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2012-04-29王族
王族
凝 视
转过身,才发现身后有一位维吾尔族长者。他在地上蹲着,看到我便站起了身,表情凝重地笑了笑,用手朝一块石头指了一下。我走到那块石头跟前停下,觉得它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我回头望他,他又用手指了一下石头,说:“石头。”
“是石头呀。”我有点奇怪这个老人。
他用手指了一下后边说:“去年它在那个地方,今年走到了这个地方。”
我蹲下身细看这块石头。它光滑,浑圆,细致的花纹呈现着天然的纹理美。它是怎样从“去年”的“那个地方”走到“今年”的“这个地方”的呢?忽然,我看到了一条惊心动魄的痕迹,是一块石头滚动时压出的,似乎还有流水的痕迹。这些欲隐不隐、欲显不显的迹象,一下子揪住了我的心,让我觉得它像一张在沧桑中平静下来的脸。由于没有心理准备,我被忽然呈现的如此惊人的事实震撼了。
我坐在石头旁边,再次抬头向远处张望——正前方的群山依然巍然耸立,犹如用清一色的石块完成的大型雕塑,被铺了厚厚一层沙砾的戈壁已渐渐向上升起,即使无声地出现了裂口,但仍未被沙砾涌起的漩涡淹没。这种自下而上、慢慢涌起的一座山的气势,远远地看上去,有一种撩人的快感。
“石头会走到什么地方?”我问长者。
“不走到什么地方。”长者的语气让人觉得他俨然是一位哲人。
“那它……?”我疑惑不解,又问。
“它成为了昆仑山。你看那座山,风把沙子和石头从低处一点一点向上吹去,它一点一点长高,最后就长成了一座山。我看了它几十年,知道了它的秘密。山太高了,你一会儿的时间又太短了,你看不清。那么你看这块石头,去年它在那个地方,今年它在这个地方,明年、后年、好多年以后,它就被风吹到一座山上去了,就变成了山。”长者回答得干净利索。
昆仑山是被一块石头完成的吗?我又被震撼了。我知道这是神奇的一刻,昆仑山像是伸出了一双大手,紧紧地抓住了我。除了这块石头,谁还能从赤野千里的昆仑山脉看出它的移动,它已经存在了无数个世纪,所以,它是拥有时间的。它的移动,甚至是时间也不能阻挡。还有这些山峰,尽管它们因为谦卑和沉默不能给你明朗的感觉,但它却守着脚下的这块阵地,等着有一天你心境明朗时才与你对话。它们是昆仑山诚恳的小兄弟,它们满怀祝福,历经艰苦磨难而终不改忠诚守望的态度。
一座山,长成了启发你灵魂的箴言。它经历了时间,并从时间的缝隙中留下一条痕迹,等着你有一天走到它跟前,用呈现的方式启发你。从一块石头到最终的一座大山,展示出了最为真切的生命美,它真是够包容、够概括的了。
现在我身边的这块石头就是昆仑山最初闪光的泪珠。一块石头,有一种细柔、弱小而又坚实的精神在里面,它代表一座山的形象。每时每刻,一座山在原地,在一块石头上开始生长。
是昆仑山。
门 户
零公里。从新疆叶城进入西藏阿里的起始地。我和老唐、金工对着路边的沙土撒了泡尿,算是告别仪式,然后从零公里上路了。车没驶出多远,便人烟消弭。一条沙路和我们的车子垂直逼向了几座山。这几座山人称“库地大坂”。车子盘旋回绕,一步一颠,一颠一惊魂。爬了四个多小时以后,我们的车慢慢到了山顶。在山顶向远处看,积雪的山峰在寂静中望着你,透过来一阵阵寒气,袭人魂魄……
老唐和金工下车撒尿,尿洒进石缝,转瞬间就没影子了,而这时忽然又刮过一阵风沙,尿的痕迹因此很快就被一层细沙遮盖。老唐咧了咧嘴说:“妈的,撒泡尿想留个纪念也不行,转眼被昆仑山喝了。”我理解老唐的心情,在昆仑山上常跑车的人每次上山都有一去不回的恐惧心理,所以就有了种种形式特异的纪念,像老唐这样顽劣的人,便撒泡尿留个纪念。
开始下山了,一路不停地转弯,一口气转到了沟底。一问,小王说转了七十多道弯。他打开车窗玻璃,将烟蒂吐了出去。其实,他一路根本没顾得上抽一口,那烟是自己燃尽的。上山紧张的是坐车人,下山紧张的是驾驶员。
“小王技术挺好嘛。”老唐说。
