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和体词
2012-04-29曾枣庄
曾枣庄
诗有唱和,词、辞、赋也有唱和。宋曾慥《类说》卷五一《章台柳》云:“柳氏,李将妓,归韩翃。翃来岁成名,淄青节度使侯希逸奏为从事。以世方扰,不敢以柳自随,置之都下。三岁不果还,寄诗曰:‘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答曰:‘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曾慥所谓“寄诗曰”,实为词,清《御选历代诗余》卷一就收有这两首词,并云:“即《潇湘神》,仄韵,本唐韩翃寄柳姬词,后人即名此词为《章台柳》,以姬家章台街也。姬答词起句为‘杨柳枝三字,故有名为《杨柳枝》第一体,又名为《折杨柳》者。”这是最早的唱和词,也是“和意而不和韵”。
《彊村丛书?尊前集》收有刘禹锡的《忆江南?和乐天春词,依〈忆江南〉曲拍为句》二首:“春去也,多谢洛阳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浥露似沾巾,独坐亦含 。”又:“春去也,共惜艳阳年。犹有桃花流水上,无辞竹叶醉尊前,惟待见青天。”刘禹锡所和是白居易的《忆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江南好,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午醉芙蓉,早晚复相逢。”刘“和乐天春词”,其中“共惜艳阳年”与白“风景旧曾谙”,同韵而未依韵;而“多谢洛阳人”一首,则与白词完全不同韵。
宋代的唱和词更多,而且出现了次韵词。可惜原唱与和作均存世者较少,但有和必有原唱,因此,仅从和词、次韵词之多,就可看出宋代的唱和词远比唐、五代发达。仅张先就有《好事近?和毅夫内翰梅花》、《渔家傲?和程公辟赠别》、《少年游?渝州席上和韵》、《定风波┝?次子瞻韵送元素内翰》、《定风波令?再次韵送子瞻》、《木兰花?和孙公素别安陆》、《劝金船?流杯堂唱和,翰林主人元素自撰腔》等。此外,韩维有《踏莎行?次韵范景仁寄子华》,滕甫有《蝶恋花?次长汀壁间韵》,王安石有《诉衷情?和俞秀老鹤词》,范纯仁有《鹧鸪天?和持国》。苏轼存世的唱和词更多,不少还是名篇,而且有些原唱与和词均在,故这里主要举苏轼唱和词来看宋代的唱和词。
章楶,字质夫,福建浦城人,曾与苏轼同官京师。宋黄升《花庵词选》卷六载章《水龙吟?柳花》云:
燕忙莺懒花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点画青林,谁道柳花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元丰四年四月,章质夫以此词寄苏轼。苏轼《与章质夫》云:“《柳花词》妙绝,使来者何以措词?本不敢继作,又思公正柳花飞时出巡按,坐想四子,闭门愁断,故写其意,次韵一首寄去,亦告不以示人也。”所谓“次韵一首寄去”,指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章的原唱、苏的次韵都写章“正柳花飞时出巡按,坐想四子,闭门愁断”,都是借物拟人之作。苏词云: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韩愈《晚春》诗说杨花是没有“才思”的:“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苏轼反用其意,说杨花离开枝头(“抛家”),流落路旁(“傍路”),看似“无情”,却有情意(“有思”)。为什么说他有情意呢?你看那柔软的柳枝,正像那被愁思萦绕坏了的柔肠;那嫩绿的柳叶,正像美人困极时欲开还闭的娇眼;那随风飘荡的柳絮,正像那梦中万里寻夫的思妇。令人生恨的不仅是柳絮飞尽,而且是万花纷谢,难以收拾,到处是残春景象。加之一夜风雨,早晨寻找杨花遗踪,化作了一池浮萍,多数已委身尘土,少数身逐流水。这哪里是什么杨花,简直是斑斑点点的离别之人的眼泪!苏词构思巧妙,一气呵成;以人拟物,刻画细腻;语言清新舒徐,情调幽怨缠绵;以“似花还似非花”开头,起笔突兀,引人入胜;以“点点是离人泪”结尾,余味无穷。
