头疼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他好赌。从前在家的时候,莫光大的屁股就坐不住,常瞒着刘美凤悄悄溜到村口的副食品小店去赌上一把。因为这个,刘美凤不知和莫光大吵过多少架,最后都不欢而散,莫光大回家的次数就更少了,有点神龙见首不见尾。而那有限的几次,莫光大基本上像一个按月交租的房客,除了交给刘美凤一点生活费,几乎懒得踏进家门一步,宁可一个人在外面瞎逛。
奇怪的是,阿朗却深深迷恋莫光大身上那种游子气息。那种气息仿佛来自远方,显得风尘仆仆,又放浪不羁。每次莫光大回家,阿朗必定紧紧跟在对方的屁股后面。即使莫光大一脸厌倦地挥手让他走开,他还是会悄悄扒着门缝观望。偶尔遇到莫光大开心时,他会小狗一样欢快地跑过去,翻看爹带给他的一些小礼物。竹口哨、陶瓷小猪、绒布狗熊、塑料小汽车……这些从地摊上买来的便宜货总是让阿朗情绪饱满。但是刘美凤却不屑一顾。刘美凤说,莫光大这个骗子,莫光大这个骗子以前骗了我,现在又来骗你这个呆子。听娘这么数落,阿朗不好说什么,他就歪歪嘴表示反对。
阿朗的心中一直藏着一个承诺。那个承诺是从莫光大嘴里溜出来的。莫光大嘴里经常溜出一些大言不惭的承诺。这些承诺莫光大一次也没有兑现过。比如莫光大说国庆节带着阿朗去绍兴的东湖划船。结果国庆那天莫光大突然失踪了,用刘美凤的话说,是再一次人间蒸发。莫光大人间蒸发一个多月以后才重新出现在阿朗的面前。阿朗本来不想理睬这个出尔反尔的骗子,可是莫光大这回却拍着胸脯说,绍兴没什么大不了的,要去就去远一点的,要去就去海南。
去海南?!阿朗记得自己的小脑瓜嗡的一声,糊涂了。阿朗一高兴脑瓜深处就犯糊涂。
可是,海南在什么地方啊?阿朗真的糊涂了。他搔着脑瓜问他爹。莫光大看着傻儿子,手挥舞得很坚定,像船长。海南嘛,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阿朗明白了,海南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阿朗觉得自己的生活一下子和海南联系在了一起。真是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父亲提到了一种水果。父亲的神情很矜持。他说阿朗我告诉你,海南盛产水果,其中一种叫榴莲的果子特别神奇,它的样子像你的卵蛋,但是比你的卵蛋大,两只手合不拢的,上面还有三角形的刺,用刀子把它切开,吃起来有雪糕的味道。
父亲的话马上让阿朗有了反应。他舔了舔嘴。阿朗吃过雪糕的。雪糕凉丝丝,又甜蜜蜜。阿朗感觉唾液从舌头里不断地渗出来。
莫光大看见了,哈哈大笑起来,说,你看你,像猪八戒一样,口水快要流出来了。
莫光大怜悯地看了阿朗一会儿,随后豪迈地挥了挥手说,什么时候,爹带着你去海南,尝尝正宗的海南榴莲。
也就是从这个时刻,“榴莲”这两个陌生而神秘的字就像一道光闪进了阿朗的记忆里。阿朗看见爹就会想起。他甚至吃惊地发现,那两个字后来竟然以丰饶顽固的姿态闯入他的梦乡。
