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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恶棍的故事

2012-04-29

西湖 2012年5期
关键词:毛豆

脚上的球鞋底滑得跟一块软塌塌的光板舌头一样,配合着河岸潮湿的泥土,使他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他两手滑稽可笑地朝空中乱抓,然后眼看着自己像只装着重物的麻袋顷刻间倒入水中。

河岸上站着一个女人,她看着他在水中跳舞似地挣扎着。然后,他一路朝河底沉下去。被撕裂的河面顷刻间悄无声息地合拢了,微风拂动河面,河面泛起一条条温和的细棱,一切归于平静。岸上的女人用一双白哚哚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水面,看了一会儿,她慢吞吞提起身边一个湿嗒嗒的拖把走了。

“不可能的!人人都说我红光满面,起码可以活到一百岁,今年我才七十二岁。你看,我隔壁的老婶婶,她九十岁了,人早已干成一只鸟,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倒,十年前就有人说她快死了,她至今还活着。我对门的邻居,金富良,那个又蠢又懒的老家伙,他虽然只比我大了两岁,可是,他脸上的皱纹宽得跟干面条似的,四颗门牙早没了,一笑就一个大黑洞,连气也喘不匀,他老婆子就更不行了,背比烧熟的虾还弯,走路慢得和从前的小脚老太太一样,他们都还好好地活着。你看看我,看看我的身板,我的脸色,对了,还有我的牙,一颗也没有掉,就算再吃上二三十年的硬豆子它们也不会有问题的!”说着,他起劲地敲击他的牙,让它们发出健康清亮的声音。他说:“阎王爷一定弄错了,你帮我查一查生死簿就知道了。就算今天阎王该要绑一个人去,那也不应该是我,应该是我老婶婶,或者是金富良他们那两个老家伙!”

落水人的对面坐着我们中国的一个鬼官,白无常先生。他端坐在一把四方高靠背的椅子上。他屋子的墙壁和房顶是闪着暗色的模糊的光影,它们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

白无常先生戴着一顶高高的尖顶白帽子,长头发纷披下来,面上涂着白色的粉彩。他的那条尺把长的红舌头摘下来放在身边的桌子上。

他突然发现,白无常的眼睛是黑夜的一小片,没有眼珠子。这让他停止了自己过于激动的申述,有了一种害怕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是他一生从没有过的。他站着不动,不知所措。就像很多人曾经在他面前所表现的那样。

白无常先生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酒冒着凉气。

接着,白无常说话了。他说话的速度非常慢,他说:“这里有很多年没有人来过了,这么多年我只是喝酒,没说过话。也没听人说过话。我比嫦娥还要寂寞。”他一口气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又倒满了一杯酒,酒在桌上冒着凉气,凉气烟雾一样飘忽,“来吧,你来说说你自己,用不着瞎编,我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你说得够精彩,能让我听得满意,我就不把你送进炼狱,而是送你上岸回家。”

“你是让我说说我自己吗?说实在的我还真想找个陌生人说说,我这一生太有意思了,简直有说不完的故事,但是,我打哪儿说起呢?”

“随便,或者,先说说你是怎么结婚成家的吧。我自己还没成家就来了鬼门关了。”

“那好,那你听着,我包你能听满意了,但是,你要说话算数,听满意了一定要把我送回去,我知道我还命不该死。”

落水人长着一双牛一样的大眼睛,眼白特别多。他那双眼睛看来看去想找个地方落脚以便他可以舒舒服服地开始讲述。

眼睛在白无常先生胸腔的位置停住了,他盯着那一大片的白袍子开始了他的叙述。

“小时候我有一个朋友,我们天天在一起玩,他对我像狗一样忠诚,绵羊一样温顺,影子一样亲密。所以对我来说一个朋友就足够了。他就是我刚才对你提到的那个邻居,金富良。那时候,他还没那么蠢相,他是后来才那样的,这个你等下就会明白的。

“话说我们小时候都不用上学,因为那时候根本就没有学校。做小孩子就是每天野来野去地疯玩,等到长大一点有力气了就开始干活。

“不是我吹牛,天生我就知道该怎么收拾一个人,使他对你俯首听命。第一次和金富良玩的时候,我带着他去墙洞的草堆里找到一窝刚出生的小老鼠。那窝老鼠我观察了很多天了。它们一共有六只。老鼠通体粉红,没长一根毛,血管和内脏清晰可见,还一动一动的。我把六只小老鼠捧在手里端到他面前,他吓得脸色发白,呕吐起来。我哈哈大笑:‘你一个男子汉,不会见了几只没长毛的小老鼠就害怕了吧?金富良赶忙说:‘没有,没有,我是发痧了。我当然没有去戳穿他的鬼话。只是有点后悔带他来早了,要是等到老鼠刚刚长了一身短短黑毛的时候,那要更恶心几百倍,效果将会更好,不过,这样也够对付他了。

