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扁担郑

2012-04-29欧阳玉澄

安徽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四海万州扁担

欧阳玉澄

若问郑师傅,可能没人知道。再问千甲驳上的水手郑四海,恐怕知道的人也很少。那你就问郑扁担、扁担郑,这下知道的人可就多了——噢,在报上见过呢,这老头儿忠厚、耿直、太让人感动了……

我打开电视机,无意中听到《新闻联播》在说万州的事,电视台记者在采访一个人,定眼一看,咦,这不是郑扁担么!

我大概是在1999年认识郑扁担的。那时正忙着移民迁建,我去李子林沟沟实地考察驷马桥筑坝填方工程。李子林沟沟也叫驷马桥沟沟,从江边驷马桥到西山公园后面的静园,垂直距离足有六十多米。静园是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军阀王陵基为老妈祝寿,修了献给他老母亲的。王陵基还准备在驷马桥后面筑个大坝,为他妈修个人工湖,结果一场暴雨,致山洪爆发,把王陵基修的堤坝冲得干干净净——可见当年那工程还是挺浩繁、挺艰巨的。

走半边街、过三元宫,沿着李子林沟沟进去,我见溪沟右边有两个岩洞。岩洞“因势利导”靠岩建起两座岩屋。岩屋外面有桃树、李树、柑橘树,还有几小块菜地。我见一个汉子正在收拾他的菜圃,就上前打招呼,师傅,你还在收拾这世外桃源呢,不知道要淹么?那汉子直起腰来,摇一摇头,竖一根手指,指了指岩屋。正不明他的用意,见一位婆婆扶着一个老头儿从岩屋里出来。老头儿有七八十岁了吧,一动就喘,老头儿说,大水淹不到我们这儿来,我在宜昌是看到过图纸的,坝高只有145米。我心想,咋搞的,都大张旗鼓地在宣传,他还不知道坝高多少?我说,老人家,你看到的那个图纸可能是低坝方案吧,中央早就定了175方案,你们这里肯定是要淹的。老头儿激动起来,说,不,难道我亲眼看到的还不算数?我不搬,我不搬,让大水涨起来把我淹了算了!一说就咳,就喘,老婆婆忙在他背上捶着,心口上揉着。那汉子连忙解释,爸,他不是来动员我们搬迁的,他是来看驷马桥筑坝的。说着示意老妈把老头儿扶进屋去。

那汉子跟我聊了起来,他说他姓郑,住在半边街,是长航千甲驳上的水手。他说他父亲早年也在船上干过,如今就守着两间岩屋,岩洞里有股清泉,他就用这泉水生豆芽,磨豆腐,然后发到岔街子去卖。父亲如今老了,他不是不知道三峡工程的175方案,他只是不想搬,不肯搬……

我对长航当时的状况比较了解,长江水运竞争激烈,长航集团正在搞“减员增效”。处在郑师傅这个年龄段的职工,要么五十岁一刀切提前退休,要么两万元跟公司买断,他们的生活正面临着空前的压力……

“可不是么,”郑师傅是个老实人,说话也不拐弯,“我原准备五十岁回家,帮两个老的生豆芽儿磨豆腐,可看到这里就要淹了,这条路走不通,我只有上码头去当扁担了。”

我们说的“扁担”,也就是重庆喊的“棒棒”,外地习惯叫“挑夫”。我当时想,长航水手还真有人去码头当扁担的吗?

媒体是这样报道郑扁担的:元旦下午,58岁的挑夫郑四海在万州客运码头揽活,一名雇主请他挑两包货物去高笋塘。这天过节,路上人多,雇他的人自顾在前面带路,郑四海挑着东西在后面紧跟。一坡梯子上去郑四海出了身汗水,他放下担子只擦了把汗,重新挑起东西的时候却发现雇主不见了。他按雇主事先交待的把货送到高笋塘广场,等一阵不见雇主,他只好把东西存放物管处,然后又返回码头找人。可无论是在送货广场或接活码头,来回跑了好几趟,直到天黑他再也没有找到货的主人。连日来万州天降大雪,郑四海跑了上半城又跑下半城,他挨个去问有没有人丢了货,他还找了派出所、交巡警平台、报社、广播站和电视台。直到半个月后这位雇主才回到万州——原来那天他有急事,坐车先去了重庆。郑四海长长舒了口气,终于把两包东西一件不少地交到雇主手里……

