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悯情怀里的乡村叙事
2012-04-29陈荣力
陈荣力
如果说在短篇小说的写作领域,金意峰还算“新锐”的话,那么在小小说的写作领域,金意峰已不折不扣是一个熟手和干将了。这几年在《百花园》和《小小说选刊》,乃至全国小小说排行榜及各种小小说年度选本中,金意峰这个名字已为不少读者所熟悉。当然,小小说和短篇小说除了体裁上的不同,在内涵、结构和叙事方式上也具有较大差异,而这其中的差异,正是我乐于为金意峰的短篇新作写点东西的初因。
《前往桃园》、《阿朗》和《倾听者》三篇新作,都把故事的发生地放在乡村,确切地说是当今的江南乡村,主角也基本上是当下江南乡村里的人物。虽然乡村题材的文学叙事至少占现今小说数量的三成,但在我看来,以当下江南乡村的人物和故事为叙述母本还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理由有二:其一,如果把当今中国城市比作斑斓的万花筒,那么当今的中国乡村——特别是江南乡村就如一团盘根错节、浮沉于时代大潮中的水草。如何在这团“乱”中努力理出头绪,哪怕仅仅是为之作出若干探寻,这是一个有责任心、有自我思考的写作者应做且值得做的事。其二,在观念更叠、价值嬗变、行为失范的社会转型时期,我们往往潜意识地把固守或引领既有道德文明的责任寄托于乡村。但随着传统道德飞地的城市被时尚或先锋所吞噬所消蚀,作为传统道德大本营的乡村,面对渗透和渐变,似乎也正摇摇欲坠,甚至往往引发更大的恐慌和更严重的矛盾。而传统文化积淀丰厚又处于中国沿海开放地域的江南乡村,上述渗透、渐变所引发的矛盾以及那种相向夹击所带来的变数,无疑更要复杂得多。我想这也是很长时期以来,较难看到有影响力的江南乡村题材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的一个原因,所以我们也就更欢迎有人“知难而上”了。
回到金意峰的小说《前往桃园》。故事的情节并不复杂,丈夫常年外出打工的农妇小芳和丈夫经常混在赌场的农妇马苏,因难耐“空巢”与无性的生活,与下乡采风的文化馆工作人员有染,而死了老伴、儿子去城里打工的肺炎老头钱国璋,则为了逃避“空巢”的桎梏,最终请朋友活埋了自己。当然,金意峰并不满足于只单纯地讲述一些关于“空巢”家庭的故事,而将故事匠心独具地设置在了文化馆工作人员下乡搜集挖掘古代孝女竺娥资料这一背景下,并以此为轴,让故事和人物随着竺娥事迹本相的逐步还原而伸展、丰满。也因为有了这样的设置,古代以身护婆的孝女与当下红杏出墙的农妇,激活传统文明的责任和热衷与农妇有染的行为,对文化和纯真情感的原始向往与打着文化的幌子的玩弄情感等多重元素,在叙事交缠和审美聚合中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与鲜明的反差。而正是凭借这种对比与反差、这种令人难以释怀的交缠和聚合,使得《前往桃园》具备了丰满的艺术张力和多维的阅读指向。
再看《阿朗》。借《阿朗》这样一个弱智儿童的视角来展开故事,对写作者来说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至少在我看来正常人写弱智者,始终有隔靴搔痒之嫌)。金意峰或许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阿朗》中除了一些常人能想象、理解的弱智行为外,作者并没对阿朗的弱智作过多的展开与纠缠,而更多地将其作为一种有助于故事展开、小说成立的原始条件,说白了就是一种题材决定的必然。在《阿朗》中,无论是发生在阿朗身上的遭遇,还是阿朗所看到的世界,都与正常人并无太多差异。这种还小说本来面目的做法,对作者来说是一种诚实,对读者来说也是一种尊重。当然支撑《阿朗》的并非只有诚实和尊重,事实上,无论是对题材的把握、对生活的洞悉还是对人物的刻画、结构的驾驭和叙事的控制,我认为《阿朗》都是金意峰三个短篇新作中最为出色的一篇,这也多少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与《前往桃园》非线性的叙述不同,作者似乎更熟稔于《阿朗》这样的线性叙述。
说到这里有必要谈谈金意峰本人了。出生于江南乡村的金意峰似乎与乡村有着天然的血缘和割不断的联系,长年受乡村生活的影响,使金意峰成了一个诚恳却不擅言辞的人,交际对他来说似乎略显困难,但这样的性格却带来了某些难得的长处,即认知的敏感和内心世界的丰富——这正是成为一个好的写作者的基本前提。十来年前刚认识金意峰时,他的这两个特征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十来年后的今天,勤于写作又有了大量阅读经验的金意峰显然已拥有了一种比敏感和丰富更珍贵、更紧要的东西,那就是对人性对命运尤其是对其所生活的江南乡村中各色人物人性、命运的关注和思考。事实上无论是过去的人生经历还是当下的生活状态,金意峰都不可能是一個江南乡村生活的旁观者,他本身就是江南乡村的一分子,这个身份基因,决定了他与江南乡村有着太多的血缘牵扯和情感纠葛。这自然会给作者小说的情感走向和审美取向带来不容忽视的影响——至少在现阶段他还不可能用赞美讴歌或批判嘲讽的目光与情怀,来叙述、构建他所关注思考的江南乡村生活和江南乡村人物。他所第一选择的是伤人及己的同情与相惜与类的悲悯,这样的同情与悲悯既满足了金意峰的情感诉求也符合他的审美性格,事实上《前往桃园》等三篇新作的成功,也充分印证了这点。
在我看来悲悯既是贯穿金意峰三篇新作的主调和基线,也是解读他三篇新作的钥匙和筹码。首先在题材选择的“残缺性”上(《前往桃园》的“空巢”、《阿朗》的“弱智”、《 倾听者》的“命案”),作者已然为我们埋下了悲悯的伏笔,而《阿朗》中刘美凤惟有以拆迁费做筹码才能好歹为阿朗找个后爹的凄楚和无奈,《 倾听者》中“我” 因无力讨宝珍欢心故眼睁睁看着她随浪荡哥小花而去的无助和伤痛,《前往桃园》中阿芳、马苏明知“我”与多人有染但因“我”是上过电视的文化人故仍刻意奉迎且沾沾自喜的虚妄和麻木,则让这种悲悯更具慢噬细咬的隐痛感与穿透力,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当然,于对个体人物命运和遭遇的悲悯只是一种初级情感的建构,事实上细读三篇新作,我们不难发现,作者的这种悲悯正开始由个体向群体迈进,那就是立足于悲悯基础上的对社会转型期江南乡村人性情感嬗变的考量和道德研判标尺失衡的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