“跑多了,习惯了。”小王目不转睛,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待车子行到平坦处,小王才很踏实地将背靠在座背上,脸色变得轻松许多。他双手把定方向盘,说起了话:“其实也有害怕的时候,就是刚上的那会儿。爬到中间,神经就绷直了,也顾不上紧张了,横竖只是往上开。有一次最绝,我这辈子恐怕忘不了——送完冬菜回来,走到库地半山腰,山塌了。怪得很,我的前后全都落了石头,堵得死死的,就我的车好好的。我一下子就愣住了,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前后的战友都停下来帮我,但谁都不敢动车,山上还在落着细土和石砾,万一启动马达,说不定就把山坡上松散的石头给震下来了。我们无可奈何,在车上傻坐,坐了半天,见再没落下石头,于是大家分工把堵在车子前后的石头和沙土挖掉。挖完之后,小心翼翼地启动车,向前驱动。就在最后一辆车刚通过那一段塌方路面时,就听到山上一声巨响,一块比汽车大好几倍的石头落了下来。路没有经得住那块大石头的重压,被砸断了。当时那情景真吓人,一条路从中间被砸断,露出一个大口子,像恐怖电影里食人兽的大嘴。那块石头一直滚到沟底。后来,修路的人听说了它干的坏事,用十公斤炸药把它炸碎,铺了路基。其实,在昆仑山上像这样又惊险又幸运的事情很多。人家说,库地大坂是昆仑山的门户,你只要翻过库地,就等于被关在里面了,一切生死听天由命。”
啊,门户!我们算是进门了。回首库地大坂,它真是像一块门板,在天空中毫无表情地肃立着,沉重而又冷酷,傲慢而又孤独。
一阵寒气袭来,恍若一只大手用力将什么推了过来。已经进门了,就无须再回首。门,恐怕早已关上了。扭过头,就看见车窗前的路变得平坦多了。前面的一座小山上,有人用白色石块在半山腰镶嵌出一尊毛泽东头像,旁边是伟人的名诗:无限风光在险峰。
徘 徊
汽车爬上一个山头,一块界碑突然出现在眼前。这就是界山大坂。在这里,以山为界,一边是新疆,一边是西藏。从这里开始,藏北高原一点一点显现出来。西藏是世界的屋脊,而藏北又是西藏的屋脊。所以说,藏北是屋脊的屋脊。
从新疆延伸而来的昆仑山像完成了使命,已经下意识地收住了脚步,那些雄伟的山峰到了铁隆滩便开始降低,最后变成几个山包。昆仑山走到这里已经没有力气了,这几个山包像是它最后敷衍潦草的几个脚印。而界山却突兀地隆起,以一种迅猛之势向西藏延伸而去。我想,名叫“新疆”的那个运动员已经跑完了,下面该轮到这名叫“西藏”的队员接过接力棒开始跑了。远处,冈底斯山影影绰绰,在云雾中显露出几许雪山的轮廓。再往下,有更艰难的路程需要“西藏”这位运动员去跑完。
感到头疼、胸闷,这才想起这里是海拔6700米的大坂。车子在界碑前停住,大家下车,神情都有些恍惚,像昆仑山一样,我们也已经走完了新疆,接下来如何进入西藏,每个人都不知所措。但界碑像是在召唤,大家的脚步虽然犹疑,但还是走到了界碑跟前。界碑是用水泥浇铸而成的,有许多地方已经破损,过往的行人或牧民在界碑上绑了许多经幡,一阵风吹过,经幡随风飘扬。
我们默默地看着界碑,谁也不说话。系在界碑上的经幡使它散发出一股神圣的气息,让人觉得它不是一座划界的碑,而是一尊被用来举行过无数宗教仪式的器物,隐隐约约传递过来一股圣洁的气息,浸润着人的身心。
站在界碑前,心里冒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在这里,一边是新疆,人们信仰伊斯兰教,那里有真主;一边是西藏,人们信仰佛教,那里有佛祖。两块土地,两种信仰,仅仅一脚迈过去,似乎就从一种境界进入了另一种境界。
一股又喜又忧的滋味在内心蔓延。喜的是,自己终于站在了一个有高度的地方,而且一边是佛,一边是真主,圣洁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正在经受一场前所未有的洗礼,似乎自己要在这里开始飞升,或者变成另一个人;而忧的是,在如此一边是佛、一边是真主的地方,我到底该把脚步伸向哪一边?
