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
2012-04-29金学种
金学种
马爱宝
马爱宝是我的小学同学,还同桌,但时间不长,只一年半。她是四年级后从邻村的初级小学转到我们村的完全小学来读高小的,从五年级读到六年级上半学年,她就离了学,嫁人了。
此前我也认识她。她家就在我们村和邻村的中间,山脚边一个独立的土屋,和我们村隔一条溪。一家三口,她爸她妈和她,看上去似乎是祖孙辈——或许他们本来就年长,也或许都是残疾,一个瞎着眼,一个聋了耳,才显出老相。
马爱宝有时也跟着她妈来我们村卖水果,夏至时节是杨梅,不用秤称,论碗卖,她妈拿着碗高声喊:“三分一碗,一碗三分!”——她耳聋,生怕别人也听不见,声音就特别的大,赛似喊山。梳着羊角辫的马爱宝则拿小手将杨梅掇到碗里,轻轻地,免得抹了杨梅的尖剌,影响口感。秋天的柿子则是论个卖,一分钱两个或三个。她妈不会算钱,只报出三碗或九个,马爱宝就算出三三得九或九除以三等于三,分文不差。村人们都夸她:这黑小囡真乖,从小就赚铜钿,今后好开银行啦!——我们那里乡语,“开银行”是赚大钱的最高标志。
水果是她家自产的。直到五十年代末,公社化都两年了,她家仍没入社,单干。说了也许没人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她家土屋前那块果园,就属于她家私有。果园里有杨梅、柿子,还有几丛淡竹,空地里则放养着鸡啊、羊啊、猪啊。我们常去那附近放牛。她家果园是用带刺的树围成篱笆,篱笆外便是公家的山坡,左边是我们村的地界,右边则属于邻村了。山坡上有野果子,秋天的毛栗、春天的野草莓——我们叫“羊屙团团”,名字不雅,个也小,也不那么鲜红,吃在口里却似化了蜜——眼下每当我吃到很大很红但又很没味道的草莓,就会想起当年的“羊屙团团”。
但“羊屙团团”再甜,也满足不了我们的口欲,仍觊觎果园里的果子:那杨梅才红哩,那柿子才大哩。我们尝试着去偷摘,总难遂。倒不是让那带刺的篱笆阻住,而是逃不出马爱宝她瞎爸聋妈的耳朵和眼睛——她爸眼睛看不见,耳朵却特灵;她妈耳聋眼睛却特别亮,只要有点声响,或者掠过一道影儿,那土屋里便会响起男女声对唱那样的高喊:
“哪个小顽爬杨梅树啰?我家是小沟溪呐,大河里水才满哟!……”
“小顽小顽别跑啊,当心摔跤噢!……”
喊着,却不追上来——其实也不必追,我们早像兔子似的跑得远远的了。我们知道,“小溪”“大河”指的是私人和集体;至于提醒我们逃跑时不要摔倒,更不无温情。而他们的女儿,那个黑脸高鼻梁的小姑娘,仍会跑到我们放牛的地方,没事似的,看我们玩,偶尔也和我们玩。
终于有一次让我们得逞的是那年暑假,趁她妈去镇上赶集没在家,我们终于摘到几个柿子,顺利撤退时只听到她爸的男高音,便都不慌不忙地找个地方享口福,那柿子也红红的,一咬却涩得很,麻得舌头都不知跑哪去了,于是便扔一地。第二天再去时,那地上的柿子不见了。又过了七八天,马爱宝过来了,拿了一包柿子,给我们每人几个。我们都羞涩着:几天前还偷了她家的柿子,虽没吃成,但毕竟她家受了损失;如今她又送我们吃,怎不让人心虚?马爱宝却说:
“吃啊,这都是我从地上捡的。不知谁摘了我家的青柿子,扔了,我在砻糠里闷熟了,现在才甜呢!”见我们都尴尬着不敢吃,她又笑着说,“你们看,前几天我捡到时还没熟,现在比你们的脸还红了——吃啊!”