后来郑扁担郑四海接受记者采访,他说我不管他是不是老总,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再说了,我缺钱,但我并不缺德。谁也没想到,“缺钱不缺德”一夜间竟爆红各大网站,郑扁担的品行,得到了亿万网友的由衷赞美。

看了中央电视台的节目和网络上对他的评价,我去郑师傅家作了一次拜访。那天正好他一个人在家,进屋的时候,我还想郑师傅比较困难,他咋住得起移民广场呢?疑团很快就解开了:住移民广场的,不一定都是有钱的人;有钱的人,也不一定都住移民广场——郑师傅住在移民广场最里面这幢楼,底层,面积不大,且朝向不好,门外有座沼气池,不时能闻到一丝怪味儿。郑师傅说,移民广场是填李子林沟沟填起来的,我在这儿租套房子住,一来离原来住的地方近些,二来图个便利,去码头也方便一些。

我认识郑师傅也有十来年了,彼此熟悉。见了面,自然要客套两句。我说:“郑师傅,你如今已是公众人物了。大家不喊你郑扁担,都喊你扁担郑,恭喜你哟!”郑师傅脸一红,忙对我摆手说:“别提了,我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痛痛快快地去哭一场!”我心里一顿,见他并非作秀,就想他有什么烦恼,或遇到什么不爽的事了?

郑师傅说,是啊,我成新闻人物了,他们像炒股一样把我给炒起来了,政府给我评了“模范市民”,还给我发了奖金,外地网友还给我寄来了汇款,还有人要给我找工作。现在说什么的都有,说那雇主是个外宾,说我……唉,旁人不知道也就罢了,但我自己还能没个打米碗吗?我最终是要靠扁担靠肩膀求衣食的呀。可如今好了,我孙子来找我要学费,我表弟要我给他介绍工作,好像那个什么总裁是我舅子,我是他的董事长似的——说起来,这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就像捡到别人的东西要还一样。何况他是雇我,我为他送货,东西没交到他手里,我心头不安。而今政府发给我奖金,别人给我寄钱,我仍然心头不安。因为这不是我应该得到的东西,如果得了,我消受得起吗?

郑师傅像是好不容易逮到个合适的听众,一口气向我倾诉了他的苦衷。通过摆谈得知,郑師傅的父亲已经谢世了,儿子媳妇现在分开过,为买房子欠了债。郑师傅没有积蓄,况且母亲多病,他只有出去当扁担挣钱养家糊口。可他乡里有个表弟,叫周润田,听别人说哥哥认识一个当总裁的老外,就带了儿子周壮进城,要请他帮忙找工作。娘家就这么一个侄儿,母亲不问青红皂白,只一味帮侄儿说话。郑师傅不答应,她就闹着跟侄儿到乡下去住。正说话,却见周润田扶着母亲进了屋,后面还有个年轻人,正是他表侄儿周壮。

老太太进屋,见有客人,没有发脾气,只轻言细语对儿子说:“润田都跟我说了实话,你必须帮他这个忙——你认识的那个老外,不是说有事让你去得儿塔找他么?周壮想生个儿子,你得帮我们周家生个儿子!”

我被搞糊涂了,云里雾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了半天才听出头绪,原来周家就周壮这棵独苗,有个女儿,却怕绝了后,还想要个儿子。他们得知那雇主是得儿塔的总裁,求他生儿子很关火(管用),就认定郑师傅能帮他们的忙。

郑师傅有点儿急了:“妈,妈,这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啊!你们别听那些谣言了行不?那个人哪儿是管生儿生女的呢?他只说过他是得儿塔的老总,我还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呢……”

老太太不由分说:“行了,我不想跟你废话,你只说那个人在哪儿,我们该怎么去得儿塔找他。”

郑师傅拿他们没有办法:“我,我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我没有去找过他,你们也找不到他……”

老太太的脸色难看了,竟当着客人的面决然说:“四海呀,我为你们郑家也苦了一辈子,现在动不了了,也不想再拖累你了,你就当帮我周家一回忙,周家郑家的事从此也就两清了——”

郑师傅只差哭出来了:“妈,妈,你这不是在要我的命么……”正说着,听到外面有人敲门。郑师傅忙抹了一下眼角,赶紧出去开门。

“你是郑师傅吗?”门一开,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郑师傅不认识,我却认得他——是政府办的秘书小张。我即上前介绍:“这是政府办公室的小张。这位是郑师傅,你是来找郑师傅郑四海的吧?”