还没走到屋门口,阿朗的心脏就怦怦地跳动起来。他老远就听见屋里传来的尖叫和咒骂。然后门轴发出咣当一声巨响,一股风从里面窜了出来,那股风气势汹汹,阿朗犹如一片树叶一样被卷到了一边。风声落下处,莫光大抱着他家那台二十一英寸彩电抬脚跨出了门槛,气喘得像风箱。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莫光大的左脸上添了一条新鲜的血痕,像被猫抓过一样。莫光大的西装右肩上被扯破了一块布,布条迎风招展。莫光大的裤脚一只高一只低,如涉水而来。阿朗无所适从地看着爹,他不知道爹的喘气声怎么会这么猛烈,不认真听的话你简直会以为是狂风来袭呢。这时他看见莫光大警觉地瞟了自己一眼,吼道,滚开。阿朗哆嗦了一下,赶紧退到一边。
等阿朗进了屋,才发现屋里乱了。乱得一塌糊涂。八仙桌挪了地方,凳子掀翻了,青瓷的茶杯被摔在地上,茶水像溪流一样延伸。母亲刘美凤坐在白藤椅里,蜷着身子痛哭流涕。
刘美凤的眼睛红肿着,头发蓬乱着,颈部有一道疤痕。看见阿朗,刘美凤立刻止住了哭泣,胸脯起伏了几下,一把就把阿朗的脖子搂住了,与此同时哭声重又嘹亮地响了起来。
阿朗木然站立着,刘美凤的鼻涕眼泪涂在他的脸上,滑腻腻的,让他不禁产生一种厌恶的感觉。可他还是坚强地站在那儿,忍受着母亲没完没了的倾诉。
这个畜生,还想占老娘的便宜,刘美凤说,阿朗啊,你放心,哪个想占咱娘儿俩便宜,娘都不会答应的。
爹……阿朗艰难地咽了口气,喘息着说。但他的嘴还来不及发出第二个音节,便被刘美凤的一声暴喝打断了。你说什么呢你这个傻子!刘美凤揩去眼泪怒目而视,好像不认识他一样。刘美凤说,你给我记住,他不是你的爹,他是我们前世的冤家。
几天以后,阿朗见到了郑春花说的那个贺九指。贺九指是个绰号,真名叫贺国章。贺国章年幼时因偷吃生产队的甘蔗被抓住,剁去右手的一根小指以儆效尤。从此村里人就叫他贺九指。成年后,贺九指就娶了外村一家豆腐铺老板的女儿,很快就在村子里也开起了豆腐店。可惜贺九指的福分不高,他老婆几年前得胃癌死了。
阿朗认识那个死于胃癌的女人。阿朗去村街上玩,经常会路过贺家豆腐店,总看见贺九指太上皇一样坐在红木躺椅里笑眯眯地喝茶逗八哥。而他老婆总是系着围裙,站在一口热气腾腾的豆腐锅前,耐心地将切成一块一块的豆腐,放入煮沸开水的锅中,约摸两到三分钟左右 ,打捞起来放在菜盆里,撒点胡椒粉、酱油、盐、味精、香料,一股诱人的芳香立即一个劲往行人的鼻孔里窜,常常吸引一圈人看戏一样,围在那口锅边。后来有几日,豆腐店门口看戏一样的人群忽然不见了,连贺九指的红木躺椅也不见了,那只挂着八哥的鸟笼也空了。有人凑近那口锅一看,倒是放着半锅水,不过是冷水。再仔细打探,方知贺九指的老婆得了那种要命的病,被送进了城里的医院。村里人都感慨地说,贺九指的舒心日子看来要到头了。果然,贺九指的老婆不久就死了,贺九指也就关了豆腐店,却挂出了一块布幌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水果”两个字。可贺九指不太会经营,也许是懒得经营,所以新开的水果店的生意总不怎么好,有时候经过那里,便会闻到一股腐烂的水果味道。
可不管怎么说,还是有许多人眼热贺九指的水果店。他们总是在背地里指指戳戳,说,这个贺九指,这个贺九指……意思是好好的一个店给他这个懒汉糟蹋了。很多人又想起贺九指的老婆来了。想当初贺家豆腐店开得多红火!简直就是前生修来的福气。可惜那福气对贺九指来说就是短了点,浅了点。说到底,家里没一个勤快的当家女人真是不行。