看着我们终于都吃了,也都说甜,马爱宝又介绍起这柿子的奥秘了,说柿子刚摘下来是不能马上吃的,要加工,有水浸的,有砻糠里闷的,还可以做成柿饼。见大家都不敢说话,她又说,过些天她就到我们学校来读书,上五年级。
果不久我们便成了同学,还和我同桌。
马爱宝长一副黝黑脸,高鼻梁,深眼窝,只差脸上点个红点,就俨如后来在电影或电视上看到的印度少女。那时我们都吃公共食堂,跟她一起升学过来的别的邻村学生也可以在我们村的食堂搭伙吃一顿中饭,只有她每天上午放学后赶两里路回家去吃。因为她家没入社,大家便觉得她有点异类,余老师也有点瞧不起她。但接下来两件事,提高了马爱宝在班上的地位。
首先是她改变了班上不正常的男女生关系。
所谓“不正常的男女生关系”,是始于半年前,也就是上个学期,我们班男女同学间突然出现奇特的“三不主义”:不接触,不说话,不交往。哪个男同学如果和女同学说一句话,就会被大家起哄,说他俩是“夫妻”。当然起哄的都是男同学,特别是牛得宝,吵得最起劲;女同学虽然偷偷地笑,却也不敢主动和男同学打招呼了。现在想来真有点可笑,甚至也说不出什么原因,也许只是特殊年龄段的少年们所特有的对男女异性的生理或心理所反映出来的集体无意识吧?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引导得法,或者干脆不当它一回事,通常也会自然而然地恢复正常。但偏偏余老师把这事和政治联系起来,就把事情弄得复杂了。
余老师几年前由校长姚老师介绍,来学校代课,很得姚老师帮助培养,进步不少。但一年前反右派,余老师揭发姚老师,让姚老师成了右派,离开学校去改造了,余老师成了学校的负责人。村里人都说她忘恩负义,连我们做学生的也同情姚老师,但又怕余老师,不敢跟她亲近。这情形余老师也感觉到了,竟然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说你们这些男同学,看起来是欺侮女同学,其实质却是为右派分子姚老师喊冤叫屈,打击报复我这个女老师!
不但如此,余老师还借题发挥,在排座次上来个反制:本来是以学生的身高来排座位,她却来个男女搭配,男生女生一律同桌。正好我和马爱宝坐一起了。
没料想这一下,非但没有改善男女同学间的不正常关系,反而加剧了。如果说先前只是表面的疏远,这会倒真正引起男女同学间心灵的隔阂了。面对这僵局,余老师既恼怒,也无可奈何。
这僵局被马爱宝打破了,而且那么容易。
马爱宝和我同桌,她本来就话不多,包括在女同学间,她也很少搭讪。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听课,或者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有时也侧过头来看我一眼,见我躲开她的目光,她也便管自缄默着。但在这缄默中,我却感到她心里好像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
这天她从家里吃了中饭回来,还没上课,大家都男管男、女管女地凑一堆闲聊、玩耍,马爱宝不声不响地从书包里拿出一包东西,打开来,却是柿饼,女生们轰的一声,都欢天喜地地争着吃起来。马爱宝仍不说话,却来到我们男同学面前,摊开小包,示意让大家拿。我们大家都感到突然,也很诧异,当然谁也不敢接,包括我。
“吃啊!”马爱宝摊到我面前,“你连我家的青柿子都敢吃,这么甜的柿饼不想吃了?”
接着又摊到另几个男生面前,恰都是夏天时一起偷摘她家青柿子的几位。她不由分说,往每人手里塞上两块柿饼。然后把其余的放在桌上:
“谁要吃谁拿!”