如此冥想一番,顿觉界山如中流砥柱,承受着双重的寓意与象征。人站在这儿,是不敢轻易挪动脚步的——一边是佛,一边是真主——一边解决的是来世,一边解决的是今生,你该走向哪一边?或者说,以你的作为,哪一边会接收你?
……
迷迷糊糊正要离去,忽然飞来一群乌鸦。仔细一看,飞在前面的一只在奋力逃飞,后面的一大群紧追不舍。原来,逃奔的那只乌鸦嘴里叼着一块食物,后面的乌鸦都想冲上去抢夺。于是,一场争夺在高原上开始了。那只乌鸦不愿舍弃叼在嘴里的食物,奋力逃飞,在界碑前躲避可恶的同类。于是,它绕着界碑来回转圈,那群乌鸦们对它紧追不舍,发出的哇哇声响成一片。界碑被那只嘴里叼着食物的乌鸦用来作掩护物,而追逐的那群鸟又把它当成了进攻的高地。
这样的情景在界碑旁出现,让人看着看着便惊呼:乌鸦们不经意在真主和佛之间打转,毫无顾虑,轻松自如。
不由得心生感慨,生命变得紧迫时,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原本就是很轻松的事情。
神山在上
终于看见神山——冈仁布钦了。冈仁布钦的形状雄伟高贵,在众山之上,如悬在湛蓝天空中的一颗明珠。而它又由于终年积雪,通体洁白,所以像一个端坐在天空中的王者,周围的众山峰皆俯首顺从。前往神山的人或朝圣者,远远地就能看见在众山之上的冈仁布钦,并被它非凡的气质所震撼。
我下了车,准备去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歇息。这时候我发现神山周围的云雾被一阵风吹散了,出现在我眼前的神山一下子变得明朗无比,犹如一尊佛端坐于蓝天之下,而周围的山由于都比它低,像俯首跪拜的信徒。这个感觉太强烈了,以至于让我觉得是神山在一瞬间用它巨大的光辉照亮了我,让我一眼看到了它的神奇所在。
神山的神奇,就在于它端坐如佛,而周围的山都是跪拜它的信徒。
“冈仁布钦”的藏意是众山之根,也有人将其理解为众水之源,称它为雪山之王。确切的定论是,它是冈底斯山的主峰,海拔6650米。冈仁布钦位于西藏普兰县境内,横跨中、印、尼三国。曾有许多中外高僧来神山朝拜、修行、讲经,时间长了,这里便成了佛教、印度教、耆那教、笨教(西藏原始宗教)四大教派集中信仰的圣地。每年,都有中、印、尼等国家的朝圣者不远千里万里来这里转山。
朝圣者自上路的那天开始,便一步一叩首,五体投地,向神山叩拜而来。一路上,他们用身体丈量大地,一步也不能少。即使遇到河流或难攀的高山,他们也会在过河和绕过山之后,用目光估量出应该叩首多少次,然后在河边或山脚下补上。朝圣者大多倾其所有家产,全家集体出发,在路上花费很长时间。有的孩子甚至也在朝圣路上出生。到达神山后,朝圣者便开始转山。他们认为转神山一圈,就可以消除一生的罪过。每逢马年,神山下人群密集,热闹非凡。因为如来佛修身成佛的吉日在马年,而且还是佛教尊者米拉日巴战胜外道教徒的纪念年。在马年转神山10圈,可在500年的轮回中避免下地狱;如果在这一年转山100圈,就可以升天成佛。所以,马年对朝圣者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神山,朝圣者灵魂飞翔的地方。
我有些激动,但我知道应该把这种激动按捺于心,不外露丝毫。我已经走到了神山跟前,我应该自问:我一路而来具备了什么,神山于我而言可不可以做一次了结?