“我提出把这些老鼠放到金富根家去。这个金富根,我不会让他好过的,昨天我不过是在他家桌子上拣了个土豆吃,他就死命骂我。到了下午我趁他家人不在在他家堂屋拉了泡大便,结果又被他知道了,上我家去告状去了,他以为这样一来我就会怕了他,绕开他走了!他就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他怕了我,绕开我走!我不会让他等太久的。那不是我的脾气。

“我们到了他家里,我把两个小老鼠放进他家米缸,一个放进菜碗,碗里还有一点点干菜。他们家真够穷的,菜橱里干干净净的就这么一碗底干菜,这下他们连干菜也吃不成了。一对老鼠放进水缸,我们围着看了一会儿,小老鼠吱吱叫了两下就死了,粉红的尸体浮在水面上。还有一个老鼠我想了一会儿后决定放进他们家的被窝里。放完后我们跑了。一口气跑到很远的田野里。停下来的时候,金富良吐了,吐了好大一堆,大便似的真够恶心的。我拍拍他的背说:‘你真的发痧了。吐完后他直接瘫坐在泥地上。我说:‘从此以后我们是好朋友了,你不准把我做的事情说出去,你要是说出去了,我让你被窝里天天躺着死老鼠。他对我点了点头,脸色很难看。就这样,这个比我大两岁的傻蛋成了我唯一的好朋友。”

白无常打断了他的话:“你说那个金富良做什么,我说过了我想听听你是怎么结婚成家的。”

他嘿嘿笑起来:“你别急啊,就讲到了。我结婚这件事和金富良有关,很大的关系。话说我和金富良跟人和影子一样粘在一起,什么好玩就玩什么,就这么着过了几年以后我们都长成了小伙子。突然有段时间,金富良老说他生病了,黄疸肝炎,这病是要传染的。一个人就一个人,虽然没有人在旁边看着跟着有时候会觉得干什么都没劲。老实说不管我做什么金富良只是在我旁边跟着看着,他其实是个胆小鬼。

“有一天,我发现他家堂屋里坐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让把我眼睛都看直了。我们村你知道的,四面多是田地,女孩子一到会走路就要去田里干活,力气蛮得和男孩子没什么区别,个个晒得黑梭梭干巴巴的,确实没一个好看的。可是,这个女孩子,安安静静坐着,人长得粉嫩粉嫩,好像刚剥出壳的嫩菱角那般鲜灵灵的。这才是真正的女孩子!

“金富良在这个女孩子的身边转来转去像一条不要脸的公狗。最可恨的是他居然还装作不认识我,见了我连个招呼也不打。吃晚饭的时候我妈告诉我,那个女孩子是山里人,来相亲的。她和金富良是娃娃亲,听说他们下半年要结婚了。

“我当然没让他结成婚,先他一步把那女孩子睡了。

“很多人以为我耍了很多诡计,把这件事传得神乎其神。其实这很简单。这女孩子看着个子高高的,人很聪明的样子,可是,你一动她的身体她就傻成一个木头人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了。等她想起来要反抗的时候她自己也知道反抗已经没用了。

“那时候一个女孩子被哪个人睡了就是哪个人的老婆了。我当然就是为了那个目的才去占有她的。当时我太喜欢这个看起来很不一样的女孩子了。

“我结婚那天,金富良他妈妈在我家门前骂天骂地,把我们家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我真气疯了。抄起板凳就冲出去了。一板凳砸出去,他妈妈就没声音了。金富良抓了根扁担像疯狗一样扑过来,他那天身手真够快的。换个呆点的早被他劈倒了,但我是谁啊,我一个姐姐塞给我一把竹椅子,我立马扔到他身上,他被椅子一绊连人带椅子笨猪一样跌倒在地上。我另一个姐姐又马上递过一张板凳来,家里多的是椅子凳子。但是,那天人多,我们被邻居和客人拉开了。最后他只能坐在地上哭,我声嘶力竭地喊:‘就你这怂包也敢和我拼!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这句话。他嚎哭着,他说我和你没完,太好笑了。

