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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万里长城

2012-04-29黄鱼

西湖 2012年3期
关键词:裤兜万里长城狗肉

黄鱼

一本发现他的裤兜里有个破洞,那个男人走过来的时候,一本正侧着身,低着头,细细地打量自己的裤兜。他把裤兜全掏了出来,翻了个底朝天。

早晨的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大到暴雨。天空中布满了茄皮色的乌云,雨点却迟迟没有落下来。这种雨要么不来,来了就铺天盖地呼啸而至,没时间逃跑;虽然现在还没来,但随便哪个人抬一抬脚,它不定就来了。街上有那么多人。一本将手插入裤兜里,想象自己就是一个旅客,在等候一辆一再误点的班车——这时,他摸到了那个破洞,它像一个钢镚,静静地在裤兜里躺了多时,摸上去似乎有些凉。是右边的裤兜,在靠近大腿后侧的角落里,平时根本注意不到。洞口还不大,还穿不过一个手指尖。在他不知的情况下,裤兜里却早已经有了一个破洞,一本感到自己多少有些沮丧。

一本埋头把身上所有的衣兜都检查了一遍。这让他看起来一定有些怪模怪样,像个在裁缝店里试新衣的毛头小伙子,手足无措,身子摆来摆去,却找不到镜子在哪里。那个男人在离一本十来米远的地方停住了,松松垮垮地靠在墙上,手肘撑在垛口上,向四周随随便便地看着。开始一本并没有留意,但那个男人看了一本有好几次,一本就注意到他了。他干脆走到了一本的跟前,一本的手摸到哪个衣兜,他的眼睛也跟随到哪个衣兜,上下左右把一本全身看了个遍。一本心里虽有说不出的别扭,但并不去理会,就当他是个烂裁缝。你看他自己,长得跟殡仪馆的陈百强很像,个子不高,却套了件肥大的藏青色双排扣西装上衣,大摇大摆地敞开着,下摆几乎拖到膝盖;缝在袖口上的商标,一头已经脱落,倒挂下来在风中飘来飘去。也不看看自己。

“丢了多少?”那个男人说。

陈百强夜里值班,隔三岔五吃狗肉。吃了多少?不管什么狗,只要闯到殡仪馆里来,来一只吃一只,统统被他吃进肚子里。

“丢了多少?”那个男人又说。

狗身上他什么都吃,五脏六腑狗头狗尾巴,什么都吃,就地上的那一摊狗毛不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殡仪馆的夜班他全包了。

“丢了多少?”那个男人又说,“丢了就丢了。”

狗见了他,老远就拖着尾巴溜开了。吃了就吃了。

“你是不是哑巴?”那个男人说,“没见过你这个哑巴。”

一本浑身上下像是挂满了很多大舌头小舌头,但没有一点分量。它们本来就是些空袋子。一本直起身,向那个男人拍拍身上的这些大舌头小舌头,把它们一个个都塞了回去。一本向那个男人摆摆手,一本想说,什么东西都没丢。一本在裤兜里用长长的中指去戳那个破洞,钩着洞把整个裤兜又拉了出来。一本想把穿过破洞的指尖给那个男人看。但指尖穿过去就不出头了,藏在裤兜的另一侧,那个男人看不到。

“这么小的一个洞眼,丢得了什么东西?”那个男人说,“还真是个哑巴,没见过你这个哑巴。”

雨还是没下。我才没见过你呢。你这个哑巴,狗跟你一样,都不叫唤了,陈百强从躺椅上抬起一条腿,把一本拦住,骂骂咧咧地说。陈百强刚下夜班,脸上长满了胡子。陈百强大清早就搬了把躺椅,怒气冲冲地躺倒在楼梯口。狗不叫,让我吃什么?让我吃猫去?猫倒是叫得闹腾。殡仪馆除了鬼多,就是猫多,清静啊,没人打扰,躺下就能做爱。一本从陈百强伸出来的腿上跨了过去。哑巴,你见过猫做爱吗?猫怎么做爱的,跟狗一样吗?恐怕没有一个人见过,我陈百强也没见过。背后陈百强还在骂天骂地,骂爹骂娘,比猫叫还难听。一本也不管,自顾自走了,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西桥头。

