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插秧五月

2012-04-29衣水

辽河 2012年5期
关键词:下田秧田水田

衣水

在所有的农活中,恐怕只有插秧是退着前进的。这让我在很多年以后,每每想到这一有趣的劳作,都认为它是一种富有哲学意义上的行为。那时候我站在岸上,看见父亲和母亲勾着头弓着背,倒退着把手中一捏一捏的秧苗插进水中;秧苗就一行行走进平整的稻田里了。稻田不同麦地,可以倾斜,可以沟沟坎坎;稻田在插秧之前必须是平整的,不然凹陷的地方水就会很深,会把秧苗淹没。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一个上午都在耙平水田,直到真的如平镜般了,按他的话说,田给耙熟了,才可以下田去插秧。

耙田的时候,父亲在前面使着牛,后面的耙便把从水库溜出来的鱼,给耙出来了,大多是半大的草鱼,一斤来重;我跟在后面,就把那快要呛死的鱼拣出来,赶紧放到已经准备的一个大水盆里;大水盆里盛满清水,那草魚很快又活泛过来了。那时候我八岁,突然就感觉到救活一条条草鱼的快乐。不过稻田里耙出的还有别的鱼,生命力最强劲的鳝鱼和泥鳅,是不用替它们担心的;不过偶尔碰见了,我也会把它们撂进大水盆里。但是这种鱼很难逮住,光不溜秋的,浑身滑腻;有时候即使你抓住了它,它也会趁你略一愣神,从你的指缝里滑溜走了。我小时候父亲叫我泥鳅,我想该是这个意思了。

父亲一般不让我下田,即使是在耙田需要人手去拣水田中的鱼;大概是因为水田中多水蛭吧。因为小孩子的玩性大,有时候水蛭爬进肉里也不会知道;倘若如此,麻烦就大了。不过靶旱田的时候,父亲还是让我下田了。旱田是割完小麦之后,用小麦地改制的水田,这样的水田在我们那里,几乎没有水蛭。父亲提前告诉我,今天上午要耙旱田了,你跟我去拣草鱼吧。父亲说,晚上也可以清蒸几条,切点姜片和蒜叶捣碎调成汁儿,我们吃草鱼肉蘸蒜泥。父亲这么说的时候,我就顶着个大水盆,跟在他的后面,踢踏踢踏地一块去了。

父亲先是把上游水库的卢管拔掉,水库的水就顺着沟渠哗哗地流下来。稻田里的草鱼大都是这时候流出来的,我在沟岸上就看到了它们;不过这时候还逮不住它们,它们在清水里的时候,甚是机灵。那时候我就想,就等你们流到水田里,耙把水田耙平搅浑,你们自然就会冒出来。不过这些草鱼们不知道我的心思,它们还是一个劲儿兴冲冲往下流了,它们以为是要流到河流里了。

父亲已经把两头黄犍牛套在了耙上,他拉着缰绳,举起了牛鞭子。父亲没有要打的意思,只是把牛鞭子在空中一晃,甩出一声脆响,两头黄犍牛就踏踏踏地蹚着水走开了。父亲站在耙上,一边掌控着行走的路线,一边斟酌着水田里草鱼的大小。父亲一旦看见一条大个儿的草鱼,超过二斤的,他就叫停两头黄犍牛,自个儿亲自去捉了。二斤以上的大草鱼,劲儿大,逃命的时候能把一个五岁的小孩撞倒;而我是在八岁的时候,父亲才让我去逮大鱼,他才去专心致志地耙田。

我看看大水盆里的鱼已经有十多条了,它们在盆里唧唧嗡嗡的,很不老实。这时候父亲的手一扬,耙田的牛就停了下来;牛身上有很多泥巴,我父亲身上也有很多泥巴,这些都是牛的尾巴给甩的;而我身上的泥巴,却是那些逃命的草鱼给甩的。我父亲看着我,我看着我父亲,两个泥巴人儿嘿嘿乐了起来。我把牛赶到河堤上,在树上拴了;在水里洗了澡。我父亲可是没有休息,他很快把早已运到水田边上的秧苗,都甩到水田里了。

