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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刊今识:关于苏俄问题的一场大讨论

2012-04-29吴立昌

粤海风 2012年4期
关键词:苏俄帝国主义列宁

吴立昌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这是中国共产党领袖在即将夺得全国政权前夕豪情满志道出的一个事实。其实那声炮响,不仅对具有共产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以巨大影响,而且从此之后,这个人类历史上新出现的国家政权的一言一动,都引起中国不同思想文化倾向人士普遍而热切的关注。怎么看待评价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和无产阶级专政……自然而然成了报刊的热门话题。除了介绍,更多是讨论,如1920年12月《新青年》《关于社会主义的讨论》罗列的不同观点中,曾经谈论社会主义的张东荪因陪同罗素去内地旅行看到“中国真穷到极点了”,主张要救中国只有“增加富力”“开发实业”一条路,“而开发实业方法之最能速成者莫若资本主义”,因此而引出陈望道、邵力子、陈独秀等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反驳,认为只有实现社会主义才能达到国富民强,决不可走资本主义之路。除了较早正面肯定苏俄的《新青年》,稍后在张东荪主编的《时事新报“学灯”》以及国家主义的《醒狮》等刊物上,则有不少否定苏俄无产阶级专政的言论,包括无政府主义者秦抱朴及其好友芾甘(即巴金)等积极分子。不过相比之下,都没有1925年10—11月《晨报副刊》(下简称“晨副”)讨论那么集中,有影响,所以本文便以此为据展开阐述。

晨副一向重视苏俄问题,如1923年11月8日的“俄国革命纪念特辑”中包括张国焘在内的四位作者,无不热情地赞颂十月革命,次日时为中共中央委员的高君宇有针对性的《“赤色帝国主义”么?》一文则鲜明提出:“中国应排除一切疑念及阻碍,毅然与劳农俄国为第一朋友”,并在蒙古、中东铁路问题上极力为苏俄辩护。然而五天后,抱朴便根据自己在苏俄共产主义大学二年学习之体会发表《忍不住了!——赤俄对于中东铁路的阴谋》反驳高文。文末记者附白:“关于此类问题,本刊极希望熟悉中俄两国国民性,而又能根据事实,不发客气用事的论调的先生们出来讨论”。奇怪的是,记者号召讨论后一年多,刊物竟毫无反应,直至1925年初,才又陆续出现介绍评论列宁、托洛茨基的文字。3月又集中刊出美国社会学家华德博士来华各类演讲,其中就有21日特刊的《新俄对共产主义的试验和我个人的感想》、23日的《苏俄伟大之实验和我个人的印象》、27日特刊的《列宁与甘地》等以及对其的质疑。5月24日北大吕漱林公布一封《苏联大学生通信——关于托尔斯泰事件》,该信作者索尔金针对焚烧托尔斯泰书籍事件的传闻,坚决否认:“苏俄政府绝对没有烧过任何一本书,即使是仇视我们攻击我们的。”此信引出了6月4日吉林鲁智的《欠夹斯脱的口供》(“欠夹斯脱”即苏俄的国防政治处),指出“列宁夫人曾发布命令,着各地图书馆,焚毁一部分托尔斯泰的著作,与其他政敌的书籍”,并举“在列宁党的专制政治下,没有一种不是政府的机关报”的事实是又一有力佐证。作者还以喀琅施塔得暴动时革命群众要求“劳动者,农民,无政府主义及其他左派社会主义者,应有言论与出版等自由”为例,进而证明:“一党专政的苏联政府,对于劳动群众的革命要求也用枪炮子弹去答复他们!”6月7日吕漱林又有《致吉林鲁智君——关于“托尔斯泰事件”的讨论》,辩称“大凡在每一种政治改革的过渡时期尚未完全达到修明时期内,每一种得胜利的政党都是要采用专制的手段的”,因此希望,“能以己党的势力来用专制的手段去统治全国的真正政党,如俄国的共产党是的(注意,此处只是说精神和手段如共產党,并不是主义)”,那么中国就不会出现当时那么多的内忧外患了。虽然他不是指“主义”,但是当年与列宁有共同信仰的中共确也当之无愧。6月19日鲁智《苏俄焚书事答复吕漱林的质问》,除了大量引用无政府主义刊物《民钟》第11期里《柏林的安那其报告录》所揭载的苏俄焚书的大量事实,针对吕文呼唤中国应有实施专制手段的政党的观点进行了反驳,他还发现,“法西士特与列宁党一样,完全采用政党的专制手段。莫索里尼说:‘战后的伟大经验,已宣告自由主义破产。现在俄罗斯与意大利两国,已没有自由主义的踪迹。共产主义与法西士姆,完全与自由主义无关(见该党机关杂志Gerarchia)试问现在俄意两国采用政党专制政治,难道已铲除了什么党祸?”所以他认为“政党独裁政治实在是骚乱社会的动力”。而中国就是例证,不仅各党派和军阀“都想借外力达到专政欲,甚至口里大喊打倒帝国主义的政党,也想假借俄国赤色帝国主义的势力来达到夺取政权的目的”。此文之后对方未再回应,而鲁智于7月11日和7月31日还先后写了《列宁主义与官僚主义》、《列宁党与农民问题》,继续批评苏俄。