“我跟我老婆说,这里紧靠大海,这里的城墙有万里长城那么长。”那个男人说。

两个人在高高的城墙上肩并肩站着,整个公园都尽收眼底。可是城墙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像个孤零零的碉堡,被圈在了公园里面。有个女人在水里了,一连好几天,一本都在西桥头那块转悠,没到城墙这边来。捞了好几天都没捞上来,够一本看的。难怪没见过眼前的这个男人。来了没几天吧,还说没见过你这个哑巴呢。

“我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来看海边的万里长城。”那个男人说。

公园里就那么几个人,他们好像水上漂着的几块木头,在这里搁浅。那个女人随身携带一只黑色的挎肩包,她把挎肩包仔细地系在西桥栏杆上,转身就跳了下去。人越围越多,可是谁也没见着那只黑色的挎肩包,一本守候了这么多天,也没见着。总归是这么说的。

“我们有一个五岁的儿子,”那个男人说,“我们对他说,长大以后,带你去看海边的万里长城。”

即使是同一个地方,在不同时候来到这个地方的人,也是大不相同的。公园建起来,是为了让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候可以到公园里来玩。这个时候,公园里的人最少。这个时候,他们在别的地方没处着落,就到公园里来了。他们像被施了定身法,被定在了树影底下,一动不动。公园外面,四周是路,是热闹的大街,是奔走的人流,他们都有地方要去,急匆匆赶着去。这是早上八点来钟,街上人最多,公园里人最少的时候。

“我儿子问,万里长城有多长,”那个男人说,“我说,万里长城有那么长,可以一步跨到大海那边去。”

河水退去,河底的石头就露出来,太阳一晒就变白,就像这个时候在公园里的人。一本经常看见他们被太阳晒得发白。公园里人多的时候,看不到他们,他们深深地沉在水底。发白以后就开裂,像烤番薯的皮一样能一张张剥去,露出里面的肉。

“我老婆问,看完了万里长城,我们接着干啥,”那个男人说,“哑巴,她就站在你那个位置。”

一本想不到河底会有那么多东西,简直可以开一个杂货铺了。有手电筒、炒菜锅、痰盂、自行车,有石狮子、电风扇、死猪、抽水马桶,应有尽有。竟然还有一个石膏模特,女的,丰姿绰约地侧身躺着,屁股下面垫了一截锈迹斑斑的铁管子。第三天,下游的橡皮活动坝打开了,河水越来越浅,桥上的人越来越激动,一会儿拥到这里,一会拥到那里。好像那个女人还活着,一旦河水消退,就会从河底起来,趟过那些杂七杂八的家什,没事一样离去。这是人们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要及早把她围住。

“我对我老婆说,看完了万里长城,我们就在万里长城边上找一个房子,住上一阵子。”那个男人说。

她在水里待着,可不是一阵子了,一本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很多人都离去了,但又有很多人来了,围在桥头的人一点没有少去。也没有多出多少来。不像头一天,大伙都忙不迭地往桥头挤,来了就不想走。大伙都以为马上就能见到她。住在风火岗的小颠子,一本明明看见他后来才到的,居然也有脸跟一本说,嘿,哑巴,告诉你,她有一只黑色的挎肩包。一本一定要等小颠子先离去,他才离去。一本已经决定这么做了,看谁先扛不过咕咕叫的肚子。她可真有耐心,待在水里就是不上来。

“我老婆说,又不是真的万里长城,有什么住头,再说,”那个男人拍拍一本的肩,叫一本往东南方向看,“哑巴,看,那边已经在下雨了。我老婆说,再说,这里也没有海。”

第一天人们用的是渔网。也不知道往哪里撒網,东一网西一网没个定数。有人拿来了篮子装鱼,一本一直想不好,他是不是也该专门回家一趟,去拿篮子。最后也没回去,因为小颠子也没回去。怕是早被鱼吃了吧?一本听到有人说。哪来这么大的鱼,能把一个人吃掉?这里是河沟沟,又不是茫茫无边的大海。哑巴,你拿个篮子干吗去?第二天一早,陈百强又从躺椅里抬起一条腿,把一本给拦住了。

“我对我老婆说,这里有海的,很近,拿手指一指点,都能指点给你看,有这么近。我就跟我老婆指点了一下,指的就是下雨的那边。”

