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的王森然
2012-04-29王工
王工
父亲的书房是真正的书房,19间屋子的书,包括两间屋子的碑帖书画,满满的,不像很多人没有书只是将一间屋子起名称作“书房”的。父亲是典型的学者,不仅人是,相貌身材,院落住宅,包括他栽培的植物都能确认他的身份。父亲精通中国古典传统文化、精通国学,撰写过自秦汉至明清的《中国学术史》,也贯通中西,与任何人在一起不论是多高地位的人都不逊色,具有明显的文化地位和文化身份。
父亲有很多拐杖,有木的都是名贵稀有的木,有竹的,有藤的,有角的,有半截金属的,有雕刻镶嵌的也有随形的,父亲属羊,所以拐杖有龙纹云纹的,有松竹意蕴的,也有羊头羊角与羊关连以羊为题的。父亲不是收藏,都是出于对父亲的尊敬,各界名人送的,有的是艺术家从深山里采撷回来后亲自雕刻的。父亲很随意,常用的就是那两个。
父亲晚年穿布底鞋,拐杖戳地有着特有的“噔噔”声响,少年时老远就知道父亲回来了。
父亲有“肚子”,当时称作“将军肚”,在物质匮乏的时代,温饱是首位,普通百姓里发福的不多。一看我的父亲就知道是个“伟大”的人,是“伟”人,这是我的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区别他们的父亲时候用的詞。直到插队招工唐山震后视察灾情有女性同事来到我家里,此时父亲早已被轰离原有宅院,全家在一个仅十余平方米的阴潮栖身地,看见父亲矮小房间里除了床就是书,由于无处摆放书架,像小山一样堆满了书报笔墨,摞放的《资治通鉴》、《鲁迅全集》和桌上手中的《拿破仑传》、《第三帝国的兴亡》,回单位居然对落难中的父亲也用了“伟大”这么个词,传得都知道父亲研究鲁迅,却不知道父亲和鲁迅的关系。虽然父亲那时还没有摆脱被监视,还在“小屋”里没有得到“解放”。
父亲1895年生人,毛泽东是1893年,比毛泽东小两岁,五四之前,他们在三眼井就认识,在吉安所夹道同一个公寓住过。李苦禅谈他初来北京与父亲与毛巧识时对我说,“我和你父亲和毛泽东住公寓里的一个院子,你父亲哪瞧得起他呀,他就是图书馆的一个助理员。”马文瑞在父亲百年诞辰纪念讲话里也提到毛和父亲的相识,我十几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到景山东街找回过那个院子,父亲就是在那里结识的蔡和森。以后毛上了井冈山,父亲到了陕北榆林,都是为了理想,都是为与社会较量。1966年8月18日父亲72岁生日,跟毛泽东在城楼上戴着“袖章”挥手接见红卫兵作为那场“史无前例的浩劫”的“开端”和“象征”恰恰是同一天。
父亲经历了一世的风雨,他过来了,而且从最艰难的“抄掠洗劫”岁月和备受凌辱的境域中过来。他也不是永远的坚强,我记得在那不堪回首的日子里见过他的泪水,父亲也有软弱的时候。
“文化大革命”中老舍的“投水”跟抄我们家是同一天——8月23日,与毛泽东接见红卫兵仅隔4天——白天来了满院子的中学红卫兵抄了一个整天,72岁的父亲,从孙中山身边,从梁启超、蔡元培身边,从陈独秀、邓中夏身边,从鲁迅、胡适之身边走来,从辛亥从五四走来的父亲遭到十五六岁的孩子的毒打,这些穿着褪色旧军装的红卫兵用一种宽宽的称作“武装带”的皮带不停地轮环地抽在父亲的背上肩上头上,满头满脸的血顺着脖子往下流,在酷热的夏天染花了被汗水浸透的衣衫。他们让父亲跪下,父亲没有跪,所以被打得更凶。父亲并没有屈服——而此时的老舍不容屈辱,打不开心里的结,当晚跳了距我家不足两公里的太平湖[1],老舍自尽了。消息第二天就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每天都是满院子满胡同的陌生人批斗父亲,他们做了一个写有“三反分子”的“大牌子”挂在父亲脖子上,并将父亲名字画上大红叉。木制的牌子很重,拴上很细的铁丝套在父亲的脖子上,铁丝渐渐地就嵌到肉里肿胀起来,再与汗水混在一起无法愈合,疼痛使父亲弯着腰愈弯愈低。他们用吐沫吐父亲、用脏话侮辱父亲,有人恶狠狠地抽打着父亲的脸说我让你认识认识我,邻居的孩子用石头和土扔向父亲,在墙上用墨涂满了歪七扭八的“造反有理”、“毛主席万岁万万岁”,三层院落的所有房上站满了看热闹和起哄的人,举着胳膊喊叫着打倒父亲,用李劫夫谱曲的毛泽东语录歌高声唱着“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絮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刨了半个院子的竹林,把满墙满房的爬山虎割断从高高的山墙上扔下来,其他植物几尽砍断,花盆扣翻尽数捣毁,把几棵粗粗枣树上熟了的大枣吃个净,吃剩的枣核往下砍,投向我的家人。一轮一轮的抄抢过后,为防止我们使用和转移物品,家里所有的屋子都被贴上了封条,那种阴森恐怖无法用词语形容。
