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是自由的象征
2012-04-29程建虎
程建虎
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志欲长勤。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
一、 难以忘情的羲皇上人
此诗写于陶渊明于东晋义熙元年(405)辞官彭泽令后的隐居期。诗以议论发端,首四句为诗歌的第一部分,言自己不能做到孔子训导的“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决心躬耕陇亩,亲事稼穑。中六句写农事劳作的所见所感,诗人的心情是快乐和畅的,欣秉耒耜,笑语农人,即使所获无多,但能勤力黾勉,亦让人快慰,“欢”、“解颜”、“欣”三词让我们恍见陶令当日语笑蔼然的风神。后六句为诗人感怀,自比长沮、桀溺守节自励,但当时之世终无问津济世之人,于是聊比羲皇上人,日入荷锄归,与邻人扶篱以浊醪相酬,醉后长吟短章,深闭柴扉。“日入”语出《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此诗传为帝尧之世的作品,渊明用此典,意在说明自己如尧舜先民,击壤南亩,碌碌然不惮劬劳,熙熙然乐而忘情。那么,此诗果然是陶渊明的“忘情”之作吗?
渊明自小寄居于其外祖父孟嘉家,孟嘉行不苟合,率真自赏,对陶渊明影响很大。孟嘉藏书颇夥,儒家《六经》、《庄》、《老》及神仙怪异之类的书籍无所不包,渊明遍览群书,形成了以儒道两家为主,既砥砺名节、积极进取,又抱朴含真、通脱逍遥的复杂思想。青年时代的陶渊明有“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的济世宏愿,戢翼江州,厕身西荆,有驰报军情于刘裕的慷慨,亦有束带迎迓上司的委屈,遍尝苦辛坎坷,只是为了实现其救物理想。然现实终与其志不侔,任真恣睢的道家思想开始处于主导地位,终于辞官隐居,诗酒自适。前人多认为陶潜思想实质在道家,其后期作品多忘情之作,但笔者认为,陶潜须臾未忘求道之情。以此诗为例,首四句似乎是对“忧道不忧贫”的委婉针砭,对“道”的放弃,但“行者无问津”句道出端倪:虽然诗人效法长沮、桀溺,但时刻希望遇到“问津”以济世的“行者”,然扰攘俗世,终无求道问道者,诗人心中的忿懑可以想见。果真忘情,何来此诗末句的引壶浆以长吟、掩柴门而长叹?正如陆时雍所言:“‘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似欣然有望;‘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忘情语,实似未忘情语。”(《古诗镜》卷十)渊明虽自比游心物外的羲皇上人,但实则时刻不忘“忧道”之情。
二、 一语天然万古新
前人对“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句颇为激赏,许其为千古佳句。宋人王《道山清话》载:“苏子瞻一日在学士院闲坐,忽命左右取纸笔写‘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两句,大书小楷、行草,凡写七八纸,掷笔太息曰:‘好!好!散其纸于左右给事者。”元人许有壬以此二句为韵作《神山避暑晚行田间用渊明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为韵十首》,韩通甫认为此句“惬吾心者深”,并以“远风”为其新筑台榭命名(胡祗遹《紫山大全集》卷十一)。“平畴”二句缘何能有如此艺术魅力,引来苏轼这样的文豪击节叹赏?我们须观照陶渊明为我们营造的平淡而警策的诗世界。