就在鲁、吕为托尔斯泰事件争论时,徐志摩正在晨副连载他的《欧游漫录》共12篇,虽说“欧游”,实际仅限于由西伯利亚至莫斯科的沿途见闻,并未对这个国家社会做深入观察。只有8月1日的第11节是有关托尔斯泰的专章,说是在出国前就从《东方杂志》了解到列宁夫人起诉托尔斯泰的新闻,“说他的书,是代表波淇窪(按:资产阶级)的人生观,与苏维埃的精神是不相容的,列宁临死的时候,叮嘱他太太一定得想法取缔他,否则苏维埃有危险。法庭的判决是列宁太太的胜诉,宣告托尔斯泰的书一起毁板,现在的书烧化成灰,这灰重做纸,改印列宁的书。”诗人不信,以为“又是美国人存心诬毁苏俄的一种宣传”。但此时又听到托洛茨基因写《十月革命》一书而上法庭并被软禁的消息,便觉得传闻不假,“这样看来苏俄政府,什么事情都做得出”。这次亲身来到莫斯科拜访了托翁的大女儿,问起焚书事,她未正面回答,“只说现代书铺子里他的书差不多买不着了。不但托尔斯泰,就是屠格涅夫、道施妥奄夫斯基等一班作者的书都快灭迹”,问莫斯科还有什么重要作家,她说全跑了,“剩下的全是不相干的”。她还诉说了这几年的困难生活……这便使诗人相信此前消息传闻是真实的。不过最后她却高兴地说,“我下星期就得到法国去。那边请我去讲演,我很感谢政府已经给我出境的护照,你知道那是很不易得到的。”看来诗人无论如何想不到此刻的苏俄政府还是手下留情的,因为此后远比当年列宁对文化人的迫害更加赶尽杀绝的在自己的祖国还大有人在。

7月底徐志摩欧洲倦游归来,《晨报》主笔陈博生便要他“履行前约”:编辑副刊。于是诗人信守诺言,于10月1日正式接编,并恢复《晨报副刊》原名。(当时同为《晨报》副刊性质的还有陈博生以渊泉之名亲自主编的“国际”、刘勉己主编的“社会”以及“家庭”等周刊,与晨副交叉出版。)在题为《我为什么来办我想怎么办》的发刊词里自我表白,“有思想人唯一的目标是要激动一班人的心灵活动,他要叫你听了他的话不舒服,不痛快,逼着你张着眼睛看,笃着你领起精神想;他不来替你出现成的主意像政府的命令,或是说模棱两可的油话,像日报上的社论……他第一叫你难受;第二叫你难受,第三还是叫你难受。”看来,编者心气颇高。最能凸显其心气处,当属这场产生很大影响的苏俄问题大讨论,讨论首先因6日“社会”周刊陈启修《帝国主义有白色和赤色之别吗?》一文引发,8日晨副张奚若以《苏俄究竟是不是我们的朋友?》回应,二天后勉己也在晨副刊出《应怎样对苏俄?》,因而此后讨论便以徐志摩的晨副为中心,勉己的“社会”周刊积极参与,甚至专辟三次“对俄问题讨论号”。“国际”周刊偶尔涉及。讨论持续两月有余,共发文30多篇。

