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
2012-04-29刘伟林
刘伟林
冬天的日子,昼短夜长。一个又一个的夜晚接踵而至。黄昏时分,天气更是寒冷,地面开始结冰。
晚饭很晚才能吃上,好像是为了去抵挡寂寞夜晚的饥饿。夜幕很快就降临了,北风从村巷的那头直直地吹了过来。当寒冷阴沉沉地笼罩着村庄的时候,我们就不约而同地到村巷里玩耍、奔跑。房屋一律变得阴森森地,且不停地瑟瑟发抖。有时,头顶的夜空有月亮,月亮薄薄的一勾呈现在狭长的村巷上空,像是贴在上面一样。惨白的月光涂抹在墙壁上,我们奔跑的阴影也涂抹在墙壁上,恍惚中我们是一个个的幽灵。夜空中的月光游曳不止,看不见星星,偶尔的云朵从月亮旁边走过,村巷里就黑成了一团。这样的时候,我们就不知所措,只好呆立在原地,把目光望向夜空,静守着月亮重新露面。
我们不停地奔跑着,跑啊跑,直到身体上暖和了为止。我们总是保持着沉默,僻静的村巷里只有我们奔跑的脚步声。我们从村子的这头跑到村子的那头,穿过迷宫一样的夹弄。夹弄里阴森可怖,女孩子们从来就不敢跑过那些地方,只有我们男孩子才勇敢。我们用奔跑战胜寒冷与恐惧。我们跑啊跑,有时还跑到田野上去,冻得发硬的泥土在脚底下“嘎吱”作响;又跑到池塘边,池塘在月色中如一块透明的玻璃闪闪发光。然后我们爬上光秃秃的树干,寒冷中树木依然发出清新的树脂味。树干上覆盖着一层霜花,抓在手上就湿漉漉一片。当我们折回时,月亮已移出了巷道,从另一侧投下房屋的阴影。家家户户如豆的灯火亮成了一团,照亮了幽长的巷道与木门,饭菜的香气混和着寒冷弥漫了开来。
这时,我站在远处伫立着,看见母亲拉开屋门朝外张望了一眼。待母亲关上屋门后,我就穿过夹弄到米家门口去,等待着米兰打开家门。米兰打开家门后,斜着身体坐在门槛上,朝外东张西望。米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看着她,我的心慌乱地跳动着,越来越激烈,像是马上就要蹦出胸口。但是我没有勇气走到米兰的面前,虽然我时刻都想鼓足勇气走到她的面前去——这一念头折磨着我,令我欲罢不能。灯光从半掩的门里射出,照在她的身体上,我的双腿打着颤。从屋里传出她母亲的咳嗽,一声接一声,间隔的时间很均匀。她的母亲一直都病着,每年的冬季,她母亲的咳嗽就定期发作。春季的时候,由于空气中弥漫着花粉的味道,她母亲的咳嗽也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米兰坐在那里,身体抖个不停,随着母亲的咳嗽,身体愈加抖动得厉害。不一会儿,她站起身体,侧过脑袋,眼睛朝里望着。这样的时刻,我总能看到米兰脸颊上的泪水,闪闪发光,与黑暗、灯火区别开来。
不可否认,事情总是在忧伤中进行的,忧伤的程度甚至超过了我脆弱的神经。我的忧伤与米兰的泪水如出一辙,拽着心灵飞奔。大约在我6岁的那年,米兰的父亲离开了我们的村庄,从此一去不复返。米兰那年8岁,只能跟母亲相依为命。第二年,她的母亲就患上了咳嗽的毛病,几乎是日夜不停。那咳嗽声不时从空中划过,特别是在夜晚,显得巨大而响亮,摧残着人的神经。不妨设想一下,在那些夜深人静的暗夜,天地已经睡了过去,突然,有不间断的咳嗽声一下接一下地响起,沿着夜晚既定的路线奔跑,沿着潮湿的空气洇开,就如一个坚硬而尖锐的物体从光滑的布帛上划过。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认为米兰的母亲活不了多久,人们渴望着那样的结局:某一天早晨突然从屋里传出米兰撕裂的哭泣。人们就会奔走相告,米兰的母亲终于辞别人世。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米兰的母亲却还活着,在春天的某个夜晚或者是在永无尽头的冬季,米兰母亲的咳嗽声依然会响起。听久了,人们也就习以为常。我想象着——当那间黑屋子里不再有咳嗽声响起时,所有的人又该如何去面对事情的真相。米兰的父亲是从江北来到我们村子的。江北究竟什么模样,我们谁也没有去过。米兰的父亲又是否回到了江北呢?也许米兰的父亲在某一天会突然回到家中,可米兰一定不会认识他,他也一定不认识米兰。想起这些事,我就为米兰感到忧伤。忧伤就这样时刻左右着我。
