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
2012-04-29刘小骥
刘小骥
得知戴渭要回湖北,彭琮执意要送他画。他说既然留不住了,总不能让你空手而归,拿回去装饰新房也好。客厅画案的一角,摞着彭琮早已完成的习作,四壁除了他的画之外,还挂着赵蕴玉、谢临风、吴一峰等巴蜀名家的作品。戴渭选了两幅,彭琮在一旁沏茶。水烧沸之后,彭琮摆好茶具,对戴渭说,我们在一起六年多,从前都是咱们送朋友们离开,没想到今天我送你了。
戴渭点点头,目光随着茶炉的烟雾升腾,室内氤氲一片。两人聊到了刘崇喜。这是他俩送走的第一位朋友,五年前,籍贯泸州的他不甘心在乡下务农,跑来省城找工作。老板嫌他手脚笨,只能做些粗活,到头来还是扯理由将他打发走了。两人将他送到长途汽车站的那天,刘崇喜拖着两个大编织袋,旧棉絮把他肥厚的背压得几乎贴到地面,因而当他回头去看他俩时,不得不先拿手托住,再缓缓地转过身来。他的别离给人留下凄苦无助的印象,岁月在他的嘴角镌刻了未老先衰的痕迹,站在窗前向他俩告别的他居然悲哀得发不出声音。
回泸后,刘崇喜每周都会挂来电话。电话另一头的他哼哼唧唧,前言不搭后语地反复絮叨着前妻不让他见孩子,亲戚不给钱他做生意之类的。类似的话让听者情绪低落,对人生失去信心,这样过了大半年,刘崇喜突然不来电话了。
刘崇喜怎么了?突然失去联系,戴渭和彭琮还有些不适应。以往打电话,刘崇喜都是在公用电话亭,两人和居无定所的他联系不上,便揣测他已经去方山云峰寺出家。以往聊天时,刘崇喜总是自夸自己的二叔在山上做二当家的,他手上那串核桃串的佛珠就是二叔送的。两人的合租伙伴随哥听到后,讥讽地说,现在出家有那么容易吗?这家伙没事就跑到网上忽悠小妹妹,他要是能出家当和尚,我早就修成正果了!
随哥的话听来不无道理,他和刘崇喜是老乡,却远比他活得洒脱。随哥喜欢在网上和人对诗,喜欢看欧美影片,喜欢声色场所,他的人生有那么一些不拘成法,光彩夺目的他一直用挥霍的基石给生活铺路。他懒洋洋地斜靠墙壁,跟他俩提到某洗浴城的小姐。小姐皮肤细腻,手艺极棒,修脚前总是细心地把他的脚趾头一根根地扳开,拿布擦干净了,才用锉刀修。把眼闭上,放松肩膀,耳膜便因沙沙声而蝉翼一样颤动。灰色的角质层纷纷落下,浑身的汗毛都针一样立了起来。
人不能老这样吧。彭琮试探性地说了一句。他来蓉城多半是因为仰慕大千居士,寻找和“大风堂”门人结交的机会。站在镜前的随哥拿镊子剔掉一根眉毛,回头笑起来:我说小老弟,不能这样呆气,就连皇帝老子都没法让江山永固,何况你我呢?说句不中听的,现在你把画当宝贝,百年之后被子孙卖了败了谁都不知道。彭琮没再和他理论,而是蹙眉去了趟洗手间,一蹲就是老半天。当天晚上,他起了好几次夜,第二天服过胃药依然不畅。挨过两三天,随哥不由分说和戴渭一道把他拖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彭琮患的是阑尾炎,已经穿孔了,必须开刀住院。