“那天我铁青着脸回到新房,新娘子在哭。

“熬到吃完酒席,把门关了,我让她把衣服脱了,一等做完事,我让她立刻起来。她朝我看了看,冷着脸开始穿衣服,我说:‘谁让你穿衣服了,起来!她坐在那里惊疑地看了我半天,眼泪吧嗒吧嗒掉给我看。她以为我会同任何一个刚从女人身上爬下来的男人一样,贱得没血性了。那她就想错了!我毫不含糊地给了她两个巴掌,她不哭了,只是像个仇人一样盯着我看,一副恨不得把我吃掉那样的神气。我更气了,跳下床拿起大红箱子上一把系着红绸子的新剪刀,那是她陪嫁过来的东西。我举起剪刀对她说:‘你起不起来?!她还是不动,冷着脸看我,眼泪挂在脸上,一副要和我拼到底的架势。真没想到她会那么硬。我第一次动她身体的时候她那么傻呆呆的,今天像是换了个人,这让我更生气了。我咬着牙朝她直戳下去,我打算一刀扎下去伤了给她医,死了赔她条命。算她聪明,立刻爬起来去站到门边。要不是她肚子里怀着孩子我一定赶上去踹她两脚,是我的人了,还为别人掉眼泪,明摆着是想找死!她就那么光着身体站在门边哭着,一点声音也没敢发出来。哭了一夜,她就哭明白了。经过这么一次,我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她这辈子再也没有和金富良说过一句话,连看也没有看过他一眼。

“当然,金富良从此以后就怂了,耷拉着头一副蠢相。跟着我干的时候那股子机灵劲没了。”

白无常先生说:“你可真是个坏种。”说完他大大喝了一杯酒,喝完咂了咂嘴,很享受的样子。

这个坏种舔了舔讲得发干的馋嘴巴说:“你能不能给我也倒杯酒喝喝?”

白无常睁着他黑夜般的眼睛说:“给你喝也可以,但是,喝完了你就再也回不去了,我想送你回去也没用了。你喝不喝?”

“那我就不喝了,我可还没活够,起码再活上个二三十年吧。”

“你说我是坏种,小的时候我奶奶也这么说过。”他好像忽然来了劲,很爽快地讲下去了。

“还记得我刚才给你提到过的那个金富根吗?他也是我家邻居,和我家还沾点亲。那天我在他家堂屋拉了大便跑了,他就逮着我在家的时候找我奶奶告状来了。我奶奶听他说完拖着她那粗哑的嗓子嘎嘎地笑了,她说:‘我们家出坏种了!她显然没把这个年富力强的堂侄子放在眼里。金富根气恼地对我奶奶说:‘小妈,你再不好好管管你孙子,他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遭报应的!我奶奶听了很生气,她黑着脸说:‘你这么咒一个小孩子你就不怕折寿吗?!金富根气呼呼地走了。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还小声嘀咕,总有一天你们家本良要遭报应的,你们看着好了。不过,后来最终遭报应的不是我,是金富根他自己。关于这一点,又过了十年他自己就清楚了。

“我奶奶说,‘只要我孙子够坏,够狠,他自己就不会吃亏,只会给别人亏吃。那我死了也放心了。要是像你们俩那么老实,那么软鼻涕一样,我死了也放不了心。我要我孙子好好活着,给我多生几个曾孙。要是哪一天我能活着看到我儿子的儿子的儿子出生了,我的一生就圆满了。说完她又嘎嘎地笑了。我妈听我奶奶这么一说,就把刚刚举起来要揍我的那双手放下了。

“我老婆好样的,她能生,一口气给我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除了我小儿子,他们个个都好样的,我两个大儿子凶得跟狼差不多,三个女儿骂人跟流水似的,就连村里最能骂的老女人见了她们也怕。我们一家就越来越太平了,用我奶奶的话说,就是只有我们家给别人家亏吃,没有我们吃别人家的亏的。

“可惜我奶奶死得早,她被一块年糕花弄丢了性命。我爸爸去别人家帮忙打年糕就得了这么一块年糕花,到家还是热的,爸爸说孩子们以后有的是机会吃到。奶奶把年糕花吃下去后,眼睛都发直了,她胃不好,胃出血死了。我哭了。我这辈子就掉了这么一次眼泪。

“如果我奶奶还在,看到我几个孩子长大成人,个个那么出色,她是一定会天天笑得嘎嘎的。

我唯一不满意的是我的小儿子,他软得跟鼻涕一样,碰到点事情就知道像女孩子一样哭,要不是他也长着一双和我一模一样的大眼睛,我真会怀疑他是不是金富良的种。”