米兰的母亲长得很美,在村里称得上是首屈一指的美人。村里多数人都不明白米兰的母亲为什么要嫁给那个说书人,这其中的因果关系让人们想疼了脑袋也得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现在,这个美人总算是自作自受了,一下子病倒在床,捱着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米兰却一天天长大了起来。随着米兰的长大,随着我的长大,我的心就狂跳不已。
在这些冬季寒冷的夜晚,我怎么也睡不着,我想我大概喜欢上了米兰。每个夜晚,我就站在自家阁楼的窗户前,瞭望着米兰家的房子,心怦怦乱跳。在我的眼前,黑暗中总浮现出米兰的形象,鲜艳迷人。我几乎要窒息过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米兰、米兰。窗前的风很大,用犀利的爪抓着我的肌肤,我一点也不觉得寒冷,倒热血沸腾的。我面红耳赤,脑袋昏昏沉沉,烫得厉害。
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从窗口透进的阵阵冷风吹在我的身体上。望着黑暗中的屋顶,我的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有一次,在白天,从窗口看见米兰走出了屋门,我赶紧跑出,直冲到米兰的家门口。我跟随在她的后面,盯着她的背影,心神不定,双脚发着抖。我不能让这种状态持续下去,于是赶紧冲到她的前面,装作去学校上课的模样,我甚至还吹了一声口哨。在分岔的路口,我依然鼓不起勇气向她打声招呼,只好拐上岔道。看着米兰拐上另一条道,我的痛苦是那样地真切。我蹲下身体,暗暗地哭了起来。
因此,在那些冬日的黄昏时分,我之所以不与同伴们一起玩耍,就是为了去守候米兰。我必须把时间掐准,否则就会错过看到她的机会。有时错过后,就灰心沮丧,一个人落寞地沿着原路返回。那些黄昏时分,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我寄希望于米兰能加入我们的队伍,那样我就能时刻都聆听到她的呼吸。我的希望总是很容易就破灭了,米兰根本就不屑于加入我们中间。在黑暗中,在风中,在奔跑的脚步声里,我心不在焉。更多的时候,我站在黑暗中发呆或仰望着夜空,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在我看来,这个世界在冬季显得灰暗而寒冷,只有在米兰出现时,世界才是温暖明亮的。有时站着,她的名字就会脱口而出,我就开始泪流满面。这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控制着自己,却又怎么也控制不住。我期待着什么时候同米兰开口说话,这样的设想无疑是美好的,但对我又是一种致命的打击,我又该如何去向她诉说自己的爱慕呢?
我不知道米兰为什么不到学校去读书,也许是她的母亲没人照顾的缘故。放学的时候,我总是拐上另一条路,走那条路可以从米兰家门口经过。每当我经过时,总是放慢脚步,目光看着那扇门。然后,我就跑了起来,就像风在后面追赶着一样。
我不能让母亲察觉到自己这样的情绪。晚上睡在自己的房间——阁楼上,阁楼很小,不时有老鼠从木板上跑过,我懒得去理睬它们。也许它们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不时用晶亮的鼠眼打量着我。从我的心底就会泛起一丝快乐,是鼠们在分享我的快乐。