就这样,因为这么几个柿饼,我们班已达大半年之久的莫名其妙的“不正常男女生关系”,居然在莫名其妙中得到神奇的化解,变得正常了——世上好多事看似反常,其实往往是正常的,你不对它大惊小怪,它也就不怪了。这件事情上,看似马爱宝的几个柿饼起了神奇的作用,其实也只是一个契机罢了,没有那几个柿饼,没有马爱宝,也会有别的契机,哪怕是偶然的,也会起变化的,只要不是像余老师那样的,连小学生的事也硬要赋于“政治”的意义。
同学间的关系正常以后,马爱宝的声望也随之大增,连余老师也对她刮目相看。特别是接下来经过几次考试,马爱宝都是第一名,更受到余老师的表扬。而之前,余老师总是强调政治第一,红专相比,红比专好。尽管以前我的成绩名列前茅,却从没受过余老师的表扬,直到现在马爱宝超过我。
我心里虽有点失落,但又不得不佩服。马爱宝读书确实出色,不但每次考试总是得满分,几乎没有她做错或做不出的题目;课堂上老师提问,也没有她回答不出的问题。更让我佩服而且奇怪的是,也没见她有多么过分的努力,平时也只是默默地听课罢了。有一次发大水,去她家的那条河淹了,她三天没来上学。我心里暗想,下次考试她总会落在我后面了吧?可结果,仍然比我考得好,仍然是满分。
我终于彻底地服了她。
不止是我,别的同学也都这么想。我们也常在背后议论,这黑姑娘这么会读书,是天生聪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若说遗传,她爸她妈还是聋子瞎子呢!
更没想到的是五年级末,举行了一次全区学生统考,马爱宝竟得了总分第一名。余老师也增光不少,她再不说红比专好的话了。那天,她特意组织了一次总结会,让马爱宝谈谈自己的经验体会,有什么学习诀窍。马爱宝黑黑的脸红红的,轻声说哪有什么诀窍,我刚来到这里,还真有点怕呢。余老师问她怕什么。她说,她原来在邻村的初级小学读书,四个年级组成一个复式班,每节课都是老师轮流着给四个年级讲课。到了我们这里,是两个年级的复式班,她还怕不习惯呢。说着说着,她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什么来,说,四个年级复式班其实也能训练人呢,等于让每个学生学了四次。她这一说,虽然没有具体谈出什么诀窍,却让大家感到新鲜。余老师也难得地笑着说,那你以后升初中读单式班,怕是更不习惯了。
会后,也有同学仍不满足,故意激她,说她仍然没有说出学习的诀窍,是不是不肯让我们知道,怕别人赶过她?这一说,马爱宝便急了,说:
“读书有什么诀窍?一个学生,就这么几本书,都读不好,那还算是学生?”
这一说大家都愣住了。我也没完全明白,只隐约觉得她这话让人深思。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年长,才逐渐悟出来,马爱宝这话不正是“诀窍”吗?不但是学习的“诀窍”,更是任何职业甚至做任何事情的诀窍。
我对这位同桌的印象越来越好,有时甚至遐想:她要是能做我的老婆,那该多好!哪怕她的成绩永远比我好,我也情愿。我也可惜现在男女生关系正常了,要不然我们同桌,让别人说我们是夫妻那才好呢!
我也想:再过一年上初中,我和马爱宝仍然是同学,而且仍然是同桌,那该多好!到那时要真像余老师说的那样,马爱宝因为中学里单式班不习惯,甚至影响学习,让我来帮助她,那就更好了!
但这美好的愿望很快就破灭了。别说上中学,就在六年级第一学期快结束,临近期末考试时,马爱宝忽然休学了!
开始也不知道原委,一连三天没见马爱宝来上课,我心里便像旁边的座位,空落落的不踏实。直到第四天,才听说马爱宝歇学了,而且更惊人的是:她嫁人了,嫁给城里供销社一位三十岁左右的职工!
我在震惊的同时,更是愤怒!怎么有这种事,马爱宝才十四岁啊!——我当时还不知道法律上说和十四岁的女孩子发生关系,哪怕是对方自愿,也是可以按强奸幼女罪处罚的;要是那时知道的话,我也许会更愤怒。怎么可以这样!
别的同学也都很震惊,连余老师也愤愤不平。她已经知道了原委:原来马爱宝家没有入社,邻村也没给他们口粮,作为特殊的情况,他们家的口粮一直由公社民政部门供给一部分,但现在起停止供给了。他们一家难以为生,经人介绍,让女儿出嫁,一聋一瞎的父母也跟着女儿过去,由女婿供养。
余老师的不平是怪马爱宝的父母,说他们早就应该走集体的康庄大道,也不至于弄到现在这个地步,害得女儿成了牺牲品。她说这也是资本主义害人的一个典型例子。
这一晚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我赶去找马爱宝。我要劝阻她,说服她——虽然我不知道我凭什么,怎样才能劝阻她,说服她。我只想好一句话:我希望和她在中学时仍然是同学、同桌。
我也曾想象她见了我一定会很伤心,而且还会哭诉。甚至她会躲在那土屋里不肯出来见任何人,包括我,她的同学、同桌。
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马爱宝见我去看她,很是平静,陪我来到园子外,还没待我说什么,她便说,本该早对你说,可事情太急,来不及……
她竟说得那么镇定,仿佛在说一件很正常的事。
我却镇定不了,我说,你愿意吗?你何苦呢?你那么会读书,怎么可以这样!