落水人不死心,眼睛盯着无常的酒壶。他说:“这酒我真的不能喝吗?我口很干。干得受不了了。”

“你要喝你就喝好了,我已经告诉你了喝了你就回不去了。当然河水你可以喝,喝多少都没关系。”

“这水我是喝不下去的,水里什么都有,一股子腐臭味。家家户户都在这里洗衣服荡马桶,什么脏东西往水里倒,河里长满了黑压压的跟斗虫。我的牛天天泡在这水里。它喜欢在水里拉屎拉尿,这么一说,我就更不能喝了。”他舔了舔干干的嘴唇,问,“无常大人,你可以把我送上岸了吗?我已经讲了不少了。”

“你总该告诉我你是怎么来这里的吧?”

“这个是应该说一说的。不然你会真以为是阎王爷在招我呢。”

“就从今天早上说起吧。早上我要出门的时候发现我的布鞋大脚拇指的地方顶出了一个洞。我不得不去换上我那双烂球鞋,我一辈子穿的是布鞋,布鞋舒服,走起来轻悄悄的。脚上的这双球鞋是大女儿给我买的,老实说我一点也不喜欢。可是,老婆子做鞋的速度越来越慢了。你知道的,我走路走得多,多数是烂泥地,很费鞋的。赶不上穿布鞋的时候,我就穿球鞋。这球鞋看起来好好的,其实,底早磨薄了,走路直打滑。要不是这鞋害的,我也不会来你这里。

“我一边换鞋一边生气地对老婆子说:‘你那双新鞋到底什么时候能做完?

“她说:‘做完这双我就不做了,我老了,眼睛花了,没力气了。替你做了一辈子鞋了,你也该让我歇歇了。

“我瞪大了眼骂她:‘除非你死了!

“我就这么气呼呼地出了门。

“我在村里转了一圈,本来我们村里总是可以看到一群一群的女人围聚在一起嘁嘁喳喳地说话,我总是悄没声儿地走过去站在那里听,听到了很多很多本来隐藏在村子里的事情。我还不止一次亲耳听到她们在说我,说我是个老恶棍。成家后,我白天多数时候就是在村里晃来晃去,这里站站,那里听听。我从来不会像条牛一样埋头去田里耕作,我不擅长那个。我习惯了白天养足精神半夜起来劳动。

“为此,我那个小儿子还说,为什么我们都要干活而爸爸只要管一头牛?这个傻小子,如果我半夜三更不出去把别人家地里的东西背回自己家,他能长得那么壮实?!他懂个屁!

“一年一年过去,越来越多的人去工厂上班,或者出去做生意了。扎堆聊天的人就少了。

“现在的年轻人不愿意住在村里,喜欢去城市里买房子定居。很多上了年纪的女人跟着儿子去城里给他们带孩子。村里人是越来越少了,有时候白天都快见不到人了。

“转了半天,我只看到金富根家那个患小儿麻痹症孙子的媳妇。他孙子的媳妇是一个弱智儿。你看,当年金富根对我奶奶说我会遭报应的,事实上,是他自己遭了报应。他这辈子只得了一个孙子,这个唯一的孙子是个小儿麻痹症患者,走起路来歪来倒去的笑死人了。我奶奶要是还在世,一定会笑得喘不过气来的。他那样的孙子,还想娶什么样的好媳妇呢!

“这个傻女人平时不怎么说话,会做点家务,出来洗衣服洗菜的时候老看着别人聊天,她看着人家,手里拎着东西,不搭话就站着。如果家里人不来喊她回家她会半天站着不动。

“平时我没怎么注意过她,今天我才发现她其实长得还算干净看得下去,人瘦瘦的,胸部却很饱满。我看她一个人在河边洗墩布,弯着腰,半个奶子露着。三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到底还有点顺眼,比我们家那老婆子好看多了。我忍不住上前跟她搭起了话。我说,‘你在洗拖把啊?