随哥事多,把彭琮送去医院就离开了,留下戴渭在那里等。下午两点,护士把彭琮推回病房,他嘴唇泛白,精神还不错。
帮我把窗户打开,憋得慌。嗅着消毒水气味的彭琮对戴渭说。戴渭依他说的去做,让空气流通。住院部设在六楼,跃过高低不等的建筑物,天幕上的几缕白云如丝般渗开,一群白灰相杂的鸽子时高时低地挂着哨音盘旋,能在多雨少日的城市见到这些,让人心情舒畅。看了一会儿,彭琮把手缩回腹部。腹部一侧没拿被褥盖住,被手术刀切开的肌肉咧开嘴,衔住用来疏导脏东西的橡皮管。疼吗?戴渭问他。彭琮说还能忍受,既而,他不无忧虑地告诉朋友说,先前送去做手术时,他恍惚看到自己已经脱离了身体,轻飘飘地升到空中。你信吗?我能看见自己的模样,透明但能见到五官,我就在上面盯着看,感觉不到自己分量的。彭琮虽是北方人,却比南方人更为敏感,戴渭劝他别胡思乱想,随哥很快就回来了。
彭琮住院这些天,随哥一直没露面,偶尔打电话来,也是嘱托戴渭照应的。彭琮起初只能吃流食,戴渭便回出租屋熬粥给他喝。彭琮行动不便,戴渭就一手搀他胳膊,一手擎住吊瓶送他去卫生间。即便有人照料,彭琮依然难以面对每天两次的伤口清理工作,每当医生从护士手中接过蘸有酒精的棉球,朝他的刀口处探伸时,他便转过脸,悲戚地注视着戴渭。戴渭去捏他的手,拿话劝他,心里却为医药费的事担心。从住院到现在,还有一千多块钱的费用没能付清。
到了出院那天,医护人员捎来账单,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了,戴渭急得差点儿和医护人员吵起来。
不能处处看钱吧!戴渭冲人嚷时,一只手按上了他的肩头。回头一瞧,是随哥。
呵,终于出院了?随哥一边说,一边从夹克衫的口袋里掏出一沓人民币,塞到戴渭手中,说,医药费我已经付清了,这一千块你拿去给小老弟当营养费!他的牙齿亮闪闪的,理短的卷发油光水滑地蜷在脑门上。随哥这一出现,彭琮也顾不得伤口尚未痊愈就抓住他的肩膀,说,随哥,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故意躲开呢。随哥理了理头发,笑说,我是这样的人吗?真笨……说点正经的,我给你们找了个嫂子,想看的话,跟我一起下楼吧!
在医院大厅里,戴渭和彭琮见到那位站在咨询台旁边的女人。身披黑色大衣,脚蹬长靴的她竖起领口裹住脖子,不耐烦地跺着脚底的泥。随哥说这就是他的未婚妻小叶,却没介绍他们相识。随哥独自过去,小叶勾住他的胳膊,两人一道出了大门。计程车已在外面等。随哥拉开车门,送她上去,才回头冲他俩挥手说,行李我已经收拾好了,赶得急,改天再给你们发请帖!