她愣了一下,大眼睛凝住,说,我当然愿意,我不愿意能成吗?
又说,我是个女儿,连父母亲都养不活,我还算个女儿吗?
这会是我愣住了,我再也没劝她什么,直到离开她,我突然想起她那句话:连书都读不好,还算是个学生?
马爱宝出嫁后,我再也没见到过她,也不知道她的消息,但那句话却几十年都不曾忘记:连书都读不好,还算是个学生?由此类推:连……都做不成,还算是个……伴着我几十年,始终没忘怀。
几十年过去了,想必马爱宝也该是个做奶奶的人了,想必她是什么角色都能做得好、做得成功的。如果她的孙儿辈能继承她的优点的话,想必一定很会读书的,也许是个高考状元,甚至已经是博士,也不是没有可能。
牛得宝
牛得宝大我两岁,上学比我晚一年,又留级一年,这才和我同级。我说他是后来居上,他却说后来居上的是我,我年少,却和他读同一册的书。
牛得宝的爸名叫阿绕,绰号“牛魔王”,我却觉得名不副实,跟连环画里那个和孙行者斗法的铁扇公主的老公相比,他既矮小又猥琐,独独一张大嘴,横亘在小眼睛小鼻子下面,很夸张,也不协调。但他自吹说他面相好,好就好在那张嘴上,男人嘴大吃天下。倒也是,阿绕自小就给人家放牛,做长工,吃多户人家的饭。有次开忆苦思甜会,轮到他发言,他说当年真苦啊,三十好几了还讨不到老婆,看到凡是雌的都心里难受,身上更难受,有次忍不住去偷看主家的媳妇洗澡,让主人痛骂了一顿,辞了他,害得他大半年没活干。人家说你还光荣啊?你该忆忆长工累死累活还吃不饱。他说那时能吃饱,农忙时还有点心,你道地主是笨蛋啊,不让我吃饱怎给他下劲干活?哪像现在,干活要大跃进,却吃不饱肚子。
从此再不让他忆苦,怕起反效果。
阿绕那张大嘴除了说话关不住,还馋,什么都敢吃,包括别人扔了的他都会捡来,谁家死了一只兔,瘟了一只鸡,他也要来。换成现在怕是猪流感禽流感还有“萨死”什么的,还不酿成大事故了。但他吃了就没事,胃不疼肠不堵。全家人也吃,也没事。当然,每次他都是自己先尝过,再让老婆吃,最后再让儿子吃——可知他还是留着一份心的。
牛得宝是独子,他爸他妈视他为宝贝,都叫他“阿宝”。更有意思的是,他爸他妈也互称“阿宝”。这就是说,在他们家里,除了儿子叫爸妈是爸妈外,就只有“阿宝”这一个称谓了。人们都奇怪如何分辨得清?我也问过牛得宝。他说哪会听错?一家人,咳一声都能知道对谁咳,咳的啥。
但牛得宝也常遭他爸骂,一不顺心,阿绕就拿儿子出气,最后总是说:我和你妈辛辛苦苦生下你,你却怎么怎么的不争气。这类话也不是他爸的原创,通常是不少父母骂子女时的口头禅,做儿女的谁也不会去深究父母是怎么生他的,包括牛得宝。但忽然有一天,牛得宝却觉醒过来似的,反驳他爸说:
“你们生我哪是为了我,你们是想自己舒服、快活!”