“她什么也没说,抬起头来睁着一双白哚哚的眼睛看着我。其实,也就一傻女人,我装什么装啊,真是有点老糊涂了。我就上前摸了她一把,一把摸到一只很肥厚的奶子。我的手很多年没尝过这个滋味了。她往后退了退,还那样站着,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心里突然有点怀疑金富根家那个麻痹症孙子到底会不会干那件事。也许她会喜欢吧?说不定跟我睡一次,她还会变聪明,那我真是做了好事了。更重要的是,我突然想,一个傻女人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应该不会装腔作势吧?我迫不及待地去拉她:‘你跟我走,我们睡觉去。突然,她开口说话了。她说:‘我要告诉我家小金,你摸我奶子,还让我和你睡觉去。我愣了一下,一般没人会当面顶我,谁都知道当面顶我的下场是什么样的。可是,她是一个傻女人,我对付别人的办法对她没用。我知道就算我半夜起来也是瞎忙活,她不懂这些。

“我给了她一个巴掌。对付一个弱智女人当然是要直截了当地让她害怕,她就会像个婴儿一样听话了。我使出自己最恶狠狠的面部表情来:‘你再说一句我推你到水里去,淹死你!说着我动手推她,无常大人,我对天发誓,我只不过是想吓唬吓唬她的,只是假装推她的。好让她乖乖跟我走。没想到,就在我伸出手来的时候她拿起手里的拖把朝我腰里横扫过来了。都怪我这鞋太滑了,站不稳,人就没刹车一样掉河里来了。”

白无常先生说:“我看你是真的累了,好好喝一杯吧,喝完了歇一歇。”说着他主动给老头倒了一杯。

老头子笑起来:“我就知道你是哄我的,是舍不得让我喝掉你的酒吧。”他端起杯子就要喝。

“我怎么会哄你呢?我是想,你也老了,以后接下去的日子,你会越活越没意思的。”

这个恶棍马上意志坚定地把酒杯子放下来了。

他说:“不,那我不喝,说真的我还没活够,我怎么会活够了呢?我一辈子就生活在这个村子里,一村的人敬鬼神一样敬着我,又怕鬼神一样怕着我,你说这样的日子谁会过腻?!无常大人,我真是不小心才掉下来的,这下你该信了吧,快点送我上去吧。我很累了。再迟点,我怕你送我回去我也活不成了。那样的话阎王会判你失职的。”

白无常先生捡起他那根红舌头,也不打一声招呼,就飘进里面不见了。

这恶棍第一次感觉到他不该那么随便去冒犯一个人,特别是冒犯这位无常大人真是失策。

站得太久,又讲了太多的话,这使他很累。他想,我还是找个椅子先坐下来吧。劳累使他显出了老年人该有的苍老疲惫之色。

仔细看了看无常屋子里的两把椅子,这才发现这两把阔大的老式木椅子就算无常先生请他坐他也坐不了。椅子像倒映在水里的影子,随着水波一漾一漾的。他突然灵机一动,无常不在,我可以溜走啊,反正我现在能自由呼吸,和平时在陆地上一样。常听人说憋住气放松身体,就算不会游泳的人在水里也可以浮起来。他猛憋了一会儿气,却纹丝不动,脚就像是生在淤泥里的藕一样牢固。

他的脸色立刻死人一样地难看了。他想,我活不成了。

“老婆子,这个老恶棍,丢了有三天了,我看一定是死了,死了连尸体也找不到,报应啊!”

“富良,我们都是快死的人了,有件事我一直没敢告诉你,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你听了千万不要生气,事情都过去三十年了。”

“你有事瞒了我三十年吗?这事跟这老恶棍有关系?”

“是啊……”

他们不知道此刻他们家窗户外有个人站着听,这个人个子壮实,长着个大而圆的脑袋,头发剃得极短,在月亮下闪着银光,他没发出一点声响,如果他们知道正是那个落水人他们一定会双双吓得毙命的。

落水人听完那个老婆子的讲述,又飘到别家。

那正是睡前,人人都有这样的习惯,在睡着前,和自己的家人聊一些体己话私密话,然后才安心睡着。

“我是村长,明天我还是派人去帮着他家人找找吧,没有一点动静总说不过去。”

“你帮谁家我都没意见,但是,你帮他家找这死老头子我不同意,这样的人还是早点死了的好。他们家哪里有一天把你这个村长放在眼里?你说,这种人又奸又坏,没人敢惹他,法律也拿他没办法,跟他处了半辈子了,总算可以摆脱他了,村里人人都会很高兴的。别去找,就是要让这种人死无葬身之地,才算老天有眼。”

“我估计他也一定是死了,帮他们找也就是一种形式,明年我还得想他们家那几张选票呢。”