这一切来得太快,以至于两个朋友都没看清女人的脸。小叶放下车窗,侧脸靠了过去。那一刹那,在风中瑟瑟发抖的大衣领鬃掩住她娇艳欲滴的唇。
倘若说刘崇喜的离去给人留下了愁苦,随哥的别离无疑是神采四溢的。他在生活的罗盘上随意下注之后,携着既得的奖品轻装而去。此后几年间,随哥一直没告诉他俩彭琮住院期间,他和小叶发生过什么,或许他的人生准则里总有需要省略的部分,或许有些事他永远也不会对人明言。此外,还有一件事让人不明究竟,随哥没把他的新号码和住址告诉他俩,自然也没给他俩寄来请柬。两人除了把随哥在洗浴城中认识的女人和小叶联系在一起,还能做些什么?戴渭和彭琮眺望窗外,苦思不得其解。而当浮云再次于晴空之上,展现它变幻莫测的影姿时,彭琮也迎来了蓉城之旅的第一缕曙光。在浣花溪公园广场的长椅上,他遇到即将改变他命运的郭老。几天之后,彭琮如约出席了郭老的画展。老人介绍朋友们给他认识,半年之后,彭琮做了他的关门弟子。
拜师仪式那天,彭琮向郭老行了三拜九叩之礼。身着藏青色服饰的他跪在蒲团上,毕恭毕敬地给师傅和师母呈上彩礼。事情进行得合乎礼仪,有条不紊,低眉顺首的彭琮博得了老两口的欢心。得知彭琮在经济上捉襟见肘,郭老便给他谋了份在省博物馆的工作补贴生活。此后每逢周末,换上工作服的彭琮就在一楼的张大千展厅充当讲解员。
展厅中多为大千居士和众门人摹下的敦煌壁画,也有临仿石涛、八大山人和陈老莲等人的。时光并没让布面上的佛祖、飞天、菩萨和力士黯淡下来,工整、流利的线条和明丽的矿物质颜料,给整个展厅笼上庄严、祥和的氛围。战乱期间,物资匮乏,师徒若干人等却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向前推进。郭老也是大千居士的得意弟子之一,部分飞天和供养佛陀的居士“开脸”就是由他完成的。彭琮一边说,一边把人流引到张大千的蜡像旁。张大千一手横于身后,一手握笔,身旁那位年轻的弟子则拿手护住摇曳不定的煤油灯。没等彭琮继续往下讲,就有人递来相机,请他帮忙合影留念。彭琮伸手去拿,那人却一把拉过他,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笑着说,怎么,连穿一条破裆裤、睡一个被窝的朋友都不认识了?我是刘崇喜啊!
三年不见,刘崇喜的身上发生了极大变化。他更胖了,毛料西服被双肩撑得胀鼓鼓的,平坦额头上的皱纹变细了,悲苦的神情则被灵活快乐的眸子取代。和彭琮说话时,他的口齿依旧不那么伶俐,不过他的肩膀不再两头摇晃,把手交握背后,尽量让步伐保持平稳的他似乎告诉朋友们,他的身份和地位不同了。
请彭琮和戴渭吃饭的这天晚上,刘崇喜在三菱商务车上大谈政治、经济、移民和让子女接受全球教育的事,却绝口不提他的发迹史。彭琮问他手腕上佛珠是否是玛瑙石,刘崇喜脱下来给他看,声称是西藏某活佛给加持的蜜蜡。他把商务车停在一家日本料理店门口,请他们进去,点了刺生、清酒和蔬菜卷。他以惊人的胃口将盘中食物一扫而尽,抻开双臂靠在沙发上,和他俩聊到他与人合作投资的地皮将于明年春天兴建高尚社区。彭琮问他房价,刘崇喜颇为自得地竖起食指,说,有联体别墅和电梯公寓,你们想买的话,我给最低折扣!没等他俩会过意来,刘崇喜的笑声便震裂四壁,他那无限扩大的身影随之压了过来。
那个熟识的刘崇喜去哪儿了?彭琮不知道,戴渭也不知端倪,以往的朋友已经隐于幕后,只留下模糊、失真的形象。这次见面之后,刘崇喜和他们保持了联络,每隔一段时间就在电话里对城市规划、股票涨跌发表议论,并表示将来碰到困难,一定要对他开口。做兄弟的不要不好意思,有什么问题我肯定第一个赶过来!刘崇喜底气十足地说。
