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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命

2012-04-29江耶

清明 2012年6期
关键词:草坪村子

江耶

秋天,中午,阳光很好,空气中流动着微微的热。这些流动应该是秋风了。它把整个天气吹凉了,从深藏的衣柜里把厚实的衣服吹了出来,吹上了人们的身体。现在,它仍然承担变动推手的角色,把阳光落在空气里加升的热度散发开来,在这午后的时光中把气温稍稍往回拨动。

这是这个城市中心的一座立交桥,立交桥下面围绕着相当于城市公园的游园,游园中间有几条交错的水泥路,它们把游园切成几块。管理者在上面种上不同的草、花、树,它们相对独立又密切联系,给在这里行走、休闲的人们以视觉反差,偶尔生出游走在不同世界之中的别处之感。我现在走在其中的一条狭窄的水泥路上,路两边是已经枯黄了的草坪。南边的草坪再往南,越过边界就到了铁路,一列火车正好经过,它裹挟着巨大的震动拽动得这一带的大地都摇晃了起来,仿佛这一次经历要把一块地拽起来带走一样。火车过后,一阵窒息一般的安静,像一个巨大的事物紧紧压了下来,把一切都挤了出去,造成了短暂的空洞和空白。但这空洞和空白立即被冲开了,几个孩子背着覆盖住半个身子的书包雀跃着从铁路另一边飞跑过来。他们中的一个手里拿着打火机,伏到草坪上面,打着火,凑到草上。火走到枯黄的草尖子上,成为一种尖锐,迅速地在微弱的风声中传递着。

我仿佛听到了哭泣声、呼号声、哀告声,它们也借助着微弱的风在尽量传递、相互转告。然而,这些草并不能走动出一步,它们摆脱不了被焚烧的命运,它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根抱住,深深地扎入地下,保持最后的生命能力,等待下一个生长的季节。由于风,由于几个孩子仍然跑动着点燃,火还在扩大、蔓延。

在我少年时代的农村,这是一种罪孽。那时物质极端匮乏,哪怕是生长在田埂、大坝、河滩上的野草,如果不遭遇野火,不遭遇作恶多端的调皮孩子,它们将会像庄稼一样被我们收割,它们是有用的,或成为最朴实能吃枯草的耕牛一顿美餐;或被碾碎加入糠皮麦麸为从不挑剔的猪提供丰盛的佳肴;最不济的,也是被填入灶膛用熊熊的火团帮助一锅生米转为熟饭,为穷困的日子增加一份必要的温暖。

眼前的这些草不同于农村的草,它们是高贵的,出身名门。它们由专家、专门人员悉心栽培,之后一直是娇生惯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顺理成章地成长成一道美丽的风景。顺利长成的草坪,散布在城市的公园里、广场上、公路边、花坛旁,还是由专业的人员养护着,待遇优厚,为一个城市的视觉增加品质、提升品位。它们在柔顺中透着优雅,被众多的目光抬升得高高的,被来来往往的市民和游人欣赏着,赞美着。它们的命运被人很好地安排着,经常被人修剪得漂漂亮亮的,然后是天天梳理得整整齐齐的。早晨和傍晚,柔和的阳光撒下金色的光芒,设置好的自动旋转喷泉把金色的光芒搅拌成碎片,用水的形式开始为它们浇灌,细致入微地给它们的一个日子以良好的开始和结束,以非常好的心情来保持着亮丽的容颜。

然而,草仍然只是草。比如现在,它们就很难逃脱被焚烧的命运。更多的时候,它们匍匐在人的脚下,遭受各式各样的脚的蹂躏。草不言不语,逆来顺受着。风吹来,草全都低下了头,虽然并没有躲避掉一场打击,但它们已经形成习惯,在灾难前不张皇失措,不痛心疾首。它们不想有多大的作为,没有骨头,没有骨气,风吹草低见牛羊,现出草丛里的所有东西,不替别人作任何的承担。如果有幸或者是不幸,被安置在一个高处,成了墙头上的草,它们仍然登高不会望远,高瞻不能远瞩,不会高屋建瓴,而是一再屈服、顺从,试着看哪边强劲就服从哪边,向另一边倒伏。是的,它们没有主心骨,没有坚毅挺立的形象,更没有自己坚挺的实质精神。没有实质也许就是实质吧。这也是优势,最起码不会骨质增生,不会像很多人一样得上颈椎、脊椎的毛病,整天有事没事地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扭动屁股、摇头晃脑。即使被焚烧,它们也不计前嫌,一个季节过后,在可能的情况下,它们仍然会再次破土而出,现出生机勃勃的长势来,把曾经屈辱的生命再重新来过。