今天晚上,村里人所有临睡前的话题都是关于他的。

落水人一家一家地听过去,直到深夜。

他的孩子们(其实也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到处寻找他,他们翻开草丛,踩坏别人的农作物,摸索每一条水沟。

村长派了一些人加入了寻找的行列。一些人到处走来走去,走得远远的,坐下来抽烟,聊天,或者就地玩扑克。

一些人和他的孩子们一起用大渔网和铁钩子把这条河一寸一寸地掀开(这条河他们已经翻了两遍了),陈年的牛粪被搅上来了,整条河更黑更臭了。同时他们还网住了好几条大鱼。那些鱼倒是很鲜活,散发出鱼腥气而不是牛粪气。

没有,连个影子都没有,他们的父亲丢失了,就像空气一样。

傍晚,他的小儿子,那个被他称作软得跟鼻涕一样的小儿子,坐在河边抽烟。他的哥哥姐姐还在茫无目的地寻找,他已经很累了。

金富根家的傻孙媳妇提着几颗洗好的菜一直盯着他看,也不回家,他轰她:“你还不快点回去,等下你家里人要来骂你了。”她睁着白哚哚的眼睛对他说:“我看到他掉下去了。”

他小儿子惊跳起来,他问:“是真的?”

她有点害怕的样子,她说:“是真的,他摸我奶,还要打我,我就把他推下去了。”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对她说:“你不要对别人说起,快回去!记住,对谁也不要说,你要是说了,别人要打你的。”

傻女人点点头,回去了。

他立刻找到他的哥哥姐姐,他说:“我想来想去,爸爸落在这条河里的可能性最大,他一定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上不来,明天去借几个水泵来,把河水抽干。”

仿佛从昏睡中醒来,他看到白无常先生的白袍子飘一样移步出来,在那把看起来漾来漾去的椅子上稳稳当当地坐了下去。

他惊喜地看着无常大人,但是一句话也不敢说。

白无常倒了一杯酒来喝,然后他说:“刚才我累了,进去休息了一下,我还翻了一下生死簿,你的名字果然不在这个时辰上。”

老头笑了,脸色有点活泛起来了。他说:“无常大人,那你打算把我送回去了吧?”

无常说:“不急,你放心,我肯定会送你上去的,但是要挑个合适的时辰。”

老头嘎嘎地笑了,笑完了,他愣了一下,他说:“我笑起来怎么很像我奶奶了啊?”

白无常还是睁着他那空洞洞的眼说:“我还借着你的躯体去你们村里走了一圈,据我所知你应该还有事没告诉我啊。”

“无常先生,说起来我确实忘记讲一件事了。那件事是我的错。虽然没有人知道,但这笔账该算我的。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三十年前的一个夜晚。那个夜晚我本来是想去拔金正元家地里的毛豆。我早就看好了,他们家的毛豆长得又肥又大,碧绿的秆子高高地结着密密麻麻的毛豆节,谁家的毛豆也没他家的长得好。

“半夜的时候我摸到他家的地里,令我吃惊的是原来种着毛豆的那块地在一点点毛毛光亮下显得白乎乎的,地翻白了。地上根本就没有毛豆的影子。好像有人连夜拔了毛豆还松了土。太阳下山后我还就着没完全黑透的天光来看过它们,那时候,它们还好好站着,黑压压一大片。

“我只好背着空口袋往家走,一边走一边捏捏别家的豆子看看是否饱满,如果还行就拔别家的,总不能白辛苦一趟吧。

“走着走着突然间冒出了个想法,我觉得那很可能是金正元这家伙在作弄我,也许,他已经看到日落时分我在他家地周围转悠了。他要是知道我这会儿背着空口袋在转悠一定得意死了。

“一分钟也没耽搁我去了他家,把他家的牲畜栏旁边的小屋轻轻推开,这样的小屋子在我们村家家户户都有,而且一般没人上锁,因为犯不上为不值钱的东西买一挂锁。小屋子里摆放着整整齐齐的农具,还有几捆干稻草。翻遍了也没有毛豆秆。然后,我就朝他家的屋檐走,我想看看在他们家墙角、窗根有没有堆放着。就这样我来到了他家的窗户底下,听到了令我这辈子也无法忘记的一些话。

“‘正元,你喜欢我吗?

“‘喜欢,我这辈子只喜欢你一个。

“‘你不会去喜欢别的女人吧?