他爸说妈的,小子你长大了。
牛得宝就很得意,俨如拆穿了他爸不可告人的什么秘密似的。
牛得宝比我们大,玩耍时总是他做头。夏天我们常去一个叫虎跳涯的河岸游泳戏水,先在岸上水田里赤条条地浑身涂满烂泥,再往水里跳,出水时便一个个清淋淋的,刺激极了。忽然有一天——大概也就是牛得宝拆穿他爸秘密的那个时期——待我们都脱得精光要下水时,他却仍穿着短裤,我们说你为啥不跟我们一样?他说我就跟你们不一样,我有的你们有吗?说着把短裤褪下一点,果然那地方黑丛丛一片,不像我们都光光的。大家都没话说了,眼见他独享穿短裤的特权,多少有点自惭形秽,同时也不无羡慕。
不管牛得宝的爸生他时目的如何,感觉这父子俩却长得一点不像,牛得宝个儿高,五官也生得饱满,人就说这父子不一个模子,甚至有人说不是阿绕生的。姚老师却坚认,牛得宝就像他爸。姚老师在我们学校教了多年书,和村里人都很熟,他说他从讲台上往下扫一眼,就能从每一张学生的脸上,看出谁是谁的子女。姚老师说看人不能光看外表的形貌,得看内在的神情——姚老师这一“形神观”也曾让人们信服,但待到他被余老师揭发成了右派后,人们便说,他眼光这么好,这些年怎么没看出余老师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牛得宝模仿能力很强,常常能抓住被模仿者的特色,经他一点缀,便惟妙惟肖。村里有个锯板匠的老婆,曾做过土匪的眼线,村里人恨她,惩罚她灌过鼻子水,从此说话就不男不女的瓮了音。牛得宝学她,一开口就瓮声瓮气的,像极了。还有一个瘸子,左腿伸不直,牛得宝就模仿他坐在粪缸上大便的样子,把左腿伸直去,空蹲着,把大家逗笑得前仰后合。但也有人说他老学残疾人,不道德。后来他学一个口吃的,不知怎的以假成真,自己也变成口吃了,改不过来,于是人们便说他是“现世报”。
说话口吃,唱起歌来却很顺。当年常有唱新闻的瞎子来唱新闻,他就学那模样,侧着头,翻着白眼,装出拉琴的姿势,一面唱那开场白:
“天上星多月不明,
地下山多路不平,
朝中官多出奸臣,
百姓人多出新闻。”
现在想来,当年的牛得宝确有优孟之才。换在如今,让他演个小品,参赛模仿秀,说不定又是一个赵本山,至少像小沈阳。
牛得宝读书,如同当年一个著名相声中形容自行车破旧的那个名句:除了铃不响,什么都响。他除了学习成绩不好,别的都无可挑剔。文娱体育不消说,自是组织者,劳动更是冲前阵。那时劳动多,每星期总有几次去水库工地挑土,或平土,或帮队里割晚稻,牛得宝总是最卖力。至于政治活动,他也总是最积极。有次学习刘文学,大家谈体会,说到这位少年英雄和偷集体秋椒的地主搏斗而牺牲时,牛得宝激动地说,如果让他遇到偷集体财产的坏人,哪怕不是地主,是贫下中农,他也会斗争到底。那天他还带头领唱学英雄的歌:
“渠江水呀弯又长,有颗红星放光芒。少年英雄刘文学,他是我们的好榜样……”
唱得声情并茂,大家也跟着唱,虽不合拍,乱糟糟的,但都很激动。
在此前一年,反右派正酣,学校组织一次特色游戏:余老师让大家做了几十个稻草扎成的小模型,上面贴一张写有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章乃器等名字的小纸条,预先放在村外竹林里的角角落落,棘丛中或者草窝里,让同学们去寻找,看谁“捉”住的右派最多、最大。牛阿宝战果最丰硕,“捉”了好几个,见我一个也没有,便把一个不知名的转送给我,他说看那名字是女的,他不要。后来听余老师说,那个女右派是市里女子中学的校长,留学英国,仗着自己懂好几国英语(美国的、英国的),反对学校改学俄语。牛得宝说,“雌右派”名气再大,也没花头,送给我他不后悔。