黄升称章词“‘傍珠帘散漫数语,形容尽矣”。但正如朱弁《曲洧旧闻》卷五所说:“章楶质夫作《水龙吟》咏杨花,其命意用事,清丽可喜。东坡和之,若豪放不入律吕,徐而视之,声韵谐婉,便觉质夫词有织绣工夫。晁叔用云:‘东坡如毛嫱、西施,净洗却面,而与天下妇人斗好,质夫岂可比耶?”也就是说,苏轼和词《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以本色美见长。张炎《词源》云:“词不可强和人韵。若倡者曲韵宽平,庶可赓和。倘韵险又为人所先,而必欲牵强赓和,则句意安能融贯?如东坡和章质夫杨花《水龙吟》起句,质夫便合让东坡一头地,况后片愈出愈奇,真是压倒今古!”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东坡词寓意高远,运笔空灵,措语忠厚,其独到处,美成(周邦彦)、白石(姜夔)亦不能到。”王国维《人间词话》也说:“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苏轼这首词的特点正可用“似花还似非花”概括,好像是在咏物,但又不全是在咏物,而是托物拟人,把人与物写得若即若离,含蓄蕴藉,意在言外。章词以坠、思、闭、起、缀、碎、水、泪为韵,苏轼次韵词,也依次以此为韵。章词结处是“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苏词结处略有变化,“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杨湜《古今词话?毛稚黄论词》:“《水龙吟》‘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调则当是‘点字断句,意则当是‘花字断句。文自为文,歌自为歌,然歌不碍文,文不碍歌,是坡公雄才自放处。”
苏轼知密州,作《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轼知徐州,苏辙送兄赴任。因不愿与兄离别,本应赴南京签判任的苏辙一再推迟行期。而在不得不离别时,写下了一首《水调歌┩?徐州中秋》:
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鼓吹弄清赏,鸿燕起汀洲。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樽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
据《全宋词》,苏辙存词仅四首。从此词可知,苏辙并非不能作词,只是不喜作词罢了。此词上阕从长年离别写到今朝欢聚。一、二句写兄弟离别之久,从熙宁四年颍州之别至熙宁十年,已经整整七年了。三、四句写苏轼对自己的怀念,点去年中秋苏轼怀子由的《水调歌头》。后五句写今朝“同泛清河古汴”。《凉州》指《凉州词》,《乐府诗集》“近代曲辞”名,此代指唱曲的歌女。他们一面泛舟,一面欣赏歌女唱曲,惊起群群汀州鸿雁,够快乐了。但好景难长,下阕从今朝欢聚,想到明朝离别,发出一片悲凉之音。前三句写“坐中客”的装束,四五句感叹光阴易逝,盛时难再。接着以“今夜清樽对客”的欢聚之乐,反衬“明夜孤帆远驿”的别离之苦,而展望未来更不堪想象,恐怕只能像王粲那样“相对永登楼”。这个“永”字,语重千斤。
苏轼觉得苏辙之词“过悲”,特别是结尾处的“今夜清樽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数句,太伤感了,苏轼在《中秋月寄子由》诗中回忆当时情景说:“歌君别时曲,满座为凄咽!”莫说那时的当事者,就是今天的读者读到它,也有催人泪下之感。苏轼于是又作了一首《水调歌头》来安慰弟弟。词序云:“余去岁在东武,作《水调歌头》以寄子由。今年子由相从彭门(徐州)百余日,过中秋而去,作此曲以别余。以其语过悲,乃为和之。其意以不早退为戒,以退而相从之乐为慰云耳。”苏轼这首和词,完全次苏辙韵,也以秋、愁、州、洲、裘、留、忧、楼为韵:
安石在东海,从事鬓惊秋。中年亲友难别,丝竹缓离愁。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轩冕,遗恨寄沧洲。岁云暮,须早计,要褐裘。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一任刘玄德,相对卧高楼。
上阕“以不早退为戒”,谢安(安石)本想“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上”,结果却“雅志困轩冕,遗恨寄沧洲”,至死也未能退隐。下阕“以退而相从之乐为慰”,他们兄弟一定是辞官归隐,并想象弟兄双双相亲相爱同返故里的情景说:“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即使刘备(刘玄德)那样的“忧国忘家”的人“卧百尺楼上”,瞧不起我们,也在所不惜(一任,任凭)。但苏轼这一功成身退的愿望,一生从未实现过;后来实现的是兄弟二人“扶病”去雷州、儋州贬所。
苏轼的其他和词、次韵词还很多,如《劝金船?和元素韵自撰腔命名》、《西江月?坐客见和、复次韵》、《西江月?再用前韵戏曹子方》、《南乡子?梅花词和杨元素》、《南乡子?用韵和道辅》、《鹊桥仙?七夕和苏伯坚》、《点绛唇?己巳重九和苏坚》、《点绛唇?庚午重九再用前韵》、《点绛唇?再和送钱公水》、《深远溪沙?再和前韵》等。其他宋人的唱和词也不胜枚举,此不一一。
(作者单位:四川师范大学文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