“等我们在这里住上一阵子,存够了钱,就去真的海边,去了真的海边,又马不停蹄地去真的万里长城。”那个男人继续回忆着对他的老婆说的话。

哑巴,有好戏看了,有好戏看了,陈百强洋洋得意地说。一本要快点到西桥头去,本来不想理睬陈百强,但陈百强这么一说,就不能不理睬了。一本立定在陈百强的一条腿边,用眼睛看他。哈哈,哈哈,陈百强笑得真开心。一本用空嘴巴美滋滋地嚼动着,然后一口咽了下去,还努力向前伸长脖子。咽得可真费劲。好了,到肚子里了,肚子鼓起来了,一本把肚子挺给陈百强看。你这个哑巴,你这个哑巴,哈哈,你以为我狗肉吃饱了开心呀,陈百强说。你这个哑巴,料你猜不到,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陈百强跷起了二郎腿唱起了歌,脚尖和着曲子晃荡晃荡打拍子。

“好吧,让我们开始吧,我老婆说。我们就在城隍坊租下了房子,开始挣钱了。”那个男人说。

陈百强笑起来,特别蛊惑人,好像在笑的不是他,而是看见他笑的人。陈百强从旁边的碗里拿起一粒油炸花生米,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捻,花生衣就掉在了地上。已经落了一地的花生衣,像一堆红色的雪。陈百强嚼起花生米,是嚼给你看,花生米怎么被两排牙齿磨得粉碎,怎么被猪肝一样的舌头搅拌成米糊,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本也咧着嘴笑了。即便嘴里嚼着花生米,陈百强也在笑,所以一本也笑了。陈百强给一本吃狗肉的时候,也这样笑。哑巴,这是什么肉?陈百强说,他用刀尖挑了一块狗肉让一本叼走。狗肉,一本说。屁话,陈百强说,他又让一本叼走了一块。白狗肉,一本说。白狗肉黄狗肉黑狗肉,看看都知道,干吗还让你叼一块?陈百强说。一本嘴里塞满了狗肉,把眼睛都撑圆了。一本突然觉得这个时候自己不是哑巴,也能像陈百强一样张开嘴巴大声说话,只是舌头被狗肉绊住了,从喉咙里冒上来的声音也被狗肉堵住了,所以陈百强听不到。哈哈,这是公狗肉,哈哈,这是公狗的肉,陈百强大笑起来,笑声窜到半空高,有水管破了喷出的自来水那么高。你这个哑巴,你这个哑巴,他笑得真有些肆无忌惮。

“说好了,等我们挣到了钱,一定要去真的万里长城的,我老婆说。我说,你怎么对我这么不放心?我老婆说,我就是要你亲口再说一遍。我就把嘴巴凑在我老婆的耳朵边,亲口再说了一遍。我说得这么轻,只有她一个人听得到。我老婆说,让我们开始吧。”

公狗肉还是母狗肉,吃得出来,却看不出来,陈百强说。他这么一说,一本吃到了很多狗肉。吃吧,哑巴,陈百强说,尽管吃,吃到你也吃得出来。看来真下决心了。哑巴,你吃出来了没有?陈百强问。没有,一本说。但一本只是在心里说,陈百强听不见。哑巴,吃了那么多,你还没有吃出来呀,陈百强不禁有些着急。还是没有,一本说。一本相信,陈百强着急,不是因为吃了他很多狗肉,而是因为一本还没吃出来,一本想把这样的意思跟陈百强说,但同样说不出口。难就难在这里,陈百强说,是公狗肉还是母狗肉,不但看不出来,也说不明白。陈百强顿了一下,又说,要不然,我早就跟你说了。吃吧,哑巴。

“可是我又突然想起一件事,在我们开始挣钱以前,这件事一定要先做。幸亏想起来及时,要不然真落下个终身遗憾。我就又把嘴巴凑在我老婆的耳朵边,跟她说了。还是只有她一个人听得到。”