一天早晨,当我从睡梦中醒来后,发现自己遗精了,裤衩湿漉漉地沾成一团,冰凉冰凉的。这是我第二次遗精,第一次与这次相隔仅两天时间。我躺在床上,不敢动弹,开始回忆昨晚梦中出现的景象,却又怎么也想不起,只剩下一团模糊的轮廓。但我却清楚发生的事与米兰有关,我在梦中一定见过她的形象。我感到不安起来,觉得自己很脏,且羞愧无比,处在一种过度的自责中。我用手掐着肌肤,努力地迫使自己忘掉这件事,然而这是不可能的。由于羞愧与自责,我的泪水慢慢地淌了下来。在某种程度上,我已伤害了米兰,这种伤害是史无前例的,它如一把利刃直刺我的内心。
整个早晨,我惴惴不安,泪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后来,我想了很久,决定到米兰那儿去,去请求米兰宽恕。所以,这次我总算找到了鼓足勇气的方法,由衷地高兴了起来。我设想着与米兰见面时的种种场面,或许我还可以趁机向米兰表明自己的爱慕。
吃过早餐,我没有直接往学校的方向走,而是拐上了去米兰家的路。很快,我就来到了米兰的家门前,犹豫了一段时间后,还是抬起手敲响了门板。我的脸涨得通红,心又怦怦地跳动着。米兰拉开门,看见是我,闪过身体,让我走了进去。现在,我激动得不能开口说话,目光在屋内乱瞅着。我是第一次走进这间房子。
屋里的窗户关得很严,外面的光亮从单薄的窗纸上透进,照在窗底下的那张床上。床上躺着米兰的母亲,身体蜷成一团地侧卧着,看上去已经睡着了一样,从苍白的脸上露出咳嗽后宁静的睡意。在床前,有一个破旧的脸盆,里面盛着一些污秽物,看得出是米兰母亲咳嗽后吐出的。在房子的中央有一张桌子,桌子上罩着一层旧布。
看着从窗口透进的光亮,看着米兰的母亲,看着那张床,看着那张桌子,可我就是不敢去看米兰。我莫名其妙地站在这清冷的屋子中央。
米兰问,你有什么事情么?
我一愣,这就是我设想了无数次的开场么?
我说,我母亲让我来看看你的母亲。我居然连想也没想,就让这样的话脱口而出。
米兰不经意地晃了一下脑袋,还是那样直盯盯地看着我。她说,来看我母亲是不是死了?
我说,不是这样,我……我……
我无法把话继续说下去,内心很着急。米兰说,我母亲不会死的,你们别老是打坏主意,盼我母亲死的人才该死呢!
我突然大声打断她说,我不想听你的话。
你们不都在盼着我母亲死么?我告诉你,我母亲不会死。米兰没有理睬我。
我们的大喊大叫把米兰的母亲惊醒了,她从床上欠起身体,看着我们,接着咳嗽了起来。那张床随着她的咳嗽晃动着,被子已滑到了她的胸脯上。这种咳嗽不像是从嘴里发出来的,倒像是在胸腔里闷了很久,倏地跑出来的一样。
米兰,你想气死我么?我刚睡着就让你吵醒了。
米兰赶紧冲到她母亲的身边,用双手轻慢地捶打着她的脊背,同时从米兰的眼中滚出了泪水。这时,米兰的母亲抬起手朝米兰的脸上打去,米兰没有抬手去阻挡,过后,也没用手去抚摸,双手还在不停地捶打着母亲的背部。
米兰母亲说,米兰……我……要……要让你气死了……米兰……你也盼着我……死吗……所有的人……都在盼着我……死……米兰……我快要……死了……
我站在那里,恨不得冲上去揍她的母亲,内心被愤怒涨得满满的,几乎要把胸膛撑破。我本来是带着爱与羞耻到这儿来的,现在我的爱与羞耻都不值一提,被愤怒所代替。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向米兰示爱。我只好站在原地呆楞着。既没有离开房间,也不敢开口说话。片刻之间,屋子变得沉寂了。屋外的风显然加大了起来,不断地叩响窗户纸制造出一种嗡鸣声。透过窗户这一固定的视域,我看见外面下起了冻雨,随风打着窗纸。不一会儿,就在窗户纸上制造出迷蒙的图案。
一段时间之后,米兰的母亲终于再次睡了过去,米兰才停止了捶背的动作,呆然地坐在那里。她脸上的泪水还没有消失。米兰再一次开口说话,她一开口我就紧张得厉害。她说,今天你不到学校去吗?
我说,到学校里去有意思吗?