慢慢地,我的心静了下来。我向着神山举起右掌,立于胸前,然后念了一遍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尽管很简单,但因为我把它看得比较神圣,所以,从来没有做,现在是时候了。念完六字真言,我发现四周出奇的宁静。不一会儿,这种宁静就潜入了我的身心。我感受着这种宁静,慢慢地,我明白了藏族人为什么好静的原因。原来,他们心灵的向往与心念产生的力量,早已使他们灵魂飞动,进入一个冥然的世界。而我,却只有在走过一条长路后,才能领略这种由信念产生的美。
我怀着喜悦在神山下的旷野里走动,看见有许多小石堆出现在路边。走近一看,石堆中的石头多则七八个,少则三五个,堆成小堆,一直向神山延伸而去。我想起在一本书里看到过,说这些石头都是朝圣者从家乡出发时揣在身上的,看见神山时,他们都有一种到达圣地的感觉,于是就把石头放在了这里。我想,一堆石头可能是一家人或者一群朝圣者带来的,所以要放在一起。如此多的石头堆,该有多少个朝圣者啊。
我上路的时候,没想到这些,所以没有带上一块属于我的石头。但我的生命作证,我有一颗虔诚的心,我可以把它放在这儿。
走到离神山五六公里的地方,回头细看神山,感觉颇佳。神山的魅力在于它的独特和高傲。它的四周是几座褐色山峰,皆沉雄挺拔,不下六七千米。山石上面像是凝结了一层深褐色的颜料,太阳一出来,立刻就有一层光芒泛起,令人肃然起敬。而神山就高耸于这几座山峰之上,通体结冰,散发着圣洁的味道。细看之下,它似乎没有一块多余的石头,顶峰尖利,如古老的兵刃。这就是它的独特啊——神山之美在于它有神,同时它也是高傲的。不远处就是冈底斯山和鬼湖。此时冈底斯山顶正氤氲起团团大雾,雪峰和山体恍恍惚惚,如在仙境。鬼湖被一阵风吹过,湖面漾起一些奇怪的涟漪,反射出忽明忽暗的光芒,犹如电影中的鬼眼在眨动。而神山始终一动不动,不管仙境还是鬼府,似乎都不能影响它。太阳慢慢升起,峰顶的冰被照亮,倏然间,感觉仿佛一个人站在高处,那颗坦荡洁净的心裸呈于天地之间。他不说话,但一切话语全在于此。
那些散落在山坡上的寺庙和帐篷,此时都像跪仆于地的祷告者,正在默然之中倾诉心愿或者接受神山的昭启。
这片几十平方公里的大平滩上,几乎没有任何能动的东西,细碎的石砾一直向远处铺去,其间有几条小河,弯弯曲曲地流淌着,在骄阳的照射下升起一层层地气。一个人要是在这块大平滩中走动,必然会变得诚惶诚恐——神山在上,而且一目了然,还有什么不能停止和平静下来呢?我想,任何一个人,只要看一眼神山,都会在心灵上有所感悟。
黄昏,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涌出几千只羊,羊群慢慢地从神山底下走过,平静变成了一种喧闹。在黄昏出现的羊群,似乎为一天的时间做了一个完美的总结——原来平静的一天孕育着巨大的喧闹,只是这种喧闹要等到一天结束后才出现。
神山依然那么肃穆、圣洁和高傲。我这是第三次走到神山跟前,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我获取的是平静。
冰山之父
终于可以去看“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了。车子开过去,刚出车门,便被一股寒风裹住,感觉有几把冰冷的利刃刺在脸上,我惊异着打了几个寒战。抬头张望慕士塔格峰,怕走得如此近了仍无缘贴近这样一座著名的山。细看之下才发现,慕士塔格几乎是一座从下到上由冰裹起来的山,稍不注意,便以为它就是一座由冰结成的山。
