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荷
2012-04-29丰灵
丰灵
独木不成林,我却异想天开拥有一角藕园。其实哪能称之为园呢?小到仅只一缸,内植种藕一截,间有小荷出水三五片。之所以戏称为园,不过终岁寂寥,藉此存些奢望。待他日风过帘动,兴许享用得一缕荷香。
这一枝独荷,远自乡下老屋后的池塘移来。四月,恰逢春旱连连,池塘干涸,滴水不见。塘底泥土皲裂,枯荷残梗遍及。其间有新叶钻出,大如手掌小若苔钱,也有卷叶相对者,怯怯的,小家碧玉得让人心疼。于是,拾路边柴棒,掀土取藕,连带那两三片绿叶,附裹了一身黑泥,双手擎举着回了家。路上还小心谨慎,怕无意中折断了枝叶。
阳台狭小,当西晒。娇气些的植株,在这里总难存活。兼之懒动,终于只余几盆无需费心的植物。也就棕竹一蓬,人称孤挺的朱顶红若干。得喜楼上人家空调水日日滴漏,还润泽了一株葡萄,以及架下那丛馥郁清香的金银花。
取了缸来,热烈地将种藕植入,蓄满水,再填足底泥。每日营营役役地过,得空就去看荷。不时往缸内续些水。两日后,有卷叶现,弱弱地不经风。真个是:田田“三两”叶,散点绿池初。大喜,狂奔入室相告。家人哂然:从今往后,就等着荷香满园吧。
然而接连不断的晴天,温度跟物价一样,居高不下。再看时,心就凉了大半,原来的旧叶,边沿已开始焦黄,更有渐向中央蔓延之势。心中着急,电话里问朋友,称不如种些小巧的睡莲,好看又有趣。难道睡莲就不怕热吗?心下郁郁无言。又隔三四日,荷一点动静也没有,新生的叶片也随之萎顿了去。荷焦,我心焦,那么老屋种荷种稻的农人呢?到此时,已心绪尽失。知道世间物事皆不可强求,与其这样客死异乡,不如任其夭亡在生养它的荷塘。便后悔当初从乡下浑汗白流挖了它来。从此窗前来去,不想看一眼。报纸连篇累牍地报道各地旱情,湖北、湖南、江西三省遭五十年一遇的旱灾。矛头纷纷指向三峡水库又忧心那荷,念及它亲亲的荷塘乃至广远的洞庭和鄱阳湖,也不免一番唏嘘。
突如其来的一场雨,下了若干日子。再看时,荷竟然生出好阔的一叶,那叶片足足有碗口般大小。出水的荷,用它细而带刺的柄撑着一朵高高的伞,伞面碧绿得照花太阳的眼,旁边还斜逸出几片初生的卷曲细叶,仿佛对折了一些不想让人探知的心事。这便是唐人李群玉笔下的新莲么?
根是泥中玉,
心承露下珠。
在君塘上种,
埋没任春蒲。
一直不明白是先有藕,还是先有荷?又忆起老屋后的池塘来。几年前冬涸时,时常弯过去看人挖藕。挖藕是件力气活,光靠力气也不行,便又是件技术活。冬天里气温低,农人穿了及膝的雨靴,头顶着阵阵雁叫,在荷塘里挥汗如雨。把泥土一锹锹掀上岸,再顺着荷梗往下赶,一锹锹地追踪。一会儿工夫,就取出了大片的土。坑深,有水涌出。水积得多了,看不清泥里藕脚的走势,还得一锹锹舀出水去。待大部分的枝节显露,就可不太费力地抽取出整枝的藕来,等洗去敷在上面那层黑泥,藕就白亮白亮地呈现在人前了。很奇怪,年年挖藕,荷叶年年生,荷藕怎么就挖不尽呢?