过后有同学说,牛得宝之所以能“捉”到那么多右派,是因为余老师让他去放置的。言下之意,牛得宝的战果是假的,大家不服。牛得宝脸红脖子粗地分辩,口吃着赌咒,说谁作、作弊谁、谁也、也是右、右派。我呢,虽然也觉得不无这可能,总不至于由余老师亲自去放置吧?这光荣的任务自然是非家庭成分好的学生莫属了。但反过来,即使是别人去放置,让牛得宝硬碰硬地去“捉”,他也完全能“捉”得最多——这一点我坚信,所以服气。
我服气牛得宝,也因了他待我不错。小学毕业时,学校让我们毕业班搞一次聚餐,听说向上面打报告,经过四级单位核准,批来四斤肉,每人有一块扣肉。那时正是最困难时期,大家都已几个月不知肉味了,人人嘴里都淡出鸟来。但临了,我却忽然出了痘子,也就是麻疹,当然不能去聚餐,更不能吃肉了。一家人都可惜啊,可惜我不能吃,也可惜那块扣肉。但过后,牛得宝却来到我家,拿了一份菜,包括一块扣肉。可把我感动的,我说我不能吃,你拿去吃了吧。他坚决地说:这是你的份子,谁也不能侵占。说着撂下就走。那气慨,很像当时我正在读的《水浒传》中常常见到的那句:“唱个喏,拔腿就走。”
上初中了。牛得宝本不想再升学,但余老师动员他爸,说贫下中农子女不升学,难道让地富反去读?话不假,那时并非所有小学毕业生都能升初中的。我也希望牛得宝继续和我们同学,有他在,大家便有了主心骨。我们村六七个同学每天早上喝一碗稀粥,再带一罐稍稠一点但仍是稀粥去五里路外的镇上中学,常常没到中午,肚子就闹起荒来。于是常常在中间下课时就着咸菜喝几口粥。却遭那些镇上吃商品粮的同学的鄙夷。有位镇上同学阴阳怪气地说怎么有一股臭粪味?话刚落,牛得宝拿起粥罐就泼将过去,对方红脸上满是白的稀粥,拿手抹着,嘴却不敢声张。
第二学期的清明节,学校组织同学们去一个叫樟村的地方祭扫革命烈士墓,如果从我们村直接翻山过去,能省好多路。但学校却规定从学校集中后再集体出发,不同意我们单独行动。牛得宝说,听我的,我们自己去,半路里等他们就是了。我说老师没同意怎么办?牛得宝说,你听我的还是听老师的,我是贫下中农,你是吗?老师是吗?我说我不是,老师也不是。他说那你就听我的啊!见我们仍不踏实,他才说他已经和老师说好了,同意我们自己去。但又强调,我们得早一点在那边等,只能我们等大部队,而不是让大部队等我们。这一说,大家才放心,也更服他。
第二天一早,我们村六七个同学,翻山来到那个约定的三岔路口时,太阳才出来。时值初春,漫山遍野全都着了鲜艳的颜色,绿的小麦,青的紫云英,我们那里叫草子的,嫩得都像冒出水来——其实就是露水,晶莹莹的,在阳光下争先恐后地闪着光。但最鲜最耀眼的是油菜花,整整一畈田全铺上了一层金黄色。我们都很兴奋。牛得宝更是张大了嘴,惊呼起来,说,啊,怎么有这么好的风景?这颜色怎么像是假的,跟画上去的一样……这一说,大家纷纷笑他,说他比喻不实,用词不当——多年后我读到朱自清谈“逼真”和“如画”的一篇文章,想起当年牛得宝的话,才发现这位不会读书的同学,比我们多了份特殊的美学悟性……
牛得宝那天兴奋异常,跳着喊着,一会儿在油菜地里钻进钻出,一会儿在草子田里打滚,最后又唱起“马灯调”来:
“油菜花开,一片黄啊,
麦苗长啊,一片青啊,
草子嫩啊,一片绿啊,
哎格隆咚,马上就好吃饱饭……”
闹了一阵,大家又坐下闲聊。从庄稼说到收获,从麦子说到油菜,话头便转到吃上了,有人提议每人用这菜油“烧”个菜,顿时便把大家的想象力充分调动出来:有说红烧肉,有说红烧带鱼,有说油焖笋,再“节省”的也说了个炒青菜多加点油……只有牛得宝说:
“什么油不油菜不菜,我只要吃饭,吃饱白米饭,什么菜都不要!”