“‘不会,别的女人我连看一眼都不会的,有你我就满足了。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的女人了。

“‘把我抱紧点,我还要。

接下来我听到了一声很古怪的叫声,古怪,但是,很迷人。我楞住了。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叫声。我这半辈子白活了。

“我这才知道,女人和女人,除了相貌脾气不一样,还有别的地方也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我总以为在这件事情上只有男人会感到快活。原来不是的。

“从此以后,我天天想着,我一定要同金正元老婆睡上一次。

“现在半夜起来不是为了去地里背人家东西了,而是去金正元家的窗户底下。天知道,我本来从不干听房这样下流的事情的。但是,我被他老婆发出来的声音迷住了,我的脚一到晚上就不由自主地往他家走。

“我打算送东西给他老婆。虽然他们夫妻两个很恩爱,经常在一起。但我总能找到他老婆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我给她一些东西,据我所知,她是需要这些东西的,她有三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金正元是个很老实的农民。

“先是送她两颗包心菜,金锡根那个老头种的包心菜是少见的大而嫩,一只就能炒上三大盘子。她却告诉我她自己家的包心菜多得吃也吃不完,所以她让我拿回家自己炒着吃。我改送她一条鱼,吃鱼在我们家也是不常有的事,村里哪家也不可能常吃鱼,那可是八十年代。她说她家的人都不爱吃鱼,她一点也不脸红地说:‘鱼太腥气了,我们不爱吃。好像她们家阔得跟早先的地主一样可以想吃鱼就吃鱼。那好,我就送她一块肉,我亲自上了一趟街,割了一块半精半油无论炒着吃还是炖着吃都很不错的肉。她看了一眼那块肥瘦合适的肉,说:‘我们家昨天刚吃过一回肉,我不能天天烧肉,把孩子们的嘴吃馋了可不行。我想我是不是太性急了。这事还得慢慢来,为了那一天我得耐下性子来。

“我去他家借农具套近乎,她倒是有求必应。借完了立马拿上篮子啊,锄头啊,镰刀啊就出门了,明摆着避瘟神一样避着我,连好好跟她说句话的机会也不给我。

“终于有一天,我把她堵死在了路边一个角落里。我开门见山地告诉她:‘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睡一回,就一回,死了我也心甘情愿。她一点也没显得慌乱或者兴奋,她冷笑着对我说:‘按辈分,我们家正元算是你侄子,我该叫你一声叔,你是做长辈的,就该有个长辈的样子。

“这话说得真够狠的,我说:‘看得起你我才找你,换了别人我还不想要呢。要说长辈,我和你家正元不晓得隔了几代了,侄子个屁!再说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岁,你也不算吃亏。你要是肯呢,以后,你要我干什么都成。

“她黑着脸口气很硬地说:‘这事不可能成!说完掉头就走了。

“这让我气得不行。当夜我就动手了。

“牵上我养的那条大水牛,带着它到她家田里。十月中旬,正是稻子灌满了浆,只等几个好太阳把它们催熟。我的牛不用我教,就知道惬意地伸出舌头来把稻穗大把大把撸进嘴里,咬断的稻草秆有青草的香味。我就站在田头看着牛吃稻子,闻着这股子香味,心里又酸又不痛快。

“第二天晚上,我赶着牛去了她家的菜地,牛爱吃就吃,爱踩就踩,过了个把小时她家那个菜地就乱糟糟的了,就像有一支军队开过了。

“第三天晚上,我费了点劲,找到她家那块很远的玉米地,我把那一垄玉米秧挨株往上提了一提,看起来和白天也没什么分别,就是一下子长高了一截。当然,过几天它们就会叶子茎干全发黄了。

“她家一直很安静,什么反应也没有,连指桑骂槐的话也没有。

“冤家总是路窄,虽然她一定不想看到我,但是,同一个村子住着,免不了要兜头碰上,她一碰到我就立刻黑着个脸别转头走开,连个眼梢也没给我。我心里越发生气了。也更酸了。

“有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我想给她来个狠的。天快亮的时候我起来找出了瓶甲胺磷,在农药桶里装满水,倒了一些甲胺磷进去,然后,我去了她家菜地,给她家的菜全部均匀地喷了一遍。喷完天也放亮了。那天我很累,一桶农药背在身上喷一个小时真不是说说地累。回到家我倒在床上睡了半天。

“晚上的时候就听满村人在传金正元一家莫名其妙地闹肚子痛。

“过了几天,她就来找我了,她拉着个脸对我说:‘就一次,就今天晚上,2号渠旁边堆草的地方。

“我高兴得快发疯了。但是,我看见她的时候感到了一点点不妙,她怒气冲冲地脱下她的衣服,把自己脱干净了躺在干草地上,闭上了眼睛。

“过了很久我才感觉出来,空寂的田野里只听得到我自己的身体发出钝闷的撞击声,这和干我老婆一点也没有分别。她完全和一个死人一样,没有说话,没有呻吟,没有动作,连呼吸声也听不到。她和金正元做的时候完全不是这样的。当然,她根本就没有娇滴滴地对我说,抱紧我,我还要!