这就是草命,卑微而倔强。只要有很少的一点土就行了。有很少的一点土就能活命,就能保命,就能很旺盛地生存下去,在一片土地上增添绿色,保持水土,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如果在墙头,高处不胜寒吧,也只是有点小危险。如果不是墙倒众人推,如果那些土不会全部丧失,它们也不会完全失去生命能力,而是在另一个角落毅然重生。

再向前走,就是立交桥了,它在这个城市中心承担了交通方面的标志性建筑的角色。在草坪围绕的大桥阴影下,有几个卖盒饭的摊子。我刚调到这里上班时,是一个人生活的。在下班之后,经常在那里经过时买上一盒,把肚子里的饥饿给对付过去。有时心情好时间充裕的时候,也会让老板给我炒上一个菜,再拎上一瓶啤酒,端到一个低矮的桌子上,坐在一个更矮小的塑料凳子上,慢吃慢喝。对于我来说,这就算是享受生活了。一般情况下,他们会用那种很小的一次性塑料杯子,为就餐者免费提供一杯汤。说是汤,其实和水差不多,也就是多点油花,再加上一两片菜叶,使水在加热的过程中从清明变向了浑浊而已。就是这样没滋没味的汤水,对那些像我一样无家可归者的生活给予了一定的滋润,让再简单不过的一顿午餐有模有样起来,让这个城市里最贫寒的胃有了丰盛大餐一样的小小排场。

我经常光顾的是看上去像夫妻俩经营的一个炒菜摊子。在一个巨大的伞棚下,女人择菜、配菜、打饭、端菜、拿啤酒、收钱,男人主勺炒菜。他们一律烟熏火燎地满脸灰黄,上上下下都是油渍麻花的,使仍然能看出白色底色的大褂变得异常复杂。大部分时间里,他们总是半睁着眼,躲避着油烟,也不看面前的人。来这里吃饭的大都是在这周围打工的农民、附近学校的学生,还有的就是像我这样已有家室但孤身在外工作实质上是单身的一族。这些人都没有什么讲究,或坐或站,有时时间紧张了还能端着饭菜边走边吃。大家很少说话,像一棵棵相互独立的草,在风中各自摇曳。这样的场景为我熟悉。在我上下班经过的许多地方都可以看到,马路边上,一棵大树下,小区门口,等等。摊子是一样的摊子,吃饭的人大都装束一样,吃饭时的场面也大体一致。由于自身的生活状态和特别心情,每每走过这样的摊子时,我都会前瞻后顾地看上几眼,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些是散落在城市里的草。我也是其中的一株,“在大地上,我不停地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肤浅地深入和看着/红尘飞扬//多么简单的一个事件/只要一点点/大地上的尘土/就可以养下我这一条小命//我就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一颗尘埃/我反复说/可以死于一滴雨,一阵风/一次闪电,一场很小的地壳运动”。这是我的诗,也是我的生命的真实写照,简单,简约,简洁,容易满足,容易成活,也容易覆灭。在城市里,没有大树好乘凉的我们,的确经不起任何风雨,只要有一个很小的打击,都可能立刻让我毁掉。我们就是这样走在草一般的命数里,在不被人注意之中自给自足,自生自灭。