大家都被他逗笑了,也被他提了醒:肚子都饿了。牛得宝说,先吃一点,大家带来的是什么宝贝?他第一个解开包,是七八个草子馍。大家都笑了,纷纷打开各自的,居然都是一样的草子馍——这是当地当时的点心,草子最嫩时,和着面粉做成馍。所不同的是馍却不一样,有的同学是整块的,有的却散开了,一提便是一串草子,有的虽然没完全散开,也快分崩离析的样子。见大家奇怪,牛得宝问:你们知道为什么不一样吗?见大家说不出来,他又说:你们见过糊泥墙没有?糊墙的泥是草筋拌和黄泥才能糊得上,如果草筋拌和沙子还能糊得上墙吗?见大家仍不解,牛得宝哈哈大笑:这不是跟这些草子馍一个道理吗?米粉少,糠多,这草子馍能不松开吗?
这一说,大家才明白:大家的馍的形状不一,是拌和的米粉和糠的比例多少之故,纯米粉做的,就整块的;糠做成的,自然便松散了。
说笑着,大家仍吃得开心,还互相交换,整块的、散的,都分别尝尝。直闹到学校的大部队到来,才继续上路。
扫墓仪式后,请一位新四军三五支队的老战士讲革命斗争故事,说当年在山上打游击,敌人封锁,粮食不够吃,天天吃草子馍。这一说,大家都乐了,在下面嘀咕,有谁说不知是泥糊的还是沙糊的?我也跟着插嘴:他没说是糠做的,应该是米粉做的,糊得上墙的。大家都会心地笑。
本来纯粹说句笑话,却让一位街上的同学听见了,去告诉老师,说我说落后话。老师来查问。我赖了。问别的同学,也都说没有。还没问到牛得宝,他却先说是他说的:这不是?我的草子馍,不都是糠做的吗?弄得老师也没话说了。过后我感激牛得宝,说他胆子大。他却说,这也算大?我怕谁啦?我是贫下中农。
过不久,牛得宝息学了。大家为他可惜,他却说没什么,反正读书也白读,还不如下队干活挣工分。我倒不觉得可惜,不像头一年马爱宝停学那样让我难过。尽管从感情上,我希望牛得宝能继续和我们同学,有他在我们便有主心骨,甚至是我们的保护人,但从理智上说,继续读下去对他真没什么意思了。倒是每天我们从学校回村,看到牛得宝在和大人们一样干活,干得很欢快的样子,我们也为之高兴。
但这么个欢快的生命只继续了半年!
那年冬天,我们放学回家,突听说牛得宝快死了——是吃了一只死鸡,这回是牛得宝捡来的。烧好后,他爸还未尝,牛得宝等不及先吃了,就上吐下泻……
我们几个同学都赶到他家去。那是一个北风凛冽的傍晚,风声夹着哭声,从他家的小屋里撕裂般地传出来。我们一个个胆战心惊地来到小屋前,从破窗户往里看,见他妈扑在床上,“阿宝阿宝”地叫唤,哭得死去活来。他爸却木木地站在屋里,那张大嘴更加狰狞,一声一声地骂:
咋不让我死,咋不让我先吃!
骂着,啪啪啪拿手扇自己的嘴。
我们几个人都流着泪,但都没哭出声,也没敢进去,最后都悄悄地退出来,到了外面才抱住团放声大哭。
我也恨恨地想:牛得宝啊牛得宝,你不是说能有饭吃了什么菜都不要吗?你还吃什么死鸡啊!
牛得宝死后,听说他爸他妈仍互称“阿宝”,一直这么叫,叫到老。
牛得宝死后好久我都很后悔:居然没敢进去向牛得宝告个别。为此自责了好久,也梦见过他,竟是在金灿灿的油菜花丛中,载歌载舞地唱马灯调……再之后,我这自责才慢慢消除,代之以欣慰:还是没去看死时的牛得宝好。以至到现在,好几十年过去,我心中的牛得宝,始终还是那个在油菜地里钻进钻出,载歌载舞,唱着马灯调的美少年的模样,似真似幻,如景如画……