戴渭和彭琮没接受他的好意,也没在开盘当天光顾他的楼盘,献花篮或别的礼物,他们甚至不知将来该如何面对他。不久之后,彭琮把这件事告诉郭老。郭老说人生无常,苦乐不由自己做主,而寻求解脱的唯一途径,便是坚定不移地寻求往生。
郭老站在自家书房里和彭琮聊着这事时,柔和的光线水泡那样把他包裹在内。他瘦小的身体镀上一层薄膜,眼睛则因静心修持而显得澄澈。哪怕仅仅是看着他,彭琮的心头就不会泛起涟漪。这样站了一会儿,老人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后,他在书房佛龛前上了香。他形容淡定,不急不缓地顶礼膜拜,一切都按部就班,没有多余和不自然的地方。随后,他站起来,把老花眼镜搁回书架边缘,并回身对彭琮说,到了我这岁数,除了画画,养点花花草草之外,就是念念阿弥陀佛。我当年受过林彪迫害,文革期间又被扣了帽子,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时间和机会,年纪又大了,眼也花了,想要画画,手都不听使唤。名利这玩意,转瞬即逝,就算能拿到也留不住……不过你还年轻,千万别学我……趁现在精力充沛,赶紧用功吧。
现在的画家,比的多半是画外功,不把牛皮吹大人家不信啊。彭琮笑着说。
呵呵,每个年代的人都会说这样的话。郭老拉住他的手,说,民国时期的画家说社会风气不如明清的,明清的又说宋徽宗扶持画家,还是那时候的好,宋代的又说唐朝以前的画才有高古之风……每个人都怪自己生不逢时,哪里还安宁得了?都是人心里的念头。郭老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送给他一支珍藏多年的毛笔,叫他切记摈弃浮躁。
彭琮没有回应老人,也没追问往生之路是否真的存在。和郭老相处的这段日子,这一老一少结成了半师半友的关系,老人给了他信心和力量,他也常抽空过来看他。郭老年迈,往往没聊几句话,就偎在椅子上睡着了。摇椅还在身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挂在客厅的鹦鹉不停歇地口吐人语,郭老的脑袋早已耷拉下来,胳膊悬到一边。长长的涎水挂在他嘴角,却并没让人心生厌恶。彭琮起身给他披好衣服。不久前,郭老先和他聊过生死方面的问题,和其他老人不同的是,郭老静静地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满怀喜悦。
彭琮和郭老结成师友关系时,彭琮和戴渭来蓉城已是第五个年头了。第二年春天,郭老与世长辞。三月六号的那天下午,人们看到刚洗完澡的郭老穿着羊绒衫从家里出来,没走几步,他就回望天空。风轻轻一扬,他的帽子就飘落在地。老人弯腰去拾,却再也没能爬起来。人群从四周聚拢而来,围成一个圈。老人仰面朝天,嘴角挂着笑意,手指微微地张开,似乎再没什么可牵挂的了。郭老离世的这一幕和随哥的出现形成了鲜明对比,随哥出现的那天,一张形销骨立的脸浮现于电脑视频上。
随哥是在郭老去世的几个月前出现的。坐在网吧里的他身披毛毯,口吐烟雾,一边敲打键盘一边揩鼻涕。戴渭把刚从郭老家回来的彭琮叫过来,两人和随哥聊起他的近况。随哥说他昨晚在网吧过了一夜,前些天呆在亲戚家,因为亲戚家的女人不喜欢,他就搬出来住了。至于说更早的事,他犹豫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他哆哆嗦嗦地摸出一支香烟,借着先前烟蒂燃着,朝屏幕这边吹了口白雾。随后,他迅速地敲出了一行字:你们,能不能借些钱给我?