平镜般的水田里站满一小捆一小捆的秧苗,都是用羊胡子草扎的捆,每一小捆有一大把。每一捆秧苗大小都很均匀,一些早来的蜻蜓也开始练习起了蜻蜓点水的功夫,累了,它们就歇息在刚刚甩下去的秧苗捆上。这时候爷爷已经下田,他是插秧的能手,不用任何参照,都能把秧苗插得直行行的。我父亲的农活是我爷爷一手调教出来的,理所当然是把好手;可是到了我,父亲除了让我跟在他后面拣鱼,就再也没教我各种农活把式;至今我都不会插秧,甭说用牛耕地耙田了。后来,我父亲死后,我爷爷说,你阿爸虽然没教你农活的把式,却让你学会了码字的把式;我爷爷说,干农活应该和你码字一样,你得诚诚恳恳,而不能偷奸耍滑。我知道深更半夜码字的辛苦,当然也就明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祖辈父辈插秧的辛苦。

我爷爷下田,已经走过三行了;他开了个好头,笔直笔直的垄行,一直延续到我的心里。我父亲也下田了,我父亲跟在我爷爷的旁边,依照我爷爷的行距,倒退着推进了;大片大片的秧苗已经插在秧田里了,行是行,垄是垄,行行垄垄泾渭分明。我爷爷常说,插秧一定要插得行直垄顺,行距和株距都要保持在四到六寸。这是我爷爷大半辈子插秧的经验。那时候已经栽种袁隆平的杂交水稻了,我爷爷说,这杂交水稻更需要注意秧苗的行距和株距了。那时候我才记事,并不明白这些;但是每年的秋收,我家的稻田都是村子里最高产的;在我那时的懵懂里,这仿佛证明着我爷爷是个插秧的好手。我爷爷说,留行留垄,不能像种小麦密不透风;水稻是需要通风的,如同人在屋子里待久了,需要出去透透气。爷爷这么说的时候,我总算是明白了。

我母亲也下田了,我奶奶也下田了;回娘家帮忙的姑姑也下田了,只有我站在田埂上。我也很想下田,我看着他们倒退着前进,不大一会儿就把半田水面插满了稀稀疏疏的绿色。我挽了挽袖子和裤管,脱掉了凉鞋,抓着田埂上的青草,就出溜进水田了。我抓过一捆秧苗,把羊胡子草用牙齿咬断,唉,这秧苗的捆系得太紧了,我只好用了牙齿,把羊胡子草咬断了,也咬断了几棵秧苗。我把那些咬断的秧苗,趁大人们不注意,塞进田埂的草丛里了;尽管此刻我有一些忐忑,害怕大人的责怪,但我还是兴奋不已。我毕竟要插秧了,我更兴奋的是倒退着前进,这可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思考的哲学行为,后来我这么想,也是这么给我的那次不成功的插秧行为定义和定性的。

我左手拿着秧苗捆子,用右手去捏取。我听爷爷说,这杂交水稻每一墩子只需要两棵到三棵就行了;他说这种杂交水稻分蘖的速度比较快,到开花抽穗的时候,由原来的两棵秧苗就分蘖出一大墩子了;比原来的一大撮子的秧苗分蘖出来的墩子都要大,并且结的稻穗也比原来的饱满和肥硕。我想,按照我爷爷的说法,每墩子我只需插下两到三棵秧苗就行了。我模仿大人的样子,轻轻地把秧苗的根按进水里,没想到我的手一松开,秧苗就漂浮在水面上了。我插的秧苗根本不会站立,不会立正,不会稍息,后来我这样给我的三岁女儿讲述我第一次插秧的经历。我的女儿更是搞不懂了,我的女儿出生在城市,从来就不知道秧苗为何物;如此看来,有机会我得带着她回老家瞅一瞅、看一看,认识认识这些乡间的农作物,也让她的奶奶给她讲一讲,因为我已经忘记了的乡间耕种把式。