毫无疑问,陶渊明是一位善于选择物象的诗人,写春日田间景色,何者最能打动人?当然首先是春风。蛰居一冬,伫立平野,还有什么比和畅煦暖的春风更让人心旷神怡呢?平坦的田畴,嫩绿的禾苗,这些都是最能体现春日农作特色的物象,陶渊明别具只眼,一一撷于诗中,正如苏轼所言:“非古人之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语,非予之世农亦不能识此语之妙也。”(《东坡题跋》卷二)陶潜之善撷物象,来自于其秉耜躬耕的劳作实践。但只有对物象的精心选择是不够的,陶渊明对物象进行了修饰和锻炼:用“平”修饰“畴”,以“远”限定“风”,援“良”装点“苗”,特别是“交”字使用可谓绝妙,“平畴”与“远风”相“交”,则田野之空旷辽远、春风之阐缓清飏,如在目前。试闭目涵咏此句:夐远广袤的田野上,骀荡的春风如潺潺流泉,从天地之交的地平线上一浪一浪浣来,和暖温柔,拂过脸颊发梢,田间新苗泛着嫩绿,在和风的吹拂下袅袅起舞,斯情斯景,令人陶醉。清人温汝能说:“‘交字活,妙。下句‘亦字亦活,传神在此二字。”(《陶诗汇评》卷三)道出了陶渊明在炼字方面的惨淡经营。
陶渊明生活于晋宋之际,此时中国诗人诗歌创作技巧正在迅速提高,在“天予真性,发言自高,未有作用”的西汉诗、“始见作用之功”的《十九首》与“直于情兴,尚于作用,不顾词彩,而风流自然”的“元嘉体”间(释皎然《诗式》),陶渊明是独树一帜的津梁:他不像元嘉诗人那样极貌写物、穷力追新以求“巧似”(钟嵘《诗品》卷上),以致于“语多生撰”(吴淇《选诗定论》)、“拙劣强凑”、“了无生气”(汪师韩《诗学纂闻·谢诗累句》),而是在刻练推敲的基础上,复归于平淡自然。金人元好问“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论诗绝句》)是对陶诗平淡中见警策、质朴中见绮丽的精到描述和高度评价,而“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可看作是对元遗山此语的最好注脚。
三、 汉字的魔方
仅有选择物象、锻炼字句,就可以形成此诗独特的艺术感染力吗?显然还不够,我们還须考虑到汉字的特点。汉字是一种表意文字,每一个汉字所呈现给我们的是具体的形象,具有直观特点和画面感。而语言的特点又造就了中国人重直觉、重感性的思维方式,有人称之为“类比逻辑”、“无类逻辑”或“圆形逻辑”。中国人在观照一首诗歌时,往往透过简单的文字,就能形成形象生动的画面。我们看葛兆光的这段话:
而这种思维方式投射在中国古典语言文字上,又使中国古典语言尤其是书面文字呈现出以下特征,一是它保持了原始文字的图画性,文字直接表示事物,就像L·R·帕默尔所说的“汉字不过是一种程式化了的简化了的图画的系统”,或者像E·庞德所惊诧的,汉字就像一幅幅连缀起来的画面,它无须经由语音便达成意义——而西洋文字却总是“隔”了一层——并保留着鲜明的视觉印象;二是由于它的图画性,每个汉字都是独立完足的,并不需要上下文来确定它的“所指”,因此,它无论安放在句子的任何位置,那种直接呈现意义的视觉印象总使人不至于误解;三是因为图画式的文字已经决定了语句的意指,限定了话语的语意范围,而传统的“以意逆志”式的阅读习惯又自动组合了这些“块状”的文字,使它们不言自明地“呈现”着意义,因此它保存了原始“思维——语言”的那种简略性。(葛兆光《汉字的魔方·中国古典诗歌语言学札记》)
在葛兆光看来,由于汉字的视觉印象与意义自足性,形成中国人特有的阅读心理定势,因此当我们在观照一首诗时,往往会忽略其语法语序,而直入诗“心”,拼合出鲜明生动的画面来。在文字与意义、意境之间,通过想象来补足空白,架起津梁。这也正是钟嵘的“直寻”、司空图的“直致”、严羽的“妙悟”和王夫之的“现量”。
具体到这首诗,当每个中国人读到“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时,“平畴”、“远风”、“良苗”等字眼会马上召唤起人们的生活经验,这些字眼所具有的画面、图像、色彩会瞬间被“激活”和“渲染”,我们不必去分析诗句的语法及结构,而是将自身置于风和日丽、秧苗翩跹的画面之中,与诗人一起沉醉。张表臣《珊瑚钩诗话》中的这则资料很好地说明了这一审美过程:“仆居中陶,稼穑是力。夏秋之交,稍旱得雨,雨余徐步,清风猎猎,禾黍竞秀,濯尘埃而泛新绿,乃悟渊明之句善体物也。”正是有雨后漫步田间的经验,才能体会到陶诗“善体物”之美,而当再读到“平畴”句时,自然会“还原”出雨余徜徉田畴的所见所闻,欣赏和体悟诗句,是通过具体的画面来完成的。而在这具体的画面之后,又包涵着阐释者的“前见”——独特的生活经验和情感体验,从而通过读者的二次创作使诗句更加充盈丰厚,魅力独具,这正是源自汉字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