要多少?戴渭说。
先拿一万出来行不行?随哥说。
有急事?戴渭又问了一句。
快过年了,手头紧,处处要钱。父母那边,亲戚家的孩子,从前找朋友借的……随哥说。
怎么会这样?戴渭的心咯噔跳了一下。他和彭琮没想到随哥会如此窘迫,便问他小叶怎么没和他在一起。
提到小叶,随哥就不敲字了。他把头别向一边,一手支颐,烟灰随着他颤抖的手腕掸落下来,扬起许多灰色的雪花片。他拿手去揩鼻涕,毛毯裹得更紧,让人想起大树上那些被风干的动物。过了一会儿,他在桌上碾灭烟蒂,回脸告诉他们,小叶把他骗了,他早就应该料到她不是个东西。小叶和她的姘头办了假证件,顶着他的名把房子抵出去集资。到头来他们也被耍了,血本无归不说,还欠下了高利贷。随哥把小叶撵了出去,结果当天晚上她就在宾馆里自杀了。没等随哥料理完丧事,放高利贷的人就追了过来,他左边的膝盖被他们拿铁椅敲坏了,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随哥抬起头,所有的痛楚都朝他的眉心聚拢,他的牙垢焦黄发黑,鼻翼左侧还留有一个无法愈合的创口。
没有一万,六千也行啊!随哥揉了揉鼻子,提起精神,话题又绕回钱的事情上。听说戴渭和彭琮愿意帮忙,随哥搓了搓手,说,半小时以后,我就去银行提款!他离开以前,找彭琮要了刘崇喜的手机号码,他早就听说刘崇喜发达了。
戴渭和彭琮刚从银行汇款出来,刘崇喜就给他们打来电话,随哥已经找他借钱了。刘崇喜拎高嗓门说,他把我当成冤大头了啊,一开口就是十万,钱是那么好挣的吗?!工商局的要钱,税务所的要钱,现在姓随的又说什么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看该哭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刘崇喜在电话里把随哥抽筋剜骨地数落了一番,并表示自己不会再和他来往。挂上电话之前,刘崇喜还叮嘱他俩离随哥远点,江湖人心险恶,千万不要对随哥存有任何幻想。
跟刘崇喜预料中一样,没多久,随哥就来找戴渭和彭琮借宿了。他依旧一身轻,除了杯子、毛巾和几套换洗的衣服,没有其他东西。随哥把行李搁在客厅沙发上,没打招呼就合衣躺下。他的衣袖都磨白了,辗转好了几次,才将四肢蜷缩在一起,包裹住自己。当天晚上,随哥没起床吃饭,挨到第二天早上,他才迷着眼睛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去了洗手间。
牙膏能用吧;能不能借双袜子,先前的破了个洞;啊呀,洗澡的水太凉了!搬来没多久,两人就见识了他的变化。他行色匆匆,怕光,怕吵闹,怕一切能引发他神经紧张的东西。起初,他还说过几天就去找房,后来便不提这事也不像先前那样畏手畏脚的了。他随手就拿朋友们的东西,剃须刀,脸盆,茶杯。他几乎不外出,躺在沙发上抽烟,喝酒,吃零食,看电视。朋友们刚把杂物收拾干净,沙发和地面又被烟灰、瓜子壳和薯片占领了。晚间起来上过厕所,只穿了条短裤的随哥掀开客厅窗帘,探头探脑地朝外张望,大半边身子都悬在外面。他说你们听见什么动静没,有人想闯进来!随哥说。
这里很安全,你也在这儿住过很长时间啊。戴渭对随哥说。
这附近从没发生过偷盗的事。彭琮也被吵醒了。
呵,都忘了。随哥在自己脑袋上轻击了一掌,说,我们打几圈怎么样?反正时间还早。他把勒不紧的裤子拎高了,拖来茶几,给他俩发牌。他歪着脑袋,手指神经性地发抖,每赢一盘,他就拍着茶几促他们付钱。一直玩到凌晨四点,随哥才不情愿地把牌摊到一边,躺回沙发上。第二天一大早,彭琮起床时发现抽屉被撬了,塞在里边的移动硬盘也不见了。