“穿起衣服来的时候她说:‘如果你还是个人,以后别再来烦我了,我们家的东西,你连一根菜叶子也不要来碰!她的声音很冷,冷得像凿冰。说完她也没等我就先走了。田野里一片黑漆漆的。

“我坐下来抽了支烟。老实说我心里很懊恼。我根本没得到我想要的。这和干一把椅子有什么区别?!她甚至比我老婆还不如。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狠狠地把烟蒂踩到脚底下,穿起衣服回家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去堵她,我总觉得我的心被她掏了出来放不回去了,她总得让我把心放回去吧?

“我甚至哀求她,我对她指天发誓:‘我保证,就最后一次,我一定不再烦你了,不守信我就是畜生。

“她起先什么也没说。

“我找她越来越频繁,白天晚上地堵她,她有点慌了。她主动来找我,找我商量,她差不多是哭着说的:‘你为什么要找上我啊,你去找别人吧,比我好看的女人又不是没有。就算我家正元没用吧,你也得了我便宜了,放过我吧。我也求你了。

“我说:‘你只要和你家正元做事的时候那样和我做一回,你不能像个死人一样,你得咬我,抱紧我,和我说贴心话,如果你那样做我就一定放过你。

“她的脸突然间红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气哭了,我觉得她做这件事做得那么好,这值得生气吗?她激动得好像被人骂成婊子一样发疯骂我:‘你这个恶棍,下作鬼,你一辈子也别想!你想干吗就干吗吧,你把我们家的稻子全毁光吧,你拔光我们家地上长的任何东西吧,把我们家的菜全喷上农药,把我们全家都毒死吧!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但是,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一辈子也别想!最后一句话她是喊出来的。

“我不慌不忙地说:‘那我就把你和我那天晚上做的事告诉金正元。她愣在那里。我说:‘我说过了,就一次。这次,我说话一定算数,我保证。你还是考虑考虑吧,我等你回音。说完我就走了。我想,我会等上几天的,但是,她一定会来找我。那不要紧,我会等。

“我没想到金正元老婆当天夜里就喝了敌敌畏。

“我有点难过,这件事我有错,我有点后悔了。但是,最主要的是她自己,我想不通有些人怎么那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呢!

“以后我也找过一些女人,她们都没有金正元老婆那样让我惦记。说开了吧,她们全都跟死人似的。过了六十岁以后,我就再也不找女人了。我就巴望自己能够做个梦,梦见自己和金正元老婆做那个事,做得很欢。但是,一次也没梦到过。

“这成了我一辈子的遗憾。”

无常老先生终于说了:“金本良,你的故事确实很精彩,比我借着你的身体去村子里走了一圈听到的还要精彩,你的表现不错。我也累了,把你送回去吧。”说完,无常一甩他那宽大的白袖子老头就感觉自己飞起来了,这过程很舒服,只是太快了。一下子就浮出了水面。水面上的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抬头朝天上看了看,原来是一轮明晃晃的月亮。如果是在陆地上,这个时辰对他来说是太好了,他习惯了半夜两三点钟的时候猫一样轻悄悄地如一个幽灵,没人知道他出来,也没人知道他回去,那真是一个理想的时间段。如果是没有月亮的晚上,天上只有几个星星那就更好了。他可以隐藏在夜色里,任何人不会发现他又回来了。但是,在水里,他无能为力。

他想喊人,嗓子已经累坏了,哑了,发不出声音。也没力气挣扎了,月亮照亮了这个他生活了七十年的村庄,无情的村庄像一个冷漠的巨人对他袖手旁观,村子里每一个人都舒舒服服躺在床上,打鼾,做梦,磨牙。只有他一个人在水里起不来,他哭着骂:“无常你这恶鬼!”这一张口就喝了一大口腐臭的河水,吞完了一呼吸又是一大口,他就那么顺顺当当地灌饱了水。直到那水和他的嘴保持在了同一个平面。

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河面上漂着一堆吸饱了水的烂衣服。不用说那正是面目全非的金本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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