陈启修(1886—1960),又名豹隐。五四前夕即受聘北大法学院教授,专攻马克思主义。1923年被派遣赴欧洲、苏俄进修,期间先后加入中共和国民党。1925年回北大任教,并在中共北方区委主办的训练班授课。虽然后去南方革命,因1927年失去党的关系,从此不得不潜心研究《资本论》,在大学任教以终老,但在刚回国的时候,颇有革命意气风发之势。在文章里,他首先解读帝国主义概念,其根据来自列宁《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说他“主张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盛的及最后的濒死的一个阶级”。根据列宁这一诊断,陈文认为帝国主义本质主要就是对外经济侵略,重新瓜分世界,并无什么白色赤色之别;即使“在理论上赤色帝国主义一语是否可以,是要看苏联是否一个财政资本的国家,是否一个扩张殖民地的国家而定”。不仅不是,而且是“到世界上各国去宣传共产主义,到各被压迫民族中去宣传反帝国主义……是根据他们的信仰和他们的无产阶级专政国家自己利害打算而来的”,可以“称他为赤色革命主义或赤色共产主义,但是决不能称为赤色帝国主义。何以呢?因为帝国主义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即或不认苏联为友,也不应该因为不认其为友而失掉了我们真正的敌人”。

张奚若(1889—1973)早年参加同盟会、辛亥革命,后赴美留学,1920年获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硕士,1925年回国后先后在教育部及清华大学等校任职,抗战后任教于西南联大,期间演讲猛烈抨击国民党的独裁统治。解放初曾任教育部长,1957年以“好大喜功”等十六字批评毛泽东,遭到毛反其意用之的截然拒绝。金岳霖回忆他这位老朋友时曾引用别人对他的形容:“完全是四方的”,四方形的角很尖,碰上了角很不好受。可是这四方形的四边非常广泛,又非常和霭可亲。他既是一个外国留学生,又是一个保存了中国风格的学者。金还惋惜地说,“他的文章确实太少了”,看来他大概不知道老朋友1925年在晨副上首先向陈启修发难的这篇“四方形”有棱有角的文字。此文反驳说,苏俄同其他帝国主义一样,皆为敌人,且有过之无不及。为什么?他说答语很简单:

帝国主义的国家仅仅吸取我们的资财,桎梏我们的手足,苏俄竟然收买我们的良心,腐蚀我们的灵魂;帝国主义只想愚弄我们的官僚和军人,苏俄竟然愚弄我们的青年和学者;欧战后,帝国主义的国家还唱尊重我们土地主权的口头禅,苏俄竟然羌无原故地占据了我们的外蒙古(他们的中国朋友还要替他们解释说应该占据);帝国主义的国家仅暗中帮助我们的吴佩孚张作霖,苏俄竟明目张胆地在广东做我们的高级军官和外交官!以自私自利的本心,用强暴恶劣的手段,在这个毫无自卫力的国家里横行无忌,“如入无人之境”,还要说他不是我们的敌人!我倒要问问不是我们的敌人是什么?

此后陈、张二人一来一往的论辩,还有好几个回合,共发文章八九篇。

10月10日勉己《应怎样对苏俄?》虽然副标题是答陈、张,但其观点很明确:“我个人信念上不是赞成共产主义,尤其反对赤色的共产主义”,基本站在张的一边。志摩写于来稿后的《又从苏俄回讲到副刊》认为,“中国对苏俄的问题,乃至共产主义与中国,和国内共产党一类问题,到今天为止,始终是不曾开刀或破口的一个大疽”,掩饰着国内社会种种“乱象”。所以特别赞赏“社会”周刊和晨副的这场讨论是“少数有独立见解的人”用“理智这把快刀”开刀破疽,从而保持了副刊“思想的尊严和它的独立性”。说得婉转,倾向明显。10月15日晨副便正式刊发《关于苏俄仇友问题的讨论》,首发两篇青年来稿,志摩在“前言”中以肯定的语言鼓励率真的青年“把那完全的真理赶进国民的心里去”。来稿皆取驳陈挺张立场,一曰关键不在“帝国主义”之名,而在实际,以苏俄占领中东路、抛弃宣言、唆使蒙古独立等为例,证明其侵略之实质;“苏俄名为工人专政,实则共产党一党专政”云云。一更从经济、政治、文化、治外法权四个方面历数苏俄侵华事实,揭其真相。10月22日志摩又辟“仇友赤白的仇友赤白”专栏,在“前言”里虽说“我个人自信是无成见的”,“决不以正反定取舍”,但刊出的三篇文章,除一封专谈汉蒙关系的来信,另二文仍是奚若的《联俄与反对共产》、抱朴的《苏俄不是帝国主义吗?》。二个月内,参与讨论者至少有十六七人。陈一方仅二三人,较中间的二三人,其余基本属于挺张派,著名人士还有梁启超、李璜、陶孟和、丁文江、张慰慈等。