久旱又成涝,不知乡下那片暴饮暴食的池塘怎么样了。窗外依旧雨势潦草,估计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云开。总是没来由地想起沟边向日葵的脸,想起老屋后那蓬栀子,想起一野麦黄的夏天。想起麦田里背着火铳行走的猎人和他的狗,那狗撒着欢地跑,莫非嗅到了野兔的踪迹?阳台上晚风中的呼吸,不知怎么就有了田野的味道。
山中
远远看去,山岿然不动,像尊沉默经年的佛。近了,才发现它原本藏了无数的生动在里头。那漫山青黛的灌木分明是它的衣,那活泼泼的欢鸟成它的眉眼,那飘摇的荆条就是发丝,而袒露的山崖呢,则是它裸露的肌肤。
湖在山脚下,睡成一滴凝固的水银。岸边密密的水杉林一处处黄了,一处处仍绿着。而且绿得黯淡,黄得热烈。有的竟是明丽的黄渗透到墨的绿里,彼此又很亲爱地成为一体。
我们进入时,正值深秋。进山的路都由厚厚的落叶覆盖着,我们就趟着落叶走,像走在秋天的河流里头。四周静寂一片,不见飞鸟的踪迹,只有肃杀的风不时在头顶的树梢上弄出大的动静来。山在哪里?有片刻工夫,我们都茫然了。眼前的一切,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这样走了好久,仍不知身在何处。原来山中没有方向,为前,为后。我们就跟着上升的坡度走,一直走。
走到密林尽头,悬崖就近在咫尺了。而此时,天色依然清朗,阳光就停在远远的山岩那边温柔地洒照。但是通行的路面异常窄小,身旁又山岩陡峭,刀削一般。怪石嶙峋间,除去石头就是枯草和长刺的荆棘。加上部分岩石已经风化,不时有碎石滚落,能听到清脆的回响。
过悬崖,进入一处开阔的场地,山就在眼前了。说是山,其实只余半壁。它敞开胸脯垂首而坐,像一位刚从田间归来的疲累的农夫。它冷峻地,不带一丝和悦地坐着。它的陡峭,它的生硬,它的锐利,都收拢在山岩那裸露的断面里,像孔雀的屏羽,一折折地铺展开来。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与一座山对视,内心会分外宁静。这里山石不磨,云自洗之;草木不修,兀自蓬勃。山依旧不动声色,一如佛陀紧闭的眸光,深邃至无形。
“钟声低者远,人语隔溪烟,置榻云为伴,烹茶夜饮泉”。我们长久地凝望,感受这一刻的宁静。回首来时的公路,已然白练一般盘踞在莽莽丛林里。先前那片炫色的水杉林,现在就在脚下,也只能看到它塔尖一般的树梢了。白色的雾霾在树梢间缓缓游移,那片蓝莹莹的湖水,还安静地泊在那里。此刻,置身山中,仿佛生活都被隔在这山之外。远处那喧闹的集镇、水库和高高的堤坝,以及流淌的河水,也都在这寂静之外了。
山顶响起长啸似的风吟,一浪高过一浪。抬头向垭口望去,似有若无的轻烟正一阵阵涌入,盘旋着又倾刻间消散。云层迅速在山顶聚拢来,风起了,山就显出它的狰狞来。原先你以为沉睡的,这时就都醒了,爆发了。听,山发出喊声了:呜——呜呜——树木就跟着摇晃起来,这摇晃又搅得风云愈加的变幻莫测。山脊上的那一抹黛色,在云朵的映衬下更加地暗下去,暗下去。
雨终究没有落下来,风早把它吹走了。那些集结的号角渐渐又趋于平静,太阳再次从云层中露出它的脸,却是柔弱得如半面泛白的锣盘,从挪移的云影间时隐时现。山慢慢地安静下来,甚至比来时更加安静了。暮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从身边涌出,山也就面目模糊了许多。
原来在山中,你是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的。山中没有晨昏,鸟鸣为钟,松涛为鼓。山中又没有前程,处处迷途,且探且行。山中没有急慢,日起月落,今夕何夕。我们一路乱石为杖,荆棘为径,云雾常依依,飞鸟相往还。人在山中,难怪会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之慨叹。人生管它得意还是落魄呢,能够偷得浮生半日闲,浴山野之风,吸山中之气,总归是一种愉悦吧。
山不会离开,只要心存淡泊,它就会到来,就能拥有清风朗月的日子。以山来丰富生命的厚度,以山来开阔入世的胸怀,以山来培育自然的性情,山是我们平和的标杆与尺度。
天渐晚,而我们还有遥远的归途,等在红尘暮色里头。又到湖边,回头再看,落叶匆匆离去,山中的一切又回到远远的静默里了。
责任编辑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