郑师傅把小张让进屋,给客人倒了杯水,即折身进卧室拿出一个存折。他把存折塞到小张手里,说:“你来得正好。你们不来,我还想去找区长呢——这是政府发给我的奖金,还有网民寄给我的汇款,全在这儿,你们帮我退回去吧。”

小张忙站起来说:“郑师傅,你搞错了。我不是为这事来的。再说,政府给你的奖金怎么能退回去呢!”

郑师傅说:“这钱放在我这儿,像块烧红的炭,我心里不踏实,睡不安稳,你们还是拿回去的好。”

小张秘书要把存折退给郑师傅,郑师傅,这钱你应该得,你放心收好。郑师傅却说,我自己有个打米碗,我不能要这个钱。拿起那存折,一个要退,一个不让退。郑师傅的妈,还有他表弟、表侄儿都没有参言,我一看,也只有我出来打圆场了:

“郑师傅,这存折你且收好,不会有问题的。政府奖励你是对的,你的‘缺钱不缺德,给那些‘缺德不缺钱的人当了一面镜子。政府奖励‘模范市民,你受之无愧!网友支持你、声援你,也是对你的肯定和赞扬,你不要在良心上过不去。再说了,张秘书没有领导交待,他敢把钱带回去吗?别为难他了,你且听他说说,他今天来找你总有什么事吧。”

“对,对,欧阳老师说得对!”我的话帮小张解了围。待重新坐下来,小张才说是吴区长叫他来找郑师傅的,区政府有事,要跟那个老总联系……屋里的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不吭声了。

小张接着解释:“三峡蓄水到175米高程,万州江面很宽,我们想搞个F1摩托艇世锦赛,噢,就是一级方程式摩托艇世界锦标赛——它跟奥运会、世界杯足球赛、F1汽车赛一样,都是世界上最有影响、电视收视率最高的体育大赛。”

我一听忙说:“好,好,这是好事!对招商引资、对宣传万州都有好处啊!”

郑师傅望了我一眼,垂下头,想了想,很为难地说:“能找到他吗?我是真不知道他在哪儿……”

小张说:“他不是给过你一张名片吗?”

郑师傅说:“我要他的名片干什么!他给我,可我没接。”

小张问:“那,他说了有事找他,具体是怎么跟你说的?”

郑师傅说:“我只记得,他说他是得儿塔的老总,总部大概在上海浦东吧……”

一个月后,我在街上碰到了扛著扁担的郑师傅。我问他:“他们去上海找到人了吗?”郑师傅说:“政府出面,还能找不到人吗——他们从记者那里查到了他的资料。”

我问:“那么,得儿塔集团,是生产药品的跨国公司了?”

郑师傅一笑:“哪里是什么得儿塔呢?是外文——得儿它。得儿它是个三角,听说是个大写的希腊字母,好像还是个什么数学符号……”

我一听乐了,忙问:“那么,你侄儿的事呢?”

郑师傅无语,只摇一摇头。

我还想跟他聊几句的,这时候却听有人喊:“扁担,扁担郑!”郑师傅忙说:“对不起,我的活路来了。”说罢,郑师傅郑四海即撇下我匆匆走了。

我望着郑师傅远去的背影,心想,大家不喊他郑扁担,喊扁担郑是对的……

猜你喜欢

四海万州扁担
四海心连·云端汇聚
“粽”横四海
杨存怀:“土专家”挑起增收“金扁担”
金扁担
熊爸爸的扁担
挑扁担
歌飘四海
我们万州人
重庆万州无公害蕹菜生产技术
以壶载道 艺扬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