第一次听人说慕士塔格峰时,很为“冰山之父”这样一个名字而激动,觉得能拥有如此名字的一座山,一定雄伟高大,具有王者风范。来之前曾听人介绍过慕士塔格峰的一些情况,说它在所有山峰中积雪最厚,每年以十几厘米的速度递增,时间长了,就变成了一座被冰完全包裹起来的山。离它不远就是公格尔峰,从气势而言要比它大很多,但却不如它晶莹明亮。相比之下,公格尔峰像一个沧桑的老农,而慕士塔格峰更像一个白衣洒脱的王子。山脚下就是卡拉库力湖,天气好的时候,慕士塔格峰的整副尊容倒映于湖中,让人觉得它正俯下身踏着湖水向人走近。
我们在卡拉库力湖边闲走,这时候风又吹了过来,让人冷得忍不住发抖,谁也没想到此时的风像一双大手一样,扯出了高原的另一种风景。因为风的缘故,卡拉库力湖上起雾了,并很快弥漫上了慕士塔格峰,变成了乌云。一时间,乌云一团一团地笼罩住山峰,但因为升腾上去的大雾有限,所以总有一些地方仍外露着,不失洁白之色。太阳似乎很讨厌这些乌云,加倍投射下光芒,从乌云缝隙中照射到慕士塔格峰上。这时细看慕士塔格峰,感觉颇佳——一束一束阳光投射到洁白的冰面上,映出刚烈的光芒,也许是因为太阳过于炽烈,加之乌云缝隙太窄的缘故,那些反射出的光芒形成了密集的光束,像刀子似的向上刺去。这时候,感觉冰峰上有一场无数兵刃对峙的战争,太阳是一个指挥者,派出了千军万马去战场上搏斗……
几只羊的咩咩声把我从畅想中唤醒。塔合曼乡离慕士塔格峰不远,所以乡里的人和牛羊便天天在“冰山之父”跟前走动。这里有特异的气氛,因此那些羊往往在吃草的间隙抬头望一眼冰峰,极畅快地叫上几声。我走到它们跟前,几只小羊朝我欢快地叫了起来。几只肥硕的羊头上都已长出了盘旋的角,不光弧度很美,而且骨节显得很有层次,似乎是内部的力量已无以释放,鼓胀成了那个样子。
太阳终于从云层中出来了,天地又变得明亮起来。这时候,那些大羊全都停下来,一个个巨大的影子投在地上,那些小羊走进大羊的影子,一边乘凉,一边吃草。大羊就像父亲和兄长,长久地为那些小羊站立着。有一刻,它们全都停了下来望着我,我觉得它们都十分信任我,便忍不住高兴地笑了。也许是被我的笑所感染,它们竟一起欢叫着奔跑向远处。它们的四蹄把雪地敲出一阵紧似一阵的声音,且泛起一片飘飞的雪粉。等我定睛看时,它们居然已全部跑过了山冈。一片激荡而起的雪粉像一层细浪,弥漫于山冈之上。
当晚,天降大雪。我走出帐篷赏雪。落雪使帕米尔一片寂静,抬头看慕士塔格峰,它一片漆黑。人们都知道它是“冰山之父”,但谁也不知道它是怎样长成的。当暗夜和大雪一同到来,月光再次把它照亮,我们就感到了它在不为人知的世界里沉缓的生长。它的生命是黯淡的,但它就在这黯淡中孕育出了高贵与威严。
一扭头,看见那群羊正伫立在一座小山的山顶上。它们紧紧挨在一起,像蛰伏的战士。落雪已经使它们全部变白,稍不留意会以为是山体的一部分。牧人此时已不知去向。也许,牧人们知道羊群会在这里过夜,所以就在大雪刚下起的时候独自回家了。过了一会儿,雪下得更大了,风也吹了起来,我不得不返回住处。在进门的一瞬,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羊会不会在大风雪中站上一夜?