一本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看到陈百强摇头晃脑地唱歌,一本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特别是陈百强让他吃狗肉的事,却差点把这件顶重要的事忘了。一本攥紧了手里的篮子,转身往西桥头跑,有个女人还在水里呢,不,有很多鱼会被渔网兜上来呢。哑巴,等等,等等,我的事还没说呢,陈百强在背后使劲地喊。陈百强还有什么事?一本在心里咯噔了一下,脚下的步子却迈得更快了,简直像飞起来一样,什么大光明大酒店、和兴大药房、新新美容院、市政府招待所,统统被甩到了身后。起网了,银闪闪的大鱼小鱼活蹦乱跳,溅起阵阵水花,甚至可以看见一条彩虹。有好多天没下雨了。

“多长时间没下雨了?我们在做临时想起来的那件事,做着做着,我老婆冷不丁地问我,问得我有些措手不及。我僵在那里,老半天不能动弹。我想了很久,终于想了起来,离上次下雨,好像都有一百年了。”那个男人说,“哑巴,你说,我们做什么事了?”

一本还来不及想,那个男人就说了,只有一本听得到。风大起来了,风要把在遥远的海上已经在下的雨刮到城里来了,在呼呼作响的风声中,那个男人说的那件事,像一块狗皮膏药一样死死地粘在一本的耳边。原来他们做的是这件事。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可以看见城里的很多屋顶,它们比天上的云还要黑。还可以看见城外的田野中央有一个个的水塘,水面比镜子还要亮。一本还没有做过这件事,不知道做起来究竟会怎样。陈百强也整天把这件事挂在嘴边,但他说的是狗做这件事,猫做这件事,眼前这个男人说的却是,他亲自和他老婆做。一本觉得,即便他能开口说话,这件事由他来说,终究也说不响亮。他还没有做过这件事,他只能在心里使劲地想这件事。

“这天早上我们是第二次出门。第一次出门的时候,我们以为可以挣钱了,但为了临时做这件事,我们不得不回去了一次。我老婆再三问我,我也再三问我老婆,还有没有事要做?我们都觉得没有了,就开始放心地挣钱了。”

陈百强第二天早上来不及说的事,要到第三天早上才说。陈百强不是很高兴,阴着脸,一声不吭,狠狠地嚼着花生米,吧唧吧唧地很响。这次一本没带篮子,空着手,也不等陈百强抬起腿拦他,就自动站住了。陈百强却光顾着吃花生米,不说话。一本用脚去蹭陈百强,陈百强也照样吃。一本就站着,很长时间过去了,还站着。一本想对陈百强说,第二天篮子没派上用场,反而是个累赘。幸亏有很多人都带了篮子去,要不然,一本会难堪得无地自容,会把篮子故意遗忘在河边。要是一本没带篮子去,就可以幸灾乐祸地瞪着小颠子看了,看小颠子拎了个篮子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实在笨得可怜——可惜没这样的机会。

“我和我老婆遇到的头一个难题是,该怎么让人家知道我们开始挣钱了。之前,根本不会想到这也会是个问题,以为只要我和我老婆两个人作出了决定,人家自然就会知道。哑巴,你说说看,该怎么让人家知道?”

竟然来了两个潜水员,穿着黑色的橡皮衣服,走路比小脚老太婆还要慢。下水前,才把长长的蛙蹼套到脚上。在看不见的水底,吐出连串的泡泡,咕噜咕噜,声音大得惊人。泡泡浮上水面,一见太阳光就破,像花儿开放,转眼就凋谢。根本就没用上渔网。他们在岸边歇着,抽烟,默默无语地盯着水面看,然后,似乎是一跃而起,又一次钻进了水里,他们坐过的地方,留下了谜一样的大片水渍。水滴淌过砌石的缝隙,一滴一滴跌落进河里。他们每一次进入水里,都让一本紧张万分,一本禁不住屏住了呼吸,等他们上来。很长时间过去了,可他们还是没有上来。一本实在忍无可忍了,再次用脚蹭了蹭陈百强。一本太想把所有的这一切,一一跟陈百强细细道来。

“又不能满大街地吆喝,我们开始挣钱了,我们开始挣钱了。不可能的事。我和我老婆在公园里晃悠了大半天,也没挣到一分钱。”