我父亲早已看见我下田,直到我把秧苗插进水里,又漂浮出来,他才停下活,蹚水过来,告诉我,要把秧苗插进水面以下的泥巴里,秧苗才不会浮出来。我父亲把我的一捆秧苗攥在他的大手里,只分给了我一小把,说,你试着把这些秧苗插进去,插进泥土。我按照父亲的指示,把那两棵漂浮上来的秧苗捡了起来,又使了很大的劲儿,才把它们插进去;果然,秧苗直立起来了,但还不够稳当,两棵秧苗只有一棵插进去了,另一棵被我摆弄得有一些蔫,在泥中站了一会儿就又浮了上来。我父亲说,你把这一小把秧苗插完,就能够练习得很熟练了。父亲把我撂在了那里,自顾蹚着水去了。我一个人站在田角里,踩着脚下稀软的泥,静静地练习着插秧。秧田里被蹚浑的水,渐渐清澈了些;我能看清楚一些草鱼苗了,原来从水库里流出来的,不仅仅有大草鱼,草鱼苗也流出来了。这些草鱼苗,是我父亲春天刚刚放进水库里的,一个月还没有长大多少,就随流水流出来了;春天放进水库的草鱼苗,那是要等到明年冬天才能打捞去卖的。不料它们现在就游在我的脚面上,一会儿又游到我刚刚插上的秧苗下。它们只有一厘米那么长,青褐色的身子使劲地摇摆着,仿佛它们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杀戮似的。我用手把它们捧起来,告诉它,这里没有杀戮,这里是稻田,是种植秧苗种植希望的地方。

那些草鱼苗吸引了我,我暂时忘记了插秧。我一捧一捧地捧着草鱼苗,把它们捧到有着清水的水渠里;我想,它们可能会顺着水渠,流到河流里;此刻,水库的水还在流着,不过已经不往我家水田里流了,它们顺着水渠,再流向下一家水田里。等我明白过来,那些我救起的草鱼苗,终究会被再蹂躏,已经是一年后了,那时候我已经上了小学。后来的几年里,我还是没学会插秧,也是在那几年里,我不会再把小草鱼苗捧进水渠里了,而是把它们捧进水盆,放生到河流里去了。

就在我一捧一捧捧着草鱼苗,捧到水渠里的时候,我突然直起腰来,看见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姑姑,已经退居到秧田的一角。他们也直起腰来,伸一伸弯了半天的腰,我的腰都疼了,我想他们的腰也疼了吧。我爬到田埂上,仔细看那满田的秧苗,在暖风吹皱的一田波澜中,微微点头,像是在向我示意,它们已经获得了新鲜的生命。水面上的浑浊也慢慢沉淀下去,已经能够看到水面以下的泥土了。一些水蛭趴在水面上,偶尔滑动一下,好像受了惊吓,冲出去老远老远;那些没有被我捧出去的草鱼苗,已经自由自在地游了起来,它们已经忘却刚才的浑浊。我想,它们是快乐的一个种群。倒是那些成群的蜻蜓,有些肆无忌惮地立在了秧苗上,不过那新插的秧苗还很柔弱,蜻蜓降落下来,都使那秧苗一颤一颤的,着实把蜻蜓吓得一跳一跳的。

我父亲最后一个退出水田。他把最后一棵秧苗插進水田的时候,直起腰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意味着一天的工作已经完成,稻田很快就会平静下来。那些幸存的生物们将和满田秧苗一起成长,我感觉我仿佛也在跟它们一起成长了。这时候我闻到村子里泡桐花的清香;多少年了,我都能够想象到那一天插完秧后闻到的香味。仿佛是每一个春天,我在乡村劳动之后,都能够闻到睡醒了的风儿携来的那种幸福的花开;我终于想到了,泡桐的喇叭送来的是紫色的清香。

父亲说,泥鳅,你闻到了吗?泡桐开的花真香啊。我吸了吸鼻子,说,阿爸,闻起来真舒服。父亲伸了伸腰肢,一些骨骼嘎嘣嘎嘣响。父亲说,干了一天的活,一闻到这泡桐花花香,我就没有一点累的感觉了。这时候一阵风沐浴而来,那泡桐的紫色灵魂沐浴着我们的身心,也沐浴在我身后那一鉴秧田里。

多年后的现在,我以诗的形式,记下了另一种感觉:《插秧》。

五月的秧苗

倒着走来一行行

早来的蜻蜓

立在嫩嫩的芽尖上

秧田里的小草鱼

偶尔跳出来透一口气

我告诉它

这不是杀戮

这是种植希望

不信你好好看一看

风儿吹醒了春天

泡桐花开

它的喇叭

送来了紫色的清香

猜你喜欢

下田秧田水田
合同之谜
除草型麻地膜在水稻秧田的应用及对水稻的影响
感怀
先锋厦地水田书店
“两会东风劲,大家快下田”
近世长三角南缘的水田经营与环境博弈
凤头猪肚豹尾说“白传”——读《白水田传》
水稻机插秧育秧须选好秧田
深耕
湖南省国土资源厅加强耕地占补平衡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