如果能自给自足、自生自灭,倒也不失为一种完整甚至完美的命运。很多时候,这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向往。像草一样,我们宁愿被踩在脚下,也不愿进入一个人的视线。这些被忽视中的蹂躏所形成的痛苦应该轻于被关注下的灭顶之灾吧。比如,这些枯黄的草被一群孩子发现了,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它们就要遭遇到被焚烧的苦难。在现代这样政治高度成熟的社会中,所有的人都要被纳入到管理的视野里。我曾经问小老板,你们这样的简单经营有人管吗?炒菜的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怎么没有?收税的,收卫生费的,城市管理的,等等。他们异常激动地说了一大串,我也记不住。他们中午在桥下面炒饭,傍晚挪到另一条街上去,他们看哪里流动的人多就奔向哪个地方。他们不怕累,他们希望一直忙碌着,希望能挣更多的微薄利润。他们来自农村,现在他们不种田了。他们知道稼穑艰难,现在他们又知道了不事稼穑更加艰难。他们是来自农村的草,在城市的水泥地里是扎不下根的。他们只是在城市道路的宽阔路面上,待在一点浮灰里将就着存在。他们应该是能够挪动的草,是漂移的浮萍,他们最终肯定还是要回到农村的。这样脆弱的存在方式还时不时地经受城市上层建筑的关心,比如环保,比如城管,比如治安,比如工商税务,等等,使他们的存在动荡、狭窄、短暂、难堪。这个炒菜的摊子,就曾经经历了从桥下水泥路移到南边的铁路边上,又从铁路边上移到桥下涵洞里。每次被驱赶都能得到一个正规而合理的理由,然而却并不能按下他们心里的愤愤不平。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吃饭问题一直是历朝历代关注的大问题。小时候在农村,吃饭时捧着饭碗还能串门,串到谁家往往还要就地取菜(也只是咸菜,最多不过是自家田里的蔬菜)。也有不少时候,特别是农闲季节,一个村子的人,都能端着巨大的饭碗,蹲到一棵大树下面,或者坐到谁家的门口,边吃边说,东家长西家短、今天雨明天晴的,干的稠的稀的食物,不知不觉地下到肚子里了。这样随意的吃饭形式颇有点田园风味,让人想象起来似乎还弥漫有许多诗意。这也许就是乡土吧,它显示出邻里之间的和谐和亲密,显示出乡土里的养分在大地下面不分彼此,无界线地相互供给可能的生命。

现在这样的情况不多见了。村子里的房子不像以前那样盖成一条直线,有集中的走势。村子不像村子,七零八落的,而且相隔很远,客观上说走动起来也不大方便。在村子里转上半天,遇到的都是老人和孩子,而且他们还忙个不停。村庄空了,像那些被抛荒的土地,像土地上的农作物,从过去根本的位置上下滑到边缘,成为另外一种草。特别是过去聚集地居住的地方,大都剩下一块空地,最多也不过是开裂了的房子和半截的墙头。青涩的庄稼或棘丛里,它们在十分强烈的阳光下独自颓废着,像是人迹罕至的没落文明,荒草丛生,沧桑而荒凉。

村子里的青壮年都走了,在各种各样城市或者通向城市的工地、车间,卑微地劳作着。他们不出来也不行,农业收入早已经不可能维持有一两个孩子上学的日常生活。虽然现在国家调整了农村政策,给农民以各种好处,大大缓解了村民们的窘迫。但受大的经济走势的带动,农业生产资料的价格涨幅惊人,几乎把这些政策惠民的空间给挤占完了。我的很多亲戚都在城市,但我很少能遇见他们。他们从不停歇地忙活着,挣点钱拿回家,办公共事情,给孩子上学。他们从农村来到城市,但仍然是低贱的草。他们必须交纳所有的税费,但他们病了没有医保,找不到活干吃不上低保,老了残了干不动了也退不掉休。他们不如城市草坪中的草有安定可靠的归宿。他们不仅要为水泥森林衬托出一定的高度,为城市风景作必要的补充,他们还要用草一样柔弱的身子,承揽下繁重的体力活计,为城市建设垫下没有思想却无比坚实的根基。