哑巴,你还在啊,你的眼睛眨巴眨巴的,你是不是有很多话要说啊?陈百强说。一本点点头。哑巴其实也很想说话,可是,我陈百强哪有福分听哑巴说话?陈百强说。一本说,陈百强你怎么了,昨天还兴高采烈的!陈百强说,昨天我是很高兴,可是今天,我比昨天还要高兴。一本说,那你摆出一个冬瓜脸干吗?陈百强说,今天我是高兴过了头,今天我高兴得都害怕起来了。一本说,陈百强你一个人夜里在殡仪馆值班,一年到头不用别人顶班,你还有害怕的事啊?陈百强说,我今天才知道,高兴的事更让人害怕,我已经根本不害怕那些不高兴的事了,可遇上太高兴的事,照样害怕。一本说,那你说说看,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这件事对别人是说不出口的,只能在我和我老婆两个人之间说说。”那个男人说,“我和我老婆曾经看中过一个合适的人,结果你推我,我推你,都不肯上前去说。后来我拗不过我老婆,硬着头皮上前去了,还是当了哑巴败下阵来。万事开头难哪。”

那股气味跟炮仗的硝烟味很像,陈百强说。炮仗的硝烟味有些粗,有炸开的纸屑那么粗,飘散在半空中,一会儿工夫就坠落在地,嗅起来塞鼻孔。那股气味却很细,一挨上鼻子,就像法国梧桐的绒毛沾在身上,洗也洗不掉。它从你的鼻子里进来,长驱直入,通过血液流遍你的全身,使你的全身里里外外都微微发痒,让你心甘情愿当一个哑巴。风从松树林的东边吹向西边,这股气味却从松树林的西边飘向东边,逆风而行。它从香草地那边过来,香草的气味够重了吧,也盖不住它。都因为它细,无孔不入,条条道路通罗马,它就要到我陈百强的鼻子跟前来。

“我觉得,我们夫妻俩,和别人之间隔着一堵厚厚的墙。但后来我又觉得,隔的其实也就薄薄的一层纸,一捅就破。因为我们很快就挣到钱了。”

我捉住了它,它是条母狗,陈百强说。一本说,就一条母狗啊,看把你高兴的,就是我哑巴一本捉住了也不会那么高兴。陈百强说,光是条母狗的话,我陈百强也不会那么高兴,我陈百强什么狗没捉过,什么狗没吃过?一本先不说了,看陈百强接着怎么说。谁叫它特别地骚,骚得我难受?陈百强说,我突然有了灵感,我要留着它,把顶高兴的事留到明天。光这样想一想,我的高兴劲儿就来了,一浪高过一浪,挡也挡不住。我忍不住想唱歌,整个夜晚,直到第二天早上,我都忍不住想唱歌。

“我们走路一前一后。我老婆说,别跟得这么近。我就慢下脚步,跟我老婆拉开距离。再远一些,我老婆回过头说。我又拉开了些距离。我老婆还是回过头来,这次她没说什么,因为我们已经距离很远了,她一说话,我听得到,别人也听得到,别人听不到,我也听不到。她只是用眼睛瞪了瞪我。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叫我还要远一些。”

我把它关在一个木头箱子里,只留了个小口子给它透气。我恨不得连这个小口子都不给它留。我把它闷在里边,沤在里边。我像一个酿酒师傅一样,好几次把鼻子尖伸到小口子跟前,美美地嗅一嗅。啊,简直要把我掀翻,那气味,没的说。整整一天一夜,二十四个小时。我决定按时启坛。我早就设计好了,我把绳子放得老远老远,放的时候,我一个劲地对自己说,远一些,再远一些。我在绳子的这一头轻轻一拉,木头箱子的四壁同时倒向后方,只发出啪的一声,毫厘不差,跟设想的一模一样。我赶紧捂住了鼻子,我的两只耳朵却直愣愣地竖了起来。简直像一万列火车同时开过,殡仪馆四周方圆十里的公狗,哇啦哇啦地叫开了。

“我对我老婆说,要快一点。我老婆说,好的。我说,还要快一点。我老婆说,好的。我说,你每次都这么慢。我老婆顿时就火了,凶巴巴地回过头说,你以为我不想快一点吗?你以为快一点慢一点我一个人说了能算?你给我离远一点。我就停住不走了,看着我老婆越走越远。我老婆以前从来不对我发火。”