这就是在那疯狂年代中以“相信群众”和“群众专政”“群众运动”为口号,唤醒人的心里最丑陋最阴暗的嫉妒、敌视和仇恨,并利用人的肆意侮辱、破坏、哄抢和血腥的本能。
家里养了一只猫,是在谱的“四蹄踏雪”,全身黑得油亮,只有4个爪尖是白的,犹如站在雪中。那个年代培养人对动物的敌视,邻居让母亲交出这只猫,猫是活的,自然交不出来,他们自己找到,当着我们的面打死。在那种气势下一个动物可怜巴巴地望着主人连惨叫一声都没敢,就地埋在了种花的池子里。
母亲夜里偷偷地蒸了一大屉的死面花卷,放在一个笸落里用布盖上,防着批斗者们知道。花卷里有盐,带咸味,死面密度大蒸熟后瓷实变质慢,放硬喽慢慢嚼,可以不用菜,在炎热的天里可以放一个星期不会坏,在承受和应付着凌辱的日子里可以不让孩子们饿着。其实在那种恐怖中没有吃的也不饿,有也吃不下。
每天应付着无端、且无知的审讯,无端的侮辱和毒打,父亲没有申辩的权利,更没有申辩的对象。胡同斜对门一位瘦瘦矮矮的慈眉善目的南方老太太自杀了,让父亲去抬尸,是母亲硬替父亲去的。父亲一点的希望都没有,不完全是出于恐惧,是看不见他自己人生隧道尽头的任何光亮,父亲真的想不开了,他羡慕老舍,自此,他说我要找老舍去。因为每天白天父亲必须一刻不停地挂着写着名字画着大叉的牌子,母亲在挂牌子的铁丝上偷偷地缠上了布,他不能出门,而夜里只要我们没有看住,父亲就不见了。两个弟弟还小,我和母亲就疾速奔往太平湖,每到太平湖,都能见到父亲拄着拐杖围在湖岸缓慢地转,那是一种心底的挣扎。我们拽住父亲,劝父亲回去,父亲一句话也不说,被我们拽走。深夜两公里的路却很漫长,从豁口一路往南很静,静得有些荒,到新街口之前一家店铺也没有,路灯之间的距离远,光也弱,是昏暗的,从大七条、六条、五条往南,过了新街口的丁字路口路灯才亮起来,见父亲苦楚的脸上两眼都是泪,默默闭着嘴,我知道父亲心里的承受力和父亲心里的苦。从前公用库到八道弯到大冒胡同过一个叫清华斋的南纸店桂香村白雪照相馆过护国寺对面的宝禅寺街,再过辅英堂药店过柳泉居回家,暑天昼长夜短,到家天就快亮了。这样持续了整整一个月,那一个月里,除了每天都看着父亲、追父亲、找父亲,父亲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厄运似乎都与23日这一天关联,到9月23日红卫兵又来抄家,包括以后经历的共8次的“抄劫”,父亲的全部精神家当,被19卡车拉走了。父亲反而不怕了,父亲认为自己死过了。精神链断裂了,“生命”就会随同着精神链断掉。承载记忆的东西没了,记忆没了,“生命”也就随着记忆没了。
红卫兵刨墙刨地刨水泥乒乓球案子,几十年来奶奶习惯睡炕,被指认说奶奶睡的砖炕里埋了东西,把奶奶睡的砖炕刨了,97岁慈祥的经过所有战乱历尽灾难依然健朗的奶奶死了,死在另一个23日,23日对于父亲来说是“黑色的”。只有十几岁还没有成年的我把奶奶送走了,我不能没有父亲,无法割舍下父亲,在那个岁月里,我没有让父亲离开我们,才有的父亲的后来。
那时候父亲不说话,语言没有用,我能感觉到父亲哀痛的心跳。
你说那片紧贴北京城北的水洼——老舍的葬魂地,为什么偏偏叫做“太平湖”呢?老舍的夫人胡絜青管父亲叫“大哥”,以后当胡絜青见到父亲时,我和父亲还一起提起那恶梦般不堪回首的往事,父亲说那年他没见着老舍,但是祭奠了老舍的魂。
在父亲的书没被拉走的前几天夜里,家里的“四蹄踏雪”从被贴着封条的书房里神奇地出来了,在家里饱饱地填充了那长时间的饥饿,在家卷身睡了一晚,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传说猫有“九条命”,是真的吗?如果不是,那两只猫你能解释吗?