梁启超《复勉己书论对俄问题》明确指出:“俄国人顽的政治,对内只是专制,对外只是侵略”,“苏俄是灰赤色的国家资本的帝国主义”。(社会周刊10月27日)李璜是醒狮派名人,勉己在刊发他的《对俄问题的我见》时,按曰:“这篇通讯,很严正,很精密,末段尤多独见之处,我认为可作讨论对俄问题的一个结束”。(社会周刊10月22日)评价其高。其文先转述陈启修一次谈话,说是:“俄国现在并没有实行共产主义而实行的是国家资本主义”,而到中国宣传主义,不是为中国乃是为自己和为对付英国人的宣传云云。李表同意后,便分析道,既实行国家资本主义,便要同外国做生意赚钱,而外蒙古是西伯利亚铁路要冲,又有大量畜产品,“是俄国的利益所在地不能放弃的”;中国北部(即东北)亦如此。所以不必在什么主義、赤色白色上面去考察,“只问他的利害关系与我们的利害关系相不相冲突便得了”,“因此我对于苏俄,因为他的利害所在,要侵入外蒙,要以中国为抵制英人的武器,种种事实都一点不诧异,都认为在情理之中”。表面看似很严正客观,其实还是揭露了苏俄向外扩张侵略的帝国主义本质。再如张慰慈《我也来谈谈苏俄》(晨副11月12日)认为1920年4月苏俄政府公告虽然宣称“放弃从前俄皇在中国,满洲和别处所侵夺到的一切权利”,但事实并非如此,不要“被苏俄政府那种花言巧语所诱惑”。作者基本依据其所译凯恩斯《论苏俄》的观点,分析了苏俄革命八年后的经济、政治现状,看出执政者原来都是投机者,“他们利用了很好听的主义来得到政权,等到政权到手,为维持自己的势力起见,就不惜牺牲主义”。

概而言之,挺张派意见大致可归纳如下三方面:一、苏俄的无产阶级专政,是一党专政的独裁专制政体;二、一切从私利出发,借宣传主义支持革命之名,行帝国主义向外扩张之实;三、以外蒙古、中东路等事实,揭露苏俄侵华真相。

晨副反苏倾向日益明显,虽然后来终于引发左翼青年焚烧晨报馆事件,但在此时这场讨论已基本结束,12月除了个别文章的延续,包括“国际”周刊在内,皆属介绍苏俄一般情况的文字,且多为译文,非关讨论。倒是1926年年初还有一点余波,也可以说是编者志摩对投稿人陈毅观点的一篇驳论,题为《列宁忌日——谈革命》。(晨副1月21日)文章先引陈毅在列宁学会的讲话《纪念列宁》开头一段,大意是列宁逝世的二年间,中国国民革命所取得的所有成绩,都是在列宁主义影响指导和列宁的第三国际中国支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取得的。志摩认为中共根据马克思的阶级论,“反抗的不仅是外国的帝国主义与外国的资本主义,它也反抗国内的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又说,“我个人是怀疑马克思阶级学说的绝对性的”。为什么?因为“马克思的革命论的前提是一个纯粹工业主义化的社会”,其预言是资本集中,中等阶级消灭。然而,即使马克思时代最工业化的国家,资本有集中也有散放,中等阶级势力反而更加巩固,这一预言也未实现。而唯一实现了革命的俄国恰恰是工业化最低的强国,恰恰没有中等阶级,“不能说是马克思学说所推定的革命;因为俄国的阶级分野不是工业化的结果,不是纯粹经济性的阶级”。至于中国当然更谈不上了。