有那么很短的几分钟,没有一只公狗叫,松林里只剩下呜呜的风声。我把耳朵贴在地面上,不慌不忙地听着,不知不觉间,地面晃动了起来。那可不是马蹄声,而是狗蹄声。狗蹄虽然落地无声,可是一样把大地踏得乱颤。那得有多少条狗啊,那就是殡仪馆四周方圆十里的公狗。它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争先恐后,你追我赶,越接近殡仪馆,舌头拖得越长,简直要伸到我的脸上来。当我抬起头来,先到的公狗已经跃上殡仪馆的围墙,挨挨挤挤,首尾相连,排起了长队。不断地有公狗翻山越岭拥来,把围墙挤得严严实实。我沿着围墙巡视了一圈,我巡视到哪边,哪边队伍就一阵骚动。凡是狗都认得我,都怕我,看到我在,它們不敢进来,但它们又不甘心离去。狗心里在想什么,我陈百强太清楚了。

“我对我老婆说,如果你不快一点,我会觉得太便宜人家了。我的鼻子有些酸酸的,感到自己委屈得很。在我老婆面前,我以前从来不感到有什么委屈。我老婆说,那你现在慢一点,把便宜人家的都赚回来。”

公狗在围墙上争相嚎叫起来。那可不是什么大合唱,每只狗都想叫得与众不同,抑扬顿挫,千回百转,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那只骚货看它一眼。我觉得,我的幸福简直比那只骚货还要多。平时,不论公的母的,我要搞到一条都那么难,今天,却随我怎么挥霍,也挥霍不完,平时,我绞尽脑汁费尽周折,还不一定诱来一条狗,今天,狗却像蝗虫一样多,赶也赶不走。只要有一条公狗行动,别的公狗都会一拥而上,谁都不甘落后。但那条骚货要不了那么多,它只要万分幸福的那一条,我陈百强也要不了那么多,我也只要万分幸福的那一条。

“每天早上,我和我老婆都要先做一做,做完了,才开始挣钱。我做得越多,人家越便宜不到哪里去。可是我做得再多,让人家便宜去的也赚不回来。我老婆的脾气最近越来越大。”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壮观的场面,几百条雄心勃勃的公狗,围着一条风情万种的母狗追逐打闹,殡仪馆里也从来不曾如此生机盎然,风流遍地。嬉闹的队伍像一阵怪异的穿堂风,飘飘忽忽,来回穿插,搅得殡仪馆的角角落落尘土飞扬,从悼念厅到停尸间,从香烛台到解剖室,包括火化车间,一处都不放过,娇喘声汇合在一起,比白天的哭丧声还响亮。面对此情此景,我怎么能够无动于衷,我怎么能够站着一动不动,我怎么能够不像快乐的公狗一样发出几声狂乱的呼叫?我觉得,几百条公狗加在一起,都没有我陈百强来得起劲。月亮正圆,有银色的月光照耀,这一切显得好像都是假的。

“我老婆说,快,快,快你个头,你以为钱有这么好挣的?我说,那个人总是很慢的。我老婆竟然说,我就喜欢他慢,你想怎样?”

我看它们做,慢慢地做,仙仙欲死,好像连那么明亮的月光都不存在似的。我像一条寂寞的公狗一样,看它们做,它们做到哪儿,我也跟到哪儿,半步也不肯离开。我像一条多余的公狗,招它们嫌弃,比一粒尘土还不如。我把它们收拾了,两个一起收拾。我收拾它们,它们也不愿分开,照做不误,它们的快乐是这样多,我加给它们的痛苦,根本减少不了它们的快乐。

“我得揍她一顿。我想了好长时间,要好好地揍她一顿。我要让她神气清一清,我挣钱实在挣得辛苦,”那个男人说,“可是我只打了她一下,她就不见了。”

它们死了还连在一起,我扯不开它们。我扯啊扯,扯得烦死了,累死了。我把它们连根切下来,扔进锅里一块煮,煮到烂熟,还连在一起。我把它们熬成白白的汤,却一点胃口也没有。我再也分不清它们谁是谁,哪怕吃也吃不出来。

一本把一根手指套在裤兜角落的破洞里,很长时间了。一本感到手指的第一节有些麻。公园里的人还是那么寥寥几个。在这个时候,谁会到公园里来呢?一本等着,等那个男人接着说话。海上的雨终于要下到公园这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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