我的手机也丢了,明明压在枕头下面的!戴渭对彭琮说着话,朝客厅那边张望。随哥不在沙发上,也不在厨房和卫生间。仔细搜索了一遍,两人才发现随哥把能拿走的都拿走了,手机,随身听,零钞,就连从前他送给戴渭的芝宝打火机也没漏。戴渭和彭琮没报案,两人面对面坐了一会儿,彭琮关上客厅玻璃窗,对戴渭说,天越来越冷了。
稍晚些,戴渭和彭琮开始清理客厅的垃圾。他们在沙发底下掏出十几只易拉罐,五双臭袜子,一些零食袋和两只蟑螂。蟑螂的尸体已经风干。两人又花了很大气力才把地面厚厚的灰浆清理干净,彭琮还嫌不够,便跪在地上,用指甲去抠聚集在瓷砖缝隙间的污垢。待他起身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指被弄破了。他们掀开沙发套,准备拿去清洗时,却在夹缝间找到一把折叠刀。他摸了摸刀锋,说随哥居然一直藏着这个。
随哥下一站会去哪儿,没谁能找出坐标,在餐馆门口,花坛旁边,马路拐角处,他那胶片般重叠的身影忽隐忽现,或许他依然行走于地球的边缘,潦倒一生,或许他会驻足于某个角落,给自己浮沉不定的人生划上句号。有几次,彭琮在梦中听见随哥叫他们参加结婚仪式的声音:赶得急,我改天给你们发请柬啊!醒来后,才发现床头并无人影。随哥乘风而起,却在雾霭中消散,地面上只留着一排坑洼不平的脚印。
转眼已到春季,气温依然没能转暖,风敲击着玻璃窗,小鼓那样发出啵咚啵咚的声音,把人心都给搅乱了。银杏树开始抽枝发芽,染绿了一院墙壁,却是阴沉难见光的。这天下班回来,彭琮接到师兄打来的电话。没说两句,彭琮就满脸惊愕。师兄说郭老去世了,走得很突然。彭琮接到消息的这天,离老人去世已有一周了。
谁都没料到,师母和郭老的儿女们居然秘不发丧。师母说必须先把郭老在广州的展出的那批画追回来才能公布消息,当初没签合同,一旦商家知道这一消息,难免抵赖。郭老去世的当天晚上,师母就把留在家中的那些画藏好,连夜启程去西安、南京和北京几地收揽房产和字画。众儿女听到风声,义愤填膺地和她理论,说,先把他老人家的后事安排好再说吧,当妈妈的怎么能这样?师母说,你们别欺负我年纪大,你们骗老爷子的钱难道还嫌少?这些年都是我照顾老爷子,你们平时都当死耗子,等到分遗产就变成活猫了……等房子拿到手,画一卖掉,你们屁股一拍就不见了!
双方争执不下,便要闹到法院打官司。官司还没打,另一消息就传了过来:早在几年前,郭老就立下遗嘱,他把大部分房产、画和钱都捐了出去,不愿在身后留下任何遗憾。得知这些,他们才绝了念头,通知亲戚朋友参加葬礼。几天之后,报纸上登了条简短的吊唁广告,葬礼只有不多的人参加,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怎么会这样?一位平时看上去多慈祥的老太太,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刚从葬礼上回来的彭琮浑身都散架了。他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告诉戴渭说,师母虽是继室,好歹也陪伴郭老四十多年,人一走就发生这种事,怎么也叫人无法接受。戴渭不便发言,也就垂下目光。彭琮又说,他老人家在世时何等风光,房产就不必说了,光是大陆、港台和新加坡的学生就不下百人,打着老师牌子招摇撞骗的人更是不计其数……随哥说得对……彭琮叹了口气,没把话说完就去卧室了。当天晚上,他的叹息声搅得戴渭也没睡好觉。第二天一大早,彭琮已经收拾好行囊,做好远行的打算。他说既然名利终不可得,他宁愿选择消极避让的态度。
彭琮离开之后,戴渭在屋内呆了老半天。他既没去公司上班,也没给老板挂电话请假,阳光没能给他送来暖意,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让他瞬间迷失了方向。临近中午,刘崇喜突然打电话来邀他吃饭,他说“枣子树”素餐厅的干烧海皇卷不错,是用海苔包蘑菇做的。