贺九指觉得刘美凤行,而且正如郑春花所说,一个有钱(当然那钱还得等一段日子,可是终归会进入自己的银行存折),一个有店,珠联璧合。贺九指对这场即将玉成的婚姻很期待。贺九指说,拆了好,拆了好,拆了就可以搬过来住嘛,顺便替我管管水果店。
和别的店铺相仿,贺九指的水果店也是从老屋里搭出来的门脸儿。里间是贺九指几进几出的起居室。外间才算是水果店的门面。一些木排被齐崭崭竖在角落边。各式水果分置在不同的木格子里,而一些像葡萄之类的时鲜水果则被高高悬挂着,望过去缤纷得有点惹眼。
和贺九指见面的那天,刘美凤是带着阿朗理直气壮去的。阿朗一进门就被水果的芳香迷惑了,再也不肯进去。刘美凤只好跟着郑春华,去了里间。贺九指正在里面摆置糕点茶水呢。一抬头,刘美凤就望见了贺九指的相貌,不免呆了一下。都是一个村的,以前没怎么留意,或者,远远瞟过几眼。现在,凑近了一看,贺九指原来是这么老的一个男人呀。鬓发斑白,胡子拉碴,眼袋下垂,抬头纹还很严重,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吧。可郑春花竟然告诉她是四十出头。所以刘美凤就不满地嘀咕着看了郑春花一眼。郑春花脸色果然显出一点尴尬,可是那一点尴尬马上烟消云散。郑春花镇定下来,喜笑颜开地一手抓住刘美凤一手抓住贺九指,给他们做了简单的介绍。其实不用介绍,一个村子的,谁不认识谁啊?刘美凤就努力朝贺九指笑了一下。她看见后者也努力地笑了一下。
三个人杂七杂八聊了几句。贺九指忽然有点忸怩起来,神情欲言又止。这让两个女人很难受。她们面面相觑,都在心里暗暗为他鼓劲。郑春花说,有啥说啥嘛。贺九指嘿嘿笑了两声,说,那我可说了。贺九指小声说,听说高速路很快就造过来了,村里的田地啊竹林啊几时才会拆迁?郑春花笑笑说,我当是什么话,原来是个闷屁。郑春花说,你放心,美凤家的那一亩多田还有那片竹林迟早要拆走的,那好几万的拆迁费像煮熟的鸭子,是飞不了的。贺九指也笑了,他搔着有点稀少的头发说,呵呵,呵呵,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了几万块钱打底,这个水果店的场面就会大一点,生意么,也就会好许多,美凤你说是不是?
他们看见刘美凤的脸上风平浪静,一点笑的影子都没有。刘美凤把原本摆在膝盖上的双手交叉起来。是一种大方的姿态。刘美凤的目光笃笃定定落到了贺九指的脸上。好啊。刘美凤说。不过,刘美凤又说,话说在前头比较好,你得把阿朗当亲儿子一样看待。贺九指不说话。他很深地看了刘美凤一眼。很快就笑了起来。贺九指说,我把他当祖宗一样供起来,行了吧?
这样说着,他们看见门帘一挑,阿朗进来了。阿朗一脸失落的神情。阿朗说,你的铺子里好像缺少一种水果。贺九指惊奇地看着他,你说,缺什么?阿朗说,榴莲。刘美凤也迷惑地问,阿朗你说什么呢?阿朗一字一顿地说,榴、莲。郑春花把侧着的耳朵正过来,她说,我听懂了,小祖宗是想吃那种臭鸡蛋气味的榴莲。贺九指也笑了,他的右手叉开来,笑眯眯地去摸阿朗的脑瓜,阿朗看见了那截树墩一样残缺的小指头,赶忙头一低,鱼一样滑开了。贺九指的右手落到了自己的腿上。他搔了搔自己的头发说,邪门了,这小子蛮像我的脾气,就认准了一样东西。说着他又晃了晃脑袋嘀咕了一句,臭鸡蛋一样的东西,居然也有人爱吃?