志摩对苏俄的认识越是深入,其倾向越发清楚。于是同年秋又发生另一点余波。有趣的是这次辩论对象竟是诗人好友胡适。当晨副讨论“仇友赤白”时,作为实验主义者的胡适很谨慎,一直未参与。直至1926年7月胡适经西伯利亚赴英参加中英庚款会议,才给北大友人张慰慈写了三封有关苏俄内容的长信,第一信写于西伯利亚途中火车上,是其政治哲学小引,第二信是在莫斯科三天的实地观感,第三信为离开莫斯科后的回想。慰慈摘录三信有关内容所表明的胡适的“一个态度”及志摩的长篇“案语”,均刊于9月11日晨副。胡适在火车上读书有感:“若谈政治,若干政治,决不可没有一点理想主义”;在莫斯科第三天,参观监狱和革命博物馆后认为,苏俄政治家具有“理想主义”,虽然他并不赞同,但佩服其“意志的专笃”,且不止一次强调、“心悦诚服地承认”,“他们在此做一个空前的伟大的政治新试验;他们有理想,有计划,有绝对的信心,只此三项已足使我们愧死。我们这个醉生梦死的民族怎么配批评苏俄!!……”在与美国芝加哥大学Merriam教授一起参观交谈时,对方说:“狄克推多(意译‘独裁官)向来是不肯放弃已得之权力的,故其下的政体总是趋向愚民政策”,胡适虽然肯定“判断甚公允”,但又相信:“苏俄虽是狄克推多,但他们却真是用力办新教育,努力想造成一个社会主义的新时代。依此趋势真做去,将来可以由狄克推多过渡到社会主义的民治制度”,因为“苏俄的教育政策,确是采取世界最新的教育学说,作大规模的试验。”遗憾的是这一结论只是胡适依据一些教育统计数字得来的,并未实地观察到实际成绩。这不仅与他前面认可“愚民政策”的判断自相矛盾,而且有点不切实际。所谓“过渡”,如果是对刚刚尝到独裁甜头的列宁继承人斯大林的要求,那等于与虎谋皮;至于“将来”,包括苏联自己在内的全世界独裁政权的向民主“过渡”,至少要到60多年之后,而真正主动让权、开放党禁报禁、实现民主转型的“狄克推多”,最典型的当推台湾地区的蒋经国。当然,胡适毕竟未将话说绝,最后还是留了个尾巴:“至于这个大试验的成绩如何,这个问题须有事实上的答案,决不可随便信任感情与成见”,所以他对这场苏俄问题大讨论,似持各打五十大板的中间立场:“总之,许多少年人的‘盲从固然不好,然而许多学者们的‘武断也是不好的……”

志摩并不否认谁都有树立“理想主义”的权利,他怀疑的是,“我们应得研究苏俄所悬的那个‘乌托邦理想,在学理上有无充分的根据,在事实上有无实现的可能”,其他如方法、试验的普遍性等等都是问题。更重要的是志摩针对胡适关于通过办教育,“将来可以由狄克推多过渡到社会主义的民治制度”的结论提出了反驳。诗人在引述当代一位最博通苏俄情形的大学者的话“顶重要的事情是去悉心研究苏俄的学校。俄国问题的秘密全在那里”之后,首先指出胡适未看实际仅凭统计数字就如此肯定苏俄教育成绩的不妥,更何况“统计即便是可靠的,统计表并不告诉我们实际的情形是怎么一回事”。接着揭示苏俄教育几乎全是“党化教育”“主义教育”的真相,指出他们的教育侧重的第一就是宣传,他们排斥宗教,但却“拿马克思与列宁来替代耶稣,拿资本论一类书来替代圣经……”然后略帶调侃地说,“这也许是适之先生所谓世界最新教育学说的一部吧”,他实在弄不明白这位一向主张思想自由的好友,途经苏俄短短数日,竟会如此赞赏苏俄的“理想主义”、“党化教育”,除非“你赞成苏俄的共产主义”,才会“在逻辑上赞成他们的教育”,“归附他们的理想”。幸而胡适这些最激进的思想,在其一生中仅是短暂一刻,贯穿始终的仍是他对自由民主的理性认知和不懈追求。

随着有关研究的拓展和深入以及国内外(包括当年苏俄、中苏关系在内)大量档案的解密,中国传统的历史观遭遇到空前的解构危机。比如,马克思晚年对股份制的肯定,恩格斯晚年对共产主义实践性的否定和对马克思主义关于暴力革命、无产阶级专政、议会斗争、和平过渡等问题的重新认识,普列汉诺夫“政治遗嘱”的面世;又如一部颠覆性的《20世纪俄国史(1894—2007)》的问世等等,都是对传统史观的严重挑战,人们不再迷信既成的历史叙事,逐渐明白第二国际努力实践着马、恩晚年的理论,而激烈批判它为修正主义的列宁的第三国际,却继续坚持暴力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此后斯大林变本加厉,而毛泽东更后来居上。