父亲有很多收藏,都是形而上的,并非有意,例如汉代瓷枕,例如北魏佛像,有绝版珍籍宋版《南华经》、明版《群芳谱》、本世孤本《三坟》,唐宋以降书画奇珍、近代以来艺术精品难以详记。有字的纸不扔,自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起为之付出的生命痕迹——照片笔记讲义手稿著作便条书信日记,20年代以来父亲办过几十种的杂志和报纸副刊,连图片发表的锌版都保留着,父亲教过几十所学校,数百万字计的教学讲义,所有著作的手迹,除已经捐献给中国革命博物馆的1400件革命文物以外,父亲自少年起树立的“唤醒民众”的“理想履痕”——在一夜之间倾毁。今天人上了岁数,才能真正地理解父亲活下来,是以什么样的力量,是何等的胸怀。人不是普通的动物,父亲又不是普通的人,父亲的“精神”没有了,才得见他心里是何等的坚强。
法国哲学家福柯说:谁控制了人们的记忆,谁就控制了人们的行为的脉动。[2]
“记忆与遗忘”是人文学乃至人类学的永恒主题,“文革”仅仅过去了46年,当代人已经全然不知道了这段历史,就是知道了也不相信,就是相信了也不知道这段历史的土壤和根源。生活在当代的人不解要问,家里三套院子的红卫兵,都是少年,我的父亲他们不认识,对这个人物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对人对物,连猫都不放过,仇恨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父亲一辈子谦和、宽厚、虚怀若谷,具有超级感召力和演说才能,只要一开口,立刻使人聚精会神。一代文豪,遭到一个字不识的“积极分子”,镶着金牙、斜叼着劣质烟卷的妇女的“管教”和“訓斥”,开口闭口则被“阶级异己”,这是对人类文明的颠覆亵渎、一个时代的斯文扫地和一个民族的奇耻大辱。
上帝一旦让你活下来,就是你对命运的报复。
父亲说“家风要振兴,家学要继承,国家和家一样,不可割裂,方可不衰。”
我的父亲王森然是思想家、教育家、历史学家,被学界尊为一代文史宗师,也是美术史上一位重要的画家,117年前出生于直隶(今河北)古定州,逝世于1984年清明日,享年90岁。今年的8月18日是父亲诞辰117周年纪念日。习仲勋同志在《纪念王森然同志》[3]中说“王森然在‘文化大革命中, 受到了惨重的迫害”,父亲居住的平安里前车胡同北下洼字2号的院子是我出生的院子,蔡元培、何香凝、郭沫若、齐白石、沈雁冰、沈从文都到过的院子,李苦禅、赵望云随父亲在这里居住过。此时此刻父亲的灵魂、体温,院落里的露水和清香都能感受到,父亲留下的是命运的不公,留给世人的是他的精神衣钵,留给我的是思考问题的立场,作为王森然的儿子,是我最大的荣幸。父亲说:“说人民创造历史,不是的。”他在最艰难的境遇中让我记住:“思想创造历史,而不是谁能控制得了的,时间是历史的标点,我们都活在历史之中。”
2012年6月17日初稿于北京望京花家地南
(作者单位:中央美术学院)
[1]太平湖是紧邻北京西北城墙与北京内城北护城河通渠的一洼池水,隔城墙与积水潭水域相连,太平湖边有一个公共汽车站,是22路设的,站名“小村”,在“豁口”和“小西天”两站之间,“文革”后太平湖填了,那个叫“小村”的站也撤了。小村这个地名随着太平湖消失了。
[2]Michel Foucault, in "Film and Popular Memory: An Interview with Michel Foucalt," tr. Martin Jordin, Radical Philosophy 11 (Summer 1975): 25, 26; quoted by Alan Megill, "Foucault, Structuralism, and the Ends of History,"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 51 (1979): 500.
[3]载1984年5月9日《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