对了,你看新闻了没有?姓随的出事了,我早就知道他不对劲……七拼八凑地筹了几十万搞传销,等人去找他时,早跑没影了。刘崇喜乐不可支地说着这些,还一再表明有些话得当面谈才说得清楚。
和人打交道,要有先见之明啊!刘崇喜说。戴渭耳畔嗡了一声,仿佛被倾巢出动的蜜蜂袭击,脑袋倏忽间就大了。握住听筒的他不知对方还在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没答话就把电话挂断了。戴渭换了身衣服,胡乱整了整就下楼来到浣花溪公园旁边。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徒步来到天府广场,望着毛主席像,林立于头顶的建筑物,不由想到刚来蓉城时,他曾和朋友们在此地留影。穿过广场,各类商店和精品店的玻璃窗折射出路人们匆忙、急促的身影,不遗余力地包裹住他。诚然,他已融入这里的生活,有稳定收入,生活稀松平常,却也平平安安。然而,疲惫得几乎打颤的双腿却预示着能量正在丧失,热情已减,雄心不再,他不会轻易动感情了。
彭琮归来时,已是五月下旬。他在乌鲁木齐、吐鲁番和喀什地区拍摄了大量照片,又跟人拼车在卡拉库里湖附近的接待所安顿下来。第二天,他雇了位导游去瞻仰慕士塔格峰上的皑皑白雪和湛碧如镜的湖水。随着光线变幻,景色正以漂浮不定的姿态梭动着,高原的情况总是让人感到神秘莫测且难以把握。在湖畔徘徊时,他想到刘崇喜,随哥,郭老以及许许多多的朋友们,拉开一段距离,人情反而更容易把握。彭琮把那位维吾尔族小伙子打发走,直勾勾地盯着远方山林间颜色。刚来时,景色还是朦胧的,如今山下的树木却斑驳如画。困惑难解的同时,郭老的面容又浮现眼帘:嘿嘿,你们别学我,趁年轻要多努力哟!
你知道郭老离开时的样子吗?我没亲眼见到,但总是忍不住去想当时的情形。有时很悲惨,有时又特别安详。彭琮顿了顿,接着对戴渭说,其实直到今天,我也不相信老师说的一些事,不过如果死亡真的是人生终点的话,那么这辈子的遭遇还有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太大了。我回答不了,我们都爱谈自己永远也无法知道的事情。戴渭说。
差不多啊,再说下去就成懒婆娘的裹脚布了。彭琮把视线拉了回来,问戴渭怎么突然有了离开的意思。
坦白地说,我也不知道。事先没和家里人通过电话,也没想到决心不过几秒钟就下了……我想自己已经厌烦这些,但反过头来想,回老家之后,又真的能重新开始?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刘崇喜就真的过得那么好,随哥又真的那么坏?难道所有事情都需要有一个因为和所以,然后再用逻辑来分析判断?
没有谁能回答戴渭的问题,一壶茶眼看就要喝完了。
戴渭离开那天,没让彭琮送行。临到火车快要启动时,他接到朋友发来的短信。彭琮在短信上说,交契已久的人们,最终免不了分离。不管以何种方式告别,最终都如流水般从眼前划过。然而,不管事情经过和结果如何,他们多少会留下那么一点真心,它像种子一样被播种下来,只等阳光显露时,发芽开花。在他看来,这就是人生的真谛吧。
火车启动了。一节节的车厢颤动着,在车轮的隆隆声中进入隧道。幽冥石壁上溅起的火花不易察觉,却时不时地点亮了戴渭沉寂的心。他让身体放松,稳定了一下情绪,感官在隧道中变得清晰,强烈起来,那是悲喜掺半的情绪。
火车驶出了隧道。窗外隆成弧形的山峦托起了一片蓝天,白云在那里飘浮着。就让它那样过去吧。戴渭吸了口气,心情舒畅起来。
浮云在山峦上空飘浮着。
责任编辑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