阿朗是在半个月之后再次遇见莫光大的。那天,阿朗在离家不远的巷道口又看见了治军和卫国的身影。大约是周末,他们照例在一起拍皮球玩。看见阿朗过来,卫国看准了角度,把皮球狠狠一拍,结果那个球就恰巧弹到了阿朗身上。奇怪的是,这一次阿朗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那个皮球不存在一样。所以,阿朗走开的时候,听见治军和卫国他们不甘心地在后面呸呸呸吐唾沫,还说晦气晦气。阿朗回过头看了他们一会儿,突然想,他们也就是这么一招。
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温暖得让人感到晕眩。阿朗在村口那座拱形的小石桥上停下来。今年的春天,气温热得似乎有点反常,比往年这个时候高多了。也许,要不了多久,夏天很快就会光临他们这个村子。阿朗懒洋洋坐在石栏杆上,目光散漫地望着远处的青山。从那个方向开始,高速公路将像宽大的带子,绕过阿朗的村子,然后延伸,延伸到不知什么地方。当然,那是将来的情景。此刻,映入阿朗眼帘的还是一格格棋盘似的水田(包括阿朗家的),一片葱郁的竹林,以及被树木掩映的翘角的屋顶。
后来,阿朗站了起来。他踮起脚手搭凉棚往远处眺望。阿朗的视力好,一眼便望见了那个蠕动的黑影。
阿朗很快来到靠近林子的一间简陋的小屋边(小屋是用青砖垒成的,原先是阿朗家的羊圈,后来阿朗不放羊了,屋子里就堆放些农具之类的杂物),阿朗看见林间空地里,果然有一个男人正挥动着锄头往土里掘笋。他还看见地上已经散乱地堆着几株沾满泥巴的竹笋,茬口处的笋肉白而鲜嫩,令人心疼。那个人是消失了两个多星期的莫光大。也许莫光大根本就没有离开村子。因为气温上升,他已脱下原先那套又脏又旧的行头。他穿着一条米黄色的裤子和一件花里胡哨的条纹衬衫,头上还紧紧压着一顶草帽。看上去像一个外乡人。
见到阿朗,莫光大显然也吃了一惊,脸色显得很尴尬。莫光大看看儿子又低头看看地上的竹笋,说,儿子啊,爹的日子难过得很,没办法,只好弄几株去卖掉,混口饭吃。
阿朗没有理睬莫光大的话。一看见莫光大,他就想起那天莫光大来家里闹事把母亲弄哭的情形,不免有点生气。他正想好好质问一下爹,却被莫光大伸到唇边的一根手指止住了。莫光大神情警觉地观望了一会儿四周的动静,大约没发现别的什么人,才舒了口气。他走到小屋旁,背靠着青砖墙面蹲下来,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绿杭州,点上火抽了起来。
阿朗终于忍不住了,他问莫光大这些天去了哪里。莫光大没说话,看得出他有点心神不宁。果然,一会儿,莫光大嘴里就嘟嘟囔囔的,开始发泄心中的怨气。他骂他的那些赌友设了套害他,把他兜里的钱弄光了,还不肯放过他,要剁掉他的一只手,弄得他像贼一样东躲西藏。还骂刘美凤非但见死不救,还落井下石跟他离婚。阿朗茫然地注视着他。阿朗从没看见父亲这个样子过。
一会儿,或许是感到累了,莫光大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有气无力地问阿朗,你过得好吗?这话让阿朗感觉那个熟悉的爹又回来了,不免心头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出贺九指那截让人讨厌的树墩一样的小指头。
你还回家吗?他问莫光大。回个屁。莫大光不满地瞟了儿子一眼,我他妈早就跟刘美凤离了,不可能回去了。莫光大说。
下午的阳光穿过林子,照在青砖上,泛出了白茫茫的反光。阿朗感到阳光的热力慢慢渗进了他的身体,像无数的鱼儿四处游动。阿朗的嘴唇莫名其妙地焦渴起来。爹,你带我走吧,阿朗说。
阿朗靠着青砖不由自主摊坐下来。紧挨着他的是他爹莫光大。莫光大嘴里还在喋喋不休说个不停。阿朗的眼神恍惚起来。他感到一阵困意油然而生。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
我想……只轻轻吐出两个字,阿朗的脑袋就困倦地歪在了墙上。
眼皮合上的瞬间,进入阿朗脑海的最后意象是莫光大那张模糊不清的嘴。那张嘴一直像鱼鳃一样,一开一合,一合一开。
阿朗不知道,几分钟之后,他的身子被莫光大放倒在那间阴湿的屋子里。莫光大拴上门的时候嘴里还在嘀咕。莫光大说,我怎么会带你走呢?带着你就是带着一个累赘,最主要的,我不能再便宜刘美凤那个婊子。
莫光大提着一捆鲜嫩的竹笋迈上乡间小路时,阿朗睡在干草堆上,已经发出了香甜均匀的鼾声。屋子里安谧,幽深,飘荡着久远的隐约可闻的羊腥味和泥土绵软的气息。
那种轻微的眩晕感就在此时再度向阿朗袭来。阿朗翻了个身。他突然望见自己趴在一棵树上。树上长着卵形的果子和茂密的枝叶。它们被风吹得不能自已地摇晃起来,仿佛一串狂舞。这个时候,阿朗竟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奇异地缩小。一点一点,缩小。而他的前面,一条放大了的疥癣般翠绿的枝条,像崎岖的道路,伸向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