你走吧。米兰说。
也许,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我说。我这么说着,已远离了我的羞愧与不安,也忘了自己来这儿的目的。我转过身,朝门口走了过去。瞬间,我觉得自己长大成人,应该去为米兰做点什么。
现在,我被那个奇怪的念头蛊惑着:去为米兰做点什么。我想,当我为米兰做了什么之后,她才会对我有好感,我也才会说出那隐藏在心中的秘密。白昼,我心不在焉,上课听不进教师讲什么。入夜,我躺在床上,心抽搐着,各种数不尽的念头充斥脑中。
几个晚上之后,我终于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到田野上去捉一只纺织娘送给米兰。我为自己的想法激动了起来。纺织娘。米兰。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了那只纺织娘。我把它抓在手心,它的羽翼闪闪发亮,不停地在空气中弹动着,划出的弧线分外好看,发出金属薄片的声音。当它停止抖动的时候,翅膀上的花纹星星点点,呈深蓝的颜色。我们总是到田野上去捉纺织娘,春天的阳光温柔和煦,纺织娘停留在花丛中。天空洁净无比,空气中弥散着植物的馨香。在这寒冷的夜晚,我的双眼闪动在黑暗的深处。
吃饭的时候,父亲正在那里用锯子锯着一根干枯的树枝,锯子来回跑动的声音钝钝地响着。母亲说,天气怎么越来越冷了,也许很快就要落雪了。
父亲说,是吗?
母亲又转过脑袋对我说,你别磨蹭了好不好,快点吃,吃完了赶快上学去。
我说,我上学去了。我控制着声音,害怕颤抖了起来。
走出家门,我大踏步地朝田野上走去。田野上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我踽踽独行。我一直朝前走着,目光朝四下里张望,我连一只虫子也没有看见。但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到一只纺织娘。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河流边,河水清澈见底,河流里同样什么也没有。
我坐在河流边,用双手紧抱住脑袋。至少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情形,不知道纺织娘究竟躲藏在大地的哪一角落里。我是一个迷路的孩子。我听到了从土地深处传出的纺织娘曼妙的叫声,声音像是从我的脚底下发出的,又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发出的。怎么办?我还能为米兰做什么呢?即使是这么渺小的一个愿望我也实现不了。
风从远处匆忙而来,把我的愿望吹落在水中。
突然间,我站了起来,疯狂地朝前奔跑着。田野上的沟沟坎坎阻挡着我的奔跑,一个趔趄,我跌倒在田野上,嘴巴啃着泥土。我躺在那里喘着粗气,一动不动。一段时间后,我重新站起,慢慢地往回走,我依然听见了纺织娘在空荡荡的田野上发出的清丽叫声。
我抬头望着天空,天空灰沉沉的。我感到自己是一条可怜的小狗。
那个晚上,我没有听见米兰母亲的咳嗽声,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没有听见咳嗽声。第二天一大早,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聚集到了米兰的家门口。看着那么多人聚集在家门口,米兰打开了门,然而,事情的结果并非如人们想象的那样。米兰的母亲没有死,仰躺在床上,背部被垫得很高,脸上露出古怪的笑意,冷冷地看着人们。人们都很奇怪,既然她昨天晚上没有死亡,为什么咳嗽声消失了呢?难道她的咳嗽已不治而愈?米兰母亲说,你们不是一直都在盼着我死么?我告诉你们,我不会死的,我还要活下去,你们看不到我的死。
人们谁也不敢言语,只是漠然地注视着她,又一个个地散去。我躲藏在远处观望着,待人们散去后,我才敢走进米兰的家。米兰起初还想把我阻挡在门外,但我的力量比她大得多,她终于让我走了进去。
看着米兰,我的心又狂跳了起来,手脚也有些忙乱,好像它们不应该长在各自原来的地方。所有的人走后,米兰的母亲却昏了过去,脑袋歪斜地倒着。米兰走了过去,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母亲放置好。
米兰喃喃自语地说,母亲快死了,再也不咳嗽了。
我说,母亲死了,你难过么?
母亲快死了,马上就要死了,昨天晚上她没有咳嗽一声。米兰说。说完,米兰呆着,突然朝她母亲冲去,且大声地呼唤着她母亲,用手使劲地推着。事情居然就这样发生了,她的母亲已无声无息。这时,我才相信她的母亲真的死了。米兰哭了起来,但哭声不能把她母亲唤醒。我也哭着,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泣。我感到脚下的地陷了下去,于是,赶紧弹跳着跑了一步,但是沦陷的土地又出现在我的面前,如同暴发的洪水在追赶着我一样,我怪叫一声,猛地朝外冲去。我的脚“噗噗”地响着,米兰的哭泣在后面追赶着我。我跑动的脚步越来越快,不知道要跑到什么时候才会止住。
……
米兰的母亲虽然死了,但是,在每一个夜晚,村子上空的咳嗽声还是如期而至地响起。
咳、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