1989年邓小平会见苏共总书记戈尔巴乔夫,回顾中俄关系时说,从鸦片战争起,从中国得利最大的,一个是日本,“另一个得利最大的是沙俄,以后延续到苏联。沙俄通过不平等条约侵占的中国领土,超过一百五十万平方公里。十月革命后也还有侵害中国的事情,例如黑瞎子岛就是1929年苏联从中国占去的。主要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接近胜利时,美、英、苏三国在雅尔塔签订秘密协定,划分势力范围,极大地损害了中国的利益。那是斯大林时期。当时中国的国民党政府同苏联签订条约,承认了雅尔塔的安排”。(《邓小平文选》第3卷293页)邓小平虽未点明但也应包含晨副当时热议的中东路、外蒙古等事件。因此,当年讲苏俄是赤色帝国主义,一点也不冤枉它。从这角度看自然不能算是友人。不过从中苏两国关系看,仇仇友友,一般是随政治经济利害或意识形态分歧而有所变化,如建国初期向苏联“一边倒”时自然是友,指称其为“现代修正主义”“社会帝国主义”时,便反目成仇。在仇仇友友的变化中,只要苏俄无产阶级专政体制不变,其赤色帝国主义性质也不会变。

对外,苏俄是与英国为首的西方帝国主义同在的赤色帝国主义;对内,十月革命后建立起来的无产阶级专政又怎样呢?虽然马克思早就给社会主义运动指明了方向,但1981年他在《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草稿》(初稿)中说:“我明确地把这一运动的‘历史必然性,限于西欧各国。”(《马恩全集》,19卷430页)此后他又多次告诫,西欧以外的国家不要走西欧之路。恩格斯1895年在为马克思《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一书所写的长篇“导言”里反思早期马克思主义时说:“当时欧洲大陆经济发展的状况还远没有成熟到可以铲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程度”。(同上,22卷597页)“历史表明我们曾经错了,我们当时所持的观点只是一个幻想,历史做的还要更多”。(同上,695页)可见徐志摩反驳陈毅时对马克思阶级学说的绝对性的怀疑和俄国革命“不能说是马克思学说所推定的革命”的判断,倒也言之有理。依据马恩晚年的思想,可否这样说:从十月革命开始,无产阶级革命就走上了一条历史歧路。朱厚泽曾经总结20世纪为解决自由资本主义危机,出现四种思潮和实践:法西斯主义;罗斯福新政;十月革命道路,中国也是走的这条路。还有一条是欧洲社会民主党的道路。相互较量的结果,法西斯主义已被人类唾弃,十月革命道路的体制危机日益加剧,东欧剧变,苏联解体,中国不得不进行改革。另两条路基本合流,于是形成两大潮流:第一股是罗斯福新政和北欧社会民主党对原有资本主义制度的改革,形成当今世界社会制度的主体。它在二战后依靠技术革命得到新的生命力,还吸收了社会主义因素 ,缓和了社会矛盾。第二股潮流是所有社会主义国家都在进行改革。(参见杨继绳《追忆朱厚泽》,《炎黄春秋》2012年第5期)

还是回到胡适的话题。我之所以说胡适对苏俄的盲目乐观只是他一生中的短暂一刻,因为其一生都反共,对老蒋也常有不满和批评,这都是从他的信仰出发。他不是政治人物,而当时除了国共之外,中国无第三种独立政治力量可以依附,所以“两害相权取其轻”,既然老蒋坚决反共,那只有跟着他了。1947年8月1日胡适在《大公报》发表《眼前世界文化的趋向》,认为“那民主自由的趋向,是三四百年来的一个最大目标,一个最明白的方向”,共产主义“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波折,一个小小的逆流”。1953年他又在《自由中國》8卷3期发表《三百年来世界文化的趋势与中国应采取的方向》,认为共产主义“这个运动将来一定会失败”。胡适1962年去世,比鲁迅多活了26年。26年间,政治形势千变万化,未来文化的走向不断有新的启示和展现。

去年7月下旬《东方早报》的书评专刊上有一篇同年3月台湾中央研究院副院长王汎森在复旦讲演时同复旦文史研究院院长葛兆光的对话记录,王指出,晚清民初以来被逐渐遮蔽的思想,虽然已不再是主流的声音——他称之为“执拗的低音”——但依然存在,并且使历史的层次更加丰富,需要我们去重访。其间葛有一段话说得很好:“主流意识形态希望大家都在前台看戏,傻瓜一样随着指挥棒同悲同喜,但历史学家老是要到后台捣乱,想看看忽悠我们的那些演员卸妆之后,究竟原来是什么样。历史学家有两种:一种是给意识形态以学理支持,这就把历史越来越塑造成一条主线、脉络。另一种历史学家会不断发掘被压抑的东西,瓦解意识形态的主线论述。所以就看历史学家自己定位的责任感在哪里?”我赞赏一心想到后台捣乱的历史学家。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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