早晨一出门,我惊叫一声,那群羊果然一动不动地仍站在那里,整个山野一片银白,而它们已变得像几块骨头。整整一夜,羊群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落雪中。它们又给帕米尔增添了一道厚重的风景。
我推迟早上要离开的行程,留了下来。我等到了我愿望中想看到的那个时刻——当太阳升起,羊和人都一一抬起了头,久久地凝望着慕士塔格峰。
再次走到慕士塔格峰前,已是一年以后,我在一户塔吉克人家里住了下来。房东是一位六十开外的老太太,她每天很早起来给我烧奶茶。一次,她一扭头发现灶膛里的火快灭了,便赶紧到户外去掰木柴。木柴很脆,她很快就掰下一根。掰第二根时,她的手被划破了,而她惦记着灶膛里的火快要灭了,于是便抱着木柴急急进来加了进去。她手上的血已经流了很多,但她只是快速把木柴加进去,让火燃起来。少顷,她才擦了手上的血,又把地上的血慢慢擦干净。我有些难为情,觉得她是为了给我烧奶茶而使手受伤的,于是便用歉意的话安慰她。但她却不以为意,一再强调烧奶茶是小事,但火不能灭。她说这些的时候,扭头看了一眼慕士塔格峰,当时的太阳正好把慕士塔格峰照彻得通体泛光,她的神情顿时肃然起来。
我在一旁看到了这个过程。这个明亮的早晨,经由她手上流出的血突然变得深刻起来。还有她对火的维护,她看慕士塔格峰时的神情等等,不光让我从她身上看到了不被苦难逼退的坚持和执著,同时也看到了她的信仰,她的内心得到抚慰的过程。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有事没事与她闲聊。慕士塔格峰在我们背后若隐若现,我们就这样说笑着,似乎人生的那些欢乐和痛苦都转瞬即逝。偶尔我们也发出大笑,笑声把在草地上吃草的羊也惊得抬起了头。我甚至还发现老太太有那么一点点嘲讽的意思,好像那些极度的简陋穷苦、生活的艰辛与忍耐都不值一提,她天性中就有高傲,她在内心将信念隐藏起来,时间愈久,愈变得坚强。
几天后发生的一件事再次证明,在这些高原人的淡然背后,有一种惊人的坚强。一位牧人的马丢了,他出去寻找,在外面过了六天六夜。第七天早上,他牵着那匹马回来了。人们经过细问才知道事情的经过。他在外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但仍然没有找到马。当他爬上一座山顶,看到慕士塔格峰时,突然决定不找马了。在那一刻,他在内心产生了一个坚定的信念,在慕士塔格峰下等马,它一定会回来的。第六天早上,慕士塔格峰被初升的太阳映照得光芒四射,这时候他听见了马的嘶鸣。他转过一个山头,就看见他的马正对着光芒四射的慕士塔格峰边跳边嘶鸣,似乎为不能跑上慕士塔格峰而焦虑不安。他走到它跟前,用手抚摸着它。太阳慢慢升高,马平静了下来。
这样的事要不是他亲口对我说,我怎么也不会相信。
我终于激动了,爬到高处去看慕士塔格峰。随着太阳的升起,一股柔和的光芒从它身上流淌而下,像一种无知无觉的呵护似的,把山脚的房子和人罩裹在了里面。无言的冰山之父,我目睹和倾听到了这些与你有关的美妙故事,你却依然如此平静,似乎你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其之大足以装得下一切。
离开时,我没有回头去看冰山之父。我不能回头,我知道回过头去我看到的仍是平静。我只能离开。感动并滋养了我的,是在无言中耸立的冰山之父,是使塔吉克人变得越来越高贵,继而又由高贵转化而来的一种十分难得的平静。
离别时,我感觉飘下来的大雪像手一样,在我肩头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