我认识的人都老了,他们是我心里的镜子,我从老人那里能看到很多东西。我以前走的小路都躲在草丛里,路面上的土质柔软而单纯。偶尔有一条新路,在田地里宽阔起来,可以行走农耕机械。到了冬天、年节,这些路上,还可以开进从城市里来探亲访友的小轿车。我听到的也是某某在什么地方挣钱了,某某的家又搬走了,在某个城市驻扎下来。变化太大了,我曾经熟悉的村子也不复存在了,虽然我还能从众草繁盛中寻找一点蛛丝马迹,看到曾经辉煌过的影子,给我的怀旧情结留下一条可以捉摸的线索。

在村子里走,我自己也是一条小路,或者就是一棵有所变化的草,在家乡越来越茂盛的荒草里出没。当年,我考上一个师范学校,是村子里第一个通过上学吃上商品粮的。亲友们纷纷来祝贺,家里摆了多次酒席,热闹了很长时间,让父母的脸上很是风光了一阵子。在村里人看来,我大概算是从草丛中长出来的大树,将来会给家乡、家庭支撑起一片天宇,多多少少地遮风避雨,荫及亲故。我从学校毕业后,没有回到家乡工作,后来又几经变迁,来到一个城市。我在城市里买了房子,安下了户口,娶妻生子,结识了很多城市里的朋友,在他们的生活中来往穿梭。我没有给老家里的人以多少支持和帮助,在大街上行走,我看上去更像一个城市人了。然而,我自己却一直这样定位,我骨子里还是一个农村人。我总是觉得那个正在没落甚至走向消亡的村庄才是我的家,那个土墙草顶的老房子才是我灵魂的归宿。经常在夜梦里,我的手里捏着一张考试成绩单,奔跑在乡间的小径上,奔向那个低矮、光线稀少的房子。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我家的房子早几年因为修建高速公路就拆掉了,父母在大哥的瓦房后面搭建了几间小屋子。再后来,父亲生病去世,母亲跟了我们在城市生活,那个小屋子也破败下去,曾经用作厨房的屋子已经倒塌了,里面光线斑驳、晦暗,像是记忆中理不出头绪的一件旧事。我还是要回去的,每隔一段时间就找个理由回去看看,到父亲的坟边上走走,烧点纸,磕几个头,然后定定地看上半天。有一个清晨,我还专门跑到老屋的旧址处,坐在一条田埂上,看高速公路上的汽车“呼呼”地飞来奔去。那个时候,一种宿命的东西控制了我,我的思想几乎凝固了,我想不出什么,任时间无声无息地溜走。

是的,是时间在悄悄地改变着一切。不光是改变着我们的容颜,改变着我们的心境,也改变了我们的家园、我们的山河。很多次,我们一转身就发现,所有的事情都物是人非了。草命坚强。“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草在我们的视线里只是暂时消失了,要不了多长时间,它们还会出来,朝气蓬勃,生命力旺盛。也许这些草已经不是原来的草了,也许这些草本身已经秘密地发生了巨大的变异。我们发现不了,认识不到。人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是不能和草较劲的,人在时间里一个一个明显地变化着,暗淡着,消失了,不留下一丝痕迹。有时我想着这些,想到了轮回。

夏日,夜色渐浓,高架灯下亮如白昼。立交桥上汽车飞速奔驰,桥下草坪上的草异常柔软,草的上面已是熙熙攘攘。开阔的广场上凉风习习,从人们严实的缝隙里穿过,给更多的人送去凉爽。人们悠闲而自在,有的三三两两在说着话,有的三五成群围坐着在打牌,有的干脆什么都不做,躺在自带或租来的草席上,看着天看着星星,发呆发愣发懵,做着清醒的梦。孩子们几乎是到达了天堂,跑来奔去,或追逐一只球,或厮打着游戏。还有精明的商人推来了冷饮柜,摆起吃食摊点,怀抱荧光玩具招引着孩子。不同的脚不同的身体在无形而确定的路线上行动着,他们在践踏着越来越多的草,当然而无意。草不再尖锐,而是用身体默默地承受着,尽量让人们觉得自然、舒服,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